这是那个晚上过后,这几天来,他第一次开口和她说话。
甄朱抬起眼睛。
他的神色严肃,双目紧紧地盯着她。
甄朱和他对望了片刻,朝他一笑,转头就往里去,身后伸过来一只手,将她的胳膊再次握住了。
甄朱被迫又转了回来,继续和他面对着面。
他松开了抓着她的那只手,改而插进一侧的裤兜里,微微咳了一声,压低了声:“我知道你的想法,是想恢复说话的能力,以后能嫁个好人家,我并不是要妨碍你,只是出于道义,提醒你,与嫁人相比,生命才是第一要位的。你完全不必为了抱着嫁人的念头而执意要做手术……”
他顿了一下。
“我和你虽然已经没关系了,但你从前毕竟也在我徐家留了几年,以后如果因为你不能说话嫁不了合适的人家,我也是可以照顾你这一辈子,保证你衣食无忧的。”
他说完,仿佛有点不自在,不再看她,把脸侧向一旁的窗户。
窗户开着,外面阳光灿烂,飘着医院消毒水气味的的空气里,隐隐传来小孩在草坪地上打羽毛球发出的笑声,夹杂着用英语叫嚷的欢乐声音。
一个护士托着医疗盘从侧旁走过,鞋底摩擦着水门汀地面发出的单调声音,衬的周围更加安静了。
徐致深用眼角的余光,看见她朝自己比了个感谢的手势,接着却摇了摇头,然后转身,毫不犹豫地朝着那间诊室走去。
他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在门后的背影,心里忽然涌出一丝夹杂着懊丧的挫败之感,后悔自己刚才说出来的那最后一番话。
就和那夜她挣脱开他的手,转头带走那一杯水,留他独个躺在床上一时反应不过来的那种糟糕感觉,一模一样。
……
接下来的几天,甄朱就在徐公馆和医院之间来来回回。
徐致深从那天后,没再亲自送她了,改由王副官陪着。
约翰逊给甄朱做了全面的身体检查,确定她的身体状况适合手术之后,定下了手术的日子。
那天的手术进行的十分顺利,甄朱躺在病床上,恢复意识,慢慢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看到的,是一束鲜花和石经纶的笑脸。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打听到今天是她手术的日子,就这么跑了过来,看见甄朱醒来,他笑容满面:“薛小姐,约翰逊医生说手术十分顺利,你很快就能恢复说话功能了!”
甄朱十分高兴,这种欣喜,甚至足以抵消因为没见到那个人出现在这里而给她带来的失落。她向石经纶含笑致谢,在医院里休息了片刻后,回了徐公馆。
徐致深伤好后,就变得十分忙碌,经常去北京,还一去就是几天,即便回来,也是早出晚归,甄朱不大能见得到他,偶尔遇到,他也从没开口问过一句她的病情。
那天在医院里,他对她说的那一番话,她相信应该是出于对她的关心。但是她想的,和他的所想,显然,完全不在一个频率。
既然她那么坚决地拒绝了他的“好意”,现在他这样的态度,甄朱也不觉得自己有资格难过。何况,她现在确实也没多余心思去想别的,对于她来说,目前最重要的,就是恢复说话的能力。
她太渴望了。
手术愈合很好,拆线后,甄朱觉得自己的舌头恢复了她熟悉的那种灵巧而柔软。约翰逊医生推荐了一个语言专家,甄朱每天都去医院,进行系统的发声训练,两天之后,她就惊喜地发现,自己已经能够说出清晰的“你好”了。
这个进步让她备受鼓舞。每天从医院回来,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反复地诵读唐诗宋词,念绕口令,朗读外文原版书,甚至到了梦里,也是这样反复练习发音的情景。
短短一段时间里,她就已经能说清楚话了,但是还欠自然,所以不管石经纶怎么央求想听她说话的声音,她还是不肯开口。
这就像从前她练习舞蹈。一支舞蹈,如果还没有完全准备好,能够让她有信心去面对对面的观众,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展示出来的。
等再练习些时日,想必就会越来越好。
这天,甄朱按照和约翰逊医生的约定,去他那里接受复查。来到他办公室外的时候,她停下了脚步。
办公室的门半开着,约翰逊正在和人通着电话。
“……她的情况恢复的很好,就像我前次和你说的那样,她非常努力,也非常聪明,聪明的出乎我的想象,我相信她应该很快就能恢复正常说话的能力了……你放心吧……”
甄朱屏住呼吸,心跳微微地加快了。
虽然听不到话筒对面的那个人在说什么,但凭了直觉,甄朱断定,这个打电话到医生办公室里询问她病情的人,一定就是徐致深了。
他前几天又去了北京。甄朱原本以为,他已经把自己忘的抛在了后脑勺。没想到他人不在这里,却还打电话到医生这里问她的情况。
而且,听约翰逊的语气,这似乎并不是他第一次打来了。
心底里,一丝细细密密的甜蜜之感,又固执地,慢慢地爬了出来,压都压不下去。
到底,无论他怎么忙碌,表面怎么不理睬她,他还是没有真的把她忘掉。
……
甄朱从医院回来的次日,徐致深也从北京回来了。
晚上他应该是出去应酬了。甄朱不像平常那样,早早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捧着书本念念有词,而是穿了身前次老香锦做好后送来的新衣服。
虽然是家常的衣裳,但上身却极美,她对镜仔细地整理好头发,来到楼下,陪着德嫂坐在椅子上打毛线。
德嫂并不清楚她练习说话的进度,以为她还是不能开口,依旧像以前一样,唠唠叨叨地自说自话,甄朱就在边上陪着,听她念叨,中间时不时跑去厨房,看看在那里炖着的一盅燕窝的火候。
已经好些天没见到他的正脸了。
晚上她竟然有些期待似的,心情就好比……
一个等着和自己闹了别扭的新婚丈夫回家的小妻子。
九点多,客厅那架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德嫂去接。
“……好,好,知道了,等徐先生回来,我会转告徐先生的……”
德嫂挂了电话,回到椅子边上,笑道:“小金花小姐的消息还真灵通,徐先生今天才刚回,她就打来了电话,说明晚大升戏院上演她的一出新戏目,叫先生过去听呢。每次她有新戏,先生一定是会去捧场的。哎呦,我也真想听哪!”
甄朱雀跃了一晚上的心情,忽然就低落了下来,坐在一边,继续陪了德嫂片刻,出神着的时候,听到外面传来汽车和铁门打开的声音,心微微一跳。
“徐先生回来了!”
德嫂急忙迎了出去。
甄朱忽然变得紧张,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身就落荒而逃,提着裙裾飞快上了楼梯,飞奔似的回了房间。
徐致深迈进客厅,看了眼四周。
“薛小姐人呢?嗳,刚才还在呢……”德嫂接过他脱下的外套,嘴里嘟囔了一句。
徐致深目光往二楼扫了一眼,上了楼梯。
“对了徐先生,刚才小金花小姐来了个电话,说明天晚上有她的一出新剧,她给你留了老位子,等你过去听哪!”
……
“知道了。”
片刻后,甄朱听到他的声音从楼梯口传了过来,接着,他的脚步声快速登上楼梯,踏过走廊,消失在了那道拐角后。
第60章 红尘深处
第二天的下午, 徐致深穿的整整齐齐,早早就独自开车出去了。
甄朱站在二楼房间的一扇窗户后, 手里捧着一本用来念的书, 借着窗帘的遮挡,望着那个背影上了汽车, 开出了花园铁门。
她独自在桌前坐着,贯注于面前的这本书, 嘴里念念有词, 渐渐地, 神魂却不知道飘去了哪里,连自己念了什么都浑然不觉, 直到德嫂来叫,这才惊觉,回过了神。
“薛小姐, 石先生又来啦!笑眯眯的, 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可爱的少爷!”
这些时日, 石经纶成了徐公馆不请自来的常客, 他来的时候, 每回都会带点小东西贿赂德嫂, 德嫂现在看到他就赞不绝口, 很显然, 石公子隐隐将要超越徐先生,成为最博德嫂喜爱的对象了。
甄朱略微收拾,换了件衣裳, 下去客厅,看见石经纶翘脚坐在沙发上。新理的十分有型的短发,簇新的西装,马甲口袋里露出半道黄澄澄的金表表链,熨的有着明显一道笔直折痕的长裤,一只擦得铮亮的皮鞋,在膝前高高翘起,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模样。
“薛小姐!大升戏院今晚有小金花的新戏,我抢了个包厢位置。你来天津卫这么久,还没去听过戏吧?走吧,赏个脸,一道去听?”
石经纶这段时间屡屡邀约甄朱,但成功寥寥,往往被甄朱以需要练习说话而给婉拒了,他非但没有退缩,反而乐在其中,越挫越勇。
“哎呀,石公子想的真是周到!薛小姐,快换身衣服去吧!”
德嫂在一旁热烈地撺掇。
甄朱迟疑了下,点了点头。
石经纶原本也不大抱着希望,没想到这回竟然得到了首肯,喜出望外,急忙打开怀表,看了看时间:“太好了,戏八点开演,我们可以一道先去吃个饭。戏院附近有家新开的餐馆,我去吃过,很是不错。”
甄朱回到房间,换了外出的衣裳,德嫂帮她梳头,夸她越来越好看了,她望着镜中的自己,心里不齿,却又实在压抑不住那种想要过去亲眼看看他和小金花的冲动。
明知看见了也是自讨无趣,却还是忍不住想去。
她下来的时候,石经纶注视着她,露出惊艳的目光,朝她轻轻吹了声口哨,模仿西方舞会里绅士的模样,彬彬有礼地向她弯腰,朝她伸出胳膊。
……
小金花已经大半年没登台了,今晚带着新戏登台亮相,消息传开,票提早几天就卖光了,接下来的几晚预售也是场场爆满,大升戏院的门口,花篮堆的仿佛小山,汽车密密排列,从戏院延伸出去,整整停满了半条街,盛况令人羡慕。
石经纶带着甄朱步入戏院,遇了不少的老熟人。大抵来这种地方,除非姐妹做伴,家人同行,否则男性身边无一例外,总是会带着个女伴。甄朱今晚一身的温婉,不说容貌如何出挑压众,到了这种场合,那种唯有经年严格习舞而自带的如同发自骨子里的气质,一站出来,就吸引了众旁的目光,何况她还是直隶王石家公子带去的,对面那些和石经纶寒暄招呼的主,男的无不将目光落到甄朱身上,露出惊艳之色,女的则是好奇打量,石经纶就春风满面地逢人介绍,说薛小姐是自己的女同学,初来天津卫,所以今晚请她来看戏,捧个人场。
石经纶这点让甄朱还颇欣赏。虽然这个风流公子显然是在追求她,有时举动甚至夸张,但在外,却不会罔顾她的意思自顾称她女友,譬如今晚这种场合里。
人人都知道,石公子风流倜傥,身边女友走马灯似的换,石督办管教无力,有意要给儿子定门亲事,看今晚的这位薛小姐,虽然年纪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却一派闺秀之风,见之如同清新凝露,过目难忘,与他身边从前惯常出现的莺莺燕燕截然不同,他这话一出去,未免就更勾人暗地里猜测,不知薛小姐是来自哪地的薛姓大家,更有甚者,猜疑或许就是石家要给儿子定下的婚姻对象。
不说旁人的目光和猜疑,石经纶今晚是春风得意,被戏院管事殷勤地引到定下的包厢里,茶房飞快上来沏茶,摆上瓜子花生和应时水果。
戏还没开场,但大堂里将近两百张桌子,差不多已经坐满,人声鼎沸,到处都是人头,只有中间靠前的几张桌子还空着,但上头早已经贴了红底黑字的名牌,都是已经被人预定了的。
甄朱坐下后,立刻四处张望,寻找着徐致深的身影。
以他今日地位和与小金花的关系,“老位置”肯定是最好,也最显眼的位置。但是等位置全部坐满,找遍了可能的桌子和包厢,都没见到他的身影。
戏开场了,小金花一亮相,秀丽婀娜,一声花腔,立刻博得了满堂喝彩。
戏是鸳鸯扣,台上花旦唱的婉转风流,呕心沥血,台下人听的如痴如醉,不能自拔,甄朱却是完全无心欣赏,在台上小金花的咿咿呀呀声中,不停地找着徐致深的人影,目光无意扫到位于对面一个不起眼角落的位置,停了一停。
那里坐了个和徐致深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子,一身再寻常不过的打扮,仿佛并不想惹人注意,但周身那种隐隐的悍锐之气,却依旧没法完全被掩盖。
他仿佛正看着甄朱,两道目光,穿过中间坐满了人的十几张桌子,笔直地落到甄朱的脸上,见甄朱似乎也留意到了自己,朝她点了点头,微微一笑。
甄朱一怔,立刻收回了目光。
片刻后,那男子身边的一个人附耳过去,低声道:“徐致深今晚好像没来。包厢里的那个公子,就是人称直隶王的石家公子,他边上那个女的,刚才石公子只向人介绍姓薛,说是他的同学,其余情况,并不清楚。”
年轻男子微微眯了眯眼,目光扫了一圈大堂里的人,再次落向那个包厢,从石经纶的脸,最后慢慢地移到了甄朱的身上,又看了几眼。
来自这陌生男子的这个注目,并没有令甄朱留下什么印象。
戏台上的小金花依旧在上演着一个红颜浓缩了的一生悲欢,爱恨离愁。戏台下的甄朱再次寻找无果后,渐渐终于明白了过来。
难道,自己是错想了,其实徐致深今晚去了别地,并没有来戏院看小金花的戏?
她愣了片刻,心里慢慢地涌出浓重的后悔之意,渐渐如坐针毡,只想快些起身离开才好,只是看着身边石经纶摇头晃脑以指轻叩大腿,和着台上唱腔,陶醉不已的样子,又不好意思打断他的乐趣,只好忍着,只盼这场戏能快些结束,祈祷自己能在徐致深回家前,先早于他到家。
第61章 红尘深处
戈登堂近旁维多利亚花园的附近, 一座看起来并不十分显眼的红色砖体小楼, 就是京津政要圈里人人都知道的南陆天津俱乐部的所在。前些天,总统府在北京召开的各省督军团会议,就南北问题, 在吵吵嚷嚷中拖延了多日, 最后无果而终,并没拿出什么实际能执行的议案, 各省督军纷纷离开北京, 离张效年五十大寿的日子还有十来天,那些受邀的,有渊源的, 或者意欲投石问路的,相继都来了天津, 这里就成了人情交际和和交换情报的最佳场所。
今晚是俱乐部的周末活动日, 美酒雪茄,政要云集,场面一如堂会, 热闹无比。
徐致深并没有去跳舞, 被几个相识拉到了包厢里打牌,对面是今天刚来天津的被总统府委任为粤湘赣南方三省巡阅的的老曹,野心勃勃的实力派人物, 和张效年表面和气, 实则暗斗。左右是南陆系同学兼将领。照了惯例, 每人边上自然各自陪了一个俱乐部的女郎, 吞云吐雾中,牌局走了几圈,他渐渐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开始频频输钱,这一把又输了。
照规矩,是要输家边上的女郎洗牌发牌,徐致深身边的女郎嘟着嘴,故作埋怨,朝他撒娇了几句,在众人笑声中,伸出涂着鲜红指甲油的双手开始洗牌。
老曹今晚手气好,连赢了几把,他迷信,能赢最近好运连连风头强劲且以牌技算计而闻名的徐致深,觉得是个好兆头,搂住边上靠过来投怀送抱的女郎:“徐老弟,老哥哥我今晚就不客气了,又赢了你一把,莫怪莫怪。此次府院调停,你立下大功,前途无量,且老话说的好,情场得意,赌场失意,莫非徐老弟除了春风得意,最近也是红鸾星动?”
徐致深边上的友人就笑道:“曹巡阅还真是一语中的!今晚可是名动津门的小金花登台献唱,徐师长身为亲密友人,不去捧场,只送了个花篮,人却来这里,曹巡阅你是天大的面子,头一个!”
老曹自然知道张效年对徐致深的知遇之恩,只是对徐致深,却实在是欣赏的很,只恨自己没有合适的女儿或妹子可以嫁他,一直以来有心想要笼络,哈哈大笑:“这就是我老曹的不对了!怎好因为我而冷落了美人?明晚我老曹赔罪,请徐老弟带我过去,我包下堂会,先自罚三杯!”
包厢里起哄打趣声四起,徐致深笑而不语,又陪打了两圈,挡开边上那个给自己点烟的女郎的手,往她面前丢了几张和银元等同的筹码,笑道:“刚才酒喝的有点上头了,曹巡阅慢慢玩儿,我失陪,先出去一会儿。”
他让人顶替了自己的位置,从包厢里出来,到外头交待了些事,十一点,出了小楼的门,独自驾车离开,回到公馆,将近十一点半了,门房将铁门打开,迎他进来,他下车后,无意回头,见还留着门,就问了一声。
“薛小姐晚上和石公子出去了,还没回。”
门房应了一声。
……
戏唱到了十点半才结束,石经纶和熟人一一道别出来,甄朱终于能走了,却发现因为街窄车多,前头的两辆汽车不小心起了刮擦,双方原本就有嫌隙,一言不合,仗着各自势力,就这么在路上顶起了架,后头几十辆汽车堵成了长队,喇叭声,催促声,叫骂声,乱成了一锅粥。
石经纶倒是不急。那夜月光之下,甄朱在酒店露台上的仰头一望,深深地留在了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为了追求她,他甚至想出了趁着王副官进去后叫人拿小刀把他汽车轮胎给戳破的招,现在心仪的美人儿就在自己的边上,他倒巴不得就这么一直堵下去,堵下去,堵到天荒地老,他也不会觉得腻。
甄朱却是越来越焦急了,眼看已经快十一点了,现在自己人还被堵在戏院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虽然讲道理来说,她虽然吃住徐致深,还要他花钱给自己看病,但之前,她也算为他立下一个大功,不说扯平,不算完全欠他了,他和她也没什么关系,她现在和别人出来,完全轮不到他管。
但是她就是不希望再被他发现今晚的事。
石经纶见她一脸的焦急,不住地朝前张望,终于觉得也是没趣了,忍不住就把火气撒在了别人身上,下去赶到事故点,冲着那两方就是一顿臭骂,对方虽然也是有头有脸,但哪里敢和石家公子叫板,见他冲上来骂人,架也不吵了,赶紧赔罪,偃旗息鼓,上车走了,很快,堵了些时候的街道,终于变得顺畅了起来。
甄朱回到徐公馆,已经是深夜十二点了。她在大门外下了车,目送石经纶开车离开,匆匆入内,一眼看见他的汽车停在花园的车位里,客厅里也亮着灯,心微微一沉,知道他已经回了。现在退而求其次,盼他已经回房间休息,或者人在书房里,这客厅的灯只是德嫂开着的。
到了大厅门前,她蹑手蹑脚地上了台阶,看向门内,却见他就靠坐在客厅的一张沙发里,下午出去时的打扮,只是脱了外套,外套随意地搭在扶手上,他闭目靠在沙发上,头微微后仰,面带倦色,似乎回来后,就一直这么坐在这里,边上也不见德嫂。
甄朱屏住呼吸,踮起脚尖,尽量不发出响动地朝着楼梯走去,经过他面前的时候,听到一个声音在一侧耳畔冷冷地响了起来:“今晚的戏,很好看,是吧?”
甄朱停住,慢慢转头,见他已经睁开眼,还那么靠着,两只眼睛盯着自己,神色不见怒,语气也没听出来有什么讥嘲的意思,却没来由地,让她感到一阵心虚。
反正他还不知道她能说话了,她低下头,一声不吭。
徐致深盯着她,目光从她精心梳出的秀气发型往下,经过俯垂的面庞,顺着一段被衣领遮住的玉颈,也不知怎的,就来到了衣衫也掩不住的露了玲珑挺翘的胸脯之上,定了一定,立刻挪开。
他的心里,立刻涌出了一丝强烈的不齿之感。
不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当初那个在徐家深宅里对着自己时,在他眼里毫无女性魅力可言的丫头片子,现在怎么就让他留意起了不该看的地方……
今夜他回来,她不在家,听到她又被石经纶带了出去看戏,还是去看小金花的戏,他原本极是不快的,何况,她回的竟然比上次还要迟。
但是此刻,见她这样垂着个乌溜溜毛茸茸的脑袋,怯怯地站在自己跟前,仿佛犯了错的孩子似的,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先前积聚出来的所有怒气,慢慢就消散了。
他揉了揉眉心,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弯腰抄起自己的外套,往楼梯走去。
德嫂闻声,从厨房里出来,喊道:“徐先生,夜宵做好了,快来吃吧!”
“我不吃了,给她吃吧!”
他头也没回,大步上了楼梯,身影消失在了楼梯口的走廊上。
担心了大半个晚上的事,居然就这样过去了?
甄朱有点不敢相信,伴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庆幸,愣在原地,一时还没回过神儿。
德嫂哎了一声,过来叫甄朱,嘴里说道:“徐先生晚饭都没吃,只喝了些酒,回来也很迟了,很累的样子,我就说给他煮宵夜,他也说好,怎么这会儿又不吃了?嗳,也是辛苦,实在不容易……”
德嫂在旁叨叨个不停,甄朱再次看了眼楼梯口,心里忽然又堵了起来,哪里还有胃口吃什么宵夜,却被德嫂强行拉着进了餐厅,坐了下去。她低头吃着端上来的东西,一口一口下咽的时候,客厅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因为已经是深夜,声音听起来就格外刺耳,连德嫂都被吓了一跳,手里的筷子咣的掉到了地上,抱怨了一句,捡起筷子,急忙跑出去接了起来。
甄朱起先猜想,会不会又是小金花打来的,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太可能。虽然她也不知道徐致深今晚到底去了哪里,但如果她是小金花,徐致深没去,要是他向她解释过内情,她自然不必打来电话,要是他没向她解释,如果够聪明的话,她也不应该挑在这个时候打。
以甄朱的感觉,小金花并不是愚蠢的人。
她的想法果然得到了证实,电话不是小金花打来的,而是来自塘沽。
对方不知道是什么人,德嫂听了几句,急忙就跑了二楼,去敲徐致深的门,很快,他就下来了,上衣衣角耷在裤腰外,扣子也松了几颗,好像正准备洗澡的样子,接起电话,说了没两句,神色立刻变得凝重了起来,挂了电话,立刻转身,几步并做一步地上了二楼,没片刻的功夫,二楼走廊起的一阵大步走路的脚步声,甄朱看见他穿了身军制服,一边系着扣子,往腰间别着枪套,一边快步下了楼梯,身影出了大厅,伴随着汽车的轰鸣之声,开了出去。
房子里再次恢复了安静。
甄朱一直在饭厅口,看着他上上下下,等人风似的走了,望向德嫂。
德嫂解释道:“刚才电话里说塘沽那边的什么兵站起了事儿,两边人打了起来,叫徐先生过去……嗳,但愿没事……”
她显得有点担心,合掌朝天,胡乱拜了几下。
……
塘沽距离天津卫直线五六十公里,通了火车,行道却失修,破烂而颠簸,徐致深开车,一路踩着最大油门,也是到了深夜两点多,才抵达了兵站。
这里驻扎着南陆军系之下隶属于不同派系的五个师,共计五六万人的军队,除此之外,还有一万多或投奔或招抚过来的地方非正规军,兵源主要来自于这些年战乱不断,割据更替频繁的云川两地。徐致深一下车,一个孙姓参谋官就带了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急匆匆地迎了上来,向他敬礼,随即报告详情,说是云川两地那帮泥腿子兵造反,现在控制了弹药总库,包围了刘彦生的第一师营,扬言要炸掉兵站,刘彦生和他的部下因为毫无防备,缺乏弹药,顶不住,被迫哑火后收缩退让,被困在了平地里。弹药库一旦爆炸,后果不堪设想,附近剩下的几个师,却以各种理由袖手旁观,地方兵要求见张效年,他电话张效年宅邸求助,张效年今晚却恰正好喝多了,酒醉不醒,于是刘让这个侥幸突围出来的参谋官向徐致深求救,请他务必领二师尽快前来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