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头热心指点了一番,说这里离兴隆镇很近,不过几里路,又问了一句:“老妹子这是要去做媒?”
媒婆笑露出一只大金牙:“可不。就镇上薛家麻油铺子里的姑娘,老哥知道不?有个客人出手阔绰,那是一心求娶,说只要我能做成媒,就给十个袁大头哪!”
老张头自然知道薛家那姑娘就是东家里从前三奶奶的事,看了眼边上的三爷,见他神色冷淡,怕惹他厌恶,赶紧拂了拂手,打发媒婆走。
媒婆却留意到了一旁的徐致深,两只眼睛立刻发亮,上下打量着他:“哎呦,这是哪个府上的公子?好人才!贵庚几何,说了亲事没?不是我夸口,这十里八乡有名有姓的大户小姐……”
老张头赶紧打断了媒婆的话,撵走了人,陪笑:“三爷别计较,僧道尼媒,混饭吃的,没脸没皮,就剩一张大嘴,上顶天,下戳地。”
徐致深望了眼媒婆渐渐远去的背影,忽然问道:“家里在镇上,有没有铺子?”
老张头一愣,随即点头:“有,一个药铺,没什么赚头,大爷早两年就说给关掉,只是老太太要开着,说只要不赔,就经营下去,方便十里八乡人看病抓药,也是积德。”
徐致深点了点头,翻身上马:“我去药铺瞧瞧吧。”


第50章 红尘深处(八)
川西多山地, 到长义县这种地方,更无汽车车道可言, 回来后徐致深一直以马代步,纵马往兴隆镇的方向,很快就将路边行走的媒婆抛在了身后,半柱香的功夫, 镇口在望。
镇子不大,但因为是附近十里八乡通往县城的必经之道,十分热闹。徐致深骑马入镇,副官紧随在后。
镇上三流九教,什么人都有,但却难得见到像徐家三爷这样的骨子里仿佛也透着精神劲的,加上今天出席正式场合, 穿了军服, 腰束皮带,脚蹬皮靴,更是鹤立鸡群,沿途经过,吸引了无数目光。
他很快就找到了位于镇口的药铺, 下马跨了进去,那个掌柜在徐家也做事多年,见过小三爷十年前的模样,自然更知道三爷最近死而复生返乡的事,他进去, 副官一报身份,立刻认了出来,急忙让座上茶,自己带着伙计在一旁陪话,毕恭毕敬。
因是午后,这会儿药铺里没什么人,徐致深就坐在大堂里那张原本给人把脉号病的条凳上,让掌柜和伙计散了,照旧去做事,说自己只是路过附近,因口渴,过来歇个脚而已。
小三爷忽然从天而降,掌柜原本有些忐忑,以为他是来查账,和大爷一样想来关店的,现在听他这么一解释,又见他态度温和,平易近人,丝毫没有架子,不像大爷,难得过来,过来就百般挑剔摆谱,彻底松了口气,叫伙计散了,自己依旧在旁,殷勤地陪着说话。
徐致深和掌柜闲话了几句,喝了几口茶,看了眼外面黄泥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还有几个好奇聚过来往里探头探脑的邻人,漫不经心地问道:“麻油铺薛家,最近有没有动静?”
掌柜一愣。
他自然知道薛家姑娘大半个月前被东家送回来了的事,忽然听小三爷这么问了一句,略一思忖,就明白了。想必是怕薛家心怀愤恨,借机在背后造谣生事,辱没了东家的名望,便靠了些过去,回道:“三爷放心,那天东家送来的礼,不止镇子,十里八乡的人都看在眼里,没有不夸东家厚道的,薛家自己也老老实实,并没听到什么不好的话出来。何况薛家那姑娘,也不是就这么养在了家里没人要。就这么些天,听说已经来了好几拨的媒婆,要是嫁了出去,又得一笔彩礼,街坊都羡慕,说薛家赚了不止两重彩礼钱了。”
掌柜见三爷神色淡淡的,哦了一声:“都是些什么人家来说亲?”
“还能有什么好人家?不过都是些看中薛家姑娘皮肉的懒汉闲人罢了。这些天,姑娘回来被她哥嫂使唤着用,麻油铺就跟集市似的,成天有闲汉过去,打个二两油就能站个半天不走。前些天,听说有个隔壁县开当铺的差了媒婆来,说是想讨回去做小,年纪都能当姑娘爹了,麻油西施见钱眼开,就想应了下来,姑娘哥哥倒还算有点良心,拗着不点头,听说两夫妻还拌嘴了……”
徐致深仿佛有些热,放下茶盏,松了上衣领口处的第一个粒扣子,扯了扯衣领。
掌柜急忙拿了蒲扇给他摇风,见他茶盏里茶水已经空了,扭头正要叫伙计再上茶,药铺外的青石台阶上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抬头望去,说曹操,曹操就到了,麻油西施白姑来了。
徐致深进了药铺没片刻,徐家小三爷来了的消息就已经传到白姑的耳朵里。她刚才挤兑完小姑,就出去讨一笔已经欠了有些时候的账,在路上听人一说,帐也不要了,立刻赶了过来,跨进药铺,果然看见三爷坐在大堂条凳上,正在和药铺掌柜说话,脸上就堆出了笑,上去招呼。
徐致深略略笑了笑,神色有点冷淡。白姑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在边上陪站了片刻,热情邀他到自家麻油铺里去坐。
徐致深起先并不应,白姑却摆出一副三爷不去她就不走的架势,说:“承蒙三爷对我家多方照看,我这边就是把人都拉去卖了,也回报不了三爷的情。俗话说,买卖不成仁义在,并没别的意思。三爷不来也就算了,今天好容易来了趟镇上,要是不去我家坐坐,我那口子知道了跟我急也就算了,等三爷一走,我怕被人在背后说我白姑不会做人,忘恩负义!三爷您今天就行个好,成全成全我这一番心意!我家铺子离这也不远,就半条街的功夫。”说完上前,笑容满面,强行拉起徐致深,扯着他就往麻油铺子去。
……
金水把书递给甄朱,两人中间隔着柜台。
甄朱觉察到了他对自己的好感,并不想多惹什么是非,站了起来,含笑摇头,指了指自己手里的,意思是这本就可以了。
泼辣的麻油西施不在,难得铺子里也没有别的客人,就只有他两个人,金水舍不得就这么走了,把书放在柜台上,摊开,指着上头说道:“我没骗你,我这本真的比你那本好。你瞧,上头稍难些的字,我都用蝇头小楷在边上做了注释,这样你学起来更容易些。”
他半边身子靠在柜台上,努力倾身过去,哗哗地翻着书,戳着上头的字,一个一个指点给她看,急于想让她接受自己的好意,从门口看过去,就好像两个脑袋凑在了一起,白姑正好领着三爷来了,到了门口,看见又是对面布店伙计来搭白讪,脸色立刻一沉,咳嗽了一声,一脚就迈了进去。
金水听到动静,扭头见白姑回来了,门槛外还站了个陌生的年轻军官,也不知道是谁,有点心慌,脸噌的红了,急忙站直身子,讪讪地说:“嫂子,我是见二妹想学字儿,我这里正好有从前读过的千字文,刚才没事,就过来送书给她……”
白姑皮笑肉不笑:“小姑子要学字儿,我家男人有空就能教,不敢劳烦你啦,你拿你家掌柜的工钱,成天跑我这里看店,我可没工钱发你。”
金水哎了一声,擦了擦额头的汗,急忙拿起自己那本书,低头匆匆出了店。
金水一走,白姑立刻换成笑脸,拉着徐致深进来,拿巾子将凳子擦了又擦,恨不得将自己人也扑上去用身子再擦过几道似的,热情招呼他坐。
徐致深没坐,脚下那双因乡间行路而略沾了层薄薄灰尘的皮靴踩在店堂黑色的泛潮泥地上,站在那张摆满油壶漏斗的积了年深日久油渍的破旧柜台前,视线瞥了眼甄朱,随即落在她手里那本破破烂烂的千字文。
“贵客上门,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泡茶?”
白姑说了一句。
甄朱没想到他这会儿会突然现身,确实有点错愕,回过了神儿,见他看着自己,赶紧放下了手里的书,转身掀开帘子往里去。
“要柜子最上面左边那个洋盒子里的茶叶!别拿错了!”
白姑冲她背影又嚷了一句。
甄朱端了茶出来,看见徐致深已经坐在了那张凳子上,铺子附近,三三两两,都是围观的街坊,就把茶水放在了他手边,转身往里去了,身影消失在帘子后。
白姑嘀咕了一声,随即招呼徐致深喝茶,陪笑:“她就这性子,谁来都一样,不懂半点规矩,三爷别和她一般见识。”
徐致深只打量着四周。
白姑这才好像有点窘,说:“我家小,到处都是油,委屈三爷您了。”
徐致深笑了笑,漫不经心地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这才发现烫嘴,舌尖一刺,不动声色地放了下来。
“生意还好吧?”
他慢慢地咽下嘴里含着的那半口茶,问了一句。
“嗨,什么好不好,外头兵荒马乱,这里还算太平,勉强糊个口……”
白姑滔滔不绝,诉完日子艰难,又吆喝里头的甄朱赶紧为贵客烧点心,就在这时,刚才那个路上的媒婆终于到了镇上,打听到麻油铺,找上了门,问当家的是谁。
白姑应了一声。媒婆一双眼睛四处张望,认出了徐致深,哎呦了一声,嘴里就说起了好话。
白姑赶紧想先打发走媒婆,徐致深的视线瞥了眼那幅通往后屋的门帘,站了起来,说道:“我还有事,今天就这样吧,先走了。”
门口围观的街坊听他说走,急忙让开了一条道,白姑极力挽留,徐致深微微笑道:“确实还有事,下回吧。”说着,迈步出了门槛,接过副官送来的马缰,翻身上马。
白姑只好跟了出去相送,目送他背影消失,又故含深意地和围观追问还不肯走的街坊扯了几句,这才跟着媒婆进去了。
这个媒婆脸生,显然是外县的,也不知道她怎么打听到了这里的事,一进来,开口就说邻县有个富家男子,想讨一房婆娘,别的都不讲,只要青春貌美,能生能养,他听说了薛家的事,诚心诚意,想娶他家姑娘。
“那位爷,家财万贯,样貌出众,又顶顶的会体贴人,你家姑娘嫁过去,绫罗绸缎,丫头下人,要什么有什么,日后要是再生下个一男半女,嗬,就是正头正脸的少奶奶了。他出手也阔绰,特意叮嘱我了,只要事成,彩礼任你开口。”
媒婆说的天花乱坠,白姑却也不是个傻的,心知哪里有那么好的事,就算真的是贪了美色前来求娶,想必也是养在外头做外室的。只是听这条件,却又十分动心,哪里舍得就这么一口回绝了,怕小姑子听见了又来坏事,于是关起门上了闩,和媒婆讲了半日,最后先送走了人,说先和当家的商量商量,再给答复。
当晚薛庆涛回来,白姑立刻拽着他上了楼,关起门和他说事。薛庆涛半信半疑,白姑在旁使劲撺掇,说过了这个村就没下个店,薛庆涛踌躇了半晌,说:“要么,我先问问我妹子的意思,明天再去邻县打听下虚实。”
白姑不喜,冷笑道:“你什么意思,怕我卖了你妹子不成?”
薛庆涛一声不吭,白姑正要发脾气,忽然,听到楼下前堂的铺子门板被人啪啪地拍响,没好气地从窗口探身出去,嚷道:“没见天黑打烊了?明天再来!”
“薛家奶奶吗?”铺子外一个声音说道。
“我是徐家管事的,老太太打发我来接你家姑娘,说当初答应的,要送她去看病,叫我来接人了。”


第51章 红尘深处(九)
白姑和男人对望了一眼, 举着油灯,踩楼梯咯吱咯吱地下去, 打开门,见街边停了一辆四厢合围的骡车,前头坐了个把车的,铺子外的台阶上, 站着个年过半百的人,短衫,扎腿裤,除了剪掉了辫子,依然是前清打扮,认了出来,就是距离不远的那座徐家田庄里的管事老张头。
白姑哎呦了一声, 招呼老张头进来坐。老张头摆了摆手:“不坐了。我们老太太说, 先前让姑娘回来的时候,答应过姑娘,让三爷送她去京津看病的。三爷这几天不定哪天就动身了,所以打发我先来接她,免得到时手忙脚乱, 烦请奶奶,把姑娘叫出来吧。”
白姑还愣着,薛庆涛回过了神,转身来到后屋,站在楼梯下, 朝着上头喊了声甄朱。
甄朱回来后,就住在一个放了杂物的小阁楼间里。白天徐致深走后,紧跟个来了个媒婆,虽然白姑全程闭门,和那个媒婆关在里头嘀嘀咕咕,但不用听也能猜到,一定又是想着要把自己怎么给卖出去,刚才正在想着心事,忽然听到了铺子外的声音,心里一动,立刻就穿了衣服,这会儿听到叫,于是下去。
老张头见了甄朱,态度很恭敬,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妹子,先前徐家真的有答应过你这事?”薛庆涛问。
甄朱点头。薛庆涛就露出了笑,显得松了口气,让她去收拾东西。
甄朱拎着包袱下来,白姑将她扯到一边,狐疑地盯了她一眼,仿佛依旧有些困惑,随即压低了声,道:“既然徐家肯带你去看病,这也是好事,你去就是了,三爷同行的话,那最好了!你要放机灵点!我先前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能缠就缠上去,男人哪个不吃这一套?你怎么就是教不会……”
她嘀咕个没完,门外老张头咳嗽着提醒,甄朱便走了出去。
边上几家街坊,被麻油铺门前发出的动静给吸引了出来,开窗的开窗,出门的出门,纷纷张望。
虽然异母所生,但毕竟是从小带大的妹子,薛庆涛自己也坐上了骡车,送甄朱出了镇子,最后来到田庄,亲眼见甄朱进去了,老张头说,过几日,三爷就会来接姑娘,这才放下了心,再三感谢地走了。
甄朱在田庄里暂时落脚了下来,原本以为最多几日也就走了,不想一住,又是十来天过去了。
好在住这里比在麻油店要清静许多,老张头对她很是客气,专门指派了个粗使丫头过来,说供她使唤,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终于等到下个月的中旬,有一天,王副官来了,说奉了三爷的命,来接她北上。
甄朱见过王副官,知道他确实是徐致深边上的人,于是收拾收拾,跟着他一行人上了路。先是坐骡车出了长义县,再坐长途汽车,中间转换轮船,最后辗转来到了汉口,在这里上了火车,住进一个包厢,被火车带着,咣当咣当晃了几天几夜之后,终于,这一天,她下了火车,走出车站,入目一片繁华街景,原来到了天津卫。
从川西来到天津卫,这一路辗转,花去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边上一直都是那位王副官相陪,始终没有见到徐致深露面。
车站外停了辆汽车,王副官带着甄朱上了汽车,来到法华饭店,带她下车,进了饭店。
法华饭店位于法租界内,周围洋行林立,是直隶最华贵的西餐饭店。甄朱到达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街上电线杆子林立,霓虹闪烁,身穿漂亮制服的印度门童为客人打开擦的铮亮的玻璃门,侧目望着跟随王副官进入饭店大堂的甄朱。
她身上是蓝灰色的土布衣衫,手缝的布鞋,虽然洗的很干净,但一身土气,尤其在这间著名大饭店前闪烁着的霓虹的衬托之下。饭店此刻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往来客人或西装革履,或金发碧眼,西厅里乐声飘扬,灯红酒绿,鬓影蹁跹,舞会刚刚开始。
这一路同行,甄朱的善解人意和与她出身有些反差的落落气质,给王副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本以为她初次来到天津卫这样的繁华之地,难免是要怯场,刚才一路进来,留意到门童和往来客人对她的侧目,唯恐她会自卑难过,却见她神色如常,并不见半点的畏缩,对她印象更是好了一层,也放下心来,于是问了声大堂经理,得知徐致深和另几个客人正在西厅里跳舞,于是带她到了西厅外,让她先等着,自己到了西厅口,和门口的侍者说了几句话。
侍者进去了。
甄朱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听着西厅里传出的阵阵舞曲,过了一会儿,一个熟悉的高个身影从里面走了出来,正是上次在麻油店里见过一面后,已经差不多两个月没碰见的徐致深。
甄朱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长义县的,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他应该是早于她,先到了天津卫的。他今晚的打扮,既不是在长义县徐家时的那种飘洒的中式穿着,也不是烘托英姿的军制服,而是一身灰色西服,漆黑的额发被发蜡整齐地梳于后,一丝不苟,露出饱满的额,领口打着漂亮的标准黑色领结,内是马夹,脚蹬一双擦的铮亮的尖头皮鞋,双排钮的西服笔挺而合体,将他衬托的身形愈发颀长,风度翩翩,英俊的令甄朱几乎要挪不开视线。
王副官到他边上,说了几句,应该是向他汇报路上的情况,随即指了指甄朱所在的方向。
他抬起视线,望了她一眼,表情并没丝毫的诧异,十分平淡,仿佛已经料到她这几天就能到的样子。
甄朱便朝他点了点头,微微一笑,送上再次相遇后的第一个致意,态度落落大方,没半点的忸怩。
他一怔,好似一时有些不习惯这样的她,并没有应当有的礼貌反应,譬如回她一个微笑或是点头。只是又看了她一眼,随即扭过了头。
“房间已经开好了,钥匙在前台仆欧那里,你拿来带她过去,让她先住几天,等我忙完了事,就带她去看。”
夹杂在乐曲音符的间隙中间,隐隐地,甄朱听到他和王副官说话的声音。
王副官应是,向他敬了个礼。
徐致深点了点头,转身朝里去,仿佛下意识地,视线再次瞥了眼甄朱,甄朱这次依然没躲开他的视线,径直对上了他的目光。
他又看了她一眼,迈步朝里去,这时,耳畔一道柔软圆润的女子声音飘了过来,“致深,她是谁啊,你要留她住这里?”
伴随着一阵清脆的高跟鞋落地声,西厅里出来一个和他年纪相仿,大约二十五六岁的女子,蜜色的软缎贴身旗袍完全地烘出了她成熟的女人身段,高耸的胸,柔软的腰条,两条丰润的雪白膀子露在短袖之外,凤目眼角微微上挑,透出妩媚的眼波,正是直隶如今红的发紫的名角小金花。
小金花的视线落在甄朱的脸上,定了一定。
“老家来的。”
徐致深仿佛不愿多说,只简单应了一句。
小金花的视线终于从甄朱那张不见半点脂粉的面庞上移开,改而飞快打量了下她的发型和穿着,轻声了一笑:“看起来还很小么!十六岁有了没?是你什么人?怕是第一回 出远门,刚来天津卫,什么都不懂。要是有需要的地方,尽管和我说,我保管帮你替她改头换面,免得出去了叫人笑话。”
她说着话,眼睛依旧睨着甄朱,那支雪白的膀子挽住了徐致深的胳膊,神态十分亲昵。
“我是要带她去看西医的,不必你多事。”
徐致深仿佛有些不快了,语气不大好,将胳膊从那支膀子里抽了出来,转头示意王副官带甄朱走,自己随即转身入内。
小金花面露微微尴尬,仿佛有些怕他,就以笑掩饰,又用疑惑目光看了眼甄朱,急忙跟了上去。
甄朱望着前头那两个背影消失在西厅口,见王副官朝自己走来,复述了一遍他刚才的那话,便收回目光,微笑着点了点头,朝他做了个感谢的手势。
……
甄朱的房间在五层最靠里的角落,房间不大,但有个露台,装饰华丽,完全西式的风格,浴室里有浴缸,抽水马桶,香皂,总之,中国现在能有的和西方同步的所有生活便利设施,这里都有。王副官十分贴心,怕她不会用,特意先教了她一遍,离开前叮嘱她,说张大帅复出,从南方被接到天津,这几天就到,过两天,饭店里还有一场直隶各界人士为迎接他的到来而举办的隆重酒会,所以徐长官会很忙碌,让她耐心等着,尽量不要出去,餐饮会由仆欧给她送到房间。
甄朱答应了。


第52章 红尘深处
这里和川西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王副官大约怕甄朱不习惯西餐饮食,特意让厨房给她预备中餐。甄朱就在房间里老老实实地待着, 一步路也不出去。
隔日傍晚,响起了敲门声,她去开门,见王副官来了, 递给她一本书。
《千字文》。
王副官又递过来一支崭新的水笔,表情看起来有点困惑,说:“徐长官吩咐我给你准备的。”
王副官走后,甄朱拉开那把镶嵌贝饰的桤木彩色扶手椅,坐在桌前,摊开崭新的千字文,盯着上头的字, 渐渐出起了神。
徐致深让副官给她送来这个, 显然是为了让她借此消磨在房间里等待的时光。
但他居然想到了这个,说真的,让甄朱感到有点惊讶,心底里,仿佛又隐隐有生出了那么一丝的欢喜。
就好像他留意到了和她有关的细节, 并且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或许对于他来说,她并不仅仅只是个符号化的平板的人?
可是甄朱心底里的那丝欢喜还没来得及成型,就好像冬天呵出去的那口热气,立刻就消散无踪了。
虽然她有点不愿意承认,但还是不得不承认, 昨晚后来,她即便是睡着了,梦里的浮光掠影,似乎也还是一片高高耸起的胸脯和丰润的两条雪白膀子,那种属于女人的味道,不但吸引男人的目光,甄朱承认,就连她也印在了脑海里,一时没法驱除出去。
昨晚洗澡的时候,她第一次在浴室的那面全身镜前,认真地观察过自己现在拥有的这副身材。
以她挑剔的专业眼光来看,薛红笺的身体和她前世一样,匀称、苗条,精致,双腿修长,而且,少女时期在徐家过的那几年,徐家在饮食上应该没克扣她,也不用她干活,所以养出了一身很好的皮肉,但是她现在的这个身子,毕竟才十七岁。
虽然以她的审美来看,发育的很美,但是以男人的眼光……
毕竟,徐致深不是她熟悉的向星北,他的喜好,应该是像小金花那样的?
甄朱有些无心于面前的书本,一肘支在桌面上,托着下巴,渐渐地出起了神。
……
甄朱心底的那一丝烦恼很快还是被她给驱散了。
她就在房间里,白天用王副官送来的那本千字文专心地消磨时间,傍晚到露台放一会儿风,天黑,在隐隐飘入耳朵的笙歌里入睡,时间过的也很快。
一转眼,就是她入住这里的第四天了。
徐致深当然不可能来这里看她的。王副官昨天例行来探望的时候,说今天是那位张大帅抵达的日子,所以他也忙碌了起来。一早开始,就没再露面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饭店前的街道上,霓虹再次闪烁,映着街面移动的汽车车灯,看的久了,就变成了夜幕下一只只彩色的惑乱人心的眼睛,吸引着人的灵魂,争先恐后不顾一切地朝着它们扑去。
甄朱写了一下午的字,放下钢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去浴室洗了个澡,换上房间衣柜里备有的一件浴衣,系上腰带,因为头发还有些湿,于是打开门,来到了那个小露台上,凭栏靠着吹风,眺望这个北方第一商埠的繁华夜景。
饭店里夜夜笙歌,入夜后的生活,才是达官贵人们一天真正的开始。虽然她人在五楼,但下面的动静随风传来,依稀可闻。
不知道他现在哪里,又在做着什么事。
一阵风从旁吹来,搅乱了她放下来的半干的长发,缠着她的脖颈,她抬手整理的时候,忽然,肩膀仿佛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那东西接着就掉在了她的脚下,她低头,见是一朵红色的新鲜玫瑰,花瓣因为撞击,跌了几瓣出来,俯伏在她脚下。
她一怔,接着就听到头顶起了一个男人的笑声,仰头,看见斜上方楼上的一个露台上,有个年轻的公子哥似的男人,修眉秀目,双臂撑着栏杆,俯身探头出来俯视着她,脸上笑吟吟的,仿佛已经这样看她有些时候了。
终于等到她扬起了脸。
灯光映出她半张干净无比的侧颜,像朵含着清香的小梨花。
男人一愣,目光定住。
“喂,你叫什么?”
他回过了神,冲她问了一句。
这个时间,房间里通常是没有客人停留的,大家都去了楼下,或用餐,或跳舞,或交际。
甄朱没想到上头的露台上竟冒出了这样的一个人,低头返身回了房间,关上门,拉了窗帘。
这个小插曲很快就过去了,并没有给甄朱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除了对方的孟浪和轻佻,一夜也无别的话,但到了第二天,甄朱遇到了点小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