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这座宫殿改名紫微宫,短短数月,雕饰绮焕,前后还徙植了许多花木,美轮美奂,犹如人间仙宫。
熙儿原本另有单独安排的寝殿,但他来了之后,却自己开口,说想和她住得近些。
他本就未成年,慕扶兰自然应允,叫他和自己暂时同住,寝在紫微宫的侧殿。
宫人说,太子殿下被皇帝陛下召去了元宸宫。
元宸宫是新朝的皇帝在朝会后用作处置事务的御书房的所在。新朝始立,国事千头万绪,谢长庚自然比她更加忙碌。从她抵京入宫后,这几个晚上,一直不见他人,他应该也是歇在了那里。
慕扶兰等着,等了许久,深夜,快亥时末了,依然不见熙儿回来。
她看了眼时辰,迟疑了下,往元宸宫去。
她穿过布了宫卫的宫廊,来到殿前,远远看见殿内亮着灯火。几个守在外的太监看见她来,匆匆下了台阶,跪迎。
慕扶兰问太子。太监说陛下今夜一直带着太子在里头阅览奏章,召见群臣。
“陛下曾有话 ,皇后无论何时来,皆可入。”
慕扶兰慢慢地走了进去,行到御书房外,停了脚步。
书房的门半掩着。透过那门,她看见里面灯火亮如白昼,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坐在案后,前头跪着十几个臣子,左边文臣,右边武将。
她认出了几个熟悉的背影,都是当年在河西的旧识。
谢长庚身穿龙袍,面容肃穆,对着跪在面前的人说:“你们都是跟随了朕十几年的旧人,忠心毋须多表,朕自有数。今日荣华,乃你们当得。至于所谓的鸟尽弓藏,你们在此之人,完全不必有此顾虑。朕不妨与你们直言,今夜凡被朕召来此处者,皆是朕认定的忠臣良将。”
跪在地上的刘安等人,感激万分,叩首谢恩。
谢长庚看了眼身畔的那个小少年,继续说道:“明日便是朕立太子的日子。太子虽年幼,但何等的心性与品行,你们都是知道的。朕召你们来此,是要告诉你们,从今往后,你们要像效忠朕一样地效忠太子,辅佐太子,助他日后成为明君。”
“可都听明白了?”
群臣齐声应是。
声音隐隐传入慕扶兰的耳中。
她悄然立了片刻,又退了出来,回到寝宫。约莫一炷香后,殿外传来宫人唤“陛下”的声音。
慕扶兰转头,看见那男人走了进来,却未入内,停在了那道将寝殿分隔内外的落地帐幔之侧,默默地望着她。
慕扶兰走了些过去:“熙儿睡了?”
他点了点头。
“我已送他去侧殿歇下了。因晚了,叫他不必再来你这里问安。”他低声说。
“宫人与我说了你先前来过的事。今夜事多,回得晚了些,累你久等。往后会早些叫人送他回的,你不必挂心。”他又道。
慕扶兰想起先前所见的一幕,一时忽然不知该如何接话。
他仿佛也无话了,在那片宫灯有些照不到的阴影里又站了片刻,忽道:“不早了,你歇息吧。”
他说完,转身而去,背影很快消失在了殿门之外的夜色之中。
这一夜,慕扶兰独自躺在身下这张装饰华丽的凤床之上,久久不能入眠。第二天早,她起了身,亲手替熙儿穿戴整齐,领着,送到了等在外的太监的身边。
照规制,加太子礼,皇后毋须同去,由皇帝带着太子去往太庙。
太监说,皇帝陛下此刻已在通往太庙的紫宸门前等着。
熙儿向她辞别之后,跟随太监离去。
慕扶兰站在殿外的阶前,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转身去往兴宁宫。
兴宁宫里住着谢长庚的母亲,当今的太后。
当日水榭惊变,她大约惊吓过度,当时人醒来后,精神便不是很好,后来终于恢复了些,却得知自己儿子要做皇帝了,又变得兴奋难安,晚上总是睡不好觉。人年纪本就大了些,前些时日又不小心着了凉,一下便病倒了,病得还不轻,虽有太医精心治疗,但还是卧床不起。
慕扶兰入京之前,谢母已卧床将近一个月。直到这几日,因熙儿到来,甚是乖巧,常去看她,她大约又高兴了,病情瞧着有些见好。
慕扶兰入宫后,也已和太医数次替她会诊。
她行至半道,忽见前方兴宁宫的方向,起了一阵浓烟,看着竟像是失火。
宫中建筑多大木,对用火管制必定严格,何况又是清早,烛火俱灭,怎会突然起火?
“不好了!”这时,几个兴宁宫的宫人仓皇奔了过来,看见慕扶兰,跪在了地上。
“启禀皇后,太后寝宫方才失火!奴婢们扑火之时,太后被一个司苑司里趁乱混进来的宫女抓住,扬言要皇后您过去,否则就杀太后!”
慕扶兰大吃一惊,立刻叫人去唤宫卫,通知谢长庚,自己奔往谢母的居处。
兴宁宫里,谢母所居的宫室,火沿着一点就着的帐幔已经蔓延开来。宫卫还没赶到。几十个宫女太监,有的倒在地上,嚎叫着拍打自己身上沾上的火苗,有的无头苍蝇一般跑来跑去,口中喊着走水、救命。人人慌乱不堪。
隔着那扇已经起火的门,慕扶兰看见谢母被一个老宫女模样的女子用剪刀抵住脖颈,两人一道困在里头,地上还趴着一个仿佛被钝器打晕了的人,正是阿猫。
这宫女应是长年在司苑司里劳作的缘故,皮肤黧黑,加上殿内烟雾弥漫,一时看不清楚面目,乍眼之下,慕扶兰只觉对方有些面熟,一时却想不起是什么人,更不知对方为何如此胆大包天,敢拿当今太后来要挟自己。
“慕扶兰,你可还认得我!”
那宫女隔着一片烟火,厉声喊出了她的名字。
慕扶兰终于认了出来。
对面的这个老宫女,竟然就是戚灵凤。
第84章 第 84 章
数年之前谢母被捉之后,戚灵凤和她的兄弟一家便从谢县销声匿迹了。后来有走南闯北的生意人说, 东朝廷在东都的那几年, 见到过戚灵凤的兄弟,他似在那里做了个小官。再后来, 东朝廷退往淮扬,他跟着匆忙奔逃,却因做官时贪赃枉法,惹民怨沸腾, 途中一家子被人认出, 趁乱杀死。如此看来, 戚灵凤应也是一道死于兵乱了。
其实这几年里,慕扶兰再没有想起过这个人了。戚灵凤还有她做的那些事,离她已是如此遥远。她没有想到, 多年之后, 她竟还会在这个地方, 与这个过去的人,如此遇见。
她尚未从错愕里回过神来,对面那被挟住的谢母终于缓回来一口气,拼命挣扎,颤巍巍地叱骂:“戚氏!当初你害我,后来我却还记你的情,想着你是一时糊涂才做了错事, 不忍将你戚氏宗族赶尽杀绝, 叫我儿子放过你的宗族。你是良心被狗吃了, 如今竟还如此对我,天理何在?”
她话音未落,就被戚灵凤呸了一口。
“你这个老东西!从前你是如何口口声声对我保证过的?后来又是如何对我的?我当年为了救你,连自己的亲娘都没了,对你掏心掏肺地伺候,你当我戚灵凤是叫花子吗,说不要就不要,给几个钱就想打发了?没那么容易!”
她看着面前这火光里的碧瓦朱甍雕梁绣柱,咬牙切齿。
“你们这些人,一个做太后,一个做皇后!你可知道这几年,我是如何过来的?我藏在这宫里,风吹日晒,忍辱负重,日日做着最卑贱的粗活!我不好过,你们一个一个,也别想好过!要死大家一起死!”
她握着剪子的手一划,谢母的脖子上便被划出一道血痕。谢母惊恐吃痛,又呛入烟气,不停地咳嗽,被戚灵凤死死地按住,又晕厥了过去。
“慕氏!你的位子本是属于我的!你凭什么夺了我的一切?这老东西不是你的婆母吗?你再不过来,我便刺死她!她死了,我也不算亏!”
距离有些远,但即便如此,慕扶兰还是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她那两道投向自己的怨恨目光。
一队宫卫疾奔而至。领队叫慕扶兰退到安全之地,道自己立刻带人冲进去救下太后。
戚灵凤看见宫卫到来,口中大喊大叫,将谢母拖着挡在自己的面前,命人立刻远远退开,否则便扎死她。
从她方才的只言片语和自己的直觉,慕扶兰猜测,她应当是几年前刘后还在的时候,便被赵羲泰安排混进了皇宫。赵羲泰的目的,显然是针对谢长庚的。但戚氏在皇宫里潜伏了这么多年,早不动,晚不动,在自己做了皇后没两天,突然便跳了出来。
她今日的举动,看着并非是受赵羲泰指使,倒更像是受了刺激,这才生出要与自己同归于尽的念头。
她怕谢母万一闪失,悄声让领队带人依言从这里撤掉,立刻绕到后面去,自己拖延时间稳住戚灵凤,他们想法子尽快从后殿潜入,趁她不备将人制服。
领队本不放心留她在此,但见她丝毫没有慌张之色,语气沉着,一时之间,也无更好的两全之策,便依言立刻退去。
慕扶兰用手帕捂住口鼻,带了个宫人,从还没烧着的另侧殿门慢慢地走了进去,口中说道:“戚氏,我对不住你,太后和当今的皇帝陛下,也都对不住你。你是无辜之人,可怜之人,你恨我,天经地义,但阿猫从前没害过你,她今日若是也被你害死了,你到了阴间,阎罗也追究。你容我将阿猫带出去,我留下,你有什么话,尽管和我说。”
她一寸一寸地挪到了阿猫的身边,让宫人拖着地上的阿猫出去,停了下来。
戚灵凤盯着她:“你过来,你再过来些,我便放了这老东西!”
慕扶兰道:“你先放了太后。”
她看到后殿隐隐有身影晃动,知宫卫应当已经潜入,继续说道:“戚氏,你方才说,我夺走了你的位子。其实你的话并没有错。这个位子,你也是做过的,你母仪天下,人人敬重。一直以来,你就很有眼光,也很有本事,比我有本事多了。这个皇后的位子,你真那么想做,现在还来得及。你对陛下,有救母之恩,他不会真对你如何的,你悬崖勒马, 千万不要伤害太后,我把这个位子让给你就是了……”
戚灵凤目光狂乱,面容扭曲,喊道:“慕氏你这贱人,当初要不是你,我早就已经嫁了我的姐夫!你害我到这地步,你还想骗我!”
她一把松开谢母,朝着慕扶兰扑来。几乎与此同时,已经悄悄靠近的宫卫首领带着几个手下,纵身一跃,迅若鹰鹞,从后一下便将戚灵凤压倒在地,夺了她手中的剪刀。
戚灵凤仿佛一条鲶鱼似的趴在了地上,发出狂怒而绝望的尖叫之声,两只眼睛盯着慕扶兰,面上满是怨毒之色。“我死,你也别想活!”
宫卫领队这才发现戚灵凤的手臂上,竟缚了一只袖箭箭筒。
“皇后当心!”
他骇然,反应过来想要阻止,已是迟了。
几乎就在被夺去剪刀的同一时刻,一支形如小匕的袖箭,从戚灵凤的袖口里飞出,朝着三尺外的慕扶兰激射而去。
殿内浓烟越来越多,谢母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死活。慕扶兰见戚灵凤被制住了,松了口气,正叫人立刻将谢母转移,自己也要出去,却听到宫卫领队发出的吼叫之声。
她还没反应过来,身后不知谁人扑了上来,将她一下子扑倒在地。那人也跟着,压在了她的身上。
一切都发生得那么快,犹如电光火石的那个瞬间。
慕扶兰仰面倒在了地上。她睁开眼睛,方认出将自己扑倒在地的人,竟是谢长庚。
他也来了这里。此刻就趴在她的身上,脸压于她的颈侧,人一动不动。
慕扶兰知道事情不对了。她的心跳蓦然加快。她抬起自己的手,试探着,摸了摸他的背,在他靠近肺腑的位置,摸到了一手带了点黏糊的温热的液体。
“谢长庚!”
她骇然,大叫了一声。
他的肩膀动了一动,低低地道了句“我无妨”,从她身上慢慢地起来。
宫卫们早已将戚灵凤的双手反绑,死死制住。领队捧着从她袖内卸下的一只箭筒,跪在了谢长庚的面前,惶恐叩首:“卑职失职,请陛下治罪!”
戚灵凤的面容彻底扭曲,以致变形。
她恨谢母的出尔反尔,但比起谢母,她最恨的,还是慕氏这妇人。她一腔恨意,在宫中忍辱负重数年,将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本就是为复仇。获悉她被接入皇宫做了皇后,她更是恨得无法自控。怀着宁可玉碎也不叫瓦全的心,她选在了今日动手。她将袖箭藏好,为了能一发致命,她要这妇人离自己近些,再近些。
然而她没有想到,那枚袖箭,射中的竟会是他。
他为了那妇人,竟以身挡箭。
她瞪大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面前这个身穿龙袍的男子——她从前便认定日后前途无量,也认定会是属于自己的男人。
如今他做了皇帝,他身边的女人,不是自己。
她的目光从他的脸上,落到他后背那正往外慢慢渗着血的地方,突然,放声大哭。
“姐夫!我不是故意的!赵羲泰说宫女不引人注目,从前安排我进了宫,也是他给了我这东西,说能帮我复仇。他叫我等,等日后听他命行事。他本是叫我刺杀你的……如今我才知道,我不想你死……只要能留在你的边上,哪怕远远看到你,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姐夫,我从前救过太后的,你难道都忘了吗?为了救太后,我自己的娘都没了。你却那么狠心对我。她有什么功劳,凭什么能做你的皇后……”
戚灵凤在地上拼命挣扎,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之声。
谢长庚神色漠然,转过脸,对宫卫道:“杀了。”
殿内过火之处越来越多。近旁的一片帐幔,也被火苗点燃了,火舌倏然上升,猛地卷了过来。
他说完,伸手将仍坐在地上的慕扶 兰一把拽了起来,护着她绕过着火的地方,疾步带出殿门。
宫人早将昏过去的太后七手八脚地抬了出来,送到了另间殿中。大太监曹金指挥众人扑火,场面很快得到控制。太医也赶了过来。谢长庚命先替太后诊治,得知除了脖颈处的皮外伤和吸入些烟气导致晕厥外,应无大碍。
他慢慢地坐了下去,让太医替自己检查伤势。
袖箭的构造特殊,箭杆轻而短,箭镞的头却扁而阔,一旦射中目标,造成的伤口深且阔,犹如扎入一柄匕首,杀伤力巨大。
这一枝袖箭,几乎整根连根没入。
血缓缓地,但却不停地从伤处溢出。太医道这位置靠近肺腑,不可耽搁,需尽快拔出袖箭,止血疗伤。
谢长庚问道:“需多久?”
“袖箭几整根没入,取出,恐要费些功夫……”一精通伤科的太医禀道。
这时,曹金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禀:“陛下,礼官来催,道吉时将到,太子、百官以及民间来的千名耄耋尊老,皆在太庙外等候了……”
慕扶兰定了定神,开口道:“你去告诉礼官,说陛下另有要事,太子加冕之礼取消,改日再行!”
曹金看了眼皇帝龙袍上的斑斑血迹,急忙应了,转身要走之时,忽听他道:“太子加冕礼既定,不可改。你去告诉他们,说朕这就出来。”
慕扶兰一怔。
太医忙劝:“陛下,袖箭应伤及肺腑,不比别处,且伤得又深,若匆忙取出,不加以妥善处置,恐怕难以止血,万一血涌不止,后果不堪设想。请陛下以龙体为重!”
太医转向慕扶兰:“皇后亦精于医道,陛下若不信,可听皇后之言。”
慕扶兰待要开口,谢长庚摆了摆手,缓缓站了起来。
“那就等加冕礼结束再取箭。你们替朕先暂时裹伤,止住外血便可。”
他的语气,不容人辩。
慕扶兰道:“陛下,还是改日吧!”
谢长庚望着她:“社稷之事,没有小事。何况人全都在等着了,不可随意更改。”
他顿了一顿,慢慢走到她的面前,低声道:“我从前受过比这更重的伤。不拔刀,伤口便不致加剧出血,我能挺得住。这里到太庙,也就些须路,我改坐车舆,平稳些过去便可。你不必过虑。”
他说完,命太医给自己速止外血。
太医无奈,奉命匆匆敷扎伤口,叫人取来内服的凝血丸。太监也替皇帝更衣,披了一件披风,以遮挡异处。
他很快收拾完毕,站那里,任太监替他拭去额头沁出的一层冷汗,闭了闭目,迈步便朝外而去。
太监匆匆跟上。
慕扶兰望着前方那个跨出殿门时略显凝滞的背影,一时心乱如麻,再也忍不住了,脱口道:“我随你同去吧!”
谢长庚停了下来,慢慢转过那张发白的脸。
她快步上去,说:“我知这等场合,我本不必去的。我过去,好照应着些你。”
谢长庚凝视着她,沉默不言。
慕扶兰也不待他点头,说完,便命太医带药物同行,又叫太监抬来一顶宫舆,自己扶了他的手臂,让他坐上去,不能再走路。
那男人照着她安排,默默上了坐舆。慕扶兰陪着,一道到了紫宸门。
礼官等在那里。
方才正要出发,看见后宫方向起了一阵浓烟,皇帝便命人先带太子去往太庙,自己先回。一去就是这么久,眼看时辰没剩多少了,正焦急不已,忽见帝后一道现身,皇后扶着皇帝,从一顶坐舆上下来。
礼官虽觉惊讶,但又何敢多问。见帝后二人改而一同上了宫车,忙引着前后仪仗,往太庙而去。
第85章 第 85 章
今日的这场太子加冕礼其实有些特殊。特殊之处,在于现场的参礼者除了依制的文武百官之外, 太庙前的广场里, 还有一千名来自民间的耄耋尊老。这些老者手执鹤杖,身着新衣, 不但得以破格入太庙观礼,还得到皇帝的恩许,赐下座位。
如此盛景,在之前的历朝历代, 绝无仅有。
司天监掌天时星历的监官推演而定的吉时, 是今日的巳时三刻。现在, 离巳时三刻只剩不到一刻钟了,太子、百官和这一千名耄耋尊老都已就位,皇帝却还没有现身。
殿堂重檐, 古柏茂翳, 庄严而雄伟的太庙之前, 担任今日司仪、身为九卿之一的礼部尚书刘管站在神道之中,不时仰头,看一眼头顶渐渐攀高的太阳,面上露出微微的焦急之色。
太子加冕,仅次皇帝登基,事关国体,授乎天命, 每一步骤, 都事先经过排演, 容不得半点失误。何况还有太庙外这千名怀着激动之情正翘首等待的耄耋尊老。若是耽误了,不但兆不吉,怕也会惹出朝堂乃至民间的各种疑虑。
刘安猜测,皇帝之所以破格召耄耋尊老观礼,目的,应是想让太子在民间迅速确立他天命所继的形象。
先是召重臣训话,命效忠太子,于朝堂确立太子的地位,再又如此安排,坦白说,尽管他已跟随皇帝多年,也知皇帝一向喜爱太子,但对皇帝这种种显得有些异常的举动,他其实并不是很能理解。倘若不是皇帝正当英盛之年,宏图待展,他甚至会有一种皇帝功成身退,如今想要全力扶持太子以取代他的感觉。
自然了,这太过荒谬。唯一的解释,应当是皇帝对他早早立下的这个继位者极其重视,这才有今日如此的安排。
但吉时就要到了,他人却还未现身。倘若耽误了,这对于一个万众瞩目的新朝太子而言,绝非小事。
他听到立在自己身后的参赞官也开始发出疑惑的窃窃私语之声,愈发焦急,正要派人再去询问,听到前方传来一阵隆隆鼓声。他抬眼望去,看见皇帝服冠,着龙袍,与皇后一道,二人并肩乘舆,在仪仗的护卫之下,摆驾而来。
纳有数千之众的太庙,顷刻肃穆无声。
按着旧制,皇后今日本无列位,但既是新朝,有些规矩,自是皇帝说了算。他能召一千耄耋入太庙观礼,自然也能携皇后同行。
刘安松了口气,立刻领着身后的礼官上前迎接。
帝后御坐,受参拜礼后,一名官员从太庙内走出,高声宣道:“巳时三刻正,大礼开始!”
他话音落下,四周奏起庄重而平和的乐舞,宾赞各自入位,典仪引太子而出,开始加冕之礼。
这一场礼仪,比起之前的皇帝登基礼,不过是将三跪五叩首降格为三跪三叩首而已,中间又穿插各种礼节,日头渐至头顶,一个时辰过后,将近正午,冗长的繁缛礼节,才临近尾声。
一列宫人手中托着铺就黄帛的托盘,鱼贯行来。
他们手中的托盘里,分别盛着太子冠、符印以及制册。
谢长庚面向着太庙广场里的数千人立于陛前。他对面的陛阶之下,是等待着他加冠的太子和陪同的礼赞官们。
慕扶兰一直坐在他身后。日头之下,她看见一小片暗红色的湿痕,渐渐出现在了他背部的衣上。
那印痕起先如同一滴渍染上去的水,渐渐扩如铜钱,越来越大,渗在龙袍纹理细密的织物经纬之上,犹如一片透衣而出的血色的汗。
没有人留意,他自己仿佛也丝毫未曾觉察。他依然那样立着,肩背挺直,纹丝不动。
宫人终于停在了指定的位置,举起托盘。
他迈着稳稳的步伐,下了陛阶,双手取了太子冠,走到那个跪在正中间的小少年之前,将那顶金冠,稳稳地戴在了他的头上。
加冠后,那小少年再接过赐下的符印和制册,高举过顶,随即三拜谢礼。
日头明晃晃 地挂在头顶。重重衣裳叠压,慕扶兰感到汗不停地从自己的肌肤里外冒,很快便湿透了内衣。衣裳紧紧贴在她的背上,令她感到煎熬至极。
她的视线,无法从面前这个男人的身上挪开。也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般,她觉得时间过得是如此的缓慢。仿佛很久,终于,她听到耳畔传来礼官“礼毕——”的呼声,再次响起乐舞,太子被引了下去。
礼官引导,广场之上,今日列位的将近千名官员和那千名耄耋,齐齐下跪,叩首到地,排山倒海般的整齐恭送声中,慕扶兰看着他转过身,朝着自己走了回来。
十步、八步、五步……
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他额头上沁出的一层细密汗珠,再也无法等他自己走完这段路了。
她不顾远处几名礼赞官的侧目,起了身,朝他快步迎了上去,在侧旁疾步追上的曹金和数名宫人的遮挡之下,伸手,一把扶住了他一侧的臂膀。
指尖不经意地触到了他的掌心,触手冷凉,湿漉漉的。
他的脚步顿了一顿,轻轻地脱开她握着他臂膀的那只手,自己继续迈步,朝前而去。
慕扶兰随他默默行至舆前,如来时那样,登舆,出太庙,继而上了候在外的那辆宫车。
车门关闭,周围再无旁人的视线了。
这一次,他未再拒绝她的扶持。
他被她扶着,慢慢地坐了下去,释然般地轻轻吁了一口气,转过脸,见她看着自己,朝她微微笑了笑,低低地道了句“我无妨”,随即闭上眼睛,头靠向另一侧,枕在车壁之上,一动不动,仿佛睡了过去。
宫车疾驰,朝前而去。车轮忽碾过地上的一块小石子,车身簸了一下。
他的身体跟着晃了一晃。
慕扶兰下意识地再次伸手去扶他。
就在她的手刚碰到他的那一刻,毫无预兆地,这男人的身体软了下去,仿佛从战士坚硬的铠甲壳里脱出一个初生婴儿,无声无息地从位子上滑落,委顿在地,额头,压在了她脚上那双刺绣金凤的宫鞋鞋面之上。
慕扶兰低下头。
压在她脚上的这人,双目紧闭,面如金纸,面上不见半分血色。
她跪在了车厢里,抱住他,解了他的腰带,除去那数层外裳,看见雪白的里衣后背上,染了大片的血。
猩红的血,还在不停地从伤口位置的湿漉漉的纱布上渗出,一滴一滴,溅落在车厢的地板之上。
她的牙齿,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她压迫住那道出血的口子,抬起头,朝着车厢外厉声喝道:“快些!再快些!”
……
一架坐舆,径直被抬入紫微宫的寝殿里。太医们围在床前忙碌着,神色凝重。
慕扶兰站在外殿的一面窗前。
她还盛装在身,手中沾满了干涸的血痕,未唤人清洗。几个宫人远远站着,悄悄地看她。她却望着窗外一片将绽未绽的春日花木,仿佛看得入了神。
内殿里,传出一声铁器坠在盛盘里发出的“叮”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