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敖在旁,等的已是很不耐烦,接过匆匆浏览了一遍,视线最后定在所绘的那面玉珏之上,出神片刻,转身便往西夹而去。
……
从昨夜庚敖露面开始,阿玄的情绪便如过山,忽陷谷底,忽又被抛至高峰,忐忑疑虑,坐立不安。
一开始,她以为庚敖为泄愤已杀了隗龙,整个人被巨大的悲恸自责给紧紧攫住,待他走后,流泪至天明。不想庚敖回来,又说隗龙还活着。
她还没来得及彻底消化这个如同拯救了世界的佳讯,接着,就被庚敖的一句“可立你为君夫人”给弄懵了。
他可以放过隗龙,甚至可以立她为君夫人。
但要她求他。
阿玄出神之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回头,见庚敖去而复返,匆匆入内。
她便慢慢地站了起来,看着他,等他开口。
他停在了她的面前,却只盯着她看,半晌什么也没说,神色古怪,有些令她捉摸不透。
阿玄迟疑了下,终于开口:“君上,只要你放了隗龙,我便再无别求。君夫人之位,我从未想过……”
庚敖快步来到她的面前,向她展开手中一面折起来的帛书,指着其上露出的一副绘图,问:“你可认得此物?”
他问的有些莫名。阿玄停住,看了一眼,立刻便认了出来,帛上所绘的这面玉珏,似是自己从前的所有之物。
一怔,抬眼道:“认得。倘若没错,似是我从前所有的玉珏。如今它应在齐翚手中。”
庚敖目光闪烁,将帛书收了。
“此物确系你所有?”
一早他被茅公打断,走的有些突然,此刻回来了,也不知为何突然向自己问及这面玉珏之事,有些没头没脑。
阿玄压下心中疑惑,道:“确实。据义父所言,从前我随水漂至赤葭,被人发现之时,身边便有此玉。”
庚敖更加确信了。
王子跃来的应当没错。面前这个他原本以为只是一个秭国隶女的医女,极有可能就是十七年前流落在外的那个王姬。
庚敖此刻心中的懊悔之情,难以言表。懊悔自己当日明明看过了这封王诏,也知她曾向齐翚转手过一面玉珏,那齐翚又曾向自己要人,怎的当时,他就没将这两者关联起来!
王子跃既代表周室亲自来这里向他要人了,想必也是有所准备。背后推手,倘若他没有想错,十有八九,应当便是那个齐翚。
见过她的人不少。她如今就在宫中,一个大活人,他即便想否认,纸包不住火,恐怕也是拖延不了多久。
倘若当时自己对王室寻王姬一事稍加些留意,早早问她,也不至于会令自己陷入今日如此被动的局面之中!
他后悔极了,神色间却丝毫没有表露,面无表情地望着阿玄:“既如此,此物当事关你的父母身世,你为何还要将它转手于人?”
阿玄被他问的莫名其妙:“我知它应是我的生身父母所赠。只是生我之人既然弃我,想必有他缘由,我又何必苦苦追寻。养我之人,在我看来,比生我之人更是重要……”
她一顿,话题也随之一转,又带回自己方才一直想说的事上:“义父已经去世,隗龙之母也病亡于狄道,隗龙如今是我在这世上所剩的最后一个家人……”
“他若因我而死,余生我将如何自处?”
昨夜她当哭了许久,一双美眸,直到此刻,依然还是带着些红肿的痕迹。
庚敖定定望她片刻,忽朝她笑了起来,来到她的面前,伸出臂膀,将她慢慢地搂入怀中,道:“阿玄,你既视隗龙为家人,孤又怎会忍心令你痛失家人?你放心便是,他如今不但活的好好,日后孤还定将厚待于他。”
今早他虽说可以放过隗龙,但当时的姿态,高高在上,透着一股盛气凌人的威胁之意。
到底出了什么情况,此刻他转了回来,先是问那面玉珏,接着态度立刻大变?
阿玄一时惊诧,抬眸怔怔地望着他,迟疑地道:“你不骗我?”
不但愿意放了隗龙,居然也不用她求他了?
庚敖点头:“孤出口之言,岂有戏言?你放心,孤这就命人将他释放!你若要见,孤便安排他来见你!”
“玄想如何,孤便如何,都会答应于你!”
末了,他又加了一句。
他应的竟如此爽快,听起来竟不像是在敷衍自己。
阿玄诧异之余,一颗心终于彻底落地,闭目定了定神,睁开眼睛:“多谢君上!若真能安排玄见他一面,玄感激不尽。”
庚敖望着怀中这张因了自己一句承诺而露出欢喜之色的娇美容颜,心里五味杂陈,顺势坐到床边,将她身子抱了起来,臀放坐自己的膝上,命:“抱住孤。”
这姿势极是亲密,透着一种暧昧的气息,何况他还要她抱他。
阿玄玉颊浮出一层淡淡绯色,微微垂眸,虽未挣扎,却连头发丝也未动一下。
庚敖叹了口气,最后自己伸手,将她一双臂膀搭到自己腰际之上。
阿玄咬了咬唇,终是搂住了。
他便低头,高挺鼻梁轻轻蹭了蹭她光洁如玉的额头,柔声道:“孤今早说的,欲立你为君夫人之事,你应了孤可好?”语气竟含着浓浓的恳求之意。
阿玄心跳微微加快,迟疑了下,抬眸看他:“到底出了何事,君上态度大变?我实是不解……”
庚敖低头,一口含住了她的唇,一边亲,一边诱她:“听孤的话,你应了就是!”
第37章
阿玄左推右挡, 终于止住了他, 二人四目相对。
“便是寻常庶人, 嫁娶亦非儿戏, 何况君上乃一国之君,受诸多羁绊?君上愿立我为君夫人,我本当感恩戴德, 然我实难胜任穆国君夫人之位,更不能服众,请君上三思……”
“孤欲娶你,连孤之叔祖并太庙先祖俱一并应允, 大夫安敢微词?”
他的神色不以为然。
阿玄一怔:“君上此言何意?”
庚敖一顿, 似惊觉自己失言, 但很快哂然一笑:“总之你无须顾虑。孤娶你,你只需应允便是, 其余一概杂事, 孤自会处置妥当。”
阿玄沉默了, 内心只觉纷乱无比。
这人一定有事瞒她,这暂且不说, 即便他对她无所遮瞒,就这样成为他的“君夫人”,于他哪怕是再大的纡尊降贵, 但于她而言, 依然还是太过儿戏。
一切发生实在突然, 她完全没有任何准备。
“怎的, 你还不愿意?”
她迟疑之时,忽听他慢吞吞地问了一声。
阿玄抬眼。
他唇角依旧微微上翘,含着微笑的怡然模样,但盯着她的两道目光,却变得意味深长——
“阿玄……”
他低低地唤了她一声,收了收臂膀,将她如娃娃似的在怀中抱的更紧了些,低头附唇到她耳畔:“只要你应允了,你的那位阿兄,孤便立刻传令放人,你也很快能见到他面。”
极是温柔的语调,阿玄却分明听出了几分幽凉的味道。
她定定地望着他。
他并不闪避她的目光,依旧含笑望她。
阿玄唇瓣微翕,喉下却渐渐变得紧涩。
她沉默之时,他等的仿佛终于不耐了,手掌轻轻揉了一把她柔软的腰窝,似是催促,又似是无心的调弄。
阿玄睫毛微微一颤,垂下眼眸:“既蒙君上错爱,玄若再加以推诿,未免不识好歹。”
“随君上之意便是了。”
她视线落于他胸膛交领衽襟之上的一段精美絺绣,慢慢地道。
庚敖那手停住,仍环她腰肢,另手慢慢托起她尖尖的下巴:“看着孤。”
阿玄被他抬起面颊,再次对上了他的视线。
“孤要你起誓,往后对孤绝无二心。以你阿兄之福祸而起誓。”
他慢慢地道,声音听起来依旧那么温柔。
阿玄蹙眉:“君上何必如此?你若定要我起誓,我以我自己发愿便是了!”
庚敖漆黑眼眸盯着她,只道:听话。
……
幽室内寂静无声,牖窗之外,似有寺人由远及近行过甬道之时衣角擦过草木枝叶所发出的轻微窸窣之声。
耳畔窸窣之声渐悄,阿玄贝齿暗咬,在他两道目光的注视之下,终于说道:“从今我于你将再无二心,以阿兄之福祸而起誓。”
她的声音微微发抖,说完,便闭上了双眸。
庚敖面上却再次露出笑容:“甚好。孤记住了,神明亦已听取。”
他说完,便抱她躺下,自己侧卧于她的身畔,抬手怜爱地将她略微凌乱的长发抚平,沉吟了片刻,道:“阿玄,你可知孤方才为何问你玉珏之事?”
阿玄依然闭目,淡淡地道:“不知。”
庚敖似也不在意她的冷淡,自顾又道:“今日一早,周室王子跃来此,你猜他意欲何为?”
阿玄索性不语。
“王室之人来此,是为寻回十七年流落在外的王姬,凭证便是当年随了王姬在身的一面玉珏。”
他的语气不疾也不徐。
“彼玉珏,便是你当日转手给了齐翚的那块。倘若玉珏确系你出生所有,阿玄,你应当便是周室那位十七年前流落在外的王姬了。”
阿玄蓦地睁开眼睛,要坐起来,被他单臂压住肩膀,轻轻地按了回去。
“稍后孤便去见王子跃……”
他俯脸望她,神色渐渐郑重。
“孤是真的不舍让你走。只你若真是王姬,孤此刻亦不能强留你在此。孤亲送你回洛邑,再向周王求亲,迎娶你归我穆国,如何?”
阿玄只觉自己身处一个荒唐世界,震惊至极,反倒嗤一声笑了:“我怎可能是那周室王姬?”
“孤亦愿你不是。”
庚敖单臂撑肩而起,望着她笑了一笑:“只是无论你是否王姬,你必都是我庚敖之妻。”
“君上——”
传来茅公的唤声:“王子跃已出传舍,车驾正往王宫行来。”
庚敖目光微微一动,手指轻轻划过她的面颊。
“孤先去了,你歇着。”
他一个翻身下地,转身而去。
……
庚敖更衣,着冠服,亲自出宫,迎王子跃及鲁公孙仲申于宫门之外的阼阶,站立等候了片刻,远远看见宫门之前那条能容九马并行的大道之上,一列车队在甲卫的持护之下辚辚而来。
最前的那辆马车,通体黑色,插绣画狡龙旗帜,帜迎风飘展,甚是惹人注目。
马车越驶越近,终于来到宫门之前,停在阼阶之下数十步外。
有随行寺人上前置足墩,打车帘,车内出来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抬起双眼,望向前方。
这少年身量颀秀,着王子冕服,身饰九华美玉,容颜如雪,姿态端方,双目明亮,举止舒雅。
他立于车畔,身形稳稳,腰间大带之侧,佩一玉具长剑,剑柄之下一缕丝绦流苏随风飘动,远远望去,犹如玉峰出云,辄有风气,光彩照人。
那个遥远的周,原本在穆国国人心中已经变得日渐模糊,但此刻,随了这少年的现身,仿佛一下又变得清晰了起来。
远处的那些穆国国人,本都各自交头接耳,等王子跃现身,渐渐无人再说话了,无数道目光投向他的身影,人人屏住呼吸。
其后马车坐了公孙仲申,出车,被王子跃轻扶,二人行来,立于阼阶之下。
庚敖大步迎了上去,衣袂随他矫健步伐而动,身姿潇洒,到近前行吉拜之礼,道:“穆国守臣有礼。今早听闻天子使臣抵我穆国,本当亲迎于野,奈何守臣体有不适,有所怠慢,望王子与老师勿要见怪。”
姬跃望着面前这个年轻而英武的穆国国君,微微一怔。
王室不振,以致于诸侯轻慢,他虽还只是个少年,但个中体会,并不比他的父亲周王要少。
周王如今年岁渐长,早已消磨了年轻时候亟欲重振王室盛威的雄心壮志,得过且过,醉生梦死,但姬跃的内心深处,却无时不刻不为周室命运而感到深深的忧虑。
今早他抵达丘阳之野,庚敖并未按礼制亲自出城迎接王使,而是由他的族叔宰夫买代迎。姬跃入城中传舍后,因记挂那位极有可能便是自己王姊的少女,稍作安顿,立刻便请公孙仲申与自己一道去往王宫。
他心知对方怠慢,倘若留在传舍一概听从安排,恐怕不知何时才能见面,母亲之病已容不得他再拖延,不如主动上门要人。
姬跃原本已做好再次遭到冷遇的准备,却没有想到,庚敖忽亲候于宫门之外,不但如此,他看起来礼数周到,语气诚恳。
他压下心中疑惑,还了一礼,微笑道:“有劳了。”
庚敖又向一旁端着脸的公孙仲申行礼,以学生自居,唤他老师。
公孙仲申至今还记得被穆文公送至鲁国泮宫进学的那个少年的种种顽劣,对自己这个曾经的学生,他印象极是不好,在背后曾以“衣冠蛮夷”而评之,且他自命正统,打心眼里确实不大瞧得起穆国这种边鄙之国。此次西行,周王想倚仗他在列国之间的名望,托他与王子跃同行,因路途遥远,他又年迈,原本并不乐意,但看在齐翚着人暗赠的珠宝的面上,最后还是动身了。一路风尘仆仆,终于来到穆国,今早却受这等怠慢,心中原本极是不快,此刻见庚敖终于出来相迎,礼数周到,对自己态度亦是恭恭敬敬,一肚子的闷气方消。
庚敖引姬跃公孙仲申入王宫,至路寝落座,再一番礼叙,姬跃便切入了正题:“君想必也已知晓我此行目的。实不相瞒,母亲因日夜思念王姊,以致于病入膏肓,得知王姊下落消息,眷眷期待,我身为人子,何敢耽误,故心急如焚,亟盼见面。”
庚敖双眉微扬,面露同情:“棘心夭夭,母氏劬劳。王子拳拳之心,守臣岂能不察?只是实不相瞒,王子到来之前,孤与那女子已有婚约,正欲立她为我穆国之君夫人。”
姬跃惊讶,与公孙仲申对望一眼,略一迟疑,道:“我欲先见她一面。”
庚敖道:“王子既到了守臣鄙地,倘她确系王室遗珠,守臣自然不敢强留。只是时隔多年,单凭一面玉珏,便断言她是王姬,未免过于草率。”
姬跃道:“君言之有理,好在我母知王姬体有可辨之记,有女御随我同行而来,君只需召她出来,是或不是,女御察看便知。”
……
庚敖心中,慢慢地泛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他少年之时,曾随父亲文公入洛邑朝觐周王,见过周王一面。
印象中的周王虚张声势,并无任何值他仰望之处,这印象一直延续至今,但面前的这个周室王子,亦是未来的周天子,看起来不过还只是个瘦弱少年,面上稚气犹未脱尽,一番对应,却不卑不亢,既不堕王室之威,亦无咄咄逼人之态,说话滴水不漏,让人寻不到任何的把柄。
倘若这少年的此行目的不是要将玄从他身边带走,庚敖甚至可能会去欣赏这个颇有风骨的周室王子。
但他的感觉却很是不好。
他分明软硬兼施,迫她以隗龙之名发誓顺从于他,料她从今往后,应当再不敢生出二心,且即便她真是王姬,在她离开之前,只要将名分定下了,料周王室也不敢得罪他而强行将她另嫁。
但不知为何,此刻他心中却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仿似他就要失去了她似的。
“穆侯何不将那女子请出,女御察看便知?”
他微微走神之际,听到公孙仲申开口说道。
……
庚敖走后不久,女梁服侍阿玄梳洗穿衣,随后有寺人来,将她带至路寝,停于一扇巨大的屏风之后。
屏风内侧,已站了一个中年妇人,修容气雅,阿玄现身的那一刻,她视线落在阿玄的脸上,双目一眨不眨,渐渐地,脸上露出激动之色,喃喃地道:“像,真像……”
她盯着阿玄看了片刻,仿佛终于压下心中的激动,来到了她的面前,低声道:“能让我瞧瞧你的左胸吗?”
阿玄不语。
妇人便抬手,轻轻解开她的衣襟,当拨开亵衣,露出胸口雪白肌肤之上那朵精致美丽的小小花形胎记之时,她的目光定住了,随即眼眶发红。
她帮阿玄掩好衣襟,动作慈柔无比,仿佛她是一块一碰即碎的珍琼美玉。
掩好衣襟,她转头拭去眼角泪痕,随即后退,朝着屏风之外的方向大声说道:“迎王姬归。”
……
阿玄后来才知道,这妇人名春,十七年前,便是她新婚不久的丈夫带她逃出洛邑投奔息侯。
如今王姬归来,但春的男人,却再也没有回来。
第38章
髹漆屏风高过阿玄头顶, 将她和外面完全地隔离开来,她看不到对面, 却知那里此刻应该站了不止一人。
女御春一声“迎王姬归”后, 她的耳畔彻底地安静了下来, 听不到半点的声息。
春便站在她的面前, 一直望她,目光柔慈无比,阿玄却陷入了一种犹如身在梦境的虚幻之中, 她下意识闭了闭眼睛,忽听到一阵脚步声朝她走了过来,那脚步声起先不疾也不徐, 快到屏风前时, 忽然加快,仿佛那步伐的主人再也按捺不住此刻的心情,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她的样子了。
屏风侧一道人影一晃, 阿玄睁开眼睛, 看见对面已经立了一个俊美无俦的少年,他停下了脚步,望着自己, 眼中流露出迟疑和欢欣交织在一起的跳跃光芒。
少年仿佛迟疑了了一下,终于朝她走了过来,最后停在她的面前, 凝视着她, 面庞上露出一抹孩子般羞涩又欢喜的笑容。
“阿姊, 母思念汝,寝疾,弟今日接汝归去,可好?”他轻声问。
阿玄望着面前这个双眼一眨不眨凝视着自己的少年。
他的身体里,流着和她相同的血脉。
他是她的弟弟,而她是他的阿姊,周室王姬……
“极好!极好!今日王女归宗,终全天伦之道,也不枉我仆仆风尘,跋涉千里!”
屏风之后,传来公孙仲申哈哈大笑之声。
伴随着再一阵的脚步声,阿玄看见庚敖身影从屏风后转入,朝她疾行数步,忽又停下,只立于姬跃身后,两道目光投向了她,眉宇间仿佛掠过一丝郁色。
……
庚敖确实很是郁闷。
就在他面见姬跃的那一刻,他的心里其实隐隐还是揣着一个念头:时隔十七年后,仅凭一件身外之物前来认人,未必就能断定她是王姬,中间存在了太多的变数。
女御春说,从周王向天下诸侯发诏开始,便陆续不断有持珏少女被送入王宫。她们中的不少女子,年纪和王姬相仿,容貌不无美丽,也各自都有一个关于身世的故事,但是最后,没有人能够通过她的这最后一关。
只有她才知道,真正的王姬该是如何模样。
阿玄通过了春的这一关。
她不但有着肖于王后却更美于王后的绝美容颜,而且她的身上,带着那个独一无二再无第二人能有的胎记。
春虽然没明说是什么胎记,但庚敖自然能猜到它为何物。
玄全身肌肤欺霜赛雪莹润无暇,唯独左侧胸前生了一小片桃花胎记。
他没有想到,正是这曾深深诱了他目光的美丽的桃花胎记,竟成了她被迎回周室的最直接、也是最有力的证明。
只要周室认定她是王姬,他庚敖再不可一世,也必须先将她送回王室,除非他想公开和周室决裂,成为天下各国的众矢之的。
宰夫满所谓的“周室虽衰,天命未改”,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但这并不是令庚敖感到郁闷的唯一原因,更糟糕的是,他已经无法按照原定计划亲自送她回往洛邑的那座王宫了。
……
事情还要从三天前说起。
玄被认定王姬身份之后,当天就被接出王宫,以王姬的名义随王子跃一道暂居在了传舍,又因息后病势沉重,故姬跃也不欲多做停留,考虑到仲申年迈,整休了两日之后,便决定尽快动身上路回往洛邑。
时间就定于明日一早。
动身前的这几日,庚敖异常忙碌。
关于玄女身份的消息,随着王子跃的到来,已经插翅般地传遍了穆宫内外。
一个来自秭国的医女,摇身一变,竟成了周室王姬,这消息原本就很不寻常,何况随之而来的,还有另一个更加引人注目的消息。
据说,国君将亲自护送王姬入洛邑,并且求娶王姬。
这消息传开后,大夫们议论之余,纷纷向宰夫满打听确切。
宰夫满的默认,无疑加剧了这消息的传播。
有人乐见,譬如荀轸他们。当初他们之所以希望庚敖和晋公女联姻,倒并非觉得晋国如何的好,而是不愿看到伊贯之女再次入主后宫。如今国君意欲求娶周室王姬,正合他们心意。
何况,周室虽式微,地位还摆在那里,王姬从来也只与中原腹地的一些除姬姓之外的正统国家和东方大国齐国联姻,从没嫁到过位于西北边鄙的穆国,倘若这回国君能求娶到王姬,也算是首开先河,是件能给穆国脸上贴金的事,为何反对?
持这种想法的的大夫们,不在为数。
至于周季之流,闻讯吃惊之余,知庚敖不比烈公软和,行事向来果决,极有主见,明里不敢多说,暗地里走动打听消息,听闻国君去了趟熊耳山,告知了武伯关于求娶王姬之事,据说得到了武伯首肯。
武伯贵为公族之首,又辅佐了三代国君,地位之尊,威信之高,穆国无人能及,他都首肯了,旁人何以敢提出非议?
故周季等人,心中虽极其失望,面上却也不敢表露过多,在旁观望而已。
庚敖这几日,除了宴请姬跃和仲申,便是加紧处置国事。
因这一趟去往洛邑,来回估计至少也要耗费两个月的时间,各种国事,能立刻处置的,他自己日以继夜地解决,剩余那些日常之事,便一一委给得力的大夫。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时,不想今天一早,却传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
成足遣使送来急报,称西戎人忽大举侵犯,沿着边境同时作乱,大肆掠夺牛羊人口,他被迫分散兵力加以抵御,战况吃紧,恳请丘阳即刻调兵前去援战。
庚敖的东出洛阳计划,被这个突然而至的紧急战报给全盘打乱了。
白天他原本邀姬跃出游,闻讯只能派人前去传舍致歉,取消自己原本亲陪的安排,改由公族之人相陪,随后召群臣议事。考虑到西戎此次作乱来势汹汹,数族合并,规模空前,背后似有预谋,除发符火速调增兵援狄道之外,庚敖最后做出了一个决定,决意亲自前去御敌。
从他的祖先开始,穆人和戎人便为争夺地盘征战不止。
倘若敌人不能归附,那就必须消灭。
听起来虽然残酷,但这个道理,对于一个正在迅速壮大,有着强烈膨胀意愿的国家来说,犹如猛兽之于林中捕食,天经地义。
庚敖幼年之始,便立下了承袭先祖之功,要将西北水草丰美之地尽数纳入穆国版图的大志。
但这并非他所想的全部。
待吞尽西北,后方大定,他还要东出,宣威中原,令天下诸国闻穆之名而不敢异动。
少年时代被崇尚中原文化的父亲送去鲁国泮宫进学的那一年,来自各国公子公孙们的排斥和背后以“马奴”呼他的经历,令少年庚敖明白了一件事。
所谓礼法,学的再好,不过也只是一块遮羞布。和衣冠楚楚的人讲道理,他是讲不过他们的,但他挥出来的拳头够硬,能将人揍趴。
他至今记得,当日那个不可一世的齐国公子姜突被他打的鼻青脸肿投下泮池差点淹死,爬出来后向他跪地求饶的一幕,自此,所有人见了他便战战兢兢,再不敢有半点不逊。
鲁国进学的这段经历,令他受教至今,他发誓有朝一日,定要让穆国立威,叫那些所谓的正统礼法之国,统统屈服于他的兵威之下。
而这一切,靠的,就是一支即便箭簇贯颊也依然奋勇向前的虎挚锐士。
在他父亲的时代,文公对西戎以怀柔居多,即便冲突,戎人战败,只要表降服,文公非但不予追究,甚至赐物以表宽宏。这固然让穆国收服了包括岐人在内的一些戎族,但更多的戎人,只会以为穆国可欺,首鼠两端,叛乱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