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恪之一直没再露面,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
第二天的清早,孟兰亭披头散发,坐在梳妆镜前,手里握着一把梳子,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的时候,听到楼下大门口的方向,传来一阵汽车开来的声音。
冯恪之很快就上了楼,站在门口,看着她说:“你弟弟已经在码头等你了。你好了吗?七点半的船,不要迟到了。”
他的话里,带着一种不容人反抗的命令口吻。
孟兰亭转头看着他,沉默着,一动不动。
他走了进来,拿开她手里的梳子,大声叫冯妈进来给她梳头。
冯妈“哎”了一声,急匆匆地进来,帮孟兰亭梳好头发。
她的脚上还趿着拖鞋。
冯恪之提来了她的皮鞋,蹲在她的脚前,帮她穿上鞋,仔细地扣好搭在脚面上的袢扣,又起身,拿了她平日经常穿的一件薄外套,披在了她的肩膀上。
“少奶奶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他转头问冯妈。
“好了好了!都在楼下了!”
冯妈在一旁正背着身,用袖角在擦眼睛,听到冯恪之问,急忙答应。
冯恪之握住了孟兰亭的手,带着她从梳妆凳上站了起来,走出了房间。
孟兰亭仿佛一只提线的木偶,浑浑噩噩地跟着他下了楼,来到门口,看着老闫他们将行李装上了车。
冯恪之打开车门,将她推了进去,“啪”地关了门。
孟兰亭坐在后座上,转过脸,隔着玻璃,看着冯妈和老闫他们站在一旁,眼睛红红地看着自己,终于,努力地牵动嘴角,朝他们露出了一个笑的表情。
冯恪之面无表情地上了车,发动汽车,踩下油门,汽车开了出去,很快,就将身后这座孟兰亭才住了一个月还不到的房子抛在了身后,越抛越远,彻底消失在了视线里。
到达码头的时候,七点二十分。
英国太古轮船公司常年往返上海和香港之间的一艘火轮停泊在江边。乘客大多已经上船,几个船员在岸边,做着离开码头前的最后准备。
孟若渝已经上了船,却没有进舱,还在甲板上站着,左右张望,忽然看到冯恪之带着孟兰亭现身,眼睛一亮,大声叫道:“姐姐,姐夫!”
英国船长正在码头上等着,看见冯恪之来了,脸上露出笑容,快步走了过来,和他握了握手,又转向孟兰亭,执住她伸来的一只手,躬身虚吻了下,笑道:“夫人,您和冯公子的婚礼,当日我随领事一道也有幸去了现场,记忆犹新,您太迷人了。欢迎您乘坐TSINAN号。”
孟兰亭强打精神,和船长笑着点头致意,应了几句。
冯恪之脸上带着微笑,握着她的手,带她上了船。
孟若渝奔了过来,帮着提起行李箱。
“姐姐,姐夫,我们真的就这样走了?”
“我送你和你姐姐到香港,我回来,你们去美国。”冯恪之应他,拥着孟兰亭,入了客舱。
孟若渝一怔,脚步停在了甲板上,回头望了眼身后的码头,迟疑了半晌,听到轮船发出一阵长长的鸣笛之声,启锚,船身开始晃动,慢慢地离开码头,终于耷拉下脑袋,无精打采地跟了进去。
第83章
船今早出港,两夜三天之后,将抵达香港皇后码头。
战争的阴霾,促使许多人决定逃离上海去往香港避难。这条火轮除了货物,也满载客源,其中就有这个英国船长原本定居在上海的家人。
冯恪之和孟兰亭住一个单间舱房。开船不久,船长就邀冯恪之去喝一杯。
冯恪之让孟兰亭好好休息,自己出舱而去。
下午,船长太太来请孟兰亭去她那里喝下午茶。
一个白天,孟兰亭都没见到冯恪之的人,孟若渝应该也是和他在一起。直到傍晚,他才回来,带着孟兰亭去餐厅吃饭。
这一夜,两人同眠海上。
孟兰亭照例是睡睡醒醒,枕畔的男人,睡得却仿佛很是沉静,和那个晚上一样,几乎没怎么翻身,自然,也没有碰过身边的她。
第二个白天,和昨天的情况也是差不多,只是到了傍晚,因为明天船就到港了,船长为住头等舱的客人开了个小型舞会,邀请冯恪之和孟兰亭参加。
受邀的客人,无不盛装出席,歌舞升平,一派欢乐。
自然了,冯恪之和孟兰亭这对不久之前才举行过一场轰动婚礼的新婚夫妇,最为引人注目。
但冯恪之没怎么跳。除了一开始请船长太太跳了一支舞外,大部分时间,喝酒,和人闲谈,看着孟兰亭跳舞。
孟兰亭受邀,和同船去往香港履新的一个姓威廉姆斯的英国外交官跳舞的时候,下意识地再次看向冯恪之的方向,发现他人已经不见了。
孟兰亭本就是在强作笑颜,此刻心情愈发低落。倘若不是出于礼貌,简直恨不得立刻退场,离开这个喧嚣的,却并没有给她带来过什么欢乐之感的舞会。
但是她的舞伴,威廉姆斯先生和她的想法显然不一样。他是个很会说话的年轻人,兴致勃勃,从跳舞开始,就一直不停地赞美着孟兰亭。夸她有东方女性的神秘之美,称赞她的舞姿,赞美她说话的声音,令他“想起故乡肯特郡丛林里山楂树上知更鸟的婉转歌唱”。
孟兰亭脸上勉强带着笑容,心里盼着舞曲快些结束,忽然,船上的大副快步走进舞厅,附耳到船长的耳边,说了句什么。
船长的脸上露出凝重而遗憾的表情,起身关了乐曲,示意纷纷停下不解看向自己的乘客稍候,随即过去,打开了无线电广播。
广播里,传出一道正在播送的声音。
就在一个小时之前,在短暂的几天停火之后,丧心病狂的日军,再次对上海发起了更为猛烈的进攻。
国府通电全国,宣布即刻起,进入全面抵抗的战时状态。
全面战争,就这样爆发了。
舞会中止了,乘客们议论纷纷。有摇头叹息的,有暗自庆幸的,也有愤慨谴责的。
孟兰亭奔出了舞厅,看到甲板的船舷之旁,站着一个背影。
她猝然停住奔走的脚步,慢慢地朝着那个背影走了过去,停了他的身后。
“恪之……”
她低低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海风劲疾,呼呼地卷着她身上的长裙,也将她的呼唤之声吹得支离破碎,纸片般,瞬间消散在了这片苍茫的夜海之上。
冯恪之转过身,朝她微微笑了一笑。
“风大,进去。”
他脱下自己的外套,罩在她的肩上,随即迈步而去。
孟兰亭跟着他,默默地回了舱房。
今夜无月,星光也被阴云遮蔽,夜色下的海面,漆黑一片。
灯熄了,舱房里,暗得伸手看不到五指。
孟兰亭睁着眼睛,一直到了下半夜,也不知道几点,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却又做起了噩梦。
她梦见自己寻不见回家的路了。
那座她熟悉至每一片檐头残破的瓦当和生长在台阶缝隙里的青苔的老屋,仿佛就在前方。但是每当她努力想靠近的时候,它却又消失了。
她找了许久,却四顾迷茫,混混沌沌。
这种感觉,可怕无比。
她在梦中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哭得伤心无比,直到感到一双有力的臂膀将自己搂住了,仿佛有人在耳畔轻声叫她的名字:“兰亭,兰亭。”
舱房里的床头灯亮了,自己正被冯恪之抱在他的怀里。他的手掌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在低声地安慰着她。
她慢慢地停止了哭泣,睁着一双朦胧的泪眼,和他对望着。
冯恪之慢慢地松开了搂住她身子的臂膀,低低地说:“天亮还有一会儿,你再睡……”
他转过身,抬臂要去关灯。
一双小手在被下悄悄地伸了过来,带了点怯怯,捉住了他的手臂。
“……不要这样对我……你这样,我害怕……”
孟兰亭轻声说,眼泪流了出来。
他慢慢地转头,看着她。
“恪之!”
孟兰亭眼圈再次一红,呜咽着,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扑进了他的怀里,两只光裸的细细胳膊死死地缠住他的脖颈,像一只想博取主人欢心的猫咪,用自己的脸蹭他,亲他,极力地讨好着他。
冯恪之的身体停顿住了,片刻后,猛地收紧了臂膀,将她紧紧地抱住,一个翻身,压在身下。
光裸的体肤相互摩擦,迅速升温。
孟兰亭闭着眼睛,紧紧地抱住压住自己的那个年轻男人的充满了力量的一副肩背,用软软的声音,在他的耳畔一遍遍地叫着他的名字,欢迎着他的到来。
“恪之……我是喜欢你的呀,你相信我……”
仿佛海上飘起了雪,舱室里的空气温度,突然变得凉了下来。
男人停住了,趴在她的身上,一动不动。
她不安地睁开眼睛。
冯恪之慢慢地抬起头,俯视着身下这张仰面卧在枕上的脸。
娇庞晕着潮红,双眸若含春水,盈盈望着自己,美得几乎到了刺目的地步。
他盯着,看了片刻。
“……你怎么了……”
“有了跳舞的那个晚上,还不够吗?”
“你耍了我一次,还要再来一次?”
他咬牙,低低地说了一句。
孟兰亭怔住,颤声说:“恪之……那天我没办法……我也不想那样的……”
冯恪之眼角泛红,死死地盯着她,突然低头下来,张嘴,重重地含住了她的双唇。
孟兰亭起先挣扎了下,慢慢地,停了下来,双手从他攀着的他的肩背上慢慢滑落,无力地垂在了枕畔。
舱房里,起了阵阵压抑的喘息之声。
海上,那片天终于蒙蒙亮了起来。
一切慢慢地止息。
冯恪之从她身上翻身而下,仰面躺着,闭目,大口大口地喘息。
片刻后,他慢慢地坐了起来,仿佛发呆了片刻,随即将皱得已经不成样子的被单罩在了她紧紧蜷缩起来的带了点点淤痕的羊脂玉般的身子上,下床穿了衣服,走了出去。
孟兰亭依然蜷在床上,始终闭着眼睛。
海上越来越白,又一个黎明,就要到来。
舱房的门被人打开了,朦朦胧胧的晨曦里,孟兰亭睁开眼睛,看到冯恪之回来了。
他慢慢地走到了床头,停住了脚步,望着她蜷在床上的小小的一团身影,说:“飞机周末起飞,我大概是不能亲自送你上飞机了。早上船到香港,会有人来接你,送你到酒店,你正好可以在那里等八姐,到时候和她碰头,你们一起走,我就不再送了。”
孟兰亭一动不动,仿佛睡了过去。
他也沉默了下来,身影的轮廓在黯淡的海上晨曦里,看起来犹如一座礁岩。
“现在想想,我先前为了追求你,做过不少的蠢事。但就算被你鄙夷,也没关系,我心甘情愿。那就是我冯恪之。”
“但我没想到……”
他停住。
“我冯家人对不起你。”
“我冯恪之也不需要一个被迫和我结婚的太太。”
他顿了一顿。
“去了那边,要是你发现怀了孕,万一联系不到我,你告诉大姐,她能联系我。咱们再商量。”
“要是没有,你可以看下这个。”
“我完全尊重你的意愿。”
他把什么东西,轻轻地放在了她的脚边,随即转身,再次走出了房间。
天亮。
九点多,伴着一阵鸣笛之声,火轮抵达了香港皇后码头。
上海此刻应当炮火隆隆,硝烟弥漫,皇后码头却轮渡往返,舢板穿梭其间,岸上,人来车往,川流不息,入目一片升平繁华的景象。
两个便衣已经开车来到码头,等着接人。
冯恪之帮孟兰亭把行李拿上了岸,命便衣放上汽车。
“你们走,半岛酒店,房间已经定好了。我就不再送了。”
他站在码头上,眼睛没看孟兰亭,摸出一支香烟,又掏着打火机,一边转头眺望四周,淡淡地说。
“夫人这边请。”
便衣恭敬地上前,替孟兰亭引路。
孟兰亭的唇上已经涂了一层唇膏。
胭脂的娇色,也没法掩尽她苍白的脸色。
她垂着眼眸,迈步,正要离开,身后的若渝忽然一把丢掉手里的箱子,大声说道:“姐,我不走!我要跟姐夫回去!”
孟兰亭慢慢地转头。
孟若渝走到了孟兰亭的面前,抓住了她的手,跪了下去。
“姐!我求求你了,你让我回去!我不想去美国!我要回去参军!就算哪天我死了,我也不会后悔!以血肉筑国之长城,爹娘他们知道了,也一定不会怪我的!”
他仰头望着孟兰亭,眼眶里满含热泪。
孟兰亭低头,久久地凝视着自己的弟弟,片刻后,反握住他那只年轻却骨脉有力的手,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若渝,你不必要我的同意。你想回就回,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姐姐以你为荣。”
孟若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看着孟兰亭,直到看到她的脸上露出微笑,朝着自己点了点头,这才终于反应了过来,竟像小时候那样,一下就将自己的姐姐抱了起来,原地打了好几个转,一把松开。
“我要回了!”
他冲着边上经过的路人,吼了一声。
孟兰亭转的头晕目眩,又被弟弟一把撒开,脚下站立不稳,打了个踉跄,身畔伸过来一只臂膀,及时将她胳膊扶住了。
孟兰亭立稳了脚跟,慢慢抬起眼。
冯恪之的两道目光,落在不远之外,她的弟弟的身上。
“你放心,我会尽量顾好他。”
“如果注定全阵地的人都要死光,他也会是最后一个。”
他说完,松开了手。
“姐夫!回去的船快开了?快些,万一赶不上!上海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孟若渝激动完了,立刻催促冯恪之。
冯恪之终于掏出了打火机,低头点着了香烟,点头,朝孟若渝笑了一笑,转身,迈步而去。
孟兰亭在码头上立着,望着那个年轻男人和自己弟弟一道远去,直到彻底消失在了视线里的背影,身影凝然,良久未动。
第84章
繁华的九龙车站近旁,矗立着全港最为豪华的著名的半岛酒店。
离周末的那班飞机,还有两天。
孟兰亭住进酒店的第二天中午,冯令美抵达香港,两人在酒店里碰了头。
在孟兰亭的印象里,冯令美一直都是爽利而能干的。无论她的心情如何,她总是能用最恰当的笑容来掩饰自己的情绪,留给别人一个优雅而骄傲的背影。
但是今天的冯令美,或许是旅途颠沛,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虽然也是妆容精致,一身丽衣,但在她的面容之上,明显透着粉妆也遮掩不住的疲色,和孟兰亭一道吃午饭,随意吃了几口东西,就向孟兰亭道歉,说自己有点累,想回房休息,不能陪她了。
她的房间和孟兰亭挨着。孟兰亭看着她进了门,在走廊上伫立了片刻,也慢慢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香港的报纸,无论是中文报还是英文报,都在大篇地报道着内地刚刚再次爆发的中日大战。
客房侍者照着孟兰亭的吩咐,将每天的几份大报早早就送到了她的房间。冯令美没来的时候,孟兰亭看完报纸,就成天开着无线电广播,直到夜深,广播放送结束为止。
第二天,冯令美也依然留在房间里,没怎么露面。
孟兰亭留意到,客房送给她的报纸,一直就插在门口。
她始终没有取过。
次日,就是飞机起飞的日子。
孟兰亭坐在窗前,望着摆在房间地上的箱子,出神之时,电话响了起来。
便衣告诉他,因为飞行计划临时发生了些变故,明天的航班延迟,要推到三天之后,请她继续在酒店里等待,同时麻烦转告一声八小姐。
接完电话,孟兰亭出去,敲了冯令美的门。
她仿佛刚睡觉醒来,眼睛有点肿,听完航班延迟的消息,愣了一下,脸上随即慢慢地露出一丝笑容,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因为上海战事的影响,来香港的人员暴增,半岛酒店几乎人满为患。当然,入住这里的,都是些有钱人或是来自上流阶层的人士,每到吃饭之时,餐厅里到处都是人,人人都在谈论着正在发生的那场大战。
孟兰亭没怎么打扰独处的冯令美,也没有出去。连饭,也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吃的。
接下来的三天,从早到晚,她依然是在看报纸,听广播中度过的。
飞机起飞前的最后一个黄昏,孟兰亭和冯令美两人在酒店的露天餐厅里坐着。
对面不远之处,车站那座仿大本钟的尖顶大钟,不疾不徐地敲了七下,钟声过后,发出的嗡嗡震颤之声,仿佛还回荡在耳边,久久不散。
乌金坠落下了维多利亚港,又一个夜晚来临。
虽然人人提及日寇,无不咬牙切齿,但这并不妨碍酒店六楼玫瑰大厅里传出欢快的舞曲之声,欢声笑语,随风阵阵飘入耳中。
或许,越是战乱,这种旁人没有,却唯独被自己幸运抓到了手中的歌舞升平,才愈发值得狂欢和庆祝。
露天餐厅里的白色圆桌上,放着几份摊开的报纸。
开战才一周,无不是战事艰难,伤亡惨烈的报道。
咖啡早已凉透。
孟兰亭和冯令美相对无言,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孟兰亭忽然想起那天在何方则那里遇到过的那个小护士,迟疑了下,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提。
边上的人越来越少。大钟再次敲响。
冯令美仿佛从什么冥想中突然被惊醒,转过脸,含含糊糊地说:“啊——明天要走了!好早些去休息了!”
孟兰亭说:“是啊——好休息去了。”
两人说完,又陷入了沉默。
冯令美慢慢地端起面前的咖啡,喝了一口,放了下去,说:“那么你再坐坐,我先回房睡了。明早见。”
她朝孟兰亭微笑了一下,站了起来,转身过,往里而去,高跟鞋踏过镶嵌着美丽的孔雀翎花纹的的水磨大理石地面,发出清脆的脚步之声。
脚步声渐渐远去。
孟兰亭目送她的背影消失,转过了头,继续望着不远之外,那座被夜色勾勒出了一个顶尖轮廓的大钟。
分针一格格地前进,终于又跳到了那个预设的位置。
发条轻微“咯噔”一声。
浑厚而凝重的钟声,再次打响。
“孟小姐,我能坐吗?”
在余音不绝的钟声里,孟兰亭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和自己说话的声音。
那道声音甜而美,仿佛黄莺出谷。并且,似曾相识。
孟兰亭转头,看见钟小姐就站在自己的身后。
她穿了条紫色的旗袍,高高的领,托着她修长而优美的脖颈。袍子紧窄无袖,两只腴美的胳膊被身后照过来的灯晃出了雪汪汪的光,搽了红色指甲油的两根细细手指之间,优雅地夹着一根香烟。
看起来,仿佛刚从舞会里出来的样子。
“我昨天来的香港。刚才经过这里,看到你的背影,觉得有点像,就过来看了一下。没想到竟然真的是你,这也太巧了。”
不等孟兰亭许可,她坐到了刚才冯令美的那个位子之上,微微往后靠去,望着孟兰亭。
孟兰亭点了点头:“这里风景还不错,钟小姐请自便。我回房了。”
她要起身离开的时候,听到钟小姐说:“孟小姐,日本人炮轰闸北的那个晚上,小九爷应该不在家,你知道的?”
孟兰亭慢慢转过脸,看着她。
钟小姐吸了口烟,吐出一串漂亮的烟圈。
“小九爷现在在和日本人打仗。我知道这种时候,在你面前说这些,有些不大适合。”
“那个晚上,我和他一起,就在锦江饭店的房间里。”
她顿了一下。
“忘了和你说,他之前曾替我在那里包过一个长年房,当时还没退掉。”
“我知道你应该不喜欢听这些,但想了想,还是觉得有必要让孟小姐你知道,心里好有个数。”
“小九爷自然魅力无穷,但做丈夫……大约还是有些叫人头疼……你们结婚,好像到现在,也不过就个把月?”
她含笑,凝视着孟兰亭。
孟兰亭看了她片刻。
“钟小姐,请叫我冯夫人,或者冯太太。”
“我有点不解。你知道恪之是我丈夫,于称呼上还如此疏忽,到底是无知,还是居心叵测?”
钟小姐一顿。
孟兰亭笑了笑。
“对于这样失礼的开头,我原本完全可以不用理会的。但鉴于你的关心,我还是回复你一下。恪之在你之前,似乎还有林小姐?方小姐?有点多,我记不住,也没必要记。”
“我不知道你说的和他共处饭店房间是怎么回事,他那晚上回来的时候,确实没和我说,他喝醉了酒,和一位钟小姐遇到过。”
“我只知道,他最后还是回家了。”
“钟小姐,老实讲,对于我而言,你和那些林小姐方小姐们,并没什么两样。”
“或者说,你比她们更没有自知之明,竟然敢来我的面前和我说这样的话。我不知道你指望在我这里看到什么。不管是什么,恐怕都只能让你失望了。”
钟小姐脸上的笑容,渐渐凝住。
孟兰亭微微一笑。
“钟小姐,别把自己太当回事了。既然到了香港,那就继续好好唱你的歌。”
“顺便说一声,你的歌唱得确实不错,我还挺喜欢听。下次你什么时候出新唱片,我或许会叫恪之去买一张过来。”
孟兰亭站了起来,撇下指间夹着香烟,身影僵住了的钟小姐,转身离开了露天餐厅。
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反锁了门,也没开灯,甩掉脚上的高跟鞋,双手捏得紧紧,开始在昏暗的房间里来回踱步,大口大口地呼吸,调整着自己的情绪。
半夜,她终于上了床,闭上了眼睛。
天渐渐地亮了。
到了约定的八点钟,接她的便衣来敲门。
孟兰亭打开房间的门,说道:“抱歉,我不坐今天的飞机了。麻烦你们,接八姐去机场就可以了。”
便衣神色错愕,两人对望一眼,迟疑了下,其中一人说:“夫人,刚才我们正想问一下夫人,八小姐她不在房间里,门没锁,里面没人。”
孟兰亭一愣,急忙走了过去,推开隔壁那扇虚掩的门。
房间里静悄悄的。窗帘开着,一道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光束之中,微尘浮动。
卧室,浴室,露台,全都不见冯令美的踪影。
她的箱子,也不见了。
孟兰亭匆匆下楼,到了前台,问冯令美的去向。
金发碧眼的大堂经理急忙迎了上来,说冯八小姐今天一早就已经离开了酒店,说完,又递来一封信。
“这是八小姐让我转交给夫人您的。”
孟兰亭接了过来,从里面抽出一张纸。
洒了香水的酒店信笺纸之上,用房间里的铅笔凌乱地写了一列字,字体潦草,大意是说她改变了主意,不想出国了,今早就搭最早的一班轮船回去,让孟兰亭不必管她,自己上飞机就行。
孟兰亭捏着信笺,反复看了几遍,陷入了凝思。
“冯夫人?没事?”
经理关心地问。
孟兰亭收起纸,抬起视线,慢慢地摇了摇头。
“没事。谢谢您,先生。我还有事,大约还要继续在这里住些天。”
“荣幸之至。愿意为您效劳。”
经理微微躬身,笑容满面。
第85章
发生在松江平原上的那场大战,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不分白天,没有黑夜。火炮积聚而出的乌云,彻底地掩了这座云间城上的太阳和星光,机枪口吐出的火舌和霰弹火炮,将无数前一秒还带着滚烫体温的血肉之躯摧毁,化为泥血,渗入了这片被古老的长江冲刷了数千年而堆积出的肥沃的黑色土壤。
千里之外,太平香港,孟兰亭在这座豪华酒店的房间里徘徊着,在无数次的去和留之间,踟躇犹豫着。
终于,她拿起了电话,拨出了那个号码。
在摒息的等待之中,电话接通了。
“大姐您好。是我,孟兰亭。我现在还在香港。”她说。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