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群追兵,是荣康亲自出动追赶上来的。
昨日从下头得报消息之后,他疑心这一行去往长安之人就是洛神。城池一时也攻不下,索性下令暂时围城,停止进攻,命来自仇池的驯兽人驱赶虎豹,和自己一道连夜追赶。方才渐渐逼近,他一眼便认了出来,其中果然便有洛神,欣喜若狂,催动人马,愈发狂追不舍。
在野兽的包围夹攻之下,最后终于将那一行人逼到了一处崖坡之上。
驱兽人赶着虎豹,将山头包围。
杨继带领卫兵,且战且退,一直退到了崖坡的尽头。
两道断崖相对,中间隔着数丈之远,身后便是崖坡。断崖之间,一口涧潭。一时之间,再无路可退。
杨继利用岩石掩护,组织卫兵,用箭阵阻挡追兵的快速靠近。
山风阵阵,吹得洛神衣袂狂舞,几乎站不稳脚。
身处两道断崖之间,人力绝无可能越过,几十只野兽,将三面团团包围,荣康越逼越近,正亲自指挥士兵上来,身后又无路可去,她竟也没有恐惧,只取出藏于身上的那只装有虎符的囊袋,递给护在身边的杨继,说道:“杨将军,你不必管我了。你若能冲得出去,务必离开,尽快赶到长安,将这东西送到我大兄手上。告诉他义成和我的情况,说是我父亲的命令,叫他立刻退兵!”
杨继看了眼下头越逼越近的追兵和那群在附近山坡徘徊,若不是被驱兽人压制着,迫不及待似要随时冲上来展开撕咬的兽群,沉声道:“夫人请将东西收好!我们这些兄弟,当中没有一个是怕死的。方才我是特意将人引入山林。我叫兄弟们这就放火烧山,等逼退兽群,烟雾起来,他们掩护,我必会带着夫人离开这里!”
洛神望着面前那一张张视死如归的面孔,心中感动不已,将那只装了虎符的口袋重新牢牢系回在身上,点头:“好!我信你们!你们自己也要小心!”
荣康看得清清楚楚,自己心仪的那个高氏女,就在不远之外的山头之上,想到得手之后的情景,止不住一阵心旌动摇。
他又岂会看不出杨继的意图,却不敢让士兵放箭阻挡,唯恐误伤到了洛神,怕大火真的烧起来,仗着人多,立刻命士兵强行攻上,喊道:“全都给我冲上去!不许伤了那女子,我要活的!谁抓住了她,我封他一等军功,赐官得爵,赏金一万!”
重赏之下,士兵不顾一切,朝着山头冲了上来。喊杀之声,夹杂着群兽发出的阵阵吼声,惊心动魄。
杨继吼道:“放火!”
卫兵得令,正要行动,突然,一道虎啸之声,从对面那道断崖的林子里头,传了出来。
这虎啸之声,深沉浑厚,充满了凛然的威严,声浪在岗岳间回响,犹如撼地摇天,经久不息,顷刻之间,压倒了周围的一切嘈杂之声。
方才还在吼叫示威的群兽,突然安静了下来。正疯狂涌上山头的士兵,也被突如其来的虎啸之声给震慑住了,纷纷停下,看向对面的那片山林。
一阵大风刮过,周围树木簌簌作响。
虎啸之声,仿佛就发自身后的不远之处,震得洛神胸间一阵血气翻涌。
伴着耳畔余音未绝的啸声,她猛地回头,看见一道白色的巨大身影,从对面那道断崖的林子里跃了出来。
那是一只成年白虎,身体庞大,身姿异常矫健,只见它沿着陡峭的嶙峋山壁腾挪了几次,看向这头,纵身猛地一跳,身影犹如一道白色闪电,竟从对面崖头,径直跃过了数丈宽的山涧,“啪嗒”一声,稳稳落到这边,立足在一块高高凸于山崖的巨大岩石之上。
白虎居高临下,威风凛凛,迎着山风,冲着脚下的群兽,又发出了一道长长的咆哮之声,啸声狂野,充满了勃发的怒气。
回声阵阵,再次响荡在岗岳之间。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方才还蠢蠢欲动等着撕咬的兽群虎豹,在这只犹如从天而降的充满了王者之气的白虎的威慑之下,竟慢慢矮下身子,做俯首帖耳状,眼睛里放出恐惧的光,发出一阵示弱般的呜呜之声。
距离实在太过近了。
洛神起先也是恐惧不已,被如临大敌的护卫们挡在身后,慢慢地往后退去。
她睁大眼睛,望着高高立在巨岩之上的白虎,目光落到它脖颈上的那圈黑色毛发上时,视线定住,突然,心怦怦地跳了起来。
她认了出来,眼前这只威猛无比的大虎,就是从前那只曾和她有过一段旧缘的小白虎。
她不会认错的。就是不知道,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眼前这只正当壮年的成年公虎,它还认不认得自己了。
“小乖乖!”
洛神脱口唤出从前曾叫过它的那个名字。


第143章
白虎听到了她的声音, 转脸朝向她。体型硕大,脖颈粗壮, 蹲在巨岩之上,肩胛向两侧打开,犹如两排铁扇, 四爪更是锋利如钩, 爪头之上, 还带了些没有舔舐干净的来自猎物的残余血迹。
它脑门宽广, 有着一张端正而威严的脸孔,一双棕黄色的带了点三角形的虎眼,一副白森森的尖利獠牙。似乎片刻之前, 它是从睡梦里被对面发出的这些响动给惊醒,很是不快,这才如此现身露面。
但, 眼前的这只白虎,除了依旧圆溜溜的脑袋和脖颈上的圈毛之外, 它和洛神记忆里的那头带了点可怜巴巴的等着自己去救护的小老虎的模样, 已是完全不同了。
它强壮、威严、残暴,从那双虎眼到身后铁鞭似的尾巴,浑身上下,充满了威慑的力量,仿佛随时就要扑过去, 用它的獠牙和利爪, 将眼前猎物给撕扯得粉碎!
洛神才唤它出声, 见它的注意力被自己吸引了,心里一下又感到忐忑。
虽然它小时很有灵性,和自己也极是亲近,但中间已经过去了好几年。方才若不是它那一身罕见的毛发,恐怕就连自己也不敢认它了。毕竟是野畜,又在山林多年,它怎可能还记得自己?
她那脱口一声,本是发自惊喜,但若因此惹来它的攻击,如此情形之下,岂不是雪上加霜,在给杨继他们招麻烦?
后悔也是晚了。
她再不敢发出声音,只能尽量保持着镇定,双眸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对面那头正看着自己的大白虎,脸上露出微笑。
白虎用它那双阴冷的棕黄色眼睛盯着她,片刻后,脑袋忽然歪了歪,抬起爪子,迟疑了下,似乎想从岩石上跃下来。
杨继整个人绷得紧紧,双眼盯着面前这头似乎就要有所行动的猛虎,立刻用手势和唇语,向自己的同伴做了个慢慢后退的动作。
荣康对着这头自己生平未曾见过的白虎,方才那阵错愕过去,便被它那一身罕见的美丽皮毛给吸引住了,心里暗呼好运。没想到今天不但能得美人,还附带一张如此珍贵的皮毛。立刻悄悄举起大弓,搭箭,拉满,瞄准它的眼睛,射出了箭。
箭簇朝着白虎流星般地飞去,箭头和空气摩擦,发出轻微的呜呜之声。
“小心!”
它歪脑袋的动作,让洛神顿时熟悉感满满,看到箭向它射来,下意识地又呼了一声。
白虎双耳微微一动,猛地转头,喉咙下低低地咆哮了一声,虎视眈眈地盯着荣康,躯体下蹲,强劲的两条后腿猛地一蹬,一下就从岩石上高高跃起,身影在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落到了距离荣康不过数丈之外的一片空地上,冲着手里还握着弓箭的荣康吼了一声,扑了上去。
荣康一箭射空,几乎眨眼之间,见这头猛虎竟就蹿到了自己的面前,朝着自己扑来,吃了一惊。但毕竟是带兵的人,也未如何失态,心里还想着取它皮毛完整,只迅速地退到士兵身后,命驱兽师驱着群兽将它困住活捉。
驱兽师不敢不从,鼓哨发号施令。虎豹却一改平日凶悍,畏畏缩缩,起先只是围着白虎打转,不敢靠近,直到驱兽师用平日驯兽用的特制勾鞭抽打,又发出尖锐凄厉的哨令,几个虎豹在强驱之下,终于团团朝着白虎张牙舞爪地扑了上来。
白虎怒吼一声,不退反进,扑向那几头蹿来的虎豹,一爪下去,伴着嚎叫,最前的那只斑斓虎,从脖颈到一侧肚腹的皮肉便被撕裂,豁开一道长长的口子,肠子掉地。
几乎同一时刻,另只斑斓虎从后扑上,张嘴要咬白虎脖子,白虎回头,一跃,一抓,獠牙毕露,快如闪电,“喀嚓”一声,一口咬断了它的脖脊。斑斓虎瘫倒在地,发出凄厉的嚎叫之声。那第三只一道攻击的豹子,高高跃起,扑了上来,被白虎一爪子拍开,在地上打了个滚,还没起来,又被扑上的白虎一口咬住了臀部,鲜血淋漓,一阵撕咬之后,终于奋力从白虎的利齿中挣扎着逃了出来,惊恐地呜呜而鸣,夹着不停滴血的尾巴,一瘸一拐地逃走。
“嗷呜——”
白虎的嘴角和爪子上沾满鲜血,后颈毛发,根根怒张,虎目圆睁,冲着面前的兽群,怒吼一声,虎豹皆后缩,瑟瑟发抖,再不敢上来。
驱兽师面露焦色,一边后退,一边不停地挥鞭鼓哨。
白虎一个蹿跃,扑向那人,在他转身逃走之际,从后将人扑倒,张开血盆大口,一下便咬断脖颈。
虎豹皆受这驱兽师的号令,人突然被白虎咬死,如同失去枷锁,有受血腥气味吸引,扑上来团团围着那几只死兽啖肉的,有野性毕露,掉头跟着白虎,转头去攻击荣康士兵的。
一时间,草叶乱舞,尘土飞扬,士兵大声呼喝,或胡乱向着兽群射箭,或自顾掉头逃跑,场面大乱。
荣康这才变了脸色,急忙号令弓箭手列阵发箭,却已是迟了,群兽跟着白虎,狂性大发,冲入了人群,见人便疯狂撕咬,士兵如何抵挡得住,竞相夺路而逃,惨叫之声,此起彼伏。
白虎目射凶光,和几只随来的虎豹,扑向掉头逃跑的荣康,身形迅如闪电,一个纵跃,便扑到了他的身后。
荣康听到身后传来士兵发出的惨叫之声,知正被虎豹攻击,又感到自己脑后一阵腥风,瞬间寒毛倒立,也顾不上别的了,慌忙就地打滚,这才堪堪避过了来自身后的致命一抓。但却还是迟了半分,肩膀一阵剧痛,竟被白虎的一只爪钩生生给撕下了一大块的皮肉,顿时鲜血淋漓。
场面已经完全失控了。
他不敢再留,忍痛在聚来的士兵的保护之下,从地上爬起,仓皇撤退。
白虎向着山坡那些作鸟兽散的人,再次发出了一声长长的虎啸。
这是胜利的,充满了示威的犹如王者的咆哮之声。周围虎豹仿佛受了它的感召,一起应和。
一时之间,山谷之中,啸声此起彼伏,汇在一起,震撼涧谷,岩上簌簌落土,惊出林间无数飞鸟,宛若乌云般,黑压压地盘旋在半空,遮天蔽日。
洛神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幕,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在那震荡耳鼓的长啸声中,突然,她感到脚下那片泥地微微一动,还没反应过来,那片被雨水泡得松软的泥地,竟坍塌了下去。
她站立不稳,身子跟着往后倒去,收不住势。惊叫了一声,整个人便沿着道旁的斜坡,滚了下去,身下一空,人笔直地从数丈高的崖头坠落,一下坠入了涧底的那口水潭之中。
天旋地转,冰凉的,柔软的水,从四面八方向她挤压而来,无孔不入,霎那之间,夺走了她的呼吸。
在这个幽暗而无声的陌生世界里,她不停地、慢慢地下坠之时,突然之间,脑海里似有一点灵光闪过。
如同此刻这般的情景,如此的熟悉,她从前在哪里,仿佛曾经经历过似的。
仿佛置身于一个旧日的梦境,记忆开始朝她涌了过来,瞬间,充满了她的灵台。
刚落水时的惊恐消失了。
她闭着眼睛,停止了挣扎,整个人漂在水中,悠悠荡荡,长发和身上的衣裙散开,如片片美丽的水藻。
她的脑海里,涌现出了似梦非梦的一幕。
月光之下,江潮翻涌,她看到一个女子,在身后一群穷凶恶极的人的追赶之下,涉水而下,一步一步,迎着向她卷来的浪潮,走入江中。
她的背影是如此渺小,却又义无反顾,不曾回头。
一个浪潮打来,吞噬了那个女子。
犹如一粒尘埃,她便如此消失,仿佛化为了潮水打出的那一片白色泡沫,无影无踪,人世之间,不曾留下半点她曾经来过的痕迹。
悲伤、痛苦,浓得化不去的自责和绝望,铺天盖地,将洛神整个人,紧紧地攫住了。
雪泥鸿爪,浮光掠影,在她的脑海里,争先恐后地片片闪现。
她又看到了那女子。这一回,她身穿嫁衣,美丽无比,在喜烛跳跃的火光之中,和她的新郎,相对立于帐前。
她的新郎,是如此的英俊和伟岸。曾将军百战,血铸铁衣,但在她的面前,这一夜,百炼钢亦化为了绕指柔。
他凝视着她的目光,是如此的温柔和欣喜。
她的一只纤纤玉手,端了一只酒盏。
她将那盏递给了她的新郎。说,从今往后,妾之余生,托于郎君。
他含笑接过,将那一盏她递来的泛着醉人芬芳的醴浆,饮入了腹中。
画面一转。
洛神又看到自己被李穆压在了身下。
他满脸的鲜血。那血,从他的口鼻和耳中不停地涌出,甚至从他的眼里坠落,滴滴溅到她的一张娇颜之上。
他盯着她的两道目光,那是怎样的目光啊,含着血的,充满了痛楚和恨意的目光。
他那双曾斩敌无数的大手,就停在了她的脖颈之上。
只要他发力,稍稍发一点力,她那段美丽的、柔弱的脖颈,便将轻而易举地折于他的指掌之下。
那双手,始终就停在她的颈项之上,终究却不曾发力。而他的脸,慢慢地,压在了她的面庞之上,肌肤渐渐失去了温度,最后变得冰冷而僵硬。
他便如此,死在了她的身上。
倘若他还活着,这一切,或许便不会发生了。
倘还有来生,他亦记得前尘旧事,再见面时,该将如何?
她想道,问着自己。
……
洛神耗尽了肺里的最后一缕空气,胸中爆裂般地疼痛。
一股暗流涌来,将她冲了出去。
她宛若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在这困住她的漆黑无边的世界里,身不由己地飘荡着。
就在这一个瞬间,她记了起来。
什么都记了起来。
暮春花月,春江潮水。
那个在身后追兵的狂叫声中怀着无限绝望和悲伤,沉入了江中的女子!
她不想死。
这一辈子,她更不能死!
她要活下去,活着去见她的郎君,那个娶了她的名叫李穆的男子!
她还有无数的话,想要向他问个清楚。
求生的欲望,从未像此刻这般,如烈火般,将她整个人瞬间焚燃。
洛神猛地睁开眼睛,仰头,竭力地寻找着头顶那片晃晃荡荡的朦胧的光影。
她知道,那里就是生的希望。
宛如一个初生的婴儿,她漂在水中,凭着自己的本能,努力地向着那片光影靠去之时,感到自己的头发和衣领,忽然被什么叼住了似的,带着她,加速往上而去。
终于,她眼前一亮,露出了水面。
渴盼中的新鲜的空气,一下涌入了她的口鼻。
她湿漉漉地趴在岸边的石块之上,剧烈地咳嗽着,一边咳,一边不停地流泪。
她脑海里的那些浮光掠影,似乎都是梦,清晰的,一个关于她和李穆的从前的梦。
但在洛神的心里,却清清楚楚地知道,那不是梦,真的不会只是一个梦。
那一切,都是真的。
在遥远的很久很久以前,她曾经,也做过一次李穆的新妇。
如今她明白了,这一辈子,为何当初,李穆一意孤行,哪怕千夫所指,也一定要娶她为妻。
为何那一夜,在京口金山观潮之时,他对她说,他日后要做一件事,到了那一日,天下或许都将与他为敌。
“但你记住,日后,纵然天下与我为敌,我也不会伤害你和你的父母。”
她也终于明白了,他为何如此不喜建康。
对于他来说,多少的红尘紫陌,富贵堂皇,不过也就是一座曾经埋葬了他和他那万丈雄心的坟茔而已。
他的一切,都断送在了那杯新婚之夜的合卺酒中。
而那杯酒,不是别人,恰恰就是自己亲手送给他的!
他对她,却不曾有过半分的报复和伤害,从前如此。这一辈子,更是如此。
压下了血仇,磨平了锋芒,默默隐忍,步步退让。他为了她,对萧室俯首称臣。
但是那些人,曾和她一道给他送出那杯鸩酒的人,却依旧没有放过他。
只要他愿意,他本完全可以呼风唤雨,无所顾忌。这个南朝,乃至这个天下,又有谁,能阻挡他登顶的脚步?
只因幼时一次不经意的偶遇施恩,竟叫他两辈子,付出如此的代价。
洛神不知,自己何德何能,何幸之深,竟能获得一个男子如此的对待。
倘还有来生,他亦记得前尘旧事,再见面时,该将如何?
幻影里的那个她,死前曾如此自问。
而今,她得到了答案。
……
洛神趴在岸边,在那袭来的阵阵锥心般的痛苦之中,痛哭不停。忽然感到脸庞一阵湿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舔着她。
她抬起一双朦胧的泪眼,看见那只白虎毛发湿漉漉地蹲在她的脚边,伸出舌头,正一下一下地舔着她的湿泪。虎目之中,不见戾气,只有温顺。
一定是太过想见到他的面了。
就在这一刻,她竟仿佛也在它望着自己的那双虎目之中,捕捉到了一点如同李穆似的感觉。
她没有恐惧,定定地望着面前这只和自己若有奇缘的的白虎,再一次,泪流满面。
“夫人,你可还好?”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带着些试探意味的呼唤之声。
洛神停止了哭泣,转头,看见不远之外,杨继和他的手下之人就站在那里,也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了。
他们身上也都湿漉漉的,衣角还在滴水,方才想必全都下水在搜寻自己。
杨继小心翼翼地看着痛哭的女主人和方才第一个将她从水里找到,又叼她上岸的白虎,被眼前的这一幕给惊呆了。
洛神闭了闭目,摸向自己的腰间,确认那虎符还在,抬手拭去脸上的水珠和泪,从地上站了起来,转身道:“我无事。这就动身,我要尽快到长安!”


第144章
深夜, 高雍容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涔涔。
她梦见了萧道承的那张脸。目光怨咒地盯着自己,形容异常恐怖,犹如厉鬼的模样。
她一下坐了起来,感到一阵心惊肉跳,下意识地看了眼四周。空空荡荡。
她慢慢地吁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却再也无法入眠, 起身从一只密匣里, 取出了一封信,再次看了一遍。
这封信出自如今的北燕皇帝慕容替。数月之前,早在那封囯书之前,就已被秘密送到了她的手上。
慕容替的信言简意赅,不过三句话。
第一句说, 自己无意与南朝为敌。只要南朝不兴北伐, 不夺燕地,他便愿意和南朝休兵议和,互通交情。
第二句说,放眼南朝, 历来主张引兵北伐者,背后无不另有深意,立威是其中目的之一。李穆北伐, 意图恐怕远远不止立威。
第三句说, 南人得洛阳, 萧室失天下。孰轻孰重,请太后斟酌。
高雍容盯着密信,出神了片刻,独自转入后殿,推门入内,停在了一样蒙着锦缎的物件之前,慢慢伸手,指头攥住那幅锦缎,蓦然一把扯落。
布下的东西露了出来。
这是一块石头,却又不是普通的石头。
百官,后宫,乃至民众,全都对它顶礼膜拜过。
她的视线,落在那片传得人尽皆知的看起来犹如铭文的印记之上,耳畔仿佛再次响起刘惠的话语之声,唇慢慢地抿紧,眼底掠过一片暗影。
“速召大将军高允入建康。急事召见!”
从殿中出来的时候,她对宫人发了一道命令。
……
高允解甲一年多来,一直居于他那座位于位于吴兴的庄园之中,终日与当地名士饮酒谈玄。两地相距不是很远,他收到上命,即刻动身,快马加鞭,不过数日,便回了建康,入宫觐见。
当得知高雍容召回自己的目的,是要他火速赶往长安,监军高胤,必要之时,要他召旧部取代高胤,以尽快拿下长安之后,沉默了片刻,摇头道:“恐怕要叫太后失望了。我当初辞官之时,便拟今后再不过问朝事。此事于我,恐怕有些不便。”
高雍容道:“叔父当初心灰意冷辞官之时,侄女便异常惋惜。叔父正当壮年,放眼朝廷,家世、资历,军功,何人能超?正是大有作为之际,却如此黯然收场。侄女当时极想挽留叔父。奈何朝廷被李穆把持,陛下形如傀儡,侄女知叔父便是继续留在朝廷,亦难免要被排挤,无奈任由叔父离去。”
高允神色微动,喟叹一声,摆了摆手:“罢了,这些都过去了,不必再提。你既召我来了,我便问一声,阿弥当日出京,到底怎生一回事?”
“侄女正要向叔父禀明。叔父也知,这几年,并非我强留阿弥于建康,而是朝廷惯例,人人如此。李穆倘若事出有因要接走阿弥,只要向我道明,我难道不通人情,强行扣留阿弥不成?他竟做出挟持陛下的威胁之举,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他眼里可还有朝廷?可怜皇室本就不振,如今世家亦没落,他却凶焰大炽,连叔父也被他逼走了。侄女孤儿寡母,无人能靠,又能如何?只能忍气吞声,任由他肆意妄为……”
说到伤心之处,她眼圈微红,声音哽咽。
高允本就脾气火爆,加上从李穆当初强娶洛神开始,对他的偏见就一直未消,只不过后来因了高峤之故才忍了下去而已。再也忍不住,勃然大怒:“他是觉得差不多了,当真想要谋朝篡位,行许泌当初之事了?”
高雍容拭泪:“前次燕国遣使送来囯书,叔父虽不在朝廷了,但因事关重大,侄女当时也给叔父去了消息。侄女知叔父不信慕容替,不赞成此事。但朝廷官员当时异口同声,道我大虞苦战已久,民急需休养生息,如此机会,不可轻易错失。侄女一时没了主意,尚在犹豫之时,那李穆竟又擅作主张,连建康都不同,带兵便侵燕国。他如此行径,要置朝廷于何地?南朝臣民,知大司马,而不知陛下,登儿就只差让出皇位了。”
高允冷冷地道:“当初从他罔顾身份要娶阿弥开始,我便知道,他绝非安分守己之人。果然不出我的所料!”
“还有一事,侄女不敢隐瞒叔父。叔父当也知道先前荣康献上祥瑞吧。当时侄女还很很欢喜。后来却被刘惠提醒,道‘木禾兴,国隆泰’之‘木禾’,既可解为稼穑,亦暗合李穆姓名。所兴何人?非当今天子,是他李穆啊!此绝非祥瑞,乃天将凶谶……”
“侄女也想过,倘若李穆当真天命所归,要代我萧室移鼎上位,我也不敢逆天而行,不如就此考虑禅位于他,免得最后死无葬身之地……”
“啪”的一声,高允猛地拍案而起,怒道:“你怎如此没有出息?什么祥瑞,不过一块破石罢了!大虞江山,你说让就让,欲置先祖列宗于何地?”
“是侄女说错话了!叔父息怒!”
高雍容慌忙拭泪。
“侄女也只是被逼无奈,一时感慨罢了。为我大虞江山,便是明知螳臂挡车,也是要拼一番的。故先前和朝臣商议,派大兄发兵去往长安,取代李穆长安刺史职位,接管长安,以牵制李穆。”
“侄女知叔父如今一心寄情山水,本不敢搅扰叔父,但此事实在干系重大,侄女生怕自己担当不起。且不瞒叔父,侄女知大兄和李穆一向交好,对他有些不放心,万一事情不成,侄女和陛下,便只能坐以待毙了。思前想后,只有叔父是唯一信靠之人,只能将叔父请来,恳请叔父再次出山,为我大虞保驾护航。叔父在广陵军里素有威望,旧将遍营,只要叔父出面,必一呼百应,取下长安,指日可待……”
高允没有说话。
高雍容看了他一眼,迟疑了下,小声说道:“其实当初伯父离开之前,越过叔父,将家主之位传了大兄,侄女便觉不妥……论辈份、资历、声望、军功,叔父哪样不是压过大兄,伯父却如此行事,叫侄女也是想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