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囯书,在大虞的朝廷之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这一日,洛神人虽在白鹭洲,但很快也得知了消息,当即打发人,往冯卫那里送了封手函。
当天晚上,冯卫便匆匆上了岛。洛神听到他来了,忙到前堂相见。
冯卫面容凝重,并未入坐,在堂中踱来踱去,显得有点心神不宁,看到洛神出来,疾步趋前,向她问安:“有些时日未遇夫人了,夫人玉体安康。”
无论从辈份还是年龄来说,冯卫都比洛神要长。但这几年,在她面前,他一向很是恭谨。
今日她给他去手函,没想到他这么快就亲自登岛。
这自然是因了李穆的缘故,洛神心知肚明,替他让座,说道:“冯公尊长,为了侄女一函,竟亲自莅临,不胜感激,快快请坐。”等他入座,开口问白天之事。
冯卫入座,说道:“今日燕使去了驿馆去后,为那囯书,朝臣争论不休。朝会散时,也未争出个结果。”
他顿了一顿。
“实不相瞒,在我看来,慕容替狡诈,言不足信。他称他此次陈兵潼关,是为我大虞守军越境在先。此言分明强词夺理!我亦据理力争。只是……”
他皱眉,摇了摇头:“刘惠等人却称穷寇莫追。且慕容替兵强马壮,倘若开打,战事必定旷日持久,耗空国帑,引发民怨不说,万一战败,局面便不可收拾,南朝如今好不容易得来的大好局面,恐怕一去不返。倘若对方真的有意求和,不如趁这机会,就此承认南北鼎立,划地而治,以求长治久安,这也是民心所向。”
冯卫口中的刘惠,便是当初取代陆光官职,在建康乱时又不愿留下,声称自己护着帝后去往曲阿的那位征虏将军,如今官居侍中,是这两年朝中新起的门阀大家。
洛神听了,一时沉默。
她心里清楚,以刘惠为首的那些门阀士族,这两年,表面上噤若寒蝉,对李穆毕恭毕敬,莫不敢从,但在心里,对他一定是恨之入骨。最直接的起因,应当便是去年初,李穆推行的一系列新政。
大虞南渡之后,多年下来,各地门阀士族和豪强地主,将山川泽湖几乎全部瓜分占有,普通民众除了要向官府缴纳税赋之外,连日常的砍柴打猎,撒网捕鱼,也要向这些占了林泽的士族地主额外纳税。重重压榨之下,即便遇到丰年,所得也不够全家饱食,生活过得异常艰辛,以至于宁愿失去自由,投靠庄园以求庇护。而各地依附于门阀士族的大大小小的庄园隐匿大量普通人口做庄丁为自己谋利,则导致朝廷无兵可征、无税可收,无饷养战。乱象丛生,恶性循环。
畸重的赋税,丁口的流失,这两个相互作用又直接影响南朝命脉的巨大弊端,过去高峤不是没有纠正过。但在士族当政的这个朝廷里,法令到了下面,形同一纸空文,屡禁不止,愈演愈烈。
洛神至今还记得,李穆当时为了推行新政,境况何等艰难。就连冯卫,当时表面十分赞成,对朝廷的这些弊端,说起来也是愤慨不已,但真落实到具体实施之上,便加以推诿,不愿协助。除他不愿得罪人外,来自冯氏族人的压力,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毕竟,在朝廷做官的这些士族大家,谁家没有几分山林湖泽,谁又不曾收过下头那些庄园的供奉?倘若新政真的执行开来,冯氏的利益,必定也会受到损害。
就是在那种举步维艰的情况之下,洛神去寻了当时已经借病退隐的叔父高允,向他陈述利弊,恳求他带头释出他名下庄园里所有该上户册,却隐瞒下来的庄丁。
叔父当时很是不快。但最后还是被洛神给劝服了,勉强报上了历年来隐在庄园里的全部八百多名丁口。
在高氏成为士族第一个响应新政的家族之后,李穆便再无顾忌,下令杀了当时影响极其恶劣的一个庄园里就藏有三千多人、公然带头抗命的会稽郡守刘琞。一刀下去,满朝噤声,再无人胆敢推诿,新政这才终于得以推行,民众欢欣,才一年多的时间,效果便已开始显现。
而当日那个被拿来祭旗的刘琞,便是刘惠的族亲。
“不知大司马如今领兵到了何处,更不知他何日才能收到消息。”
洛神沉思之际,听到一旁的冯卫叹了口气。
“今日倘若大司马在,便可一锤定音,战或是和,朝臣也不至于争执到了如此地步。”
洛神抬起眼眸,望着冯卫,说道:“冯公,大司马人虽不在建康,但冯公此疑,我却可以代他回你。”
“人心思定。倘若慕容替真心休兵,大司马纵然一心想要光复洛阳,也绝不至于一意孤行,冒天下之大不韪而争战不休。但慕容替如今分明是在颠倒是非。没有大司马之命,我不信我阿弟会擅自越境攻击燕人。他的囯书必定有诈,居心更是可疑。刘惠那些人,对大司马心怀不满,平日又何等苟且偷安,冯公心里应当清楚。大司马没有回讯之前,我求冯公,朝论之时,千万莫要退让!”
“侄女先行谢过冯公!”
洛神向他深深行了一个致谢之礼。
“啊呀!夫人快莫如此!此为国事,非同小可,便是没有夫人嘱托,未得大司马的话前,我也不敢拿这事当儿戏!夫人放心,我定会据理力争,劝太后勿要轻信!”
洛神送走了人,独自又坐了良久,心思重重,信步沿着庭院,再次来到那片江畔,立在江边。
今夜无潮,江水平静,从她脚下的江石之畔澹澹而过。
她眺望着对面那片黑漆漆的夜空,出神之际,忽然听到不远之外,一处江畔的水边发出一道轻微的拨水之声,仿佛有人从水里钻了出来。
“何人,胆敢擅闯禁地?”
白鹭洲上的四周,几乎几步一个岗哨,日夜巡逻不停。附近的守卫立刻被这异动吸引了注意力,迅速聚了过来,挡在洛神身前,拔刀喝道。
一个男子从江水里露出了头,抹了把湿漉漉的脸。
洛神认了出来,竟是许久未见的都卫李协,急忙命人退开。
“是我!”
李协上了岸,飞快来到洛神的面前,恭敬地低声说道:“夫人,附近渡口有耳目,故我潜水而至。我奉了大司马之命而来,尽快安排护送夫人出建康。”
洛神也渐渐觉察到了,这半年间,从李穆离开建康之后,自己无论是在白鹭洲还是在城中,无论去哪里,附近似乎都有眼睛在盯着。心中一沉,还没应话,身后忽然传来脚步之声,回头,一个仆妇奔了过来,口中道:“太后来了!请夫人叙话!”
第139章
李协立刻附耳到洛神耳畔, 道了几句话,在洛神震惊万分的注目之下, 将一样物件放到她的手中,随即迅速跳入江中, 隐匿不见。
洛神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东西,一时心跳如狂, 几乎跃出喉咙。定了定神,转头看去。
循着庭院通往江畔的步道之上,已是过来了一行人。
虽然还隔了些路,但借着月光, 她看得清清楚楚, 最前的被那群宫卫和宫人簇拥着来的那人,正是自己的堂姐, 当朝太后高雍容。
来不及多想什么,她立刻将手中东西藏入袖中,向护卫低低叮嘱了一声, 随即转身, 向着正往江畔而来的高雍容走去, 渐渐近了, 跪于路上行礼。
高雍容加快脚步, 上前将她扶起,口中责备道:“阿姊和你说了多少回了, 私下见面, 不必行如此礼节, 你怎就是不听?”
洛神微笑道:“虽说无外人在旁,但份位有别,该有的礼节,还是不能少的。何况,承阿姊的情,对我一向已是足够纵肆了。”
高雍容笑:“谁叫我只有你这么一个亲妹妹呢,我不疼你,疼谁?”
“我知道阿姊对我好。如此晚了,阿姊怎不休息,还出宫来我这里?”
高雍容命身后之人离远些,环顾了一眼四周。
江波淼淼,倒映孤月,江畔一块青黑色的岩石上系了一条扁舟,小舟在夜风中轻轻晃荡,显得愈发空荡孤寂。
高雍容望了洛神一眼,带着她来到那座凉亭里,坐了下去:“如此晚了,怎的你也未睡,竟一个人在这里吹风?”
洛神微笑:“我睡不着,便出来透透气。”
高雍容道:“可是在想妹夫?”
不待洛神回答,她微微点头:“你不说我也知道。这几年,到处不太平,妹夫四处奔波,你夫妇二人聚少离多。他上次一走,转眼竟又过去了半年。原本还以为这些时日就能回了,不想北边竟又出事,害得你们夫妇至今不能见面。”
她的语气里,满是唏嘘。
“阿姊既提及郎君,我便也不相瞒,今日朝廷之事,我也听说了,因与郎君干系重大,本想询于阿姊。但知阿姊一向席不暇暖,今日更有燕国来使到来,怕搅扰了阿姊,便先向冯公打听了几句。冯公也是刚走不久。”
她注视着高雍容。
“冯公言,朝臣似乎多有纳北燕囯书之言?但不知阿姊如何做想?”
高雍容的脸上,并没有露出半点惊讶的神色。只是方才那缕唏嘘慢慢消失,两道目光投到了洛神的脸上。
“阿弥,妹夫此次灭了夏羯,献俘京师,为我南朝再立汗马功劳。你可知道,阿姊打算对他如何封赏?”
她慢慢地应,却答非所问,随即又接着道:“阿姊当时得知妹夫大胜的消息,便就想好了,这回须封妹夫为王,从今往后,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你意下如何?”
洛神道:“郎君领兵御敌,绝非希图封赏。何况先前所得已是足够,不敢再受朝廷如此厚封。请阿姊收回。”
“以妹夫之功,再如何封赏,阿姊亦觉不够。你不必推脱。”
她拍了拍洛神的手,安抚似地道:“如今总算好了。待妹夫不日归来,天下便也太平了。往后你们应当能够好好相聚了,再不必一个东,一个西,名为夫妇,却经年也难得在一起几日了。”
洛神望着她,沉默了片刻,道:“阿姊,你是要受那慕容替的囯书了?”
高雍容脸上依然带着微笑:“大虞这几年虽风调雨顺,国库比起往年,也算宽裕了些,但战事一直未停,民众也是怨声载道,急需休养生息。北伐固然重要,但阿姊也慎重考虑过了,刚打完羯人,实在不宜又去打燕人。何况燕人和羯人也有所不同。羯人是日暮西山,那燕国却势头正起,一时想胜,恐怕也没那么容易,倘若如此打下去,于国于民,绝非利好。如今他既主动示弱,又有意让地,我大虞若丝毫没有表态,未免不妥。不如趁机谈和,亦是为民造福。”
“我已向妹夫发去诏书。若无朝廷后令,命他不可轻易言战。”她说道。
“此亦为朝臣之共识。”
她又说道。
洛神猛地站了起来,和她对望了片刻。
“阿姊所虑,不无道理。但敢问阿姊,倘若此为慕容替的诡计。一旦我大虞放松警惕,他便撕毁盟约,另有所图,到时该当如何?”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倘若日后他当真食言使诈,到时我大虞早也厉兵秣马,发兵灭之,光复失地便是。但如今,为生民之计,倘若能够息兵罢战,自然是以和为上。”
高雍容的语气,慢条斯理。
月光从亭顶一角照入,映得她脸孔半明半暗。
她亦慢慢地站了起来,柔声道:“阿弥,我听说你时常一人居住于此,未免孤单。我有些放心不下。不如你这就随我一道住进宫中吧。想你我从小便关系亲近,如今却多久未曾促膝谈心了?你入宫,阿姊也能有个伴。等妹夫回来,他再接你出宫。”
洛神道:“阿姊,我想留在这里,等郎君回。”
高雍容道:“阿姊是为你好。这里四面环水,总归空旷了些,虽说有护卫,但比不过皇宫安全。”
“倘若我只想留在这里呢?”洛神一字一字的问。
高雍容脸上依然带着笑容:“阿弥,阿姊如今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模样,你一向最听阿姊的话了。还是随我入宫为好,莫教我再为你担心。”
她牵住了洛神的胳膊,耐心地哄着,仿佛此刻在她面前的洛神,真的还只是从前的那个小女孩。
洛神定定地望着面前的高雍容,看着她眉眼间的笑意和唇间的细碎念叨,脑海里忽然又掠过了小时候的许多片段。
虽然很早以前,她就知道,如今的阿姊,她再不是自己从前记忆里的那个阿姊了。在她的心底里,也早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但每次,当她看到高雍容面对自己时的笑意和那些流露出来的关切,又总会叫她在心底左右摇摆,暗暗期盼。期盼一切都只是多心而已。
上天知道,一直以来,她是何等地珍视和阿姐之间的这种姐妹之情。
她是自己的家人。如果可以,她真的希望,这种情分,一辈子都能够如此保有下去。
甚至,就在片刻之前,当她骤然听到李协告诉自己的那句话时,她的第一感觉,不是轻松,而是惊悚。
惊悚于李穆,她的郎君,心机深沉到了如此地步,何以竟想到早早便做了如此决绝的安排。
就在这一刻,她的心中难受极了,但却又感到了一丝释然。
那是一种终于能够从犹疑和摇摆的折磨中解脱出来的释然之感。
温情脉脉的面纱,能够遮掩一时的喜怒,却无法永远地盖住人心。
她所仰慕和挚爱的那个男子,如高山般巍然耸立,如渊水般宏博深沉,他和这整个罩着一件华丽外袍、衣下却散发出腐朽阴霉气味的朝廷,从一开始,就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该来的决裂,今日终于还是来临了。
洛神站在那里,凝视着高雍容的微笑。
“阿姊,你是要拿我当囚徒吗?”
她问道。
“倘若我成了囚徒,为大虞裹血奋战,北伐收地,力推新政的李穆,在你眼里,又是何种身份?”
高雍容一怔,慢慢地松开了方才挽住洛神胳膊的手,脸上的笑容,渐渐也消失了。
“阿弥,你可知你方才那话,是为何意?”
她蹙了蹙眉,语气变得有些冷硬。
“我自然知道。”洛神一笑。
“阿姊,不妨告诉你吧,我不但不去皇宫,就在今夜,我也要离开建康。”
“郎君会接我走的。”
高雍容神色一紧,迅速眺望了下四周。
三面皆是庭院,对面,在那看不到的黑暗的江面阴影之中,也已布下了她的天罗地网。
她慢慢地吁了一口气,暗笑自己,这几年,或许真的是被人压迫过甚,以至于此刻一听到洛神提及,竟也差点相信了。
“阿弥,不要再胡闹了!走吧。这就随阿姊入宫!”
她沉下脸,用不容辩驳的语气说道,转身要唤跟随自己同来的宫卫。
洛神抬起手,从袖中露出了一样物件。
那是一块绿玉雕成的小葫芦,口子用一根红色的丝绳吊着,坠在洛神的手指之下,微微晃动,月光之下,泛着盈盈的玉泽。
“阿姊,你瞧,这是何物?”洛神道。
高雍容转头,一看到她手中的那个玉坠,面色遽然一变,一把夺了过来,低头看了一眼,厉声道:“登儿腰包上的坠子,怎会在你这里?”
洛神望着神色瞬间转为焦惶的高雍容,想起方才李协对自己说,大司马很早以前就在宫中安插好人,为的,就是防范今日之变。
箭离弦,便再不回头了。
她压下心中涌出的那一缕不知是庆幸还是难过的心绪,慢慢地说:“阿姊,我说过的,郎君会接我走的。你不妨先回宫看看,我有没有在骗你。”
高雍容的面庞,在月光下看起来如同雪一般惨白。她睁着一双充满了怒火的眼睛,死死地盯了洛神片刻,突然掉头,疾奔而去。
第140章
皇宫禁卫森严, 关卡重重,想将一个人带出去, 绝不容易。更不用说,那人还是皇帝。
但是人却竟就如此, 真的从皇宫之中凭空消失了。
据宫人言,白天退朝之后,小皇帝不愿去御书房读书, 到了傍晚, 趁着太后忙碌, 带了几个平日随行的宫人偷偷去林苑游玩,命不许告诉太后。这也不是头一回了, 宫人自然不敢告发, 没想到入了林苑不久,人便不见了。
高雍容还没回到皇宫,半路之上,便遇到仓皇出宫寻她禀告消息的宫人,确证了从洛神那里得来的话。
方才在白鹭洲上, 虽有儿子随身佩戴的玉坠为证, 她还是有些不信。
除了不信儿子能被人从防守森严的皇宫中劫走,她更不信,李穆竟能够抢在她的前面下手。
这半年多来, 他人一直不在建康。
也就是说, 他至少要在前次北伐之前, 甚至, 更早之前,便已在皇宫之中埋下了监视的眼。
倘若他有心,以他今日之权臣地位,想做到这一点,自然不难。
可怕的是,一切都是在毫无迹象之下发生的。何况这几年间,吸取了从前来自于萧道承的教训,她对宫中之人防备极严。
但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她事先竟也浑然不觉。直到今天,她本想先行下手,才知道,已经被根本就不在建康的李穆给抢去了先机。
高雍容不寒而栗,又一阵急怒攻心,险些晕厥,定了定神,立刻赶往皇宫。
整个林苑的角角落落,包括皇宫里的每一座屋子,都被翻了个遍。全城也紧急关闭城门,连夜内外四处搜索。
但她的儿子,当今大虞的皇帝,却消失得无影无影。最后唯一查到的线索,便是天黑之后,曾有辆运送秽物的车子从皇宫侧门出去。
秽车虽通常只在早上收集出宫,但有时,傍晚也会出去一趟。宫卫见惯不怪,且因那恶臭,并未逐一开盖检查,放了出去。
而这一去,便再无车子回来的记录。最后只查到出了西门,不知所终。
高雍容已经完全可以肯定,她的儿子,便是如此被弄走,送出了城。
三天过去,搜索毫无进展。她的案头之上,不过只又多了一条绣着金龙的束带。
这日清晨,缭绕在白鹭洲畔的淡淡薄雾还未散尽,早已收拾好简单行装的洛神,带着同行之人,终于得以从被重重包围的白鹭洲的渡口离开,登上一条西去的快船。
高雍容带着身后几十名朝廷官员,立于岸边,盯着洛神,一言不发。
冯卫愁容满面,神色更是焦虑无比,追到船头之前,不死心地苦苦劝着:“夫人,就算朝廷和大司马意见相左,大司马有所不满,亦万万不可如此行事!你听我一言,暂时留步,将陛下送回,再劝大司马归京,到时是战是和,再商议也是不晚……”
人人心里都清楚,李穆在这个当口,用这种方式强行接走他的妻子,意味着什么。
那些这几年间新被提拔上来的寒门官员,无不忧心忡忡,神色凝重。
侍中刘惠却很激动,夺步上前,高声说道:“冯公此言差矣!”
“多年以来,征战不休,民众苦战已久,人心思定。如今好不容易有如此机会,太后乃是出于体恤,顺应民心,这才有意罢战谈和,于国于民,无不利好!李大司马罔顾民心,欺国主年幼,仗位高权重,一心以战邀功也就罢了,今日竟还做出如此忤逆犯上之事,简直目无纲纪,骇人听闻!”
“试问,大司马此举,与当初的乱臣贼子许泌,又有何区别?”
立于他身后的那些官员纷纷点头附和。
“夫人难道忘记,你亦是高氏之女?高相公如今人虽不在朝廷,但高风亮节,何人敢忘?他若是得知大司马今日借势如此肆意妄为,又岂能坐视不管?”刘惠又道。
议论之声四起。众人冲着洛神背影,指指点点。
洛神停步,转身说道:“我父亲如今若在朝廷,诸公难道以为,他会无视鲜卑人对长安之公然挑衅,如在场诸公一般,欣然去和慕容替议什么和,讲什么南北治?”
她神色如常,但话里的讥嘲之意,扑面而来。
刘惠和身后那些大臣无不愣住,相互对望了一眼,面上露出不满之色。
一个须发皆白的大夫指着洛神,颤巍巍骇然道:“我与你父从前也常相互往来,乃是见你长大的。你身为高氏女,闺仪阃则,含章发秀,一向为世人所范。今日大司马公然挑衅朝廷,你不加劝阻,一味盲从也就罢了,怎竟如此说话?”
这老大夫博综艺术,善属文赋,乃当世名士。那年许泌攻打建康,他随帝后逃亡曲阿,事后受惊过度,归来当即告老,这几年,本已不见他在朝廷露面了。
今日却也被高雍容请来。
除了要向自己施压,想来,她更是要用这种方式,叫天下人人都知,是李穆大逆不道,背叛朝廷在先。
洛神应道:“老世伯不问世事,名声垂范。侄女方才之言,怎敢针对世伯?”
十六岁嫁了李穆,流年弹指,光阴逼人,当日那个满心不甘,在新婚夜以刀向人的懵懵懂懂的女孩儿,又怎会想到,多年之后的今日,从出生之日起始,头上便被冠以一个南朝最高贵的姓氏的自己,竟会如此地和他们相对而立。
一尺之水,却如一道再也无法跨越的巨鸿深渊,横亘在了她和建康这座皇城的中间。
她的心中,无限感慨。
就在这一刻,她忽然有些同情自己的父亲。壮志满怀,亦非无能,却脱不开他与生俱来的姓氏和门第的那道枷锁,犹如陷足泥沼,跋涉半生,到了最后,非但壮志难酬,连母亲和她腹中那即将出世的孩儿也不知所终,意义何在?
她更心疼李穆。顶天立地的一个汉子,挽狂澜于即倒,扶危厦于将倾,末了,他尚在裹血力战的征途之中,他的女人,却要被当作人质押于京师。不从,便是大逆不道,乱臣贼子。
如此一个皇朝,哪怕和她休戚相干,血脉互溶,她又有何割舍不下?
“你们不记李穆功劳便罢,乱臣贼子!这就是你们对他这些年在朝为官的全部评价?”
她的目光,从那个一脸痛心惊骇的老官的面上扫过,看向一张一张大臣的脸孔。
“容我猜一下,你们为何如此恨他。南朝上下,多年以来,养了无数的饕餮,个个高贵风雅,实则贪得无厌,即便已被喂得脑满肥肠,亦是不肯停下那张与民夺食的嘴。哪怕只是一小口,也不愿意吐出。他却叫你们吐出了吞入腹的东西,所以你们全都怕他,恨他,偏又拿他没有办法!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打压他的机会,便是明知与虎谋皮,你们也是不愿错过。”
她唇畔浮上一丝冷笑。
“在你们的眼中,长安算什么,洛阳算什么,在胡人铁蹄之下挣扎求生的那些北地遗民又算什么。和你们从嘴里吐出来的那点肥肉相比,这些全都不值一提。谁阻挡了你们搜刮民脂民膏,他就是乱臣贼子,你们便要除他而后快。”
四周阒然,冯卫渐渐面露羞惭之色,沉默不言。
“刘侍中,我猜得对不对?”
洛神看向刘惠。
刘惠怒道:“一派胡言!你竟敢如此污蔑朝廷群臣!”
洛神哼了一声:“你们既将乱臣贼子之名扣于我郎君头上,我自然要替他和你们说道说道。你们不承认也罢。”
她盯着刘惠,讥道:“刘侍中,你号为征虏将军,但不知征过何方的虏,讨过何方的逆?若还要点脸面,我劝你不如及早上表,求太后赐你一个曲阿将军的名号,倒还名副其实。”
这是暗讽当年建康难时,他不肯随高峤留下护城,以保护帝后之名逃去曲阿的那件旧事了。
虽然气氛凝重,但站在冯卫身后的几个官员,都是当年随同高峤一道守卫过建康的,听洛神如此公然讥嘲刘惠,还是忍不住低声发笑。听到自己笑声突兀,急忙又握拳捂嘴,作咳嗽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