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宣头颈低垂,人宛如凝固,一动不动,半晌,低低地道:“全是我杨宣之罪……我便是死,也难辞其咎……”
“将军不必如此。你受制于人,罪不在你。何况,事已出,再自责也是无用,当务之急,便是想法子,助陆柬之和那几万将士从围城中脱困返回。”
杨宣抬起头:“如何助?”
“多方出击,围魏救赵。迫使围城夏人回兵,给陆柬之造一带人突围的机会,咱们再行接应,将人救回。”
“都有哪几路救兵?”
“广陵军一路。我见完你,便要赶去长安排兵,是为第二路。还有第三路……”
李穆双目炯炯,望着杨宣:“这第三路,便是我今夜来此见你的目的。”
“杨将军,你敢不敢随高相公与我一道,作这救兵的第三路人马?”
杨宣一怔。
李穆继续道:“我之所以问将军敢不敢,而非愿不愿,乃是我笃定,倘将军你自己能够自主,你必定是愿意的。”
杨宣神色间掠过了一缕难言的愁色,沉默了。
“不知将军可否记得,从前我曾劝过将军,许泌非可效忠之人。以将军之明智,这种话,其实又何须由我来提醒?杨氏从前原本就是江北荆州一带的地方方伯,不过因了寒门不显,这才投效许氏。当年将军父祖投奔许氏之时,也是带着兵的,这些年来,倘若没有将军扶持,许氏军府又何来今日的稳固地位?莫说将军你不欠许氏,便是你真的欠了他人情,也早已还清。何况这一回,许泌如此行事,将军你难道真的不觉寒心?”
李穆加重了语气:“杨将军!你我都是行伍之人,打仗原本就会死人。将士们战死在对敌沙场之上,无话可说!但如今,那千千万的冤魂,并非死于敌手,而是因了士族倾轧,死在了自己南朝人的手里!将军,难道你便丝毫没有触动?”
“敬臣!你不必说了!错已铸,我本就追悔莫及。又何尝忍心再看将士因我之过,白白命丧敌手!”
杨宣脸膛涨得通红,一脸羞惭,欲言又止。
李穆望了他一眼,递上一封书信:“将军,我动身之前,高相公嘱我将此信给你。他还叫我转你一话,你在建康的父母妻子,他会派人加以保护。日后,只要你愿意,高相公那里,也是高位以待,绝不食言。”
杨宣一怔,回过神,急忙双手接过,取信展开,尚未读完,一双虎目,隐隐蕴泪,向着建康方向下拜,哽咽道:“此次北伐用兵,倘若不是我畏首畏尾,不敢抗争,任人夺帅,又怎会惨败至此地步!我本就死有余辜!高相公非但不怪,反而如此厚待,我若还只为自己身家性命考虑,天也不容!”
他从地上站了起来,转向李穆。
“说吧!要我如何配合?我必无不应!”
李穆上前,双手紧紧握住了他的臂膀。
“有将军如此发话,何事不成!情况紧急,我这就和你细说作战计划。”
杨宣点头,当即将一众亲信秘密唤来,把自己的决定说了一遍。
他的那些亲信,早就对许泌心怀不满,对许绰更是愤恨无比。便是退到此处的这些天,那许绰名为养伤,帐中却还夜夜歌舞美人,早就引得众多将士暗中咬牙不已,闻言群情激动,无不应允。于是连夜计划完毕,趁着夜半三更,一群人冲入许绰帐中,将还在睡梦里的许绰捆住,连同他的一些心腹,全部控制住了。杨宣遂命人吹角,召齐全部士兵,宣布随同广陵军和李穆的军队,一齐营救如今还被困在郾城的北伐军队。
许泌军府里的中下层官兵,对杨宣本就一向服从。那些瞧不起他,随同许绰夺帅的上层将领,又都已被控制,加上前次兵败被困之时,若不是杨宣领着亲兵杀出来,众人跟随他撤退,如今恐怕早就已经死了,见他威风凛凛,发号施令,旁边又站着李穆,无不唯命是从。
忙碌了一夜,天亮,诸事完毕,李穆和杨宣约好发兵日子,便要继续北上赶去长安。
杨宣送他出了十几里,方停步,目送他和那一列随从纵马疾驰而去,身影模糊在了马蹄翻飞带出的一片黄尘里,渐行渐远,心中不禁微微感慨。
曾几何时,李穆还只是自己帐下的一个别部司马。
当日他求娶高氏女时,自己获悉,以为妄想,苦苦劝他打消念头的那一幕,仿佛还历历在目。
不知不觉,如今他已官封骠骑,取下长安,取威定功。他的名字,更是成为了南朝人心目中的战神化身。
便是自己,他从前的老上司,如今在他的面前,也感觉到了来他举手投足所不经意流露出的一种威重之感,不敢有所托大。
这回兵败之后,他已主动上书许泌,请求降罪。本做好了赴罪的准备,却没想到,李穆会亲自来这里劝自己共同出兵。
杨宣知道事毕,许泌必定不会放过自己。
他为人一向优柔寡断,顾虑重重,但就在这一刻,他忽感释然,甚至有些感激李穆,给了自己一个如此的机会,终于可以违抗许泌,随自己心意,做一件真正想做,也是他必须要去做的事了。
最坏的结局,不过就是罪上加罪。
高相公答应保他家人,他再无后顾之忧,哪怕身首分离,又有何畏惧?
杨宣仰面向天,长长地放啸了一声。啸声之中,仿佛终于将这些年来,深深积在胸下的所有不满和郁闷,全然释放,整个人只觉重担皆去,唯一所想,便是放手一搏,与高相公和李穆一道,誓将被困军队救出围城,以此赎罪。
……
这些日子,高峤又变得忙碌异常,难免照看不到萧永嘉。见她肚子越来越大,连走路都有些吃力了,高峤有时很是自责。
萧永嘉如今对丈夫却极是体谅,不但叫他不必为自己分心,反而心疼他的操劳。却知劝他也是无用。并非是他自己刻意要忙,而是事情自己找了上来。
许泌陆光,如今两人都形同隐身。许泌托病不朝,少有人见到他的面,详情如何不得而知,但陆光从前次那事过后,卧病不起,病情倒是真的岌岌可危,高峤亲自去看了他几次,每次回来,无不眉头紧锁。
朝廷三驾马车,一下去了两驾,剩下高峤一人,每日多少事情,可想而知。加上皇帝对他又恭敬异常,朝廷事无巨细,皆要过问过他。丈夫便如一只陀螺,如今就是自己想停,也是停不下来。眼看他饭吃不好,觉也睡得不稳,睁眼闭眼,都是朝廷之事,萧永嘉除了对丈夫日常饮食多加进补之外,心里也就只盼这营救战事能快些顺利结束。
母亲这般盼望,洛神更是如此。在家伴着孕肚越来越大的母亲,等了一个多月,到了七月,一个好消息,终于传回到了建康。
李穆、高胤和杨宣三路联军约定同时出击北夏,果然达成了预先期待的目的。
尤其李穆那一路,因战事起得毫无预兆,起先势如破竹,很快破了潼关,直逼虎牢城。
那段时日,洛阳城的上空,满天飞着关于李穆大军不日就要打来的消息,街头巷尾,民众到处议论。
北夏自从输了那场原本意图南侵的江北大战之后,国力大减,这两年间,处处应战,朝廷焦头烂额,人心不定,得知消息,如临大敌,立刻将原本还集中在豫州一带的大军调了回来,全力应战,加上徐、青二州和南阳方向又同时遭受南朝军队发动的反攻,兵力进一步被迫分散。
半个月前,就在军中粮草匮乏,城中居民也无余粮,陆柬之不得不下令开始宰杀马匹的时候,探子忽然回报,说围城敌军,竟一拨拨地开始调离。
不过几天时间,城外漫山遍野,那些原本密密麻麻看不到尽头的连营,大片大片地减少。随后便得知消息,竟是朝廷相救,引走敌人,给他们还得一个突围而出的机会。
无法形容陆柬之在得知这消息那一刻的感受。
就在昨晚深夜,他悄悄登上城头,眺望南方之时,耳畔,还隐隐听到了远处不知哪个守城士兵发出的思乡泣声。
随后,仿佛受了感染,城头之上,到处可见士兵抱着兵器,蹲坐在地上,相对而哭,哭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作为主帅,当时他的心情如何,可想而知。
他没有惩罚这些士兵,独自默默离开了。
这一刻,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仿佛一个行将溺毙之人,突然被一只从天而降的援手从水中突然拔出似的感觉。
他立刻将这消息传达了下去。
他那些一路血战幸存下来,遭遇围城,在无数次打退企图攻城的敌人之后,最后却又面临粮绝境地的将士,原本已经彻底陷入了绝望,以为他们的归宿,也和那些早于他们已经战死的同袍一样,不过是死在这里罢了。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朝廷,竟然没有放弃他们。
战鼓再次激扬,军心更是空前凝聚,城门大开,陆柬之带着士兵,从这座已经围困了他们半个月多的城池里杀了出去,与那些还留下夏兵遭遇,血战之时,杨宣也终于领着军队赶到。
这两支本结为同盟,意图北伐的联军,在经过背叛和欺骗过后,再一次联合在了一起,歼灭了附近的北夏军队,随后迅速撤离,踏上了南归之路。
八月中旬,陆柬之回到了建康。
陆光终于还是没能熬到长子回来的那天,在陆柬之回京的路上,便含恨死去。
据说在他临终之时,神志已是有些不清,只一直在恶声诅咒着许泌,死后,双目亦是不瞑,无人能够将其合拢,直到一个机灵下人喊着“许泌死了,脑袋被砍了下来”,又壮着胆子去合他眼睛,这才终于得以成功合目。
陆柬之回来后,便忙着操办丧事。
陆氏身为士族大家,陆光在朝廷亦风光了一辈子,虽说临了这两年不顺,但人都死了,朝廷也对陆氏北伐失利不予究责,诸多抚慰,按照时人丧葬竟奢的风俗,丧事应当大办才是。
但陆家的丧事,却很是沉朴。朴素得甚至叫不少同为士族的陆光昔日友人都看不过去,暗中纷纷指责陆柬之不孝。陆柬之亦毫无辩解,一言不发,只在丧事完毕之后,向朝廷上了一道叫人为之侧目的奏疏。
陆柬之请辞了一切官职,送亡父灵柩归往祖地吴郡,全家同迁,他为父守孝三年。
而陆氏被他带回来的那几万人马,则以自愿募兵的方式,归并入了广陵军。
从此,南朝再无陆氏军府。
前头守孝那条也就罢了,后头这主动解散陆氏军府的决定,一出,便引发满朝哗然,大臣们议论纷纷。
据说他做的这个决定,当时引来了陆氏宗族的大力反对。
陆柬之一向以性情温恭而出名。但这一回,他却仿佛变了个人,态度极其坚决,丝毫不容人反对。
陆光一死,他便是陆氏名正言顺的家主。他如此发话了,陆氏族人争执了一番,无可奈何。一些人不甘,暗中拉走部分人马。陆柬之也不阻拦,最后亲自去见了剩下的大部分将士,言明了自己的决定。
将士此番死里逃生,除了少量想要退伍之外,其余人都愿意加入广陵军。
这日傍晚,洛神见父亲难得早早回了家中。
她知道,明日陆柬之就要扶灵归乡了。
今日他送来了拜帖,晚上会来家中,向自己的父亲,作一番辞别。


第110章
陆柬之留在洛神记忆里的最后一片印象便是前年之秋,记得刚过重阳不久,他赴任交州。那夜他亦如今夜,临行来向父亲辞别。
当时的那些悲伤,欲说还休的愁绪,还有他和自己道别,终于转身离去的那个黯然背影,至今想起,洛神仍是记忆犹新。
流光如箭。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中间各自又是如此多的经历。
她不知陆柬之的心境今夜到底如何,但她猜想,在他和父亲辞别结束之后,他或许也会想要和自己再见上一面。
这一次,他真的是要离开建康了,临走之前,应当是有话要和自己说的。
这是基于和他从小认识,来往多年而得的一种直觉。
洛神一直在等着。
果然,仆妇来传话了,道高相公叫她去一趟。
洛神去了,推门而入。
父母都在书房里,陆柬之立于一旁。
前番离别,一去经年。洛神今夜,再次见到了陆柬之的面——那位在她还是懵懂少女的昔日里,风花雪月,似曾入梦,却又模模糊糊,并未留下过多少深刻印痕的陆家大兄。
他双颊凹陷,人很是消瘦,但精神瞧着还算不错。
见她来了,他转向她,唤她“阿弥”,笑道:“方才我对伯父伯母说,想见你一面。你不会怪我冒昧吧?”
洛神含笑摇头:“大兄明日便归乡去了,便是你不开口,我亦是想来和大兄道声别的。”
高峤扶着萧永嘉站了起来,对洛神笑道:“你们说话吧,我送你阿娘先回房休息。”
陆柬之向两人道谢,相随送了出去,慢慢地转身。
洛神道:“大兄明日便要走了。家中内外之事,可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陆柬之面上露出微微笑容:“多谢记挂,诸事已妥。”
洛神含笑:“如此我便祝大兄归安,往后事事顺遂,时通消息。”
陆柬之望着她,唇边的那抹笑意慢慢地消失,沉默了片刻,说:“阿弥,实不相瞒,今夜你还愿意见我,善言如旧,我甚是感激。”
“去年蒙你顾念我的病情,赠以琴谱为药,我却辜负了你的一番善意,未能妥善收藏。更不用说我那二弟,丧心病狂,做出那般的龌龊恶事,险些玷辱了贤伉俪的清名。李刺史非但不怪,此次,为营救我与那数万陆氏子弟,多方奔走,不遗余力。”
“陆柬之感激涕零,无以为表!”
洛神见他竟撩起衣摆,向着自己的方向下跪,郑重行了一道叩礼,吃惊,急忙避让:“大兄快起来!莫说是我,便是我郎君,也不会受你如此大礼!将士头上虽冠有家族之姓,但何人又不是我南朝子弟?我郎君救的,便是南朝子弟。”
陆柬之从地上慢慢地站了起来,说:“去年在交州时,我一度颓丧至极,怨天尤人,乃至自以为此生已是了无生趣。如今想起,我是何等的无知可笑!”
“身陷围城,真正到了生死一线,耳畔尽是将士深夜思乡所发之泣,我方知从前那些所谓时乖命蹇,怨天尤人,都不过是庸人自扰,无所疾痛,强为呻,吟罢了。”
他忽地一笑。
“阿弥,你可知当初重阳比试之时,第三关我为何舍玄论,追李穆至虎山?”
“因第一关比试,他丝毫不逊于我,次关比箭,我和他亦是看似不分伯仲,但我分明知道,若真论高下,我分明技不如他。”
“我平日看似视名利如同浮云,交友亦从不问门庭身份,实则在我心底,依然还是自持身份。我不甘逊于寒门,当时这才生出好胜之心,舍了高相公特意为我而设的一关,定要和他在虎山争一高下……”
他出神了片刻,仿佛在回忆当时情景,摇了摇头,苦笑。“结果自然还是我输了。”
他的神色渐渐变得凝重。
“也是到了如今,我才知晓,李刺史到底是何等一位人物,远远非我能望其项背。输给他,我心服口服。”
陆柬之停了下来,望着洛神,唇角再次露出一片微笑。
“阿弥,你从小唤我大兄。当初成婚之时,大兄未能向你道一声贺。趁着今夜送上嘉祝,愿你二人白首同心,永以为好。”
“大兄先行去了。日后若有机会,再来拜谢你夫妇伉俪。”
洛神仿佛在他的眼底深处,看到了一层淡淡的,若有似无的闪烁水光。
但这无关紧要。
这一刻,在陆柬之的身上,再也见不到半分那年秋,留在洛神记忆中的黯然或是萧瑟了。
他是克制而坦然的。
洛神亲自送他,一直送出前堂,方停步,慢慢地折了回来。
她知道陆柬之是真的放下了。
回来的路上,她感到自己心情也随之释然了,又不禁生出了几分的感叹。
她的世界里,倘若没有李穆的出现,倘若当初,她顺顺利利地嫁给了陆柬之,如今,未必不是另一种现世安稳。
但是,如果可以选择,她想她依然还是会选今日这般,和他聚散分合,相思成页。
没有丝毫的犹豫。
如果不是遇到李穆,她不知道,自己原来可以如此地喜欢着一个于她原本只是陌生人的男子。
矫矫虎臣,在泮献馘。
在洛神的心目里,她的伟岸郎君,又岂只是如此?
她爱他渊渟岳峙的深沉品格,爱他磊落干云的英雄豪气,爱他那战士般的刚勇和血气,爱他身上那一道道记满了他所走过的铁和血的道路的伤疤印记。
她更爱他只会在她面前才肯表露出来的所有那些男人的阴暗、嫉妒和软弱。
陆柬之和那些幸存下来的将士,都已经安然回来了。如今她只盼着他也能早些来接她。
她想和自己的郎君在一起。
可是无法立刻聚首的消息,还是不可避免地送到了她的手里。
送走陆柬之,洛神回到自己房中,看到母亲坐在床沿上等着她,见她回了,似要起身,急忙快步走了过去,扶她又坐了回去。
“阿娘,你怎还没歇息?”
她摸了摸母亲越来越显的肚子。记得方才阿耶说,送她回屋歇下的。
萧永嘉微笑着问:“柬之走了?”
洛神应是。又说:“也无别事。陆大兄方才只是向我表了对我郎君的谢意。”
萧永嘉也未多问别的,只微笑着叹了口气:“柬之向你阿耶和我辞别时,我便瞧出来了,他是真的和从前不同了。他从前本就出众,等过了这道坎,日后只会更好。”
洛神点头,心里想着,嘴里便问了出来:“阿娘,还没有郎君何时回的消息吗?”
萧永嘉看了眼女儿,递上一封信。
“方才你和柬之说话之时,敬臣的信到了。一封给你阿耶,这封是你的。我知道你天天念着,自己给你送来了。”
洛神眼睛一亮,急忙向母亲道谢,接了过来。
虽然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关于他的消息,但却舍不得撕坏封口。她站了起来,跑到外间,拿裁刀小心地挑开封口,终于取出了信。
他熟悉的字体,铁笔横勾,一下跃入眼帘。
信写得很长,有好几页纸,她依然舍不得一下看完,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但是渐渐地,洛神唇边的笑容,有点凝住了。
陆柬之成功突围,继而得以南归的消息传到他那里后,他便停了对虎牢城的进攻,随即撤军,回到了潼关之西。
这个消息,洛神早先已经知道了的。
她本以为,等他安顿好长安那边的军务,他便能回来接她了。或者至少,派人来将她接去他的身边。
但是看起来,这个希望,至少现在,显然是不可能了。
李穆对她说,潼关之西的中原,如今还不在他的计划之内。
取长安后,他的首要之事,便是灭掉陇西的鲜卑势力。
他对她极是思念,原本回兵长安之后,打算按照原本计划回来一趟。但是陇西局面再起变化。
鲜卑的吐谷浑部此前一直在和继位为帝的谷会长在争夺秦城。上个月,吐谷浑部攻下了秦城,西金才灭,吐谷浑人又建国称帝,趁他东进潼关的机会,频频袭扰长安。他决定就势反击,打掉这股占据了陇西多年的鲜卑势力,拿下陇西,以彻底稳固长安。所以他暂时无法回来,也不方便将她接到战事频频的长安。
他临走之前,曾答应一完事就回来接他的。如今却食言了。
信末,他语气很是小心,再三地向她赔罪,又叮嘱她安心等自己的消息,说,等他灭了鲜卑势力,拿下陇西,把长安局面彻底稳定之后,一定来将她接走。
洛神反复地看了好几遍,慢慢地放下信,抬起头,见母亲望着自己,压下心里涌出的失望,立刻露出笑容:“阿娘,郎君战事忙碌,回不来,我也不方便去他那里添乱。正好留在家里陪你,等你生产。”
她想了下:“阿家那里,我也久未尽孝。过几日便是你的诞贺之日,等我陪你过完了,我也去京口住些日子吧。”
萧永嘉方才已经从高峤口中得知这消息了。少年夫妻,最是浓情蜜意之时,本担心女儿愁烦,见她如此发话,也就放心了,和女儿又叙了几句,起身回房时,提醒她若要回信,便尽快写,明日正好和高峤的信一道送出去。
洛神应好,等母亲一走,回来立刻坐在案后,挽起衣袖,亲手铺纸洗砚。
琼树等侍女知她是要给李郎君写回信了,在一旁摒息敛气地等着,不敢发出大声,免得扰了她。等了半晌,见她提起笔,却一个字也没落下,出神了良久,竟放下了笔,转身走出房门,去往庭院,一时不解,于是全都跟了出去。
她摘了朵锦葵,又寻到一处花草繁茂的院落里,采了枝紫红色的香花椒,回来,在书架上抽了一册书,夹压其中,放进封里,一字未写,便成信了。
侍女们不禁迷惑,面面相觑。
琼树忍不住问:“小娘子,此为何意?”
洛神将口封住,笑而不语。
想他行军打仗,未免枯燥。若偶也和她一样,深夜不眠,帐中坐起,灯下翻翻自己寄他的这卷书籍,未尝也不是个打发漫漫长夜的好法子。
……
数日后,便是萧永嘉的生辰之日。
随着陆柬之举家离京,陆氏从此彻底退出朝廷。新安王又上书弹劾许泌,措辞严厉,朝臣议论,也无不指责。
此次北伐,损失惨重,不止朝廷,民间亦议论不停,早不是一家一姓之事。许泌自知无法再安于朝廷,便以归乡养病为藉口,请辞司徒一职,离开建康,暂时回往宣城的苑陵老家。依附于许陆两家的一些朝廷官员和门生故旧,难免也各有波及,或贬或去。
从前士族三姓大家,经此变故,最后只剩高氏,门庭独显。
早几天前起,高家门槛,几乎都要被那些前来递送拜帖的各家人给踩断了。
萧永嘉并未大张。叫高七收下拜帖,一一回以谢函,贺礼却一概不收。
到了今日,也不过是请了高氏宗族里几个平日关系亲近些的女眷,还有那位去年过生日曾邀她去住了几日的好友怀德县主,大家一起过来,设了筵席,叫了班乐伎在旁舞乐助兴,一道庆贺而已。
她因有孕,自己滴酒不沾,只和众人言笑晏晏。一片欢声笑语里,只见一个仆妇笑着急匆匆地进来,说宫里来了个口信,道高皇后也亲自来了,要给长公主伯母道喜拜寿,此刻凤驾就在路上,快要到了。


第111章
堂中话音顷刻间停了下来,众人看向萧永嘉,目光无不艳羡。
怀德县主笑道:“过个生辰,连皇后都亲自出宫拜寿,这等荣耀,阿令,放眼南朝,只有你是头一个了。”
众人纷纷附和。
萧永嘉微微笑了笑。
洛神坐在她的近旁,见她似要起身去迎,立刻道:“阿娘,你身子不便,还是我代你去迎阿姊。”
洛神到了前堂,等了没片刻,果然,高雍容摆驾现身。洛神领着一众仆从跪迎,早被高雍容扶起,笑容满面,先是埋怨她总不入宫寻自己说话,又道此处是家里,只想听她唤自己阿姊。
洛神笑道:“阿姊,阿娘方才本是要亲自来迎的,被我给拦下。阿姊不会见怪吧?”
“今日伯母生辰,我来本就是为伯母贺寿增喜的,谁在乎这些虚礼?何况伯母身子不便。不快不要和阿姊如此见外了。”
高雍容亲密地挽了洛神手臂,一路说着笑,朝里而去,很快到了宴堂。
萧永嘉早和那些女宾一道出来跪迎了。
高雍容疾步上前,亲手扶起了萧永嘉。
萧永嘉早已命人替她设了贵席,请她入座。
高雍容挽着萧永嘉先将她引回座席,自己这才入座,又叫众人也平身,全都不必拘礼。笑道:“我从小失母,多蒙伯母照看,待我胜似亲女,伯母如我亲母。只恨从前远嫁,如今又整日拘在那皇宫里,不能尽我一片孝心。遇了今日伯母喜寿,我来,是为贺寿,顺便看望家人。倘若因我在这里,叫大家都放不开手脚,那才是我的罪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