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放之和高桓,领着厉武战队和两千骑兵,现身长安。
李穆早就料到谷会长极有可能弃城西去。以胡獠的凶残和毫无人性,临走之前,屠城也不是没可能。他的大军虽然无法及时赶到,但还在顺阳,发动突袭,大败谷会隆的当日,为防万一,他便提早派遣孙放之带着高桓,领厉武战队和两千轻骑,先行赶往长安。
这一支军队,日夜兼程,前日便已抵达,一直潜伏在外。到了今日,见谷会长领军西去,城中现出火光,便知被李穆料中,留下士兵预备屠城了,立刻分出疑兵,分别赶到东、西、北三面城门之外,驱马来回践踏黄泥地面,踏出飞扬尘土,又遍布预先带来的旌旗,杀声不断,作军队来袭之状。
与此同时,高桓领着百骑,在马蹄践出的漫天黄尘中,冲到开启着的那扇南门附近,带着士兵,用他教的鲜卑语,齐声高呼“李穆大军已到,包围了全城,快逃命去!”
城中鲜卑士兵,本就对南朝人李穆心怀畏惧,正奉命追杀城民,突然听到耳畔隐隐传来呼叫逃命的族语,怎知真假,以为是同伴发出的警告,大惊失色,谁还顾得上杀人了,此刻自己逃命要紧,纷纷掉头,涌向南门。
等到那五千人全涌出城门,争相逃命之时,早埋伏在旁的孙放之带着部下横杀了出去,加以拦截。
高桓命人守住城门,自己随后亦领剩余骑兵,和伙伴一道,投入了追杀的行列。
这一场战,双方人数,虽无法和先前以万人为基数的大战相提并论,但惨烈,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高桓从前在建康时,亦听闻胡獠残暴。但天性柔慈。来到义成,数次加入作战,战场之上,有时遇到姐夫下令,将投降的胡兵全部就地杀死的境况时,有时心中还觉不忍,乃至被孙放之嘲笑如同娘儿们心软。
唯今日此刻,亲眼目睹这些在他看来,本也是常人的鲜卑兵,在战争的碾压之下,变得如何丧尽人性,竟对城中无辜老幼举起手中屠刀,方终于赤了眼睛,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生逢乱世,天道已死,人命轻贱,贱若彘狗。他从小读的圣贤书,书中教的道德言,更有那满建康城的名士风流,倜傥风度,名倾六辅。
在屠城面前,皆是笑话!
以战制战,以暴制暴!
惟手中持有暴力,一日能够强大到绞杀一切的其余暴力,道德方能复苏,天下才得太平!
他恶向胆边生,冲杀上去,见人就砍,状若疯狂,毫不留情。
其余和他一道的厉武伙伴,亦皆是如此。
一个又一个的鲜卑屠夫被砍杀在地,尸首堆叠,血流满了一地,足踏下去,溅出血花。
他追上了最后一个逃走的鲜卑士兵。
那人倒在了他的面前。用恐惧哀求的目光看着他,向他乞讨饶命。
高桓没有半分犹豫,一刀下去。
一道热液,猛地喷溅到了他的面门,将他面庞,彻底染得血红!
他手中倒提卷刃的长剑,闭目,任那腥血沿着自己的脸,一滴滴地滴落。
片刻后,睁开眼睛,慢慢转脸,朝向身后那座千年前起,便已矗立在这片土地之上的古老巍峨城池。
两面布满累累刀砍斧斫、火烧木撞伤痕的城门,缓缓地,在他面前开启。
……
李穆统领联军北上之后,整个义成,都开始了等待。
他刚走的那些天,满城气氛,紧张而压抑。
刺史府里,每日上午的孩童书声依旧琅琅,但午后,刺史府前原本总会吸引许多孩童聚集玩耍的那片空场,变得静悄悄的,再也听不到孩童的嬉笑之声了。因那些孩童都得过父母的叮嘱,命不许再去那里,唯恐打搅了刺史夫人的清净。
谁都知道,刺史夫人在等着战讯。这座城中,应当没有人会比她更为急切了。
虽然表面上,她看起来,和平常并无两样。
渐渐地,消息终于开始传回来了。
接二连三,全都是好消息。
先是大军夺取顺阳,在大河之畔,击溃了来势汹汹的西金大军。
就连西金皇帝谷会隆,也死在了乱战之中。
接着,又一个此前大约所有人都不敢想象的消息,也随之飞抵。
长安,这座自上古起便见证了华夏巍巍的古老城池,在异族铁蹄轮番践踏,伤痕累累,沉陆多年之后,今日,又重新被夺了回来。
李穆取了长安!
据说,他的大军开到长安的那日,整个长安都为之沸腾。民众洒水清道,扶老携幼,出城数里之外,跪地迎接他的到来。
消息传开之后,义成全城,亦是跟着沸腾了。
当日,几乎全部的城民,从四面八方,涌到了刺史府外。
李穆不在。
但那些人向着空门,纷纷跪地拜谢。最前的几个白发老者,更是老泪纵横,长跪不起。
他们都曾是长安故人。当年沦陷,幸运地逃离屠杀,从此浮萍飘零,苟延残喘,幸存至今。
离开时,黄口垂髫,而今老大,鬓发苍苍。故土旧城,已经遥远得连梦中也不会记起了,却没有想到,有生之年,竟然还能够听到它归来的消息。
洛神本无法和他们一样感同身受。但当她亲眼目睹这一幕时,她整个人,却亦被深深地感染了,心潮澎湃,乃至激动落泪。
她开始暗暗地盼着郎君的归来。数着手指,等他一天又一天,度日如年。
终于,在传来长安回归消息一个月后,在洛神感觉好似已经等了漫长的三百年,这一天傍晚,李穆回来了。
这原本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暮春的傍晚。夕阳西下,余晖照着静谧的城垣头上的垛口,将青黑色的城墙,染成了昏红。城垣之外,一望无际的原野,芳草青青,远山头上,半轮落日,天际之上,燃烧着的漫天烧云晚霞,将人面庞,映成了红彤彤的颜色。
洛神本以为他还要数日后才能到的。
他发给蒋弢,和写给自己的私信里,都是这么说的。
忽然,就在这个火烧云的暮春傍晚,一个斥候就这么纵马入城,奔到刺史府,给她带来了刺史提早归来,人已到城外的消息。
她方沐浴出来,懒梳头,慵着衣,闻讯,从屋里奔了出来,奔到院子口,被身后的阿菊,生生地唤停住脚步。
“我的小娘子哎,你瞧你那模样……”
洛神又奔回了屋,一叠声地唤来侍女,梳头,换衣,一边催,一边不忘照镜。
终于梳好了头,换好了衣裳,她爬上自己那辆小马车,催促去往城门。
还没有人知道刺史归来的消息。
城中,炊烟袅袅,耕夫结束了一日劳作,荷着锄头,从田地归家,妇人唤着门外的孩童,孩童却贪恋着白天的这最后一缕天光,兀自嬉戏玩笑着,口中一边应,一边跑得更远,认出夫人乘坐的小马车,见往城门匆匆而去,腼腆的,停在路边,好奇望着,大胆的便追在后头,亦跑向了城门。
城门口的士兵如常那样,巡逻走动,忽见夫人来了,马车中下来,肤光照人,容颜殊色,皆不敢多望,低头行礼过后,方悄悄望着她飞快登上城墙的背影,皆面带惑色。
洛神一口气登上城墙,立在那日曾目送他誓师北上的墙头之后,睁大眼睛,眺望着城门外那条仿佛延伸到了远方地平线尽头的驰道。
李穆没有叫他的小妻子等待多久。
洛神站在城头,在漫天绮丽的晚霞中,看到远方,出现了一列疾驰而来的人马。
战衣烈马,滚滚烟尘。
渐渐近了。不止她,城门附近的士兵和归城的民众,也终于发现了。
“刺史归来——”
兴奋的呼喊之声,此起彼伏,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原本有些冷清的城门口,突然如同集市一般,热闹了起来。
洛神飞奔下了城楼,在身后之人的簇拥下,出了城门,朝着正往这里而来的李穆迎去。
他纵马而来,身影越来越明。
很快,洛神便看清了他的面容。
身畔那么多的人,他的两道目光,却好似立刻寻到了她。
身后,越来越多的人涌出城门,迎接他归来的欢呼之声,不绝于耳。
洛神忽然心跳加快,停了脚步,站在道上,望着他向朝自己纵马而来,越来越近。
乌骓终于将他,带到了她的面前。
李穆停马,微微低头,望着她那张仰向自己的被晚霞烧红了庞的娇颜,忽然,朝她伸出一只大手。
洛神心跳加快,迟疑了下,亦慢慢地,朝他伸出了自己的手。
他微微俯身,一下抓住她手,轻轻一带,她人便被他抱上了马背,坐在他的身前。
四周短暂寂静,继而,又爆发出一阵新的欢呼之声。
“阿弥,长安为聘,你满意否?”
耳畔,传来男子的低语之声。
洛神便如此,和身后那个以长安礼聘自己的男子,在道旁越来越多闻声而出的民众的呼迎之下,从城门口,同乘一鞍,回到了刺史府。
……
谷会隆死,李穆取长安。此战,令南朝人李穆的声名,再次震动天下。
风闻前来投军的北地汉人,不计其数。
此前,才短短一个月,他的兵员,便迅速扩张。
李穆留孙放之、高桓等人驻守长安,训练新兵,自己和侯离的仇池兵以及两万军队,先回义成。
当夜,刺史府前灯火通明,满城到处是庆祝的欢声笑语。李穆将犒军之事交待给了蒋弢,自己便早早地回了后院,再没出来过。
直到次日午后,蒋弢在前堂等待良久,才终于等到了李穆的露面。
蒋弢呈上了一道诏书。
诏发自建康皇宫。御笔玉玺。昨夜送到。
皇帝得知他为朝廷夺回西京,龙颜大悦,为彰显褒宠,布告天下,特命他即刻归朝面圣,受封接赏。


第96章
午日的明媚春光,从半开的窗扇里照入。屋里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儿的声响。
记得自己走时,窗前那片她移栽的野石兰还在拔节抽叶。昨日回来,半圃的兰,已是绽出了花,白的,紫的,兰香郁郁。这个静谧的午后,带着兰香的微风,便无声无息地漫入窗隙,轻轻地掠着床前一幅轻软的雨过天青床帐。
帐子半遮半挂,低低地落着,被风拂动了一角,宛若微波漾动,替床里人挡着光,笼着若有似无的沁脾馨香。
她还酣眠未醒。脑袋微微地歪着,面庞枕在一截鲜藕似的玉臂上,身子侧趴在枕上,一幅轻薄的水色被衾,不知何时,被她伸出被角的一只光腿给缠住了,从肩头凌乱地挂扯下来,只掩至腰身,露出了整片散着乌发的光溜溜的雪白后背。
李穆从前堂回来,衣裳齐整,人便坐在床畔,默默地瞧着她的睡态。
想到此刻被衾之下那不着寸缕的模样,眼底眸色一暗,情不自禁,俯身靠了过去。手慢慢地探入被角,唇落在光滑的薄肩上头,轻轻触吻,停留了片刻,慢慢地,沿着漂亮的蝴蝶骨,柔美的背沟,一路往下……
长睫颤动了几下。
洛神被弄醒了。
是熟悉的,略带糙感的大手,在被衾的遮掩下,摸着她光滑如丝的肌肤。
知是他回了,唇角微微翘了起来,人却依然还沉浸在浓睡未醒的慵懒之中,感到浑身还是发酸,眼闭着,不想睁开,只懒洋洋地缩了缩腿,又蜷起身子,以此表达她对这个从昨晚起便总不叫她好好睡觉的男人的不满。
男子非但没有停止动作,反而从后,将她整个人抱住了。
洛神真的还没睡饱。含含糊糊地嗯了几声,软软地抬臂,想推开他,手却被捉住了。
唇改而印在她手背上,沿着她细细的雪白胳膊,亲了上去,一直亲到她面庞。
男人和她继续耳鬓厮磨了片刻。
“还很累吗??”
洛神听到耳畔,传来一道温柔的问话之声。
她还是有点迷糊。下意识地摇头。忽然却仿佛想起什么似的,人一下彻底清醒了,睁开睡眸,点头。
李穆望着她睁大眼睛,戒备地瞧着自己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
昨夜,对着自己这个热情无比的小妻子,他意兴盎然,放纵得几至狂宕的地步。睡睡醒醒,数度云雨,今晨醒来,犹未餍足,抱着怀里还困得不行的小美人,强又要了一遍,方拥着她一眠至午,直到蒋弢来寻,他才起身。她当时却还是困得很,仿佛连眼睛都睁不开,得知蒋弢来寻他,眼睛一闭,便又睡了过去。
补眠了一个上午,他已精神奕奕,却知她被自己累坏了,应还没缓过来,见她终于醒了,问她肚子饿不饿。
“已过午了。我是怕你饿坏了。不如先吃些东西。若还困,吃完了再睡。好不好?”
被他提醒,洛神才觉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乖巧地点头。
李穆摸了摸她脑袋,下了床,将帐帘子挂起,也不叫人进来,自己亲自帮她穿衣。一件一件地穿好,方再次开门,唤人入内服侍洗漱。
两人一道吃了饭,又一起回了屋。
嫁他都一年多了,仿佛只有今天,他的白天也属于她的了。
洛神心情极好,哪里也不想去。
一进屋,她便挂在他身上,要他抱自己。
“我浑身都好酸,走不动路了,都怪你……”
她娇声娇气地埋怨,声音软的出水。
李穆微微蹲身,双手托住她臀,一下将她抱起,抱得高高。
冷不防便离地三尺高,比他还要高。
洛神被吓了一大跳,哎了一声,抬手打他,要他赶紧放自己下来,不让他抱了。
李穆哈哈大笑。心下因片刻前收到的那个消息而引出的些许阴影,顷刻间,荡然无存。
他将她抱到了床上,让她躺下,自己坐在床边,将她双腿搬放到自己膝上,替她揉捏起了腿脚。
他手法极好,捏得洛神服服帖帖,舒服地眯着眼睛,享受着来自郎君的服侍,忽记起中午蒋弢曾来寻他,便顺口问了一句。问完,没听他回答自己。顿悟,想着或许是什么不便说的军机之事,忙睁开眼睛。
“若是不方便和我说的事,不说也是无妨的。”
李穆的手停了下来,抬眼,注视了她片刻,微微一笑:“无别事。只是昨夜,到了一道建康宫的圣旨,宣我回去,要封赏于我。”
洛神倒没想到过是这样的事,起先有点诧异,坐了起来,再一想,又欢喜了。
“这是好事啊。郎君你取了长安,如此功勋,谁人能及。你依功封赏,天经地义。”
“郎君打算何时动身?”
他没有立刻回答她。望了她片刻,才道:“阿弥,你觉着,我该回去受封吗?”
洛神不禁一愣,对上他投向自己的两道目光。
方才乍听这消息,她起先意外,随即便感到欢喜和骄傲了。为自己嫁了如今大英雄的一个郎君,与有荣焉。
却未曾想,他看起来,似乎不愿回去受封。
她立刻想起先前,他和父亲之间曾起过巨大分歧的那个问题。
他丝毫没有将父亲苦心维持的这个朝廷放在眼里。甚至,还大不敬。
便是因此,她当初才会被父亲从京口他的家中强行给带走。后来若不是自己执意追来此地,如今两人如何了,还未得知。
这半年多,她在这里,和他一起经历了那么多,她原本几乎忘记了还有这事。
此刻,突然又想了起来。
她的心,蓦然一沉。
迟疑了许久,终于说:“郎君,如今的皇帝,已不是从前我皇阿舅了。先前我阿姊的信,你也看过的。陛下和阿姊,亦是一心向好,新朝应是有中兴之心的。”
“但你若真不想回去受朝廷的封,我绝不会逼你。那你便回一道奏疏,道你并非藐视朝廷,抗命不回,而是义成和长安还不甚稳固,你军务繁忙,脱不出身,无法归京。”
“他们如今给你发这道诏书,应也是出于好意。不要为了这个,和我阿耶,还有陛下他们起了不快,乃至惹他们疑心。好不好?”
她说完,用央求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望着他。
李穆凝视着她,起先沉默着,片刻后,道:“等这里的事安排妥当了,我带你回。想来,你也想见岳父岳母的面了。”
洛神终于舒了一口气。
她最怕的,就是李穆固执己见,在这个当口,对朝廷公然不敬,落人口实。
只要他肯回,说不定就能感受到新朝的气象,继而慢慢改变想法了。
再乐观些,她更期盼着,有一天他和父亲一起,两人能同心协力,一齐做事。
何况,她确实也想念阿娘和阿耶了。
她爬了起来,跪在他的身边,带着感激似的几分讨好,低低地呢喃:“郎君,你对我真好。”
她微微地红了面,悄悄握住他的一只手,将他引向自己,压在了他喜欢的她的漂亮胸脯上。
“我已经睡饱了……郎君想要什么,阿弥都陪你……”
李穆闭了闭目,抽回了手,改而将她身子搂住,带着她,和她并头躺了下去。
他亲了亲她温暖的额,柔声道:“我也有些乏。你陪我,再睡一会儿就好。”
洛神昨夜实在被他折腾得狠了,真的还没睡够。乖巧地缩在李穆的怀里,被他搂着,闭上眼睛,很快,又沉沉地睡着了。
李穆凝视着在自己身边安然睡着了的妻子的恬静面庞,心里那片起先因她而散去了的阴影,又再次,慢慢地笼罩了回来。
如今的这个新皇帝,甚至还不如兴平帝。
至少,兴平帝还有几分争心。
而这个皇帝,从前留给李穆的唯一印象,便是贪图安逸享乐。
李穆记得,高峤还在世时,他收敛些。在登基次年,高峤死后,他便彻底化身名士,只知风花雪月,朝政由高雍容和新安王萧道承把持,与许泌、陆光这些士族明争暗斗。直到数年后,许泌叛乱,他救驾平叛,此后一路上位,权倾朝野,官至大司马,又因执意北伐,引来高雍容和萧道承的忌惮,他自己亦是一时不慎,死在了精心设计的美人计下。
而这个皇帝,早在许泌叛乱之时,便连惊带吓,死在了逃亡的路上。
李穆可以肯定,昨夜送达的这封诏书,托名圣旨,背后之人,必定是高雍容。
他也猜的到,高雍容如今,应该还只是想笼络自己。
催他回建康受封,想来不过是想要明确长安归属,更借此机会,向天下昭告,在外之臣,哪怕立下再大的功劳,亦是受制于朝廷,只是萧室之臣。
倘若没有此刻怀里的这个女子,今日,他是绝不会奉诏回去的。
既出来了,乱世自主,荡平中原,被冠以南朝乱臣贼子之名,又能如何?
便是这萧姓南朝,他亦可取而代之。
但因为有了她,他便也和这个朝廷,有了千丝万缕的羁绊。
她除了自己这个丈夫,还有父母、亲族,以及这个皇朝带给她的一切地位和荣耀。
那些都是属于她的一部分。
他做不到,完全不顾她的意愿,强行要她为了自己,生生地和这一切割裂。这一点,从他当初放不下执念,强娶了她的第一天起,他便知道了。
就在方才,听到她用讨好的语气,对他说,他对她真好,又拿他手贴她娇躯时,有那么短暂的一刻,他仿佛又看到了上辈子,洞房之夜的那个她。
只不过,那时候的她,是有求于他这个大司马。
而如今的是她,是害怕他和她在乎的家人决裂。
曾经的她,是何等骄傲,他记忆犹新。
他也想着,宁愿她一世都保有当初刚嫁他时的那种高傲天真。
然而,他终究还是做不到。
娶了她,却叫她如今在自己面前,如此地小心翼翼,甚至想要讨好于他。
她乖巧得令他心疼。
有得,便有失。得到了她,他便不得为她,向这个皇朝,做出自己的退让。
这一辈子,他想他是不会再重蹈覆辙了。
但,当这似曾相识的一幕,从今日起徐徐在他面前再次展开,等到了图穷匕见的那日。
他只盼着,此刻在他身边安然卧眠的她,能依旧这般,满怀地信赖于他。
她的余生,皆托于他手。
他是她一辈子的郎君。
李穆慢慢将怀中的小妻子搂得更紧,脸向她贴了过去,深深满嗅了一口来自她发肤的馨香,闭上了眼睛。
……
洛神深深地热爱义成这座城池,也喜欢自己现在住的这地方。
她是亲眼看着这座城池如何从她刚来时的满目荒凉,慢慢变成了如今这样一个充满了烟火气息的人居之地。更不用说,这个刺史府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都是她亲手拾掇过的,更是充满了感情。
但是建康,也是她出生和长大的地方,离开久了,未免也会想念。
何况,那里还有她的阿娘和阿耶。
从李穆答应回建康的第二天起,洛神便开始了暗暗的期待。
叫她有点意外的是,那日那道诏书后,没过几日,义成竟又来了皇帝的特使。
特使便是那位当初曾主持过李穆和陆柬之的重阳比试的老熟人侍中冯卫。
冯卫带来了皇帝的诸多赐物。
除了寻常的饼金、贵器、帛缎等物之外,还有精通营造和各种工技的匠人们、出自太医院的太医。
其余便罢了,竟然还给义成派来正紧缺的诸多匠人和太医,不可不谓考虑周到。
洛神很是高兴。
李穆带着她,谢过天恩。又向冯卫致谢,道他一路辛苦。
冯卫笑眯眯地说:“李刺史不必多礼。你代朝廷取回西京,大虞谁人不敬你三分?我能奉旨来此,伴刺史和夫人归京受封,乃我冯卫之幸。刺史倘若安排得出,可否早些动身?”
“满建康的民众,都知道李刺史你要回京受封的消息了,日日在等着呢。”
洛神看向李穆。
他望着冯卫,道:“我这里,事已安排妥当。一切,由钦差定便是了。”
冯卫大喜,立刻道:“择日不如撞日,那便明日归京,刺史意下如何?”
……
李穆将带回来的大军留在了义成,事务交托给了蒋弢,次日,带着洛神,踏上了南归的路程。
一个月后,这一年的五月,建康城的大街小巷,飘满了白色柳絮的时候,离开建康已经将近一年的洛神,伴在丈夫的身边,踏上了这片她熟悉的土地。


第97章
太康帝为彰显对李穆的荣宠,在他抵城当日,命朝廷四品下的官员,悉数出城迎接。
这样的待遇,从前也就只有高峤、许泌等极少数超一品秩的大臣才有过,满朝无不欣羡。
于是那一日,建康城的民众,早起,便看到数百身穿官袍的人,乘车坐轿,纷纷来到城北十里外的长亭,顶着日头,开始在那里翘首等候。
李穆携洛神抵达时,虽天已向晚,但长亭两侧,却依然站满了等候着的建康官员。
似乎已经无人再记得当初,当他以别部司马的不起眼官职横空杀出,娶走高氏女郎之时,曾加在他身上的所有那些无情嘲笑和恶意的鄙视。
虽然已是等了大半日,众人无不又饿又累,但看到李穆一行车马出现之时,却无不笑容满面,争相上去,恭喜道贺之声,不绝于耳。
攻无不克的战神,南朝人的荣光,皇帝的新宠,高峤的女婿。这就是今日李穆在这些人眼里的样子。
人人都想,李穆这个出身寒门的武官,今日起始,必是真正要飞黄腾达了。
李穆态度谦逊,远远便下了马,立于道上,向这些等了自己大半日的官员们作揖致谢。随后,一行车马,被簇拥着入城,他护着妻子马车骑马在前,数百官员,紧随其后,队列迤逦,场面壮观,从城门到高家,吸引了不知道多少民众驻足观看。
李穆在建康并无私宅。他人尚在路上,皇帝便已赐下一座位于长干里的大宅,奴仆车马,一应俱全,高峤前些时日,也特意派高七去京口,想将李母接来,却被卢氏婉拒,也只能作罢了。
等到女儿女婿今日抵京,他特意早早从台城回来。因高胤如今人在广陵作战,遂派了族中在京的另几个侄儿和高七到城外迎接,引他夫妇直接先到了高家。
马车停在高府大门之前。双门大开,家中奴仆,早一字排开,在门外等候。他夫妇二人脚还未踩地,便早有家人将消息一路飞快地传报了进去。
萧永嘉闻讯,极是欢喜,见丈夫亦目露喜色,分明比自己更迫不及待,眼见他人都朝外飞快地走了几步,却又突然停下,摆出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道了声“叫阿弥回来去书房见我”,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