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想说服他,让他知道,阿姊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忽然,她又想起他对自己说过的小时两人相遇的那段往事,眼睛一亮。
“郎君,先前你说,是我小时救了你的。可是你忘了吗,最后开口说话的人,是我阿姊啊!她若不是好人,最后又怎会听了我的话,回来救了你?”
李穆注视着她,又笑了。
“我确实还欠皇后一个天大的人情。日后我会还她的。”他说。
说完,他仿佛不愿再和她继续这个话题了,摸了摸肚子。
“我饿了。”
洛神只好打住,收起堂姐的信,叫人传饭。
饭毕,他带着洛神一起去了前头。
他和蒋弢议着各种事。隔着张屏风,洛神坐在他特意给她准备的一张榻上,就着灯火,写着要叫人带回去给阿姊的回信。
信终于写完了,他和蒋弢的事情却还没说完。
他们在议着被派出去的斥候源源不断送来的关于西金人攻打西京长安的各种消息。
鲜卑人谷会隆的兵力、他用兵的惯用策略、行进的路线、军队的兵种分配、辎重和粮草的供应……
事无巨细,听起来有点枯燥。
洛神渐渐犯困,趴在榻上,不知不觉睡了过来。
醒来之时,发现蒋弢已经走了。
应该很晚了。外头黑漆漆的。
他俯身,将她从榻上横抱而起,朝外走去。
洛神睡得手脚软绵绵的,还没彻底醒来,不想走路。
反正为了省油,天黑之后,除了必要的几个地方,刺史府里都没啥灯,也不怕被人瞧见了。就半眯着眼,靠在他的怀里,任他抱自己走路。
回了屋,他将她轻轻地放在了床上。
一阵悉悉簌簌的脱衣声后,他上了床,爬到她的身边,躺了下去,伸臂,将她搂了过去。
黑暗中,他无声地亲她,抚她,没过片刻,便将她压住了。
洛神懒洋洋的,仿佛还沉浸在先前的睡梦里,并没有彻底地醒来。
她半睁半闭着眸,任他享用着自己的身子。
完事后,他点了灯。分她双腿,温柔地替她清理身子。
每次他都这样。洛神起先很是害羞,慢慢也就习惯,随他了。
她感到很舒服,任他弄着,自己打了个哈欠,眼睛一闭,便又沉入了黑甜乡。
再次醒来,应是下半夜了。
床上只有自己,他不见了。
洛神揉了揉眼睛,爬了起来,披衣下去找他。
出来时,看到他人在庭院里。
他背对着自己,就坐在石亭前那道她先前修补好的石阶上,手中持了一剑。
剑出鞘,刃绝直。
他用一片磨毡,反复地拭着剑刃,动作极其仔细。
磨片刻,他便停下,以剑对月,慢慢地转动剑身,以月华试着剑的刃芒。
夜凉如水,月光皎白。
刃身所映之处,闪烁着玄冰似的青色剑芒。
一种森冷的寒意,迫目而来。
洛神一愣,张嘴本要唤他的,声音卡在喉中,脚步亦停住了。
实在感到意外。
如此的深夜,他不睡觉,竟独自跑到院中对月砺剑?
应是听到了她出来的脚步声,他转头,看了她一眼,收剑,归鞘。
洛神终于朝着那个背影走了过去,停在了他的面前,望着他。
他依旧坐那里,并未起身。
和她默默对望了片刻,朝她张开了双臂。
洛神忽然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这样的他,才是她熟悉的样子。
她立刻坐到他膝上,把他所喜的自己柔软温暖的身子,依进了他的怀里,让他抱住。
“你怎的了?可是有心事?”
她仰起面,问他。
“阿弥,往后,倘若有一天,你的阿姊要杀我,你会怎样?”
他沉默了片刻,道。
洛神一愣:“阿姊人很好的。我不是和你说过吗?好端端的,她怎会要杀你?”
“人是会变的。你阿姊做了皇后,日后的想法,自然慢慢就会变了。”
李穆微微低头,注视着月光下的这张洁净的美丽面庞。
“又譬如你,如今你说你亦爱我,愿意留在我身边做我的妻。等到日后,说不定你就变了,不要我了。”
洛神急忙摇头。
“我不会的!你错想我了!”
她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前几日,她去探望那个新生婴孩时的所见。
还没满月,躺在母亲的怀里,看起来竟也如此惹人怜爱了。
“郎君,你想不想阿弥也给你生个孩儿?”
或许是为了证明他想错了,这话脱口而出。
说完,她又害羞了,忍不住有点脸红,抬手捂住了脸,不敢看他眼睛。
她知道,他每次都替她仔细清理身子,大约就是不想要她给他生孩儿。
原本她根本没想过这个的。
只要他喜爱她,她和他一起,陪着他睡觉,她就感到很欢喜了。
从没想过生孩子。
何况,那日她也被那妇人生孩子的状况给吓到了。有点怕。
可是这一刻,不知为何,想到他只和她睡觉,却不让她生他的孩儿,忽然就感到委屈了。
想象着像自己,又像李穆的一个小小的人儿,她的心里,竟也有些期待了。
唉!也不知是着了什么疯魔,自己怎么就会这么喜欢他。
居然想替一个男人生孩子……
她松开了捂脸的手,仰脸望着他。
“郎君,我想给你生孩儿。”
她鼓足勇气,再次说出了这一句话,便咬唇,望着面前这男子。
他不再说话了。沉默了片刻,胳膊搂住了她的肩,抬起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现在还不行。”
他亲了一下她俏丽的鼻头。
“你还太小了,自己也和个孩子没什么两样。跟着我,本就委屈了,我舍不得让你再受这苦。”
“况且,我还没替你打下西京。”
洛神心里涌出一阵甜蜜。抬起一双玉臂,搂住了他的脖颈。
“郎君,你方才睡不着觉,便是担心日后你功高震主,阿姊忌惮,要杀你吗?”
“阿姊不是这样的人。即便真有那么一日,你也莫怕。只要我在,我一定会保护你,绝不允阿姊伤你半根汗毛!”
娇柔的声音,说着如此郑重的信誓。听起来其实幼稚,却又是如此的打动人心。
但她不知,叫他患得患失,辗转难眠的,并非是她的阿姊要杀他。
“阿弥,将来你是不会弃了我,离我而去的,是也不是?”
李穆凝视着怀中的女孩儿,问。
洛神点头,凑过去,亲了亲他线条坚毅的好看的下巴。
“阿弥不会不要郎君的。”
李穆笑了。
“我记住了。”
“阿弥,你亦要记住你今夜所言,不许再负我了。”
他将她抱起,从石阶上起身,往里而去。
第84章
台城廷尉署的地牢里,即便是在阳光晴好的白天,也是昏暗潮湿,不见天日。
慕容替在这里,已被关了将近两个月了。
旧帝驾崩,新主登基,维持了将近二十年衡势的大虞朝廷,随着宫廷易主,朝局亦随之改变。
牢房外的建康,正上演着暗流涌动,风云变幻。
但这一切和他,已经没了干系。
百密一疏。本已胜券在握的许氏,因长公主的横加插手,竟功亏一篑,含恨而退。
浪潮退去,他也沦为了一只弃卒,似乎被人遗忘在了这间监牢里,任他自生自灭。
或者说,等着有人终于想起他,给他划上一个终结的符号。
廷尉知他是重犯,自然不会向犯人透漏任何和外界有关的消息。
被关在这个地牢里的人,和聋子,瞎子,并无区别。
但这些日,这个鲜卑人自己仿佛也觉察到了什么。数次提出要求,要再见许泌。
他没有等到许泌再来地牢见面。
等到的,是一道就地正法的命令。
命令下自尚书台。乃高峤的亲笔所签。
廷尉下到地牢,命人打开牢门,向里面的死囚宣告自己方才收到的上命。
鲜卑人的反应,叫廷尉也是有些佩服的。
做了这么多年廷尉,专司案狱,他见过太多人临死前的丑陋模样。
再硬骨头的人,等真到了这一刻,亦无不变色。
但面前的这人,看起来竟没有任何的反应。
他身体应该已经很是虚弱了,却依旧盘膝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慢慢地抬起黑紫色的一双瞳睛,盯上了他。
对上那双冷漠眼睛的一刻,竟让廷尉的心中,也起了一丝寒意。
这个鲜卑人,仿佛根本就没把自己的性命视为什么重要之物。
这样的人,对别人,更不会有任何多余的感情。
他命刽子手动手,自己退了出去,站在牢门外观望,免得等下污血飞溅,弄脏了自己的衣裳。
刽子手入内。
他已很有经验了。
为了减少事后收拾的麻烦,他往地上丢了一张散发着恶臭的,上头叠染了层层的经年累月污血痕渍的毡席,示意慕容替跪上去。
慕容替闭目。
刽子手怒了,骂了一声,上去,强行要将他摁要毡席上。
这时,牢头匆匆下来,道许司徒来了。
廷尉皱眉。
他对这个鲜卑人所知不多。但能令高峤和许泌此前都亲自下监,甚至为了此人而起冲突,本应该也不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只是不知为何,后又沦为弃卒。
一直护着他的许泌,未对他此前的求见,有任何的反应。
廷尉以为许泌已经撒手不管了,却没有想到,今日高峤下令杀人,他又突然现身。
廷尉命刽子手暂停行刑,自己匆匆先去迎见。
许泌未带随从,独自下的监房。
他身形似乎比先前佝偻了些,嗓音也嘶哑了,听起来,和平日不大一样。
廷尉知许家最近很是丧气。猜测许泌的日子,想必不会好过。
但才短短这么些时日,人便憔悴变化至此地步,也是不禁有些感慨。
人弄权势,权势又何尝不是在弄人?
廷尉上去,行拜见之礼。
许泌冷冷地道:“去把慕容替提来,我要带走。”
廷尉一怔,迟疑了下,斟酌道:“许司徒见谅。非我不从许司徒之命。乃是今早,我方收到尚书台的上命,命我将人犯就地正法。许司徒若是要人,也无不可。但可否先容下官禀上?”
许泌大怒。
“你敢不从我命?”
“莫不是你看新帝登基,高峤得势,便敢轻视我许家了?”
他冷笑。
“我许泌再失势,还有荆州霸府在。对付你一个廷尉,绰绰有余!”
他拔出腰间佩剑,对着廷尉,厉喝:“还不快些,将人给我带出来?”
对着许泌之怒,廷尉无可无奈,只能命人将慕容替带出来。
片刻后,慕容替被狱卒领出,站在许泌面前,看着许泌。
两人四目相对。
许泌转向廷尉:“把他镣铐去了!”
廷尉只能叫人去了慕容替的手脚镣铐,等许泌带人出了牢监,登上停在外头的一辆马车,扬长去后,立刻叫人去通知高峤。
……
车夫赶着马车,朝着最近的一个城门,疾驰而去。
许泌和慕容替同车。马车车轮碾过一块凹凸不平的路面,车身猛地跳动。慕容替脸色雪白,身子一晃,栽了过去,被许泌一把扶住,取出一帕,抬手替他擦拭脸上的血痕,眼睛里露出同情之色,道:“阿兄,你怎样,可还熬得住?咱们的人在渡口等着了。你再坚持一下,等出了城,到了渡口,便能上路了!”
那手光滑白皙,浑不是男人的手。声音更是恢复了本音,听起来竟是个年轻女子。
慕容替睁眸,望着易容成许泌模样的妹妹慕容喆,哑声道:“我无妨。你来的还算及时。否则我已被杀。”
他想起方才一幕,眼底掠过一缕狠厉之色。
慕容喆道:“阿兄,怪我来迟,叫你在里头险些丧命。并非我不想早来,是我对许泌不熟,怕易容不像,万一被认出来坏了事。我死无妨,不能连累阿兄。这些时日,许泌一直深居简出,我费了不少的劲才混入许家,远远看了他几回,勉强易容成这模样。好在终于骗过廷尉,救出了你。”
“全怪我,事情没有做好。不但前功尽弃,还叫阿兄险些丢了性命……”
慕容替摇头:“你做得已经很好了。事不成,怪天意弄人罢了。不必过于自责。”
慕容喆的一双秀目,露出带了怨恨的不解之色:“阿兄,我不明白,许泌有把柄被我们捏住,他为何敢弃你不顾?就算太子做不成南朝皇帝了,但他不是还做着南朝大臣?他就不怕高峤拿了我那道圣旨,要将他斩草除根?”
慕容替道:“高峤的目的,是阻止太子上位,不让许家计谋得逞把持朝廷,而非借机彻底拔除许家。不是他不想,而是不能。他忌惮许家兵力,怕逼得太急,许家造反,南朝大乱。他做事求稳,瞻前顾后。如今他已达成目的。你便是将伪诏交给了他,莫说瞒不过他,便是此为真的诏书,他也绝不会在此时撕破脸皮公然发难。许泌是只老狐狸,怎猜不到高峤的顾忌?他两人看似仇敌,实则相互知道对方所想,暗中犹如达成妥协,算彼此各退一步,此事揭过,暂时相安无事。”
慕容喆这才恍然。咬牙切齿地道:“南朝男子,果然没一个有点血性的。全都是窝囊废!这个高峤,空有虚名,实则无用至极,险些害阿兄你丧命!”
慕容替神色却很是平静,望向慕容喆。
“我在监牢,如同目盲耳聋,却也料到事情应是起了变化,数次要求见许泌,便是试探之意。他迟迟不见露面,我便知道大势已去,本已做好赴死准备。好在今日还被你救出,也算天不亡我。”
“阿妹,你为复国,牺牲不少,今日又救了我,阿兄代大燕向你言谢了。”
慕容喆慨然道:“阿兄不必如此!阿兄乃大燕复国之望!唯有保住阿兄,我大燕才有希望。我身为慕容家的女儿,只要有用的上我的地方,我便是粉身碎骨,也绝不推脱。”
慕容替颔首。
“阿兄,事已至此,逃脱后,我们去往哪里?”
“当初我受叔父派遣来到南朝,本是为了借兵。如今事败,只能回去投奔叔父,另谋出路。”
“听闻叔父在龙城,已是召集不少旧部和族人。只是,我们此次即便能从南朝逃脱,如今北方大部仍属夏羯地盘。他们对你恨之入骨,你仍在追缉之列。又受了伤,行动不便,如何安然穿过中原,回往龙城老家?”
慕容替沉吟了片刻,缓缓道:“谷会氏如今正谋取长安。夏羯为保陇西,正调兵应对。所谓浑水摸鱼,越是乱的地方,越有机可乘。倘若今日能够逃脱,不妨取远道,绕襄阳北上,走西线,那一带虽荒远,但相对安全,过去后,再趁乱渡长安,走萧关,最后回龙城。”
“一切听凭阿兄安排。”
慕容替点头,闭目养神。
马车继续朝前飞驰,渐渐接近城门。
门卒见来了一辆出城马车,上前阻拦,正要查问,看到车窗里探出一张脸,嘶哑着声,冷冷地道:“让开!本官有事出城,耽误了朝事,你担待得起?”
门卒认得许泌,见他露脸了,哪里会起疑?急忙退开,正要叫人放行,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吼声:“马车里的许司徒是假的!快拦住!拿下人犯!”
门卒转头,见台城卫统领陈团领了一大队的人马,朝着这边疾奔而来,反应了过来,大喝一声,呼人在前头设卡拦车。
车夫是慕容家的死士,挥鞭,狠狠地抽了一记马背。
马匹吃痛,拖着车厢,强行破卡,冲了出去,沿驰道狂奔而去。
慕容喆不住回头,见身后大队追兵越来越近,已能隐隐看见点点的黑色影子,不禁脸色煞白。
慕容替忽道:“放我下来,你们继续向前。”
慕容喆一愣,随即明白了。
马车的速度,无论如何也是赛不过单马的。再这样下去,只能一起束手就擒。
“阿兄!你受伤了,我随你同行!让马车引开他们!”
“不必!两个人目标反而明显,不容易逃脱。你在前头再自己下去!你放心,我死不了的!”
“阿兄——”
“快些!只要引开追兵,我便能自己脱身去往龙城。你也想办法,到龙城碰头!难道你想今日一起死在南朝人的手里不成?”
慕容替厉声喝道。
慕容喆一凛。
她知在兄长眼中,复国、称帝,才是唯一重要的事情。其余,哪怕是自己和他的命,必要之时,也是完全可以不计。
点了点头,立刻命车夫暂缓车速,将马车里备好的一个包袱匆匆递给了慕容替,照他所言,放他下去。
慕容替无声无息地匿在道旁一处野草密集的沟渠里,看着那大队人马从面前呼啸而过,半晌,等四周彻底安静了下来,从地上爬了起来,转身,认准了西北方向,朝着江边,蹒跚而去。
……
天黑时,高峤得到了最新回报。
说在渡口附近,搜到了十几个藏匿着的鲜卑人,应是慕容替此前的随性,全部被抓,无一漏网。
那辆马车也追到了。但里头早不见慕容替。那假扮许泌的,也提早逃走,只剩车夫一人。
慕容替应计划渡江北逃。陈团已派人连夜在江边搜索,若有消息,再来回报。
高峤心事重重,从台城回到府邸,去寻萧永嘉,说慕容替逃脱的消息。
叹道:“当时叫他走脱,我便知不可能再抓到了。此人工于心计,又善隐忍,如同放虎归山。只怪我当初没有坚持,放过了他。倘若那时一刀杀了,也就没有后来这诸多事情了……”
他后悔不已,嘴里念念叨叨个不停。见萧永嘉却刚刚卸妆沐浴出来的样子,身上随意裹了件衣裳,自顾坐在镜前,长发未梳,以手撑额,似出神地想着什么,完全未听自己说话的样子。
便想到这些时日,先是国丧,再东阳王登基,侄女高雍容为后,六宫亦少不了诸多的繁缛礼仪,她频频邀萧永嘉入宫主持。萧永嘉却兴致缺缺,似勉强为之。
于是改口:“阿令,侄女之事,如今也差不多了。我瞧你也乏了,你休息吧。”
萧永嘉依旧没有搭腔,只淡淡瞥了他一眼。
高峤忽然感到有点紧张。
最近萧永嘉虽然一直住家中,但两人还是各睡各的。
这是她的屋。
先前,实在是朝廷的事情太乱了,他根本就没心思想这些。
最近新帝登基完毕,朝廷慢慢有些稳了。他便想起先前,自己还曾情不自禁地亲了她一下。当时她好似很是柔顺。于是最近几个晚上,就有点想问,自己能不能也留下,和她睡一个屋。
只是这一句话,几次想开口,却都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高峤疑心她是不是已经猜到了他的心思,却没那个意思,所以也不见主动。
不禁有点讪讪。
见她拿起梳子,开始梳头,迟疑着,自己到底是寻个借口再留一会儿,还是出去算了,外头来了人,道皇后来了。
白天,高雍容在宫中宴建康一众命妇贵女,萧永嘉在上位。从宫中回来还没几个时辰,侄女又来了。
她和丈夫迅速对望了一眼,便唤来侍女给自己梳头穿衣,略收拾了下,两人来到前堂。
却见高雍容并未穿戴皇后礼服,而是寻常一身家常的打扮,站在堂中,正微微仰面,环顾四周,面有感慨之色,听到他夫妇的脚步声,转过头,见两人来了,笑着唤“伯父,伯母”。
高峤和萧永嘉要对她行叩拜之礼,高雍容急忙走来阻拦:“伯父伯母快勿折煞我了。先前外人跟前,我无奈只能受二位大人之礼,这里是自己家中,二位大人怎也如此见外?我随陛下回来后,便一直想以高氏女儿的身份再回一趟家里,今夜总算得以成行,大人如此客气,莫非是不欢迎侄女?”
高峤看了眼萧永嘉,见她没开口,自己忙露出笑容,道:“怎会?难得你如此有心,我和你伯母,高兴都来不及。”
高雍容含笑,又看了眼四周,道:“方才侄女一路进来,处处所见,皆为旧时景物。出嫁这么些年,虽一直怀念,却不得归家,便是回来,也匆匆如同过客。想到从今往后,便和伯父伯母比邻而居,若想家了,随时可回,心中不禁诸多感慨。”
“侄女对两位大人,始终敬若父母,从前如此,如今亦是如此。只是不知两位大人,还是否如从前那般,将侄女亦依旧视若亲女?”
她笑着道。
高峤一愣,随即点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说起来,你和阿弥姐妹情深。你出嫁后的这些年里,她时常在我和你伯母跟前提及你呢。”
他说完,又看了眼妻子。见她还是无话,只似笑非笑地看着侄女,心里不禁疑惑。
提及洛神,高雍容眼神也亮了,笑着叹气:“这次回来,我才知道阿妹竟去了义成。我还想着往后能时常和她见面走动呢。原本很是惋惜的,但再一想,妹夫乃人中俊杰,阿妹追随夫君,二人夫唱妇随,为我大虞开疆拓土,此为何等英雄豪迈之事,我又何需惋惜。故前些时日,给阿妹去了封叙旧信,又想义成乃荒凉苦地,难为阿妹,随信也只能送些吃穿之物,聊表心意。”
萧永嘉终于开口了,说:“难为你了,每日事都忙不过来,还记得阿弥。我代阿弥向你道谢了。”
高雍容笑道:“伯母怎如此客气?我从小便视阿弥为亲妹。只盼妹夫早日为我大虞建功立业,陛下必不吝厚封。到时,他夫妇载誉归朝,我再和阿妹叙姐妹之情。想着那一日,我便极是欢喜。”
“是,是……”高峤附和。
“只是如今,东阳王是稀里糊涂做了皇帝,我也稀里糊涂,跟着成了皇后。在外人跟前,我是不敢说的。但对着伯父伯母,却不怕你们笑话,我便直说了。陛下和我,如今两人都还悬着心……”
她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消失。
“陛下原本只想好好做他的东阳王,我做我的王妃。一辈子顺顺当当过去,便是最大的福分。没想到被接到建康,成这般的局面。”
“陛下年轻,如何知道处置国事?我更是什么都不懂,从今往后,也就只能厚着脸皮,处处要靠似伯父伯母和妹夫这般的家人的扶持了……”
高峤面色也显凝重了,叹了口气:“我等朝廷之臣,分君之忧,本就是份内之事。你放心吧。伯父若还有几分余力,能用的上,必会尽心。”
高雍容再次面露喜色,向高峤下拜。被高峤扶了。
高雍容直起身,看了眼始终不怎么开口的萧永嘉,道:“伯父,伯母,我另有一事,想求两位大人的谅解。能否容我入内室细说?”
萧永嘉盯着她,目光微微一动。
高峤却面露惑色,随即点头:“到我书房吧。”
……
三人入了书房,闭门。高峤居上座,萧永嘉陪坐在他身侧。高雍容来到两人面前,竟郑重下拜。
高峤一愣,忙道:“你为何行如此大礼?不可!快快起来!”
高雍容却不起身,说道:“伯父,你可还记得当初妹夫求娶阿妹之时,曾遭人暗算,险些不好之事?”
高峤迅速看了眼身边的萧永嘉,目露不解之色。
“侄女再不敢隐瞒了。此事,从前乃是侄女所为!”
高峤吃惊。
“侄女从前一直不敢在伯父面前提及,便是怕惹来伯父雷霆之怒。如今之所以寻伯父坦诚,乃是心中愧疚,以至于夜寐不宁,再不敢隐瞒。”
高雍容的眼角,微微泛出泪光。
“先前侄女之所以一时糊涂,做出那样的事,乃当时突然知悉妹夫竟强娶阿妹,不但伯父伯母,全家皆为此事痛苦不堪,更因干系阿妹终身,侄女激愤难当,更是出于维护高家和阿妹的赤诚之心,一时糊涂,自作主张,竟做下了那样的错事。”
“激愤过后,我便后悔了,有心收回安排,只是人都出去了,一时也无法阻拦。幸好上天有眼,事情未成,妹夫安然无恙。当时我又悔又怕,去寻伯母。伯母事先分毫不知,问我之时,恰好伯父也寻了过来,我怕伯父知道实情,会加怒与我,对我失望,竟求伯母替我隐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