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之下,一道白色的寒芒。
剑芒过出,攻在最前的那两人,两只持剑之手,从手腕之处,瞬间被利剑齐平削断。
那两只断了的手,仿佛变戏法似的,瞬间和胳膊分离,伴着一阵飞扬的血点,高高地飞起,随即噗通噗通,带着还没松掉的剑,落在了洛神脚边的地上。
洛神的脸上,也被溅上了几滴污血。
她还没来得及感受这生平从未见过的来自于杀戮和血腥所带来的巨大的恐惧和震撼,便又看到剩下的人继续围了上来,攻击李穆。
她来不及害怕,也来不及恐惧。
满心满脑,只剩下了紧张和盼望,盼望李穆能杀死这些可怖的人。
漫天的血,到处是飞起的残肢和断臂。
洛神也不明白,自己怎竟就能睁大眼睛,从头到尾,看着李穆挥剑,杀人如麻,将他面前的那十几个人,一个一个地杀死在了地上。
最后只剩两个人了。
那两个人,看起来像是头领。
手下伤亡之人的血,非但没有叫两人退却,反而令他们愈发疯狂。
两人的喉咙里,发出类似于野兽般的咆哮之声,左右联剑,剑剑都是同归于尽般的凌厉攻击。
洛神满身大汗,贴在墙上,双手紧紧地握拳,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李穆和那两个已经失去神志的疯子缠斗之时,突然,地上一个断了条胳膊的人,竟又摇摇晃晃地从血泊里爬了起来,提剑,朝着李穆刺了过去。
洛神双目通红,大叫一声“小心”。
就在这一刻,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弯腰一把抓起先前掉在脚边的一只还连着剑的断手,赶了上去,将剑尖对准那人,闭着眼睛,咬牙狠狠捅了上去。
“噗”的一声,也不知刺中了哪里,那人晃了一下,手中的剑,掉落在地。
下一刻,李穆回剑,一道剑光,便将那人半边脑袋削掉了。
时间仿佛停止了。
洛神僵在原地,紧紧地闭着眼睛,直到听到李穆焦急呼唤自己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方抖抖索索地睁眸,一眼看到自己手里还死死抓着的那只断手,猛地睁大眼睛,发出了一声惨绝人寰的刺耳尖叫。
“啊——”
她眼睛一翻,一头栽倒在了李穆的怀里。
……
京口令、蒋弢和孙放之等人,随后很快赶了过来,灭火,抓捕天师教的剩余同党。
李穆丢下一切,立刻将昏了的洛神抱回了家里。
阿菊看到满脸满身血污,人又昏迷了的洛神,吓得脸色惨白。听李穆说她没有受伤,只是吓晕了,忙跟着奔回卧房,待李穆放下她后,忙着给她擦血换衣,弄干净了,又喂她温糖水。
阿停方才也已回家,闻讯,急忙扶着卢氏一道过来。
洛神终于悠悠转醒,睁开眼睛,看到围在床前的一张张焦急的熟悉的脸,想起方才的一幕,惊魂未定,视线立刻寻向李穆,才和他四目相对,眼圈便一红,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李穆心痛得要命,也不顾旁人在侧,立刻坐到床畔,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低声安慰。
卢氏在旁,听得一清二楚。见洛神也苏醒了,知她除受惊吓,别的应无大碍,稍稍松了口气,安慰洛神过后,便和众人都退了出去,只留他夫妇二人。
跟前只剩下李穆了。
他端来糖水,用调羹舀了,一口一口地喂她。
洛神喝了几口,摇头不要,问他有没有受伤,听他说没有,仿佛松懈了下来,面露倦色,慢慢地闭上眼睛,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李穆一直坐在床边伴着洛神,良久,见她睡了过去,才轻轻起身,入了浴房。
他的外衣沾满血污,先前已经脱了,身上中衣也不干净,但方才因记挂着吓晕了的洛神,还没来得及换。
他匆匆清洗了下,换了件干净衣裳。刚套上,听到外头传来洛神惊慌呼着自己的声音,急忙出来,回到了床边。
洛神已经爬了起来,一看到他回来,便扑到了他的怀里,胳膊紧紧地抱住他的腰身,红着眼睛道:“你方才去哪里了?我要你陪我!”
李穆急忙答应,将她瑟瑟发抖的身子抱在怀里,手掌轻轻拍她后背,等她情绪慢慢又安稳下来,哄着她又躺了下去,自己再不敢离开,就势也躺在了她的外面。
这一夜,洛神缩在李穆的怀里,被他抱着,片刻也不曾分开过。
天亮的时候,李穆睁开熬了一宿的双眼,低头注视着在自己怀里睡睡醒醒,一直折腾到四更才终于熟睡过去的女孩儿,片刻后,闭目,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
第55章
几天后,孙放之来报,他带人追上了正逃往吴郡天师教总坛的女天师一行人,对方逃至江边,见无路可去,姐弟二人,竟跳江入水。
那邵奉之当时已经受了伤,女天师又是一女流,恰江潮泛滥,他带人在下游寻了许久,虽不见漂尸,但想必人已淹死,随江潮冲入海口,故回来报讯。
而元宵夜的惊变,也传遍了整个京口镇。
所幸当夜大火引燃后,京口令等人及时赶到,全力扑救,并未出人命,只伤了十几个被困在庙里出不来的人,经救治后,均无大碍,如今都在慢慢养伤。
天师教众因对先前被驱之事不满,竟趁元宵蓄意放火、更要谋害李穆夫妇,这消息不胫而走。
天师教在京口,彻底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自此,再难有半分落脚之地。
不仅如此,吸取了教训,镇民在蒋弢的组织下,自发成立了民团,每日分班巡逻,日夜不断,盘查脸生之人,维持当地治安,以保证再不会有类似事情发生。
出事后的起头那几天,洛神始终惊魂未定,大白天也待在屋里,半步不出。
李穆更是耐心相伴,到了晚上,睡觉必将她护在怀里,只差亲自抱她送去如厕一事了,呵护得无微不至。
如此过了好几天,洛神紧绷着的情绪,终于渐渐地安稳了下来。
虽然还是无法想象,自己当时怎竟敢抓起那只死死握着剑的断手,亲手杀了一个人,但那个晚上留给她的巨大阴影,因为李穆的相伴,随着时日的推移,总算慢慢地消除了。
她告诉自己,李穆应该就是这么过来的。
虽然他没在她面前提及半句,她也没问过,但她猜想,他所经历过的事情,必定远比那夜更要凶残、可怖。
他既习以为常,她也只能学着,慢慢地去接受了。
只是想起来,还感到很是恶心,连肉也吃不下了,一连吃了好些天的素。
日子便如此,慢慢地又恢复了原本的步调。
一转眼,元宵过去,月底就要到了。
这日,是京口令老母的寿日,做寿。
京口令夫人早早就亲自送来邀贴,殷切地盼着洛神和卢氏到时参席。
京口令官职虽然低微,但和李穆关系一向不错,办事也无不配合,这个面子,无论如何是要给的。那日,洛神穿衣打扮完毕,和阿停扶着卢氏,登上车,被李穆护送着,到了京口令的府邸。
当日主家大摆筵席,热闹至极。
筵席分男女之席。洛神和卢氏,自然坐在女席的尊位之上。
席间,她见到了已经有些时日没有看到的谢三娘。
谢三娘瞧着消瘦了些,但精神很是不错。她的酒楼为今日的寿筵供应酒水菜肴,很是忙碌,却还是抽空来拜了卢氏,又和洛神叙了几句,唤她“阿嫂”。
谢三娘离开后,沈氏悄悄告诉洛神,说孙放之一直有意于谢三娘,前些时日,又托她去试探三娘的意思,自己过去,听谢三娘的口气,竟不似从前那般一口给拒了。
说不定日后,他二人真能成事。
沈氏说这话的时候,笑眯眯的。
洛神听完,心情也莫名变得好了些。
只是转念一想,从元宵过后,除了起头的那几夜,李穆一直抱着她睡之外,最近两人之间,好像又回到了最初时的样子。
虽然他睡得极是警醒,每次只要她翻个身,或是咳嗽一声,他立马就会醒来,检查她有无踢被,或是给她端茶喂水,百般照顾。
但仅此而已!
其实就算是那几个抱着她睡的晚上,他也只是抱而已,别的,什么都没有!
先前离开建康时,阿娘叮嘱她,要她早些和他圆房。
快月底了,没多久,李穆大约便又不在家中了。
这几日,连阿菊似乎也沉不住气了,好几次,在人后旁敲侧击地打听她和李穆之间的那种事。
弄得她又是羞愧,又是气恼,简直难以启齿。
对自己的信心,更是一落千丈。
看他这副样子,难道要她高洛神扑上去,主动要求他和自己行夫妻之事?
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还不如杀了她!
她心中带着无人可讲的烦闷,因来向她敬酒的人也多,随意吃几口,便有些不胜酒力了,京口令夫人亲自带她到后屋去歇息。
洛神小歇了片刻,酒劲有些过去,想着卢氏她们都还在前头,自己不好一直不出去,于是重新理了妆容,带着侍女回往筵席。
经过走廊之时,男宾那边,传来阵阵觥筹交错的嘈杂之声。洛神加快脚步,正要走过去,忽听那头,隐隐传来了一道说话之声,听声似是孙放之,只是舌头有些大,应当已是带了几分的醉意。
只听他吹嘘:“……你们是没见过,蜀地妇人,个个细皮白肉不说,还天生多情。巴郡打了胜仗后,我们兄弟入城,路上不知道多少妇人夹道来迎,个个都恨不得扑上来将我们兄弟生吞活剥!巴女中意咱们兄弟威武,宁可不要钱,也要和咱们相好一场!当地一个酋首,还往李都督那里送去一个女子,号称色艺双绝,犹擅鼓舞,在当地,那可是人人想要亲一芳泽的美人!据说还是那美人仰慕将军威名,自己求了酋首,才求来这机会。咱们李大都督,如此英雄,胜仗过后,身边又岂能没有美人击鼓助兴……”
他嘿嘿地笑。
四周一阵羡叹。
有人又嚷:“放之兄,你说得头头是道,怎不说你自己?在那里可也有结下相好?”
于是四下起哄。
“我可不敢!”
孙放之的声音传来,得意洋洋。
“我是等着要娶婆娘的人。若叫人知道我在外头留了露水姻缘,日后谁敢嫁我?”
一阵哄堂大笑,继而嘘声四起。
方才酒水下去的那点残余醉意,此刻全都化作了怒气,在心底里,咕噜噜地往上冒个不停。
洛神昂着头走过走廊,拂袖而去。
……
是夜,李穆回了家。
最近只要无事,他回得都很早。今日也不算晚。入内,见洛神已经躺在床上,背朝里地在睡觉了。
他进来,她也一动不动,似乎已经睡着了。
这和最近她总要等着自己回来,再和他一道躺下去有些不同。
他以为她今日赴宴回来累了,也未多想,便放轻脚步,入浴房收拾了一下,出来,上床躺在了她的身侧。
闭目了片刻,他慢慢地睁开眼睛,视线落到身畔女孩儿纤娜的背影之上,渐渐地出起了神。
那夜,面对着失了人性的天师教杀手,她虽被吓得不轻,但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背后那个天师教弟子爬起来,要向他下手的时候,保护了他的人,竟然会是她。
她一剑刺入天师教弟子的后心,剑透胸而出,随后死死捏着那只握剑的断手,白着张脸,闭目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一幕,哪怕此刻想起,他也依然感到震动。
最早,他记忆里的高氏女,是个善良、美丽的小女孩儿。
后来,当她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之时,她的温柔和善解人意,是如此深深地打动了他。
那一夜,哪怕他是因她,毕生壮志埋葬,长恨黄泉,也依旧叫他对她念念不忘。
而如今,眼前的这个她,还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女。
他知道她的天真、娇蛮、不讲道理的可爱,她的种种,总能在不经意间惹出他对她的怜惜,叫他根本无法记着前世她亲手赠予自己的那杯毒酒,只告诉自己,她亦是被人利用的一个可怜之人,想尽己所能地保护她这一生,令她免于忧惧。
但是他从不知道,在她的身体之下,在那样的关头,竟也能迸发出如此的勇气。
心疼,愧疚,自责,还有她带给他的惊诧。
这些时日,李穆总是被这样的心绪所萦绕。
更要命的是,他发现自己对她的占有欲望,似乎也一天比一天来得强烈。
但是她对他,仿佛依然只有全然的信赖,当他抱着她的时候,她总是很快就睡了过去,睡得还那么香甜……
他盯着她的背影之时,忽见她在睡梦里抬了一下脚,似乎感到热,将被子一脚踢开,登时露出了半条腿。
一截白花花的玉腿,压在了被子上。
李穆不敢细看,坐了起来,轻轻托住她脚,放回了被下。
没片刻,她再次一踢,又踢开了被子。
李穆第二次帮她盖被。
没想到,第三次,她又踢了被子。
李穆终于觉察到了不对,凑过去看了她一眼,见她虽然闭着眼睛,睫毛却在微微颤动,知她早醒了,便再次替她盖被,一边盖,一边道:“怎的了?好好睡觉,莫乱踢被。”
洛神忽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冷冷地道:“谁要你给我盖被了?你下去,睡老地方!”
李穆一怔:“阿弥,你怎的了?”
“不许你叫我阿弥!”
洛神眉头紧皱,指着那张坐榻:“下去!”
李穆笑了,朝她伸手:“何事生气?过来,告诉我便是。”
见他仿似要将自己抱过去,洛神心头火起,啪的一下打开他的手,从床上一骨碌爬了起来,下了床,走到那只储放铺盖的箱柜前,打开,抱了一床铺盖出来,丢到坐榻上。
“你睡不睡?你不睡,床让给你好了,我睡这里!”她作势要上去。
“好,好,我睡,我去睡——”
李穆苦笑,摇了摇头,从床上下来,走向那榻。
洛神寒着面,爬回了床上,放下床帘,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李穆转头看着帐中她躺下去的模糊背影,迟疑了下,道:“阿弥,到底出了何事?”
洛神闭目,不加理睬。
片刻后,听到一阵窸窸窣窣,他似乎真的躺上了榻。
屋里安静了下来,心里却又慢慢地觉得空虚无比,忍不住,心里一酸,又想哭了。
她翻了个身,趴在了床上,把脸埋在枕中。
过了一会儿,听到帐外起了一阵脚步声,接着,帐钩子发出震动的泠泠轻声,帐门开了,一只手掌,轻轻地抚上了她凌乱散在后背的一片秀发。
“阿弥……”
伴着他温柔的轻唤,洛神像个孩子似的,被李穆整个地抱了起来。
他也顺势,和她面对面地躺了回去。
洛神闭着眼睛,拼命挣扎,却被他紧紧地抱住,哪里挣脱得开。
突然,她感到膝盖仿佛顶到了什么有点硬的东西,听到他发出痛苦的嘶的一声,一吓,急忙睁开眼睛,却见他双眉皱着,眸色暗沉,盯着自己,一时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顿了一下,又挣扎了起来。
春寒料峭,李穆却被怀里的洛神给逼得额头渐渐出汗,再也忍不住了,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为防她两腿再乱动踹到自己,膝盖将她双腿牢牢压住,这才咬牙道:“你今晚到底何事?我回来就和我闹?”
洛神和他对望了片刻,再也忍不住了,气道:“巴郡美人的鼓舞跳得很好是不是?你去找她们好了,管我做甚?”
一边嚷着,委屈涌上心头,眼圈一红,泫然欲要泪下。
第56章
李穆一怔,慢慢地,皱了皱眉。
“谁告诉你的,什么巴郡美人?”
洛神奋力将他一把推开,抬起手背,飞快抹了抹眼角泪花,怒道:“孙放之!今日寿筵,当着那么多人,他还会凭空捏造不成?”
她冷笑着,偏过了脸,不想再看到他这张越瞧越惹人厌的脸了。
李穆这才明白了过来。
猜应是今日孙放之几杯黄汤下肚把不住嘴,趁着自己不在,在寿筵你胡乱吹嘘,才替自己惹了这一场祸。
见她大发脾气,何敢怠慢,忙将她的脸转了回来,解释道:“你莫听他胡言乱语!先前是有当地酋首送来过一个舞女,我怎会留她?当夜就叫人送她走了!”
话说着,心里还是忍不住暗骂了一声。
这孙放之必只说了前半部分,却不提后半部分,累他至此地步,连床也不让睡了。
洛神盯着他:“真的?”
“千真万确!你若不信,我这就叫人将他唤来,随你盘问!”
洛神哼了一声:“你当我傻?你叫他来了,他敢说你的不是?”
李穆苦笑。
想了下,又道:“阿弥,你要信我。我李穆不敢自称君子,但既已娶你为妻,怎还会再去沾惹别的女子?你若不信,我可向你发誓。”
虽然也曾听说,男子之甜言蜜语、山盟海誓,都是万万不能当真作数的。
但此刻,真听到他口里对自己如此信誓旦旦,周身四肢百骸,每一毛细汗孔,依旧如同暖风拂过,渐渐地舒坦了起来。
在心里翻腾了半日的恨怒,终于慢慢消散了,只是心底,依旧还是带了几分怏怏。
两相对比之下,更是无限失落。
在他眼里,自己到底是寡味到了何等的地步?
愈发怀疑,他娶自己,另有图谋。
但是这个一度曾脱口发问不得答案的疑问,如今不知为何,竟胆怯不敢再问了。
她闭目道:“罢了,不必在我跟前花言巧语了。你自己记住便是。”
李穆见她终于肯放过这事了,吁了口气,又听她语气冷淡,看了她一眼,见她已闭目,瞧着似乎有些疲倦,迟疑了下,便替她盖好被,柔声道:“我记住了。你若乏了,便睡吧。”
洛神淡淡地唔了一声,翻了个身,背向着他。
她的脾气,真真是如同六月天,孩儿的面。说变就变。
好在来的去,去的也快,刚才还怒气冲冲,一下便又要睡了。
李穆看了她背影片刻,暗叹了口气,熄灯也跟着躺了下去。
这一夜,两人各自心事,却皆是不可言明。
洛神胡思乱想,柔肠百结,睡到天明睁开眼睛,发现李穆又已起身了。
屋角剑案之上,他的那柄佩剑,也不见了。
他有早起练功的习惯,这会儿大概又去练剑了。
洛神慢慢地爬了起来,蓬头散发,无精打采,人坐在床上,盯着帐外榻上那床昨夜被自己搬出还没来得及收的铺盖发呆。
母亲说,要用手段,将丈夫收得服服帖帖。
到底是个什么手段?
难道她高洛神,真的要丢脸到要去向阿菊求问的地步?
外头忽然传来一阵踢踏踢踏的脚步声。阿停一大早来了。
原是她看见阿兄去后院练剑了,因初学吹箫,正在兴头之上,这两日自觉有所进步,一大早便拿着箫找了过来,要吹给阿嫂听。
洛神听到她在外头和扫地侍女说话的声音,打起精神,下床,理了理头发,穿上衣裳,开门,笑着叫她入内。
阿停高高兴兴地进来,说吹箫给阿嫂听,请她指点。
洛神自然笑着点头,忙将坐榻上的那床铺盖给卷了,叫她坐上去。
阿停盘膝而坐,清了清嗓子,鼓起腮帮子,吹了起来。
她读书颇是聪敏,但于声乐,领悟力却是有限。学了也有些天了,吹出来的还是呜哩呜哩之声,调子跑得厉害,惹得外头几个侍女偷偷地捂嘴发笑,她自己却颇为得意,吹完一曲,追问如何。
洛神虽一早又是烦恼,却也被阿停的一支天外箫曲给逗乐了,见她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强忍住笑,先是鼓励,又耐心指点了一番,阿停不住地点头,又呜哩呜哩地吹着,忽听门外起了脚步声,转头,见阿兄提剑回屋了,知自己也不好再留,蹦下了榻,笑嘻嘻地走了。
一早的天气,还很是寒冷,李穆却只穿了件单衫,汗流浃背。见他入内冲凉,洛神也懒得理他,自己传人,洗漱梳头。
这边他夫妻两个各做各事,那边,阿停去了卢氏跟前,帮她梳头簪发。
卢氏笑道:“一早又听你在呜哩呜哩吹个不停,当心吵你阿嫂睡觉。”
阿停笑嘻嘻道:“不会的!方才我便从阿嫂那里回来。阿兄去练剑了,阿嫂一人在屋里,早醒了,还教了我一会儿呢。”
卢氏摇头:“你呀!幸好你阿嫂性子好,不嫌你毛手毛脚惹人烦。”
阿停嘟嘴:“阿嫂才不会嫌我呢!反正阿兄过些天便要走了,阿姆,我想搬去和阿嫂同睡,可好?”
卢氏摇头:“不好。你睡觉凶,当心扰她。”
“阿姆,我不会的啦!”
阿停央求着,忽想起今早看到的榻上的那床铺盖,昨夜似是有人睡过,眼睛一亮。
“阿姆,今早我见阿嫂屋里坐榻上就有一床铺盖。实在不行,我睡那里也好!我就想和阿嫂住一屋。阿姆你答应吧!阿嫂她一定肯的!”
阿停是心直口快,看见什么说什么,一番无心之语,入了卢氏的耳,却是完全不同的意味,一怔,问道:“榻上有铺盖?你没看错?”
“怎会看错?”阿弥道,“瞧着昨晚还有人睡过,就摊在那里。等阿兄走了,不如给我睡!”
卢氏微微蹙眉,不再说话,思量着时,忽听外头传来脚步声,知是儿子和洛神一道来了,脸上忙露出笑容,待他二人入内,一道用了早饭,说了几句闲话,两人要告退时,卢氏留了儿子。
洛神便先回了。剩下李穆,上前问道:“阿母留我,可是有事?”
卢氏命他去将门关了,等他回来,皱眉道:“今早我听阿停讲,你屋里的坐榻上有一床铺盖,昨夜还似有人睡过。到底怎的一回事?莫非你俩怄气,分床而眠?”
李穆吓了一跳,不禁暗自后悔,一早起来,匆匆只顾着去练剑,竟忘了将那床铺盖收起,落入阿停眼中,竟惹出了这麻烦。
急忙道:“阿母多虑了。儿子和阿弥很好。昨夜只是起初有些冷,加了床被。后又热了,便放在榻上。如此而已,绝无别事。”
卢氏沉默了片刻,道:“这样就好。你要给我好好待阿弥,不能叫她有半点伤心。”
李穆连声答应。
卢氏见问不出什么了,知他还有别事,将他打发走了,自己照例又摸到纺机之前,坐下日常纺纱,但心里那块因一早阿停那话而起的疙瘩,却始终无法消除。
她眼不能见,但其余感官较之常人,却要灵敏许多。
高氏女本就是下嫁到了自家,何况当初,她虽不明就里,但隐隐知道,应是儿子使了些手段才娶到了她的,故自洛神来后,日常之间,卢氏格外留意她的情绪变动。
这些时日朝夕相处,卢氏本就察觉洛神似有心事,在暗自揣测,今早又被阿停如此一句话给点醒,故直接叫了儿子来问。
他虽应得滴水不漏,但卢氏既起了疑心,又怎轻易打消?踌躇着,正想过去再探问下儿妇的口风,忽听门外传来脚步之声,恰是洛神来了。说李穆有事又出去了,她无事,便过来陪她纺纱。
卢氏笑着叫她坐自己身边,叫一众的仆妇侍女都出去了,一边嗡嗡嗡地摇着纺机,一边和她叙着闲话。
说了一会儿的话,问道:“阿弥,穆儿待你可好?”
洛神正在帮她卷线,手顿了一下:“好。”
“你俩最近可是闹了不快?阿家觉你似有心事。”
洛神继续卷着纱线,却慢慢地走神了。
要是让阿家知道李穆至今还没碰自己,阿家会怎么想?
她会不会觉得自己很没用?
洛神有点心慌,立刻摇头,忽然意识到她看不见,忙又用着重的语调补了一句:“阿家,我没有心事!”
“昨晚上你们分铺睡了,是不是?”
她刚开口,却听阿家又如此问了一句,不禁吓了一跳。
还没想好该认,还是不认,见她停下了那只纺纱的手,转过脸,对着自己的方向,微笑着道:“倘若穆儿对你不好,叫你受了委屈,你莫闷在心里。无论何事,你都要告诉阿家,阿家会给你做主!”
洛神怔怔地望着慈爱的卢氏,想着自己心里那谁也不能说的委屈,鼻头渐渐地发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