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右安没回头,只又继续道了一声。
嘉芙照他所讲,很快找到了书,转身送到他的身边。
裴右安接过,翻了一下,放下书,抬头仔细望她:“你怎的了?若白天外出乏了,不必撑在这里陪我,你先去睡,我稍后便回。”
嘉芙确实暗怀心事,而且事还不轻。
那日在皇宫,从第一眼看到迟含真和裴右安站在宫道旁说话起,她便感到了隐隐的威胁。当然,事情最后以她再一次出丑,而裴右安宽宏大量,选择原谅她而告终了,一如从前曾多次发生在两人之间的那些事儿,这一次,甚至还因祸得福,打破两人洞房夜的那种尴尬,算是一个很好的结果。
嘉芙感激庆幸之余,反思过后,更为自己的冲动和小心眼而自惭形秽。这两天,因为裴右安的温柔和私下里并不刻意掩饰的亲密,她也终于渐渐抛开了头几日的阴影。
但今天的道观之行,却令那片刚消散的阴影,再次慢慢笼罩而下。
直觉告诉她,迟含真极有可能,确实对裴右安怀有好感。
其实这也正常。裴右安和她祖父有师生之情,她小时来裴家走动过,和裴右安从小认识,两人当时又各有才名,她爱慕他,并不奇怪。嘉芙也相信裴右安不是乱来的人。
但白天看到的一幕,却还是叫她难以释怀。
这个女冠子,她有傲骨,有才名,以书写论衡的方式来遣怀,字又隐有裴右安的风采。裴右安是风光月霁,她是林下之风。虽然她家破人亡,寄居道观,境况勘怜,但嘉芙心里清楚,在裴右安的面前,自己总是身不由己地仰望,因为他对自己的好而受宠若惊。
但迟含真却应是那种能和他站在同一高处之人。当年为保清白,甚至不惜玉碎。
当然,嘉芙也是跳过楼的人,但那个一言难尽的经历,和迟含真的烈举相比,除了自惭,只剩形秽。
在裴右安的眼中,她必才高情洁,令人敬佩。
心中除去这挥之不去的淡淡阴影,回城时与萧胤棠偶遇的那个照面,更是令她感到不安。
一直以来,她就觉得,萧胤棠不会轻易放过她的。也是因为如此,先前遇到了裴右安这根可以解她困境的救命稻草,她才会死死抓着不放,一路跌跌撞撞,终于嫁给了他,得了安稳。
裴右安只要在,萧胤棠哪怕身为太子,应也奈何不了自己,嘉芙相信这一点。
从前想着抓住裴右安嫁给他的时候,她也曾想过,这一辈子,裴右安若真的如自己前世所知的那样,命中注定,以三十不到的年纪便病死了,为免日后萧胤棠登基再报复为难,她甘心随裴右安一道离去,并无畏惧。
新婚夜时,她便想过,这个男子,值她如此,他若走了,她独活也是无趣。这辈子,能和他做上几年夫妻,过几年安稳日子,她已是心满意足。
从武定相遇开始,一路磕磕绊绊,到了现在,她和裴右安也算渐渐熟悉了,她终于发现,他的身体,也并不像自己从前想象的那么弱不禁风。
他略消瘦,身材确实不像武人彪健,但脱了衣裳,身体却是精瘦有力的,和正常的年轻男子,并没什么区别。
她有些难以相信,这样的裴右安,何以会在数年之后旧病复发,呕血不止猝死于塞外孤城。
傍晚回家后,在浴桶里闭目冥想之时,嘉芙忽想起了一件事。
前世,在萧胤棠快死的那几天里,梦魇之中,被跪在龙床前的自己听到,他曾说了句和裴右安有关的梦话。
他说,右安,右安,这就是你加给我的报应吗?求你了,放过我吧!不要怪我!要怪就怪父皇!全都是他造的孽——
想到他梦中的这话,再想到上辈子裴右安的死法,嘉芙当时不禁毛骨悚然。
萧胤棠和裴右安真正的关系,确实没有表面看起来和气,两人私下从无往来。尤其这辈子,因为自己的缘故,萧胤棠必定更加忌恨裴右安,嘉芙知道这一点。
但如果她的怀疑是真的,叫她不解的是,上辈子里,这两个男人之间,并没有自己夹杂其中,即便萧胤棠平日嫉裴右安夺他风头,但当时,萧列还在位,裴右安又是自己主动离开富贵紫云远赴塞外素叶之城,一去便是数年,毫无归京的迹象。对于身居太子之位的萧胤棠来说,实在没有理由还要冒着被萧列觉察的风险,下手去置他于死地。
嘉芙百思不解,又觉应是自己想多了。
此刻听到裴右安问,她眼前浮现出白天道上偶遇之时萧胤棠投向自己的那两道带了异色的目光。
“大表哥……”
对上他望来的两道审视般的目光,嘉芙叫了一声,又停了。
裴右安略略沉吟,随即将手中的笔搁在笔架上,转而握住她的手,轻轻一牵,嘉芙便侧坐到了他的腿上。他的一臂从后伸来,环住了她的腰,动作温柔,自然无比。
嘉芙便靠在了他搂着自己后背的臂膀之上,头略略后倾,仰面朝他。
裴右安微微低头,道:“我方才遇到了二叔,听他说了,你们路上回来时,遇到了太子?你还害怕?”
嘉芙从前确实很怕萧胤棠,有了裴右安后,她不怕了。但此刻的这种感觉,比从前那种单纯的害怕,更令她忐忑。
“大表哥,你要小心太子……他应当很是恨你……”
她终于忍不住,还是说了出来。
裴右安仿佛有些诧异于她说出了这样的话,审视般地看着她,起先没有回答。
在他目光注视之中,嘉芙渐渐变得不安,咬了咬唇:“许是我胡思乱想的……要是说错了,你别生气……我并非有意挑拨你和太子……”
裴右安展眉一笑,收紧搂着她的那只臂膀,低声道:“我为何气你?方才只是有些惊讶你说出了这样的话……”
他顿了一下。
“太子从前起,确实便存了与我相较之念,我本也无意交恶于他,但身处朝堂,诸多事情,往往身不由己,即便不是为你,他也与我有了芥蒂。但你放心,皇上还在,他便不至于公然发难。至于日后,纵然世事难料,福祸不定,我既娶了你,也定倾尽全力,护你周全。”
他的声音沉稳,带着一种安慰人心的力量。嘉芙心中阴霾,渐渐消减了些,低低唤了他一声大表哥,抬起双臂,围揽住他的腰身,埋脸在他颈侧。
裴右安手掌轻拍她的后心,似在安慰受了惊吓的小女孩儿,默默这般抱了她片刻,另手托起她的尖尖下巴,将她脸儿抬向自己,视线落到她的唇瓣之上,望了片刻,微微出神,仿似想起了什么,慢慢低头,脸朝她压了下来。
嘉芙知他应是要亲吻自己了。
虽然和他已经做过几次比亲吻更加亲密的男女之事,但还是禁不住心如鹿撞,晕腮潮红,轻轻颤抖着眼睫,闭上了眼睛,在面庞感觉到了他靠近的潮暖呼吸之时,禁不住撅起两瓣红唇,一下就碰到了他的唇。
他微微一顿,停了下来。这人实在太坏了,竟跟着发出短暂一声嗤笑,笑声清晰入耳。
这还不算,嘉芙人在他怀里,甚至还清楚地感觉到了他肩膀胸膛在微微颤动。显然,他还在极力憋着,暗笑于她。
嘉芙登时羞红了脸,连耳根子都烫了,也不要他亲了,睁开眼睛,一把推开他,站了起来,恼道:“我困了。我先回房去睡,你自己方便吧。”扭身便走,才抬起一脚,身后伸来一只手,握住了她的小臂,轻轻一拉,她身不由己,便又回到了他的怀里。
嘉芙一张小脸还红红的。裴右安的唇附到她的耳畔,低声哄道:“方才我真没笑你……”
他才说了半句话,就停住了,胸膛跟着又微微起了震颤。
“大表哥!”
嘉芙这下真的恼了,用力挣扎,再不肯坐他腿上了,裴右安双臂紧紧环着她细细腰肢,正哄着,书房外传来脚步声,一个婆子过来,隔着门道:“大爷,白鹤观的含真女冠派了个人来,急着请大爷过去,说她弟弟又发了急病。”
嘉芙停止了挣扎,转头看向裴右安。
裴右安微微一怔,面上笑意消失,立刻松开了嘉芙,道:“我去看看吧。你先睡。”
嘉芙想起白天看了一眼的那孩子,弱的像只病猫,怎敢阻拦,点了点头,随裴右安回了房,服侍他穿好衣裳,送他匆匆出了院子离去。
……
裴右安带了个随从,骑马出南城门,赶到白鹤观,虚尘一个名叫清心的大弟子等在门口,见裴右安来了,来迎,裴右安带了药箱进去,问情况。
清心道:“白天还好好的,方才又发病了,昏迷不醒,口吐白沫,吓人的紧……”
裴右安匆匆到了太素馆,那里门开着,一个小道姑正焦急地翘首张望,看见裴右安来了,忙接了进去。
裴右安入了那孩子的卧房。里面灯火通明,虚尘也在,迟含真听到动静,转身快步迎了出来,双眼红肿,没等她开口,裴右安便快步到了床边,掀开被子,见那孩子脸色惨白,双目紧闭,四肢抽搐,嘴角白沫,迅速翻看他的眼皮,又搭了把脉,从药箱里取出针包,叫人固定住手脚,往身体和脑顶穴位扎了几针,渐渐地,那孩子呼吸变得平稳了些,停止抽搐,眼皮子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睛。
“阿弟!”
迟含真喜极而泣,扑过去,紧紧握住了那孩子的手。
裴右安写了张方子,自己拣好药材,叫小道姑速拿去熬,自己回来,继续施以针灸,两刻钟后,药端了进来,他扶那孩子坐起来,喝下了药。片刻后,那孩子慢慢闭上眼睛,终于再次睡了过去。
虚尘方松了口气,送裴右安到了外间。
裴右安收拾着药箱,迟含真叮嘱小道姑看好弟弟,自己跟了出来,望着裴右安,双眸泛红,道:“实在是惭愧,因我阿弟,又搅扰了大人的清静。这两日阿弟病情本有些稳了,白天裴老夫人还来看过他的,傍晚他起来,我照大人先前的吩咐,还扶着他在院了慢慢走了两圈,不想方才竟又发病。我本想叫人去请胡太医的,又怕太医今夜在宫中值房,人不在家,若跑了个空,怕耽误急病……”
裴右安摆了摆手,阻止了她,道:“无妨。令弟病症来的凶急,确实不可耽误。我会再留片刻,确定无碍了再走。”
迟含真目露感激之色,虚尘也松了口气,知裴右安守慎,上回来看病,看完病后,人便退出屋子,留在院外等待后效,此刻怕也是如此,便叫人搬出桌椅,捧来几样时鲜果子,怕夏夜院中有蚊虫叮咬,又叫弟子熏上熏香,自己在旁陪着,一番殷勤招待过后,才先去了。
裴右安立于月下,衣袍如水,人似玉郎,迟含真亲自端了茶水,从屋里走出来,道:“我知大人新婚燕尔,今夜实在出于无奈,又劳烦大人远道来此,实是感激,更无以为报。我这里也无好茶,只有旧年留下的一块龙芽普洱,方才是我自己亲手泡的,大人请用茶。”
裴右安微微一笑,道了声无妨,随手端起那只茶盏,喝了一口。
迟含真问症。裴右安放下茶盏,道:“是他原症的并发之症,你照我留下的方子,按时给他服药,若我所料没错,应当不会再发。”
迟含真沉默了片刻,道:“大人,这些年,我家族凋败,举目无亲,如无根漂萍,受尽折辱,看惯人情冷暖,早也心死如灰,见到了大人,方知这世上还有好人,心肠才得以渐暖,请大人受我一拜。”
说完,舍了道礼,以寻常女子礼节,向裴右安深深下拜。月下一段身影,纤瘦若竹,我见犹怜。
裴右安道:“女真人请起。你祖父当年一身傲骨,忠肝义胆,于我又有师生之谊。如今这于我不过是顺手之举,你又何须挂怀。”
他抬头,看了眼头顶渐渐升高的那片云后月影,想了下,道:“令弟应当无碍了,如此,我先回了。”
迟含真亲自送他,裴右安再三推辞,迟含真方停下脚步,道走好,想了下,又道:“从小到大,舍下不知道多少身外之物,唯独舍不下读书。大人上回所荐的论衡一书,这几日趁着阿弟病情稳定,我已读完,只是内中有几处不解,若大人何日有空,可否再为我指点一二?”
迟含真自幼喜爱读书,裴右安去往迟家之时,曾数次指点于她。
裴右安道:“我亦无多少的心得。你若不懂,可寻注疏自己对照求解。我记得书坊里有。”
迟含真一顿,随即道:“我知道了,多谢大人指点。”
裴右安微微一笑,朝她点了点头,道了声留步,转身大步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月影之下。
……
送走裴右安后,嘉芙便回了卧房,脱衣上床,却哪里睡得着觉。
先前是为今日偶遇萧胤棠感到不安,暂时打消顾虑后,这么巧,裴右安竟又被女冠子给叫走了,白天本就落下了心病,这会儿虽然明知他是去给小孩看病,心里依旧空落落的,没心情看书,更睡不着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只觉头昏脑涨,起来看了下时辰,已过亥时中刻,也不知道裴右安什么时候回来,万一那孩子病情紧急,不定一夜都没法回了,心里郁躁,又嫌起屋里闷热,汗津津的,起身正要再打开一扇窗户,忽然听到外头传来动静,裴右安回了,隐隐听到他在和檀香说话,似乎在问自己睡了没,松了口气,飞快地下床,趿了鞋就要迎出去,才走了一步,又改主意,飞快放下帐帘钻回了床上,扯过被子胡乱盖住胸腹,翻身朝里,装作睡了过去。
一阵轻轻脚步声入内。他先去了浴房,片刻后出来,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的脱衣声,接着,帐子被撩开,身边便躺下了个人。
嘉芙依旧不动。裴右安起先也没动她。一会儿,她感到腰后摸过来一只手,钻入她的衣下,指叩了起来,轻轻瘙了瘙她的腰眼。
嘉芙最怕呵痒,拼命忍着,再被瘙两下,实在忍不住,咕叽一声笑了出来,身子跟着就被那手给拖了过去,裴右安抱住她,附耳道:“你就这般侍奉你的夫君?”
嘉芙睁开眼睛,嘟囔道:“我睡着了,被你给痒醒的。分明是你自己叫我先睡,这会儿却又说我的不好。”
裴右安凝视着她风娇水媚的一张娇面,视线渐渐落到她的朱樱唇上,忽道:“再笑一个给我看。”
没头没脑的,嘉芙一时不解,茫然睁大眼睛。
“像今早我送你们到了白鹤观,你朝我笑的那个样子。”
嘉芙这才想起当时一幕。记得他就那么看了她几眼,扭头走了,她还以为他没感觉到呢。没想到这会儿又要她笑了。
嘉芙没法拒绝他。憋了片刻,抿了抿嘴,果真笑了,唇角那只小梨涡若隐若现。
裴右安捧住了她的脸,凑过来,亲了下那只入他眼目的小梨涡,慢慢地,唇移到了她的唇上,张嘴,含住了她。
帐外银灯轻跳,帐内暗香袭人,嘉芙风鬟雾鬓,娇体横陈,被男子一下下地顶送,一回回地摩研,时轻时重,时缓时急,一只玉臂无力挂在了床畔,腕上镯子悬空微微晃动,碰到木沿,发出轻微的一下一下的碰撞之声。
“我和她没什么的,过去只是看病而已。你今晚也很懂事,很是不错。睡吧。”
完事后,睡之前,裴右安搂着嘉芙身子,顺手般地又摸了摸她的脑袋,低头亲了下她的额,柔声说道。
第52章
次日,东宫传出一个消息,才晋为太子侧妃的曹氏,昨夜暴病而亡。据说,太子妃梦中惊闻坐起,倒趿半履,发亦来不及绾,便急召太医前来诊治,又亲自守护于旁,竟彻天明。奈何曹氏从前在武定之时,便罹患腹痛隐疾,当时虽多方调治,却未曾断根,此次又骤然发作,来势汹汹,终究还是未能熬过,不幸亡故。太子妃强忍悲痛,派人告知宗人府,到了天亮,消息传至曹家,曹家上下惊呆,痛哭不已,曹氏母亲被特许入宫。等被带入之时,女儿已停灵于专为往生宫妃备办丧事的极乐殿里,只见到一具楠木棺椁,殿中素幔白绫,宫女太监服麻披白,黑压压地围跪灵前,哀哀痛哭。
太子并不见露面,太子妃却亲自见了曹母,但见双目红肿,未语先是落下了泪。说从前在武定之时,曹氏先于自己侍奉太子,一向敬慎淑惠,那时自己尚未进门,已然和她相惜,结下了姐妹之情,如今终于共居东宫,本想往后同心共力,虞侍太子,却不想她昨夜暴病,太医药石无效,自己在旁,徒然顿脚,天人永隔,悲恸难当。
话没说完,又数度哽咽,以致于口不能言,被女官相扶,泪不能绝。
曹母此前从未听说过女儿有过腹痛旧病,乍闻噩耗,悲恸之余,心中也是惊疑,只是自从女儿进了王府之后,她便再没见过她的面了,只在四时节令,得些王府里送出的赏赐罢了。如今万岁成龙,世子被封太子,女儿也跟着水涨船高,太子大婚次日,她被立为侧妃陪喜,犹记全家欢庆,洋洋得意,做梦也没想到,余荣未散,才不过几天,再得到消息,竟是女儿暴死宫中,自己连最后一面也不得见了。
曹母纵然心有疑窦,又怎敢质疑半句,只怪自己女儿福薄,享不了这天家富贵,泪流个不停。又听太子妃说,可将曹氏平日美德操行上报,求封荣谥,以加哀荣,便颤巍巍地向着太子妃下跪,太子妃又是一番抚慰不提。
萧列日理万机,得报东宫有丧,惊讶过后,也未多想,御笔朱勾,便准了太子妃的请求。曹氏得封名号,葬入皇陵,从前贴身服侍的四个宫女四个太监甘愿殉葬陪主,丧事办的极为风光,曹家过后也得了抚慰。
东宫暴死侧妃的意外,如石子投入湖面,连微波都没漾出几圈,便消弭于无痕。很快,就没人再提那个命比纸薄的女子了,倒是太子妃,新婚不过数日,正喜气当头,却横遭丧讳,难为她年纪轻轻,丝毫没有计较,不但处置得当,事事亲力亲为,更兼仁厚贤达,美名再度彰扬,章家门庭也倍添光彩,过了半月,恰是太子妃母亲过生日,在京凡四品以上官员女眷,无不上门庆贺,皇后周氏也打发人送去贺礼,并特许章凤桐于当日回府省亲,章夫人脸面生辉,进宫谢恩。
待人走了,林嬷嬷入殿,周氏知她应是来禀前次命暗中查访萧列于太子大婚之夜行踪的进展,便屏退了宫女太监。
林嬷嬷低声道:“启禀娘娘,我私下查遍自己人,前两日终于叫我探听出来一个消息,说那夜城北安定门曾出去过一行数人,其中一人罩了披风,遮住头脸,坐于马上,足未落地,看不见他面目,几个随从,当值城尉也不认得,只其中一人出示宫牌命开门,看他样子,似是宫中年轻太监,那几人出城,便往北而去,不知所踪。我若所料没错,那人当是万岁爷了。因那夜,李元贵去了裴家贺喜,伺候万岁的是崔银水。那年轻太监的样貌,听起来和崔银水倒是无二。”
周氏眉头蹙了蹙。
“万岁爷身边那几个亲信近卫,自然是不能打听的。我便去试探崔银水的口风,说娘娘知道他伺候万岁辛苦,要给他赏赐,没想到这阉人极是狡猾,说什么自己下贱,伺候万岁是前世修来福分,不敢要娘娘奖赏,若娘娘定要奖赏,便请他干爹代受。断了子孙根的兔崽子,滑溜的跟泥鳅似的,我说了两句,便晓得了,想从这阉人嘴里问出话,怕也没多少指望,便不敢把话说的太透,怕他转头去禀了李元贵,若叫万岁知道,反是给娘娘惹祸,故便回了。全是我的没用,请娘娘责罚。”
林嬷嬷说着,见周氏眉头越皱越紧,急忙趴下去磕头请罪,半晌没听她开腔,偷偷抬眼瞧去,见她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仿似在出神地想着什么,模样怪异,一时不敢再发出声响,只屏住呼吸候着,半晌,终于听到皇后道:“你确定,万岁那夜出了城北?”
林嬷嬷忙用力点头:“十有八九,那一行人就是了!”
周氏道:“你再派信靠的人,去城北慈恩寺里继续给我悄悄地问,那晚上,寺里有没有到过什么特殊的人,都去了哪里。”
林嬷嬷是周氏乳母,周氏当初被老皇帝做主嫁给萧列时,她便已跟来,知道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一愣,想起了件事,倒抽口凉气:“娘娘你是说,万岁爷那晚上竟去了慈恩寺的那个地方?”
周氏面肌微微扭搐,咬牙道:“半夜三更,私密出宫,还是城北,不是那里,会是哪里?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本以为他早放下了,没想到到了如今,他竟还念念不忘,才进京城几天,活人不看,竟跑去死人那里悼亡……”
她猝然停下,嘴唇微微颤抖,十个尖尖指甲,深深插入掌心肉里,也不觉得疼,只长长呼吸了一口气,最后起身,冷冷道:“你立刻去查,一有消息,就报給我。”
林嬷嬷应声,从地上爬起,转身退了出去。
……
章家夫人过生日,太子妃又获准回府省亲,当日章家门前,但见香车玉马,往来不息,因到的都是各府女眷,太子妃也会出宫回府,为母贺寿,章家怕冲撞了,一早起便将整条街封住,到了傍晚,街头街尾,亮起连绵不绝的一片明角灯,灯火通明如昼,各府女眷陆续到来,停的马车和轿子,首尾相连,竟将整条街占满,路人远远翘首围观,但见宝马雕车,靡丽竟奢,难以描摹。
裴右安和萧胤棠虽私下断无往来,但明面上还是和气的。萧列入京城后,裴家、章家、周家这几户,如今可称京中豪门之最,平日人情往来一概不少,章夫人今天过生日,早早便往裴家送来了请帖,邀辛夫人、孟二夫人和新过门不久的裴大奶奶一并上门做客。
到了申时末,嘉芙早装扮完毕,随辛夫人和孟二夫人出门,辛夫人自己一辆马车,孟二夫人拉了嘉芙同坐,前后两旁家奴随行,后头马车里跟了丫头仆妇,一路往章家而去。到了门前,被候着的章家管事媳妇给迎了进去,二门还没到,便见章夫人带着仆妇现身,亲自出来迎了。
章夫人穿了身暗朱起寿字纹的簇新锦衣,额前抹了个绣金丝镶嵌各色宝石的抹额,富贵锦绣,春风满面,上来便亲热地捉了辛夫人的手,相互寒暄过几句,笑道:“我不过过个生日热闹罢了,本也没想着惊动你们这些贵客的,只是皇后娘娘说,太子妃前些时日辛苦了,叫她回家歇一歇,往热闹里办,我想着,娘娘既如此叮嘱了,索性便在家中园子里搭个戏台出来,把平日交好的夫人奶奶们都给请来,一起细细听戏,如此才有意思。别家倒罢了,你们家长公子如今得万岁爷器重,听闻贵府也日日贵客不断,我本以为夫人今日没空来我寒舍,竟过来了,实在蓬荜生辉。”
长子荣光,嘉芙留意到,辛夫人笑的却并不快意,只是旁人瞧不出来,也未仔细留意罢了。章夫人又招呼二夫人,最后将目光投到了嘉芙身上,略略打量了一眼。嘉芙向见了礼,她笑吟吟地道:“这位想必就是得万岁爷赐婚的大奶奶了,玉人儿一样的,我一见就喜欢,都别站这里了,快进去吧!”说着引辛夫人等进去,一路说说笑笑,穿过几重门,路上不见半个小厮男仆,一色全是丫头仆妇,最后入了专为今日而布置出来的寿堂,珍楼宝屋,花团锦簇,里头已到了许多的人,但见衣香鬓影,珠光宝气,又有脂粉团团香气,扑鼻而来,各府女眷,打扮的无不光鲜亮丽,叙话的叙话,吃茶的吃茶,笑声不绝,忽见章夫人亲自引客入内,纷纷看了过来。
这是嘉芙嫁给裴右安后,第一次在京城贵妇的应酬圈中露面。
萧列对裴右安的倚重,甚至超出当年的卫国公,裴家也因了裴右安的缘故,一跃成为京中首屈一指的高门,煊赫一如多年前裴文璟入主中宫之时的盛况,里头那些女眷,哪个不认得辛夫人和孟二夫人,见裴家的到了,纷纷笑脸相迎。
今日自己是个陪末,嘉芙的装扮,自然不会刻意张扬,但也不敢怠慢。知自己容貌偏于娇稚,故要往稳重里打扮。沐浴过后,淡扫蛾眉,薄粉敷面,轻施胭脂,唇染丹朱,高绾发髻,金瓒玉珥。身上衣裙,是十二爿的裙面,以金丝缝制而成,每一爿裙幅上,各自刺绣了四季不同的花鸟图纹,雅致中见富丽,行走之时,犹如凤尾,端丽冠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