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被绑住的男子,正是伊桑最为喜爱的长子伊努,向来能征善战,是伊桑的左臂右膀,被他视为后继之人。
这次秘密行动,他派伊努领了两千精兵,奇袭并不设防的木邦,本以为手到擒来,却万万没有想到,事情竟出了这样的变故,定了定神,立刻转向裴右安:“你意欲为何?你若敢伤我儿一分,我便起誓,今日绝不罢休!”
裴右安冷冷道:“伊桑,你儿子被刀指着,尚未伤及半根毛发,你便如此焦心,放言不惜与我同归于尽,倘若我未能及时阻止你的诡计,你可会对木邦那些手无寸铁的民众施加半分怜悯?你儿子出自你的骨肉,旁人便无血亲之痛?”
伊桑看了眼被堵住嘴不住挣扎的儿子,脸色极其难看。
“还不叫你的人全部退下?”
裴右安厉声喝道。
伊桑浑身一颤,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脸一阵红,一阵白,示意手下退去。
很快,那几百武士如潮般退去,远远不见了人影。
方才紧张的气氛,终于松了下来,众多土司吐出一口气,对着伊桑,无不怒目横视。
裴右安命杨云将伊努带上,杨云推着伊努上前,见他还强行挣扎,不肯下跪,一脚踢在了他的后膝,伊努扑在地上,对着裴右安怒目而视,口里呜呜不停。
伊桑勉强定住心神,道:“裴大人,我今日栽在你手里,认了!你打算如何处置我的儿子?”
“伊桑,你们伊家虽也传了多代土司,但从前不过只是一个小土司府而已,名不见经传,也是到了你的曾祖,伊家才得以坐大。我听闻老土司在世时,孟琏司曾来攻打你马援城,城池岌岌可危,老土司也身陷险境,幸得马援城民众倾力相助,这才反败为胜,老土司从此视马援城为福地,将土司府也迁了过去,也是从那之后,你们伊家开始得势。马援城民当初为何要助力老土司?我听闻,因他仁慈爱民,一诺千金,是个大大的英雄人物。孟琏司为何失了人心?因穷兵黩武,民众苦不堪言。而今你们伊家势盛,孟琏司又安在?早化为了一抔黄土。”
“人无信不立。我知你一心想朝廷封你为大土司,只是像你这样,仅仅因为没能得到预期中的好处,便心生不满,目光只及眼前三寸,视诺誓如同无物,有约不遵,言而不守,即便你得了大土司的名号,何以立身?又何以服众?”
裴右安话音落下,四周鸦雀无声。
伊桑面红耳赤,见他负手而立,渊渟岳峙,不怒自威,竟不敢开口,眼睁睁看着他转向安沧珠,取要腰刀。
安沧珠立刻拔出腰刀,双手奉上。
裴右安接过了,一指轻触冰冷刀刃。刀光如霜,在他瞳中映出一道肃杀寒气。
他迈步,朝地上的伊努走去,到了他的近旁,俯身下去,拔了伊努口中木塞。
伊努立刻嚷道:“父亲,别管我!他要杀就杀!这个汉人诡计多端,你不要上当!”
裴右安以刀背压住他一侧面脸,手腕一沉,伊努头脸立刻就无法动弹,双目瞪的滚圆,向着裴右安怒目而视。
气氛陡然紧张,众人无不屏住呼吸。伊桑更是面如土色,咬牙道:“你若杀他,我定与你势不两立!”
裴右安面沉如水,手起刀落,刀刃便割过了伊努一臂。
伊桑一怔,还没反应过来,见裴右安如法炮制,竟又划过自己的一侧手臂,一道鲜红血迹,立刻顺着他的衣袖,殷殷而下。
全场惊呆,又是不解,地上伊努也是吃惊不已,看着裴右安,停止了挣扎。
伊桑原本一颗心已悬至喉头,忽见裴右安如此举动,迟疑了下,道:“裴大人……你这是何意?”
裴右安注视着他,道:“伊桑,你方才说,既为异族,又怎能同心?你可瞧见了,我与你的长子,虽非同族,衣貌亦异,体肤之下,血脉却是同色,排除成见,何以就不能同心向齐?你与安继龙,可谓西南双虎,多少人盯着,想要取而代之。你可听说过一句话,两虎共斗,其势不俱生,而驽犬得利。我此行出来前,三王爷曾有言,你本也是条好汉,惜心性略狭,这才受激入套,被人利用而不自知,以致于有了今日纷争。安土司本就无意与你敌对,三王爷更盼你悬崖勒马,今日是战是和,我也不多说了,全在你自己!”
伊桑呆了半晌,忽奔上前来,朝裴右安纳头便拜,道:“裴大人,我伊桑生平从不认输,今日却输的心服口服!是我错了!要杀要剐,全由裴大人定夺!”
裴右安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伊桑土司愿化干戈为玉帛,便是大善,起来。”上前将他扶起,随即转向安继龙道:“安土司,伊桑派人攻你木邦,你意欲如何解决?”
安继龙心中起先自然愤怒无比,又后怕不已,所幸伊努被裴右安半道所擒,消弭了一场祸事,这才松了一口长气,见伊桑又认错了,便是看在裴右安的面上,在他这里,也只能揭过了,便道:“伊桑,今日之事,所幸未铸恶果,看在裴大人的面上,我便不与你计较。只是我有言在先,下回你若再犯我孟木府,我绝不轻易罢休!”
伊桑面露愧色,道:“裴大人饶我儿子不死,我便是欠了他一命。这命我先留着,日后随时为裴大人效命。你这里,咱们恢复原先的盟约,一切照旧,我摆酒供牲,照向来的规矩,我向你当众赔罪,让这里的诸位,一道做个见证!”
安继龙原本还以为他在羞愧之下,会说出将安龙关全部让给自己的话,没想到还是算计精明,一点亏也不肯吃,心中暗骂了一句老狐狸。他生性本就豪爽,看在裴右安的面上,也就作罢了,转头对着众人笑道:“伊桑的酒,我改日再吃,今日诸位辛苦,全到我府中,我先摆酒设宴,请裴大人上座,诸位一道,不醉不归!”
……
嘉芙知今日事关重大,等在土司府里,心中忐忑,至天黑,忽然隐隐听到前头传来筵席鼓乐之声,便猜到裴右安应是平安归来了,没片刻,来了一个侍卫,说大人叫他来传个话,一切安好,不必挂心。
嘉芙彻底松了口气,开始翘首等着他回来,一直等到亥时,中间出去不知道张望了多少回,终于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急忙跑了出去,看见裴右安被一个侍卫扶着过来,脚步竟然略微踉跄。
在他边上有些时日了,便是到了这里,时有筵席,嘉芙也从没见他饮过酒,今晚却是破例了,急忙迎了上去,一把扶住。
裴右安让侍卫去歇了,随即抽回那只被嘉芙扶住的手臂,自己朝里而去。
嘉芙追了上去,再次挽住了他,口中道:“你喝醉了,走路都不稳,还是我扶你吧。”
他脚步停了停,低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担忧,迟疑了下,终还是没再抽手出来,任她搀着自己,进了屋子。


第33章
嘉芙扶裴右安到了榻前坐下,待要叫人送茶送水进来服侍,一个转身,眼角风瞥见他左臂衣袖上沾了些血渗的痕迹,视线一定,大吃一惊:“表哥你受伤了?”
裴右安向不饮酒,但今夜前堂之上,西南众大小土司均在座中,个个彘肩斗酒,豪气冲天,争相向他敬酒,盛情难却,破例也就轮了一回,此刻略略不支酒力,循她所指,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再抬眼,见她紧紧盯着,双目睁的滚圆,神色里带着惊慌,心里忽然一暖,安慰她:“只划破了点皮而已,并非受伤,无妨。”
嘉芙急道:“血都出来了,你还说无妨!”转身便翻出他先前给自己抹过的那瓶伤药,洗了个手,拿着匆匆跑了回来。
手臂划出的那道口子,早就处置过,血本也止了,只是想必血气随了酒力翻涌,这才慢慢又渗了些出来,并无干系,但看她如此焦急担心,定要给自己再敷一遍伤药,便也不加阻拦,坐着不动,默默看着她在身畔忙活。
嘉芙为他除去外衣,挽高中衣袖子,最后小心解开先前侍卫为他缠上的那圈止血带,看到臂上绽开了一道长约数寸的伤口,有血迹正慢慢地往外渗透。
她原本最怕看到伤口鲜血淋漓的样子,但此刻,这伤口却仿佛割在自己身上,丝毫不觉可怖,只是心疼万分,小心翼翼地往他臂上轻抹止血药膏,又想起那日他给自己擦的时候,刚抹上去时有点辣痛,便微微嘟嘴,凑了些过来,朝他伤口轻轻吹气。
伤口被她吹的凉丝丝的,还有些痒,像根轻羽撩瘙而过。裴右安极力忍着,才没将手臂收回。她的头脸靠他靠的也很近,裴右安又清晰地闻到了散自于她发肤的馨香——这和去年他第一次在京中国公府里闻到的来自她的那种刻意的香料气息全然不同,她是轻暖甜润的,他渐渐似乎也开始习惯这种气息,每每闻到之时,总让他觉得心情愉悦。
“表哥你忍忍,很快就不疼了。上回我也这样的。”
听着她如在哄自己的安慰话语,裴右安腹中酒力似又起了一阵翻涌,醺醺然,慢慢地闭目。
嘉芙敷完了药,小心地扎回绷带,又替他放下了卷起的衣袖,抬眼见他闭目,似是不胜酒力,忙要扶他躺下去,指尖碰触他肩膀的一刻,裴右安忽的睁眼,抬手略略挡了挡,道:“表妹,我有一事,须和你说。”
他的语气,忽然多了点郑重的味道。
嘉芙停手,不解地抬起双眼。
“明日我们便回了,到了后,我安排人送你泉州。”他语气温和。
嘉芙胸脯仿佛被猝不及防地锤了一下,心“咯噔”下沉,定定地望着他,一时说不出话。
裴右安微笑道:“放心吧,先前答应过你的事,我必不忘。”
虽然知道迟早他会送自己走的,但就这样从他口中听到了,还是太过突然。
嘉芙实是没准备好,一时心乱如麻,缓过了神儿,努力露出笑容:“谢谢大表哥……只是……现在一定就要送我走了吗?”
裴右安不去看她投来的两道乞怜目光,以沉默应答。
嘉芙心一点点地下沉。
“……非要现在就走吗?就不能再过些时候?我保证我会听大表哥的话,不和你发脾气,不和人打架,也再不惹你生气……”
嘉芙声已略带哭腔。
又是一阵酒意翻涌。窗开着的,裴右安却感到气闷,喉咙发紧,呼吸不畅。醉意在他胸间,一分分地浓酵。
她是以为他在生气……
他定了定神。
送她走的缘由,告诉她也是无妨。事已出,再无任何挽回余地,用不了多久,还没等她回到泉州,天下就已皆知。
这也是今日调停,他只能成功,不允失败的缘由。
“和你无关。是王府那边出了点事。我昨日方得的消息,今上以祭祖为由,恩召世子入京参祭,世子杀了使者,云中王不得不起事了。”
裴右安的声音温和而平静,仿佛怕吓到了她,也仿佛他早已预知到了会有这样的一天,只是从前不知道这一天将会伴着何种契机到来而已。
现在,一切都有了答案。
就在数日之前,京中再次来使,皇帝召云中王世子萧胤棠立刻入京。入京的目的,自然是扣他为质了。云中王当时接旨,拖延着时,萧胤棠派人杀了使者,用这种方式,替自己的父亲做出了决断。
嘉芙呆了。
她只知道应该也快是这个时候,皇帝会向云中王发难,战事爆发,随后云中王入京,登基称帝。
她却不知道事情的真正起因。
原来这便是她前世噩梦的开端。
裴右安望着她苍白的一张面容,声音愈发柔和:“若所料没错,战事不久便起,我没法再带你同行了,这里也不安全,反倒泉州,非兵家要冲,也远离纷争之地,不至于会受太大波及,应是太平之地。你回去后,也会有人保护你和家人,可安心。”
嘉芙不清楚他打算让什么人去保护自己,但他既然安排了,她相信在她现在回去后的那段时日里,那人或许真的能护住她。
但不久的将来呢?等云中王做了皇帝,萧胤棠成了太子,他手中可操控的权力将翻云覆雨,到了那时候,如果他还没打算放过自己,面对来自太子的力量,裴右安派去保护她的人,真的还能护的住她?而裴右安那时候,人又会在哪里?
或许,最大的可能,便是就此一别,她将再也没有机会再次与裴右安相遇了。
她多想如第一次和他在驿舍中碰见时那样,扑到面前这男子的怀里,死死地抱住他,恳求他容许自己一直傍在他的庇护枝下,不要就这样将她推离出他的世界。
但她知道,这就是他最后的决定了,再不会更改。
她呆呆看着他。
他沉默着,片刻后,似涌上一阵醉意,和衣卧了下去,闭目,用平静的声音说,她可以回房了,他这里用不着她留下了。
嘉芙失魂落魄地回了那间和他傍着的屋里,整个人被一种大难临头般的感觉给紧紧地攫住了。
知道将来会发生的可怕的事,却无力摆脱,眼睁睁看着它一步一步地朝自己走来,这才是最大的恐惧。
夜深了,土司府里渐渐安静下来,嘉芙屏住呼吸,将耳朵紧紧贴靠在墙上,侧耳听着来自于隔壁屋里的动静。
他醉了,睡的很沉,嘉芙听了许久,没有听到半点的动静。
她抱膝蜷坐在床角,身子在夜色的暗影里纹丝不动,就这样坐了良久,终于从床上爬了下来,无声无息地走了出去。
……
裴右安今夜醉了。
刚回的时候,醉意或许并没那么深沉,但从他打发她离开后,他的情绪沉郁了下去,随之,醉意便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铺天盖地淹没。
最后,他甚至做起了梦,他梦到了关于一个十六岁少年的一些零碎的陈年旧事。
那一年,少年扶着父亲的亡灵从战场归京,葬礼刚结束的深夜,怀着悲伤,他去探望卧病的母亲辛夫人。
下人说辛夫人还在小灵堂,他寻了过去,看到了她的背影。
她独自对着父亲的牌位,背影凝固。
少年站在灵堂口,正要进去的时候,辛夫人忽然对着灵牌低声咒骂,声音是如的此充满怨恨。
“十六年了!”
“你这个没良心的男人!”
“我认了你从外面抱来的野种做儿子,看着他抢走原本属于我儿子的一切!现在你竟这么死了?”
“该死的是他!他为什么还不死?不是说他活不过十岁吗?现在都已经多少年了?”
可怜的寡妇,沉浸在属于自己的无尽悲痛和怨恨之中,并没有留意到少年曾来过,又悄悄地离去。
梦中的这少年,地位高贵,惊才风逸,旁人眼中,他是天之骄子,生平唯一遗憾,大约就是身体病弱。但只有那少年自己知道,病体不是他的不可说,他的难言之痛,来自于他得到的母亲的对待。
他天生早慧,在同龄孩子还懵懵懂懂之时,他就有了印象,辛夫人不喜欢他,非但不喜欢,而且,对他怀了一种强烈的厌憎之情,私下里,她曾盯着他的那种目光,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成为了伴随他长大的的无法消除的阴影。无论他多么的出色,甚至,他越出色,她就越令他感到一种憎恶的情感。但天生的内敛,注定他不会将内心阴影剥给第二人看,哪怕是在父亲和祖母面前,他也绝口不提半句。自己知道就行了。
但即便如此,也不妨碍他想要和辛夫人修好关系的意愿,尤其是在父亲刚去世了的情况之下。
小时他也曾猜想过,辛夫人不喜欢他,或许是因为他身体不好的缘故。所以他学医,习武,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和别人一样,有一个健康的身体。
他不知,辛夫人不喜欢自己,原是因他阴私的来历。
他不是裴家堂堂正正的嫡长子。
他只是他父亲从外面抱回来的一个私生子。
这个无意得知的秘密,令十六岁的少年陷入了巨大的自我否认和厌恶之中,他曾习以为常的一切认知,一夕之间,轰然崩塌。
随后,三个月后,在他父亲热孝将满的某个深夜,发生了那件后来影响了他一生的事情。
他父亲的一个妾,深夜吊死在他居所院子前的一株树上,第二天早上被发现尸体,流言开始传播,有人看到他对她施加淫辱,小妾应是不堪受辱,这才愤而吊死在了他的居所之前。
他以离京的方式,结束了他这一生中的少年生涯。
不属于他,交还出去,天经地义。
……
成年后,一向浅眠的裴右安就没做过梦了。
但今夜,他却陷入了这样一个令他并不愉快的梦境里。梦里的他,回到了那个外人眼中光鲜,于他却只剩压抑灰暗的少年时代,一个恍惚,那个少年似又倒在了塞外的冰天雪地之中,周围残肢枯骨,状如地狱,他忽冷忽热,梦寐难安之际,鼻息里沁入了一股似曾相识的轻暖甜润,怀中绵软盈手,梦中一切阴暗,渐渐被驱散而去,他下意识地贪恋这种温暖柔软的感觉,梦中追逐,恋恋不舍。
嘉芙被裴右安拢入怀里时,吃了一惊,身子僵了片刻,慢慢地,感觉着他带着酒气的阵阵灼热鼻息扑到自己脸上,方意识到他并未醒来,身子终于控制不住地起了微微战栗,一颗心砰砰地跳,浑身肌肤,灼热滚烫。
就这样,不要脸就不要脸了,抱住他不放,等他酒醒过来。
嘉芙横下了心,朝他又靠了些过去,直到完全蜷在了他的怀里,眼睫颤抖着,慢慢闭上了眼睛。


第34章
五更,鸡鸣平旦之间,窗外朦胧昏青。
裴右安将醒未醒。
成年后,他便从未睡过如此好的一觉了,尽管这一觉的开端起始于令他并不愉悦的梦境碎片,但当那些梦的碎片被驱散,这一觉是如此的绵长和深沉,并且,香暖……柔软……
他紧了紧臂膀,朦朦胧胧间,满掌所得的柔腻,令他忽觉异样,双眉蹙了蹙,如坠云雾之中的混沌意识,慢慢变得清明了起来。
他眼皮一跳,蓦地睁眼,醒了过来,借着微明的晨曦,竟看到了他的表妹,嘉芙,此刻和他同床而眠,同被而盖,整个人就蜷缩在了他的怀里,一臂抱着他的腰腹,看起来小小的一只,只从被角头里露出一脑袋落于他肩臂的青丝和半张脸,此刻还未醒来,犹闭目酣眠,脸庞红扑扑的,一动不动,他也拥着她,一臂绕过她细柳腰肢,掌心贴于肌肤之上,两人似乎这般已经睡了很久。
裴右安惊呆了,初初以为自己依旧深陷梦境,终于回过神来,如被针刺了一下,猛地缩回那只手,霍然坐起,下意识低头,迅速睃了遍自己。
他身上虽依旧着了中衣,但满是凌乱褶皱,下腹更是起了异状,犹隐隐胀痛……
裴右安脑袋轰的一声,迅速掀被,从床上一跃而下,一把抄起了自己昨夜被她脱下悬起的外衣,匆忙披穿之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大表哥……”
裴右安手一停,慢慢地回头,见她已被自己惊醒,爬坐了起来,一手拥被压于胸前,另手揉眼,星眸半闭,颜若朝华,嗓音含含糊糊,带着刚睡醒的轻软和娇慵。
她浑身上下,仿似未着寸缕,这样坐起,虽已以被角压胸,但光溜溜两只香肩和雪白膀子依旧露在了外,纵然屋里晨曦昏暗,也压不住胜雪肤光,海棠春慵,一时酥了人眼,乱了人目,裴右安胸间悸震,眼角泛红,闭了闭目,倏地转身,却听身后声音再起,她又说道:“大表哥,我是你的人了。昨夜你我虽还没有男女之实,但我这身子,也不能另许人了。”
她应当也已完全醒了,声音虽轻柔,却一字一句,异常清晰。
空气仿佛凝固。
许久,裴右安肩膀动了动,慢慢地掩了衣襟。
“你穿上衣裳。”
他道,声音哑涩。
身后传来轻微的窸窸窣窣穿衣之声,片刻后,听她道:“好了。”
裴右安并未立刻转身,依旧立在原地,良久,忽问:“昨夜你已回屋,后来又是如何与我同睡一床的?”
身后报以静默。
裴右安慢慢转过了身,目光落在了嘉芙的身上。
晨曦渐白,她披衣裹住了身子,青丝覆肩,起先一动不动,渐渐抬起脸,迎上裴右安的两道目光。
“是我自己回来的。”她轻声道。
“你一个女孩儿家,是谁教你用这样的不入流手段?”他的声音紧绷,目光沉沉。
“也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嘉芙睫毛微颤,垂下了脑袋。
空气再次凝固了。
嘉芙的心,越跳越快,鼻尖慢慢地沁出了细细的汗珠。
她有些恨自己的无用。分明已经想好的,对他说是昨夜他醒来唤渴,她听到了过来服侍,他半醉半醒,将她拉上了床,而她无力反抗。
只要她这样一口咬定,哪怕他不信,他也没法撇清自己。
她有胆子爬他的床,事到临头,真的等到他发问了,却不知为何,她竟又不想借口这可鄙的托词了。哪怕说出实话,会被他轻视,乃至厌恶。因为这托词听起来是如此的令她作呕。
他怎么可能是这样的人?
她只要能够留在他的身边就够了。以她对他的直觉,只要他留下了她,他就一定会庇护她的。至于别的,她并不在意。
她这样告诉自己,压下心里随之涌出的惶然和难过,鼓足全部勇气,再次抬头,对上了他的两道目光。
“大表哥,我已和你同床共枕了一夜,你要是还不要我,我日后又侥幸能从世子手里逃脱活下去的话,下半辈子,我就剪了头发去做姑子!”
她说完,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裴右安和她对望了片刻,面无表情,不置可否,忽道:“回你自己的屋去,没我的话,一步也不许出去!”
“大表哥……”嘉芙哀求。
“回你的屋去。”
他重复了一遍,背过了身。
嘉芙浑身血液渐渐冷了,呆呆地坐了片刻,默默下了床,低头从他身边慢慢地走了过去。
那道门槛不高,才半尺不到,她迈过去的时候,腿脚却仿佛灌满了铅,沉重异常,几乎是一步步地挪着回了自己住的那间屋,嘉芙便扑在了枕上,眼泪慢慢地流了出来。
她有一种感觉,她这最后的一搏,还是失败了。
昨晚她鼓足了全部勇气,回了他的屋,脱了自己衣裳,钻进了他的怀里后,犹犹豫豫之间,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也不知怎的,到了最后,竟就一头睡了过去,一觉睡到方才,被他起身发出的动静才给惊醒了。
世上有她这样的傻瓜吗?
嘉芙眼泪流的更凶,却怕被人听到,死命地捂住嘴,无声地抽泣,哭了片刻,想起今日还要动身走的,怕哭肿了眼睛被人看见,拼命止住了泪。到了中午,一个侍卫来敲门,说裴大人命他来唤她,可以出来,预备动身走了。
嘉芙不敢耽误,拿了东西,一路低头,随了侍卫出了土司府,来到门前,远远看见裴右安站在那里,正在和送他的土司话别,边上许多的人。
她的头垂的更低了,朝着那辆停在后的留给自己的马车快步走去,快到近前,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甄表妹!”
嘉芙听出是安沧珠的声音,装作没听到,急忙加快脚步,安沧珠却飞快赶了上来,在她面前站定,挡住了她的去路,道:“甄表妹,你何时回泉州?等过些时日,等我这边得出空,我也想去泉州一趟……”
他忽的咦了一声,靠了些过来:“甄表妹,你怎的了?眼睛有些肿?哭了?”
嘉芙又是羞惭又是气闷,摇了摇头:“我没事。我先上去了……”绕过安沧珠,飞快往马车方向去。
“莫非是我妹妹又找你麻烦?你跟我说……”
安沧珠追了上来,嘉芙面前忽然人影一晃,杨云走了过来,拿了她手里包袱,人挡在安沧珠面前,笑道:“甄小娘子一切安好,安少主请留步,不必再送了。”
嘉芙爬上了马车,关了门,坐在里面,片刻后,马车晃晃悠悠地启动,终于上路。
当天晚上,嘉芙就发现了一件事。
她去的方向,不是出发时的武定府,而是往东,直接去往泉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