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嘉猛地低头看过去。
她看到了齐二。
此时的齐二和灵堂前的齐二不太一样,此时的齐二模样憔悴,眼神冷漠,胡子邋遢,像个占山为王的冷血大王。
顾嘉有些意外,她没见过这样的不体面的齐二的。
再看齐二对面的人,她更吃了一惊。
齐二竟然正在对着容氏怒吼。
要知道齐二是一个非常孝顺的人啊,便是容氏做错了什么,他也绝对不会说母亲过错的人,这样的齐二,竟然对着容氏在怒吼。
她惊讶又焦急,她特别想飘下去问问齐二,问问齐二为什么。
她也特别想凑过去看看齐二,看看齐二怎么了。
可是她就这么飘浮在半空中,沉下不去。
顾嘉急了。
她怕自己在眼前一片黑,也怕自己被风一吹就跑了。
她跺着她那没什么分量的阿飘脚在那里大喊:“齐逸腾,你为什么不理我?”
底下的齐二却根本没听到,他对着容氏厉声问道:“母亲,我说过我不想纳妾的,我娶了嘉嘉,她就是我的妻子,我为什么要纳妾?!”
顾嘉想起纳妾,突然好无奈。
她也不想让自己的夫君纳妾啊!
她忍不住质问齐二:“我问你顾姗的事,你为什么那么恼我!你为什么连句解释都没有!”
底下的齐二依然没挺高,他在咬牙切齿地问容氏:“母亲,不是说过你帮着好好照料她吗?怎么会,怎么会突然就没了?!”
顾嘉想起自己生病,齐二却连头都没回,心里好委屈,她气得甩着她的阿飘手问道:“我要死了,你都不回头看我一眼吗?你就那么扔下我不管了?”
齐二当然依然没听到顾嘉的叫嚷,他粗喘着气,望着容氏,一字字地问容氏:“母亲,她死前,到底见过什么人?又是谁在为她熬药?我看过药方,只是寻常的伤寒而已,为什么迟迟不见好?又怎么会——就此要了她的命?!”
容氏突然崩溃,大哭:“你如今问我这个是什么意思,难道咱家里还能有人害她不成?她病了,我也难受,好好好的人没了,我心里能好受?你冲着你娘质问这个,是疑心你娘害你媳妇不成?”
齐二摇头,之后噗通一声跪下:“母亲,我从未疑心过你害她,你自然不会害她,可是我知道,咱们家里,必是有人害她的。她是我的妻,是我想共度一生的人,可不过是个寻常风寒而已,她就这么没了性命,我不信,我不能信。请父母恕孩儿不孝,今日我便是闹上金銮殿,把这孟国公府掀翻了,也必是要一个说法的。”
说着,他仰起脸来,咬牙切齿地道:“杀人偿命,我必为她找出真凶,为她报仇雪恨;我和她夫妻四年,她活着时我既不能陪她,她死了,我——我再不能让她孤零零地一个人上黄泉路。”
容氏呆了,傻眼了,她不敢相信地望着自己儿子,凄厉大喊:“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为了她,不要这国公府了,不要你娘了,你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吗?”
她喊完这句后,寝房之中,良久无声,只有齐二犹如困兽一般的粗喘声,还有容氏崩溃的哭泣声。
这一刻,风停了,顾嘉这只阿飘也不再言语了。
她呆呆地望着下面的齐二,她突然觉得有些问题其实并没有必要问了。
不是吗?
她一直都还算是了解齐二这个人的。
她一直觉得齐二是一个大好人的啊,一个正直善良的大好人。
这样的大好人,断没有弃病重的妻子于不顾的道理。
所以这一定是有什么误会了。
那么为什么以前她一直不去想这个,为什么一直心存了些怨愤呢?
顾嘉也不知道。
寝房的门被打开了,一个丫鬟端着茶水走进来。
门被打开的时候,有一阵风吹过,又吹出。
顾嘉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就随着那阵风往外飘。
顾嘉知道自己身不由己。
就在她的身子犹如一缕烟般飞过门缝的时候,她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齐二。
她看到齐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中满是狠厉,犹如狰狞的恶鬼一般。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齐二。
——
齐二正守在顾嘉榻边。
现在她没有了往日的鲜活,如同枯萎的干花一般躺在榻上,仿佛手指一碰,她就会碎成屑。
他已经守在她榻边两天了,大夫来了不知道几波,但是她依然没有醒,从来没有醒过。
现在的齐二脑中都是空白的。
除了眼前的顾嘉,他看不到任何人,也看不到任何事。
他就这么痴痴地盯着她,总觉得哪一世哪一年,或者在哪个梦里,他也曾经看到过这样的场景。
一想起来,就是挖心之痛,浑身的骨头都在震颤,仿佛要和血脉剥离,痛得连喘息都变得艰难起来。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着那锦被中雪白的小脸。
锦被是石榴红色,很好看,很鲜亮,可是因为那种鲜亮,越发衬得她那小脸儿没有了生气。
世间那么多颜色,她却是最黯然惨淡的那一抹。
齐二木然地低下头去,捧住脸。
他眼前总是出现一个画面,和眼前的她一模一样的一个女子,躺在棺木之中,周围全都是惨白色,仿佛世间即将崩塌的惨白。
他用手搓脸,试图让眼前浮现的这个画面离自己远去,他不喜欢这种幻觉,这让他窒息,可是任凭他怎么做,那个画面依然就在眼前。
他甚至有一种错觉,下一刻,她再不醒来,也许那个画面就要成真了。
他突然跳了起来,厉声问那丫鬟:“新叫来的那些大夫呢?”
小穗儿吓了一跳。
她也有些懵了。
自从这位齐大人来了,简直是跟疯了一样,就这么守在自家姑娘身边,不走,不离开,赶也赶不出去,这让她做许多事都不方便,毕竟自家姑娘是女孩儿,不可能让他近身伺候啊!
如今倒是好,齐大人命人请了一堆的大夫来,听说不少是名医,要给姑娘看病。
可是,那些大夫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不是刚让他们出去,怎么又问?
齐二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去,把他们都叫过来!”
小穗儿吓了一跳,这个齐大人不是一直都挺好脾气吗,怎么成这样了,当下什么都不敢说,赶紧跑出去了。
大夫来了,又走了,犹如马灯一般在齐二面前旋转,他们说了一些话,齐二听了,却仿佛没听懂。
他们说顾二姑娘没事的,但是顾二姑娘不醒来。
为什么顾二姑娘不醒来?
没事怎么会不醒来?
齐二颓然地望着榻上的顾嘉:“我带你回去燕京城,找御医,那里一定能治好你,你一定会醒来的。”
说着,他抬起颤抖的手,试图去抱榻上的顾嘉。
旁边的小穗儿看了,无奈,想跺脚,但是也没办法。
她只是一个丫鬟,她也说不上什么。
她觉得这位齐大人在发疯,可是他就算发疯她也没办法。
就在齐二的手触碰到顾嘉的时候,顾嘉轻轻皱了下柳眉。
齐二一怔,整个身体僵在那里,正要握住顾嘉胳膊的手也停顿在那里不动了。
他盯着顾嘉的眉。
可是秀气好看的眉却再也没有任何动静,她安静地躺在那里,如同躺在棺木里一般,安静到让他胸闷。
齐二犹豫了下,颤抖地抬起手,去探她鼻翼间。
当感觉到那里有微弱但是依然存在的气息时,他终于咬了咬牙,闭上了眼睛。
他紧握住她的手:“顾二姑娘,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他何止是错了,大错特错。
他遇上了顾嘉,心里总想着顾嘉,每每患得患失,自然是疑虑重重,总觉得怎么抓也抓不住她,总害怕握紧了拳头她就在指边漏出。偏生她又只爱钱的,爱钱胜过他,让他不知道自己努力了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
以至于总是想得到一些保障,总是想看看她是否对自己哪怕有那么一丝丝的意思。
结果就此大错特错,险些错过了,如今悔得恨不得把这命给她的。
齐二深吸口气,喃喃地道:“若是你能醒来,我……”
他会如何,他该如何?
若她醒来,便是要他的命来换,都是可以的。
——
顾嘉想再看齐二一眼,想再和齐二说一句话。
可是她只是一个阿飘而已,她飘荡在半空中,没办法回去齐二身边,也没办法喊出齐二能听到的话。
她飘在半空中,看着下面的燕京城在自己眼前掠过。
她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哪里去。
人死了会去哪里,投胎吗?
这时候,她听到耳边传来一个声音:“我带你回去燕京城,找御医……”
顾嘉一惊,忙回头看时,可是风在吹着,云在飘着,却并没有那个说话的人。
她不是死了吗,为什么齐二还说要找御医。
他在哪里?在对她说话吗?
顾嘉正在疑惑的时候,下方仿佛有什么吸力,她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下坠,直直地坠下,来到了一片荒野之中。
这里春暖花开,鸟语花香,竟是一片好去处。
她正想着四处看看,就听得那个声音又道:“我带你过去法源庵,找静仪师太……”
这话和刚才的声音是一样的,语调都是一样的。
顾嘉一惊,忙看过去,却再次看到了齐二。
齐二穿着一身沉重的黑色衣袍,只是那衣袍仿佛麻袋一般悬挂在他身上。
他很瘦,很瘦,瘦得像是竹竿上挂着一面旗子。
看到这样的齐二,顾嘉这个阿飘都有些怕了。
人怎么可以成为这样,简直仿佛骷髅。
她虽然做了鬼,可也没见过这样的鬼啊!
齐二抬起脚,走了一步。
顾嘉这才发现,他怀里抱着一盏灯。
那盏灯在点着,很微弱,但确实是在点着的。
顾嘉更加纳闷了,他为什么瘦成这样,为什么抱着这一盏灯?
她这么想着的时候,突然就记起来了。
静仪师太,法源庵,一盏灯……
顾嘉抬脚:“齐二,你去哪里?你要做什么?这是什么灯!”
齐二却没听到,木然地抬起脚往前走,嘴里喃喃的。
顾嘉头皮发麻,跳脚大喊:“齐二,齐二,你告诉我!”
然而她自以为的跳脚不过是一团白气在空中飘舞罢了,齐二依然是看不到的,齐二依然往前走。
顾嘉大喊:“齐二,齐二,你回头,你回头看看我!”
齐二还是没听到。
顾嘉看着他那枯瘦的背影,突然间悲从中来,哭了起来。
她不知道鬼是不是有眼泪,但是她却哭了。
她大声哭着,喊道:“齐二你回来,你回来……我,我不想死!”
风吹过,一团白雾飘散,抱着那盏灯的齐二,停下了脚步。
他低下头,看到怀里那盏灯的火苗突然跳跃了一下。


第120章
小穗儿站在榻旁,伺候着自家姑娘,为她擦拭了脸,之后无奈地看向旁边。
这位齐大人已经好几天不曾用膳了。
她家姑娘一直不醒来,她真怕齐大人也倒在这里,那怎么办?
她抬起头,看向这位齐大人。
齐大人紧紧抿着干裂出了血痕的唇,死死地盯着躺在榻上的自家姑娘,整个人仿佛没了魂一样,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自家姑娘身上。
那个样子,仿佛他少看一眼,她就会消失一样。
他攥着她的手腕,怎么拉都不放开。
“她在叫我。”齐二突然道:“她醒了。”
小穗儿一喜,忙看过去,结果一看,她家姑娘躺在床上,跟个纸片人一样,半点动静都没有。
这位齐大人是不是疯了,还是傻了?
小穗儿无奈地犯愁,她要不要去通知外面守着的那几个齐大人的家仆啊,别出了事又找她们姑娘麻烦,她们姑娘还不够可怜吗?
正想着,就听到齐二又来了一句:“顾二姑娘,你醒了?”
这真是傻了!
小穗儿跺脚,正要跑出去,结果这时候,她就看到,榻上的她家姑娘好像睫毛颤动了下。
她一惊,忙扑过去看。
她家姑娘,好像真得醒了!!
——
顾嘉眼前是朦胧的,隔着一层浅淡的雾,什么都看不清楚。
当那层雾气逐渐变得淡薄以至于消失时,她看到了齐二。
齐二的眼睛里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红血丝,脸庞削瘦,唇几乎干裂开来。
这样的齐二看上去有些狰狞,但是和刚才那个竹竿一样的齐二还是不一样。
这是怎么了,她又飘到了哪里?现在的齐二又是什么时候的齐二?
她抬起手,想去触碰眼前的齐二。
可是手上并没有劲儿的,麻麻的,这手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齐二定定地望着顾嘉,怔怔看了好久,才哑声道:“二姑娘,你醒了是吗?”
旁边的小穗儿本来高兴得都哭了,如今听得这个,顿时险些栽倒在地上。
这齐大人果然是傻了吗,竟然去问姑娘这话??这时候不应该是赶紧去取药取鸡汤吗?小穗儿瞪了齐二一眼,冲了出去。
顾嘉颓然地躺在那里,她的脑子里还残留着齐二那个身穿黑衣蹒跚前行的背影,她听到了齐二的话,但是有些不明白。
这是哪一世,什么时候?
她想了一会儿,便望向了旁边的齐二。
这个人距离自己很近。
这是一张刚硬的男儿脸,棱角鲜明,眉如利剑,眸若寒星,平时算是俊朗的,只是如今看着憔悴落拓,眼睛里布满红血丝。
她试探着抬起手,只是抬到了一点,便无力地垂落下来。
齐二发现了,仿佛明白了她的意思,用自己的手抱住她的手,帮她抬起来。
顾嘉的手落在了齐二脸上。
她在那个说梦不是梦的梦境里,成为了一只阿飘,就那么看着自己离世过后的齐二,却怎么也无法碰触分毫。
她摸了摸他的脸,感觉到他下巴那里有些扎手,并不舒服的。
于是她轻轻蹙了下眉。
她这么一蹙眉,齐二忙道:“二姑娘?”
顾嘉怔怔地望着齐二,她听到他声音嘶哑得仿佛风吹过石峰发出的声音,很难听。
怎么这么像在那个梦里,那个她是阿飘的梦里呢?
她犹豫了下,决定还是试试。
于是她抬起紧贴着他脸颊的手,啪的一下子。
声音竟然意外地响亮。
旁边的小穗儿正捧了药进屋,一看到这情况惊了,为什么姑娘一醒来就打齐大人?而且还啪啪啪地打脸?
齐二倒是眉毛都没动一下,他凝视着顾嘉,什么都没说。
她刚才那一巴掌竟然很有些力道,这让他放心了些。
顾嘉听到那声音的时候,也舒服地出了口气,她想,看来自己不是阿飘了。
真好。
她是人,齐二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打起来可以有响声的人。
她并不会飘在半空中。
她也没有死去。
想到这里,她放心地闭上眼睛,躺在榻上,继续睡去了。
——
顾嘉的身体慢慢恢复了。
神志当然也恢复了。
恢复过来的顾嘉清楚地记起了现在的处境,她并不是阿飘,也不是回到了上辈子,她还是那个重生过后的顾嘉,拥有着不少产业孤身一人流落在利州的顾嘉。
因为得了重病,她的庄子无人管束,上下一片混乱,好在这时候齐二终于来了。
齐二过来后,接管了庄子,开始帮着她管理庄子,又请来了名医为她诊治,日夜帮衬着照料她,最后终于,她醒来了。
“他是什么来的,谁叫他来的?他不是根本对我不屑一顾吗?”顾嘉想起了前事,她记得当时小穗儿去叫齐二,但是齐二连小穗儿都没见,就让门房打发了。
为此她气得病榻上爬起来要写信给齐二质问他。
怎么现在他就跟做梦一样出现在他庄子上了?
小穗儿其实对于这件事也是不明白的:“是啊,之前我去齐大人府上,结果人家根本不见我的,门房倒是把我奚落一番,吃了个闭门羹。结果后来姑娘气得不行,特特地给齐大人写信,谁知道当晚齐大人就赶过来了。他过来后,就干脆住在咱们庄子上了。”
小穗儿掰着手指头开始数齐二做的事:“要说起来,齐大人真是个好的,他帮着约束底下人,帮着请了一位大夫给姑娘你看病,这几天更是衣不解带,帮着伺候喂药的!这几天他白天还得抽空过去盐政司,晚上就帮着我一起照料姑娘,我看几天了就没怎么合眼,也就寻个功夫眯一会儿眼。”
如今小穗儿对齐二已经没气了,而是浓浓的感激。
顾嘉听着这一切,就跟做梦一样:“是吗?他在我身边一直照顾?”
其实顾嘉只是疑惑,毕竟她脑子现在还迷惑着,还想着上辈子的事。
她在梦里的看到的那一切太真实了,以至于她总觉得,那不可能是自己的梦,也许是曾经发生过的。
只是自己……为什么会梦到上辈子自己死去后的事情呢?
她大病初愈,脑子里一片浆糊,完全不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
然而小穗儿却误会了,她以为顾嘉觉得一个姑娘家竟然要个外男照料,是多想了,当下连忙替齐二辩解:“姑娘可千万别误会,齐大人可是受规矩的人,他虽然一直帮着小穗儿一起照料姑娘,但是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也就是帮着打打下手,或者帮着守在旁边看着,但凡换衣擦身,或者一些私密贴身的事,齐大人都早早地躲出去了。”
顾嘉点了点头,她现在脑子里很乱,需要细想下,于是命小穗儿道:“你先出去下,我想歇歇。”
小穗儿见她这样,也只好先下去了。
出去后,她轻叹了口气,同情地看着守在外面的齐二:“齐大人,姑娘好像生你的气了呢。”
——
或许是前几日齐二因为照料自己而耽搁了他自己太多正事,以至于这几天齐二很忙。
他依然是住在顾嘉的庄子里并没有离开的,但每日一早就离开了,一直到晚间时分才回来,顾嘉虽然在慢慢恢复着,但终究精力不济,晚上用过晚膳休息一会儿就睡下了,以至于她竟然好几天不曾见过齐二了。
她其实是有些话想和齐二说的,或者就是想再看看齐二,看看这辈子的齐二。
她总觉得,或许上辈子她从来没有看清楚过这个人。
可就是碰不到他,这让她开始疑心,也许他根本就是在躲着自己。
这一日,小穗儿搬了一把椅子放在窗棂前,她就抱着铜暖炉倚靠在窗棂上看外面的桂花。
眼看就是中秋佳节了,天气转凉了,桂花也开了,一簇簇金黄的小花儿招展在枝头,清风拂面间,便有淡淡的桂花香气。
桂花的香味甜美幽静,让人会遐想过去曾经有过的一些点滴,一些被她自己忽略,但是如今想来竟觉柔软甜蜜的片刻。
总体来说,她和齐二的四年夫妻生活是安静祥和的,彼此并没有太多争吵,便是偶尔一些小间隙,也大多数以他的容忍或者她的让步而告终。他也没有什么恶习,绝不会酗酒乱来,更不会纳妾招妓,对她很敬重,又是那么出息,前途无量可以给她带来诰命,这样的夫君,可以说是如意郎君,世间少有了。
临死前自己的绝望和茫然,或许是因为病中心情晦暗,所思所想本就容易消极,更何况孟国公府上下都把她看做不下蛋的母鸡,让她感到了自己在府中的地位岌岌可危。
而在子嗣这件事上,她天然地选择了并不相信齐二,或者说下意识是不敢相信的。男人怎么可能不想要子嗣,他虽然说了不会纳妾,但那也只是一时的说法罢了,年纪大了,位高权重,有几个说不要子嗣的?
况且,他本来就言语不多,她也实在不懂他的打算。
顾嘉当时选择了回去博野侯府,去找彭氏,去找顾子卓,去试图求助博野侯,然而这些人也许是并没有放在心上,他们觉得这件事还没到那么重要的时候,也或者,他们就是根本不想管。
她对娘家绝望了,只能等着齐二,齐二成为了她临死前最后的期望。
但是齐二回来了,她的话却都没机会说不出口,他就走了。
当时本来就病着,有心无力,眼里的一切都是苍白灰暗的,又面临这种绝境,婆家娘家,没一个可靠的,底下奴仆也更是没一个尽心的,便是四年夫妻的齐二,关键时候也终究指望不上。
甚至她临死前极端地想,四年同床异梦,他也是盼着她没了的吧,如同别人一样,盼着她没了,好给人腾地方。
于是她就如他们所有人的愿,死了。
重新活过来,她又回到了十四岁那年,身子康健,鲜活得像一株晨间的小树。
她开始重新审视齐二这个人,知道他是人品端正的,知道他不是自己最后怀着最大的恶意猜测的那个人,只是不喜欢她罢了。
但是现在,梦里的那个场景,梦里的那个齐二,让她疑惑了。
她知道这并不是她在梦中的臆想,而是真得曾经有过的。
曾经有过这样一个齐二。
其实当她看到至孝的齐二站在容氏面前质问容氏一脸狰狞的时候,她已经释然了。
她不想去问为什么了。
就算齐二在她临终前没有回来,就算他当时匆忙离开,那又怎么样,他必不是故意的。
四年的夫妻,她连这点容忍和理解都没有吗?
顾嘉想起这个,抬起手,捂住了脸。
大病初愈的她浑身疲惫,她觉得整个身体不像是自己的,但是脑中却是无比清晰。
在那里梦里,她飘在半空中,怎么也无法靠近齐二半分。
她对齐二说了那么多话,她却依然无法听到。
现在,她活着,她还打了齐二一下,声音很清脆。
上辈子的一切都是上辈子,过去的也都过去了,她还活着,齐二也还活着。
这样就很好了。
——
齐二在游手回廊处探头望向顾嘉,已经看了好久。
她脑袋微微歪着抵靠在窗棂上,嘴儿轻轻嘟着,眉头更是微微皱起,看样子在思索什么犯愁的事。
她身上只穿了一件霞红宽敞软袍,趁着那肌肤雪白,因大病初愈,并没有梳妆,如云的墨发披散在羸弱的肩头,娇弱娴静,露浓花瘦。
齐二背着手,立在葡萄架后面,只是看着,却是不敢上前说话的。
他自是知道自己做了错事,一桩又一桩,没一件好的。
她病了,庄子里乱成一团,自己竟然不知道?
她病了的时候,气恼地给自己写信。
齐二想起这个,只觉得浑身无力,心口仿佛被一把刀来回绞缠,疼得几乎站不住。
是恨自己的,恨不得给自己一刀。
“我是无脸再见她的了……”他这么想着:“只是我就这么走了,她必然更加恼我,我是不是应该过去解释一下?”
只是解释什么?齐二想想,突然觉得自己没什么好说的。
除了给自己几巴掌,他还能说什么?
想起她当时脆生生打了自己那一下,突然想着,如果她再打自己几巴掌,那也是好的啊。
只是想起那一巴掌,他就记起来小穗儿说过,顾二姑娘问起病重时伺候的事。
顾二姑娘病重时,他是让底下人请了大夫,延医问药,从旁伺候了,可是他只记得看到过顾二姑娘,至于是否犯了忌讳,是否看到了不该看的,他实在不记得了。
按照小穗儿的说法,他应该是犯了的。
想想也是,一直守在身边,难免有些躲闪不及的时候。
她若是因为这个又恼自己,也是在情理之中。
况且……齐二想起之前之前种种,突然觉得自己简直是罪不可恕。
所以,他为什么还要在庄子里晃悠,惹得她不高兴?她如今身子已经比之前好多了,他也暂时能放心退去。
可以隔一两日就过来看看的。
“等她身子再养好些,我再来,她若是还肯见我,我再向她赔礼,她若是不肯原谅我,我便慢慢来,万万不能让她恼了生病惹气了。”
齐二这么黯然地想着,便决定先离开这庄子。
于是他回去,收拾包袱。
其实他也没什么包袱,这几天天虽凉了,他还穿着前几日家仆带过来的单袍。
倒是也不觉得冷,这几日麻木得很,行尸走肉一般,都没知觉了,时不时又有万念俱灰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