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顾理初回到汽车上时,陆新民已经是等的很不耐烦了。他单手扶着方向盘,漠然望向前方:“我告诉过你应该什么时间下来。”
顾理初知道自己这是又犯了错了,很心虚的抬手看了看表,然后小心翼翼的解释道:“我不小心忘记时间了,对不起,你不要生气啊。”
陆新民这回才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我等也等过了,你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说完他从西装衣兜里掏出一个小药瓶,扭开瓶盖倒出一粒极小的药片扔进嘴里咽了下去。
顾理初很惶恐的盯着他,没想到自己会把陆新民气到要吃药的程度——二人在一起也共同生活了一个多月了,他晓得陆新民是个很爱生气的人,而且一生气就气的要命,竟要靠药物来镇定情绪。就因为这个,他很留意自己的行为,生怕惹恼了他。然而这不是留不留意的问题,陆新民发脾气是不需要原因的——他经常在自寻烦恼。
“我向你保证,以后再也不让你等我了。”顾理初抓住他一只手轻轻摇撼着,轻声软语的哀求:“要不然,你打我两下出气好不好?”
陆新民强行把手抽出来,沉着脸说:“不必!”
他这样软硬不吃的生闷气,顾理初见了,非但没觉着委屈,反而满心自责——他晓得人人都说自己是个傻子,已然心里很自卑了。如今把陆新民看的这样高,自身就更加低了下去,不知不觉的就成了尘埃。
其实他哪里会是尘埃呢?顾理元那样的严厉,沈静那样的乖戾,然而对待他,也总有一些温情,觉得他天真无邪讨人喜欢,应当哄一哄,疼一疼。然而到了陆新民这里,也不知怎么的,一切就都起了变化。
他喜欢陆新民,但和陆新民在一起的时光,其实是不快乐的。或者说,是很少快乐的。
气氛总是那样的紧张,不知道下一秒是狂风暴雨抑或艳阳高照。陆新民在想什么,他一点也摸不到头绪——陆新民是一个没有规律可循的人。
再一次拉过陆新民的手,他凑过去在他的耳边亲了一下:“求求你,别生气了。我真不是故意的。”
他要去亲陆新民时,陆新民向后一仰头作势要躲,然而终于又没有躲。沉默良久后,他长出了一口气道:“算了,这件事就过去了。”
顾理初一听这话,忍不住就微笑起来,拼命点头:“对,对,过去了。”
陆新民随即发动汽车,离开了医院。
照先前的计划,二人本该接着去各家百货公司逛逛,消磨掉这半天的时光,然后去饭店吃午饭的。不过现在陆新民已经没了心情,所以径直开回了孟德兰路公寓。乘电梯上楼回房后,陆新民倚着门口迟迟不肯进门,顾理初还想讨好他,很殷勤的把拖鞋拿过来摆在他脚下。然而他依然不动,只盯着顾理初瞧,瞧了半天,忽然抿嘴一笑,柔情似水的说道:“这公寓一个人住都不算宽敞。让你也跟着挤在这里,有些委屈了。我要去找所大房子,装饰的漂漂亮亮的,然后我们两个去住。好不好?”
因他先前都是气冲冲的,所以相衬之下,此刻这番话听起来异常的温和悠扬,只是让人摸不着头脑。顾理初困惑的望着他:“你要……搬家?”
陆新民迈步进门,条理清晰的侃侃而谈:“我说这两天怎么这样心烦,原来是两个人挤在这么所小房子里,当然有些气闷。只是我先前还没留意。呵呵,真是!看,卧室就是这样的窄,你离我还不到一尺远,我想整体的瞧瞧你都不能够呢!”他笑起来,自己摇摇头:“我真是糊涂了,如今又不是一个人了,干吗还要窝在这个地方呢!是了,我这就去打电话,让人找地方!”
他一路自言自语的,动作却敏捷,一手抄起电话听筒,一面就开始拨号。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依然是永远无所事事的陆振华,兄弟两个已经冰释前嫌,所以也能心平气和的交谈两句,然后便是吴管家来通话,陆新民滔滔不绝的描述了自己对理想住处的要求:“墙壁上千万不能有爬山虎之类的植物,院子里不要栽树,还有,房子找好之后,先派人进去把里面的虫子捉干净……”吴管家在那边听的头大如斗,只得喏喏应承了,然后再自己去忖度着办。
放下电话,他起身走到顾理初身边,伸手搂了他的肩膀,眼望窗外道:“我总得让自己过的舒服点,要不然……我太亏了。”
陆新民正在那里抒情,忽然听见了一阵敲门声。咚咚咚几声大响,可见外面那人敲的还不甚客气。
陆新民皱皱眉,走过去开了房门。待看清了来人装扮后,他愈发的做出了个厌烦而吃惊的表情:“谁?干什么?”
原来门口一前一后的站了两个人。前面的人身着日本军官的制服,手里提了一个小皮包。后面那位则是西装打扮,头上黑呢礼帽的帽檐低低的压下来,直遮了半边眼睛。只见那军官对着陆新民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严肃说道:“请问你是顾理初吗?”倒是一口好中国话。
陆新民也摆出副不好相与的态度来:“你是谁?找他干什么?”
那军官解释道:“我是从集团生活所过来的,顾理初有一位哥哥在本集中营内,新近逃走了。我需要向顾理初询问一些事情。希望你能配合!”
这回陆新民还没来得及说话,顾理初已经跑到他的身边:“我哥哥……他怎么了?”
那日本军官和身后的随员在陆新民家中一坐就是一个小时,把顾理初好生的盘问了一番。而顾理初得知自己哥哥已经逃离了集中营后,顿时就有些呆呆的。然而他对这件事情实在是不知情,所以那日本军官费尽唇舌,也没有得到一点有价值的线索。只晓得顾理初最近几次去集中营内探视时,给顾理元送了几笔钱进去。
待那口干舌燥的二人离去后,顾理初也站了起来,对陆新民道:“我要回家。”
“回家干什么?”
“我要等我哥哥回来!”
陆新民并没有嗤笑,反是很正经的向他解释道:“你等不到的。你哥哥好容易逃出了集中营,现在一定已经藏到什么隐秘地方去了。”
顾理初坐下来,双手捧着头想了想,忽然红了眼圈,一颗眼泪滴下去,他抬起头问陆新民:“他去哪儿了呢?日本人抓到他,会打他吗?”
陆新民在他面前蹲下来,掏出手帕给他擦了眼泪:“日本人会杀了他!”
顾理初身子一颤,怔怔的望着陆新民。
陆新民见他瞬间就急出了一头的汗,便顺势又给他抹了汗:“不过你说过你哥哥很精明能干,所以倒未必就一定会被日本兵捉到。”
这样的安慰未免太没有说服力了,并且让人听后更觉担忧。顾理初一张脸渐渐的苍白起来,神情惶惑。
“我哥哥……”他泪眼婆娑的看着陆新民:“我哥哥……”
他只说出这三个字,便无法再继续下去。对于这位哥哥,他牵挂的实在是太多了。心里千言万语的一时壅塞着,直让人连气也喘不过来。
“我要去找我哥哥!”他挣命似的,从喉咙里挤出这么一句话来。说完起身便真的要走。不想陆新民一步跨到他面前,张开手臂拦路道:“你去哪里找?日本士兵带着军犬都找不到他,你能找得到?现在集团生活所里的人肯定也在暗地盯着你,你这样乱跑,当心被当成同谋抓起来!到时候你哥哥没死,你先死了!”
陆新民这人性情虽然阴晴不定,然而头脑并不糊涂,讲起理由来头头是道。顾理初听他这样一劝,觉得似乎也是有道理。他对着陆新民低了头,眼里的泪还是不住的流着,一颗心却落进了火坑,焦躁不安的乱跳着,真是比什么苦楚都要难当。
沈静靠着床头,正惊恐万状的望着站在门口的秋城寺。
他的手边还摆着一台无线电,音箱里面发出含混的吱吱声,显然是旋钮没有扭对频率,收不到清晰的电台广播。
就在这微弱而又连续的噪音之中,一身戎装的秋城寺已然迈步走了进来,并且随手关上了房门。沈静明知道陆选仁派来的士兵就在走廊里轮班看守着,但是因为已经被秋城寺打怕了,所以一颗心依然狂跳不止,仿佛落下什么病根儿了似的。
“将军,您来了?真是非常的抱歉,我现在这个样子,也不能起床……”他还在战战兢兢的问候,一脸的苦笑。
秋城寺抬手打断了他这番寒暄,开门见山的说道:“沈静,我有点事要来问你。”
沈静听他是来谈事情的,不由得放了点心:“将军您请讲。”
“是关于上个月的逃跑事件。我查了营员档案,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23096号在去年的时候,曾因为有逃跑嫌疑,被审问过,好像还受过刑,是么?”
沈静一愣,心里暗暗觉得不好,脸上的笑容也顿时有些僵硬:“呃……那时我审问了整间302室的营员,并不是单他一个。而且……只是单纯的询问,并没有刑讯逼供……我也是懂得人道主义的,所以……就是这样。”
秋城寺走到地中央,不知从周身哪个口袋里掏出一把象牙折扇,也不打开扇风,只用一手捏着,敲打另一只手的手心:“但是这样一个有过嫌疑的人,怎么会被你忽然就任命为一个大队的大队长呢?你应该知道,大队长同普通营员相比,拥有更多出入的自由。”
沈静把被子向身上拉了拉:“这个……他当时看起来表现还是很好的。”
秋城寺依然摆弄着那把折扇:“沈静,是吗?”
沈静咬了牙:“是,当然是了。”
然后,他便眼睁睁的看着秋城寺向自己这边走过来。
他悄悄的把手垂到床边,心想只要他敢再动手,自己就马上按铃让人进来。
然而秋城寺并没有做出什么逾距的行为,只是抬手关了那台嘈杂的无线电。然后把手里那把折扇扔到沈静面前:“天气热了,我送你一把扇子。”
沈静一愣:“哦……多谢多谢。”
秋城寺没理他,背着手踱向窗前,口中说道:“扇骨,是用象牙制成的。都说象牙名贵,然而在我眼中,也不过是根骨头罢了。”
沈静听的一头雾水,勉强敷衍道:“将军高见,果然与众不同。”
没想到秋城寺对于他的恭维竟然很认可,自己还点头赞同道:“你说的是。”然后转身又慢悠悠的走回沈静面前,并且还抬手在沈静的肩膀上捏了一把:“不知道你的骨头,能否制出这样美丽的扇骨。”
他是军人出身,很是孔武有力,随便一捏,便能让沈静痛的一皱眉。虽然是痛,还得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笑道:“您说笑了,这怎么能打比呢。”
秋城寺摇摇头:“沈静,同象牙相比,你的骨头或许更有意义一些。”
这话实在让沈静有些接不下去,索性答道:“您真会说笑。可我是绝不会让人把我做成一把扇子的。”
秋城寺看了他一眼:“你不要用很多的药,这会使你的骨头变黑。”
沈静有些忍无可忍了,他低下头,懒得听秋城寺这些鬼话。
然而秋城寺却喋喋不休起来,他把手放到沈静的头顶上拍了拍:“23096的弟弟,是个傻子,很漂亮的傻子,是吗?”
沈静猛然抬起头:“将军,您到底……到底是要说什么?”
秋城寺见他这样紧张,便露出了一个了然的神情,好像一切尽在掌握中了似的,缓缓说道:“听说,你和23096的弟弟来往甚密,并且因此对23096本人处处照顾,是吗?”
沈静立刻摇头:“这是造谣!我虽然同阿——同他的弟弟有交往,但这并没有影响到我的工作!”
秋城寺的手从他的头顶滑至后颈:“沈静,我什么都知道。但这件事到此为止了。你可以安心。”
沈静心想要不是你在那里胡言乱语,我倒是一直都很安心的。你同我讲这些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因为打伤了我,所以要借此机会表白你已然还了我一个人情不成?随便吧,总之等我好了,也不再去集中营伺候你这个日本王八蛋了!
因为有着这样的想法,所以他并没有表示明确的感谢,怕落人口实。只微笑的含混答应了,正巧医生进来为他打针,所以他也可以名正言顺的先把秋城寺放到一边,不去理会。
秋城寺走开,依旧靠窗站着,饶有兴味的看着医生将沈静的衣袖卷起来,然后一针扎向那纤细的上臂。
针尖刺入皮肤的那一瞬间,沈静忽然做了个闭眼蹙眉的表情。非常的孩子气,有一种脆弱的天真在里面。秋城寺见了,不禁心内一动,恨不能把那针管夺下来,亲自去沈静身上扎上几针,到时他势必要哀叫着躲闪求饶,那副情景,应该是很美妙的。
秋城寺心怀着狠毒的鬼胎,在病房里很是呆了一阵子才走。留下疲倦不堪的沈静钻进被窝里,头脑里乱纷纷的,却又忽然想起了顾理初。
“等我出院了,还是要借个由头把他弄回来!哪怕得罪陆新民也不在乎了!”
护工走进来,为他拉上薄纱窗帘。现在真是夏日了,那阳光照进屋内,简直晃的让人睁不开眼。在医院里一混也混了有两三个月,他伤势既然好了大半,便有些躺不住,可见是天生的劳碌命,享不住清福的。
第20章
陆新民搬了家后,情绪果然平稳了许多。
新房子离顾宅只有一条街之隔。原先里面住了一家法国人,法国人进了集中营,房子就一直空着,被吴管家派人相看后,立刻占了下来,然后好生洒扫除尘,又重新的装饰布置了一番,便请陆新民来亲自验收。那陆新民顶着两只挑剔的眼睛,在里面足足巡视了一天,终于表示满意,当晚便搬了进来。
现在这片地区已然是重新热闹起来了,空房内都住了新贵进去,连顾家那所宅子都被占用了去——本是个日本商人看上了,想把家人搬来住,不想一进门便踩了满脚的狗屎,感觉很晦气,便转头另觅了他处。自此之后,众人都说这房子不吉利,便把它空了下来改做仓库。如今里面只堆了几十箱的军用皮鞋,且在外面上了一把大锁,整月也难得有人进去一趟。
顾理初站在自家门口,还在对那把大锁发傻:“我的家没有了。”
陆新民握了他的手:“傻子,你要家做什么?”
顾理初叹了口气,低下头:“我要家,等我哥哥回来。”
陆新民有点没心没肺似的笑道:“日本人那样的大搜查,他还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猜他大概跑去南边了,这两年凡是出了上海的人,都是向南走。”
顾理初听了这话,扭头看了陆新民一眼,灰色的眼睛浸在一泡泪水里,欲哭不哭的,然而态度却是异样的坚决:“我哥哥不会跑去南边的!他不会不管我,自己跑掉的!”
陆新民抬手刮了下他的鼻子:“怎么不会?他不过是你的哥哥,又不是爹娘。况且就算是爹娘,真到了生死关头,兴许也各有自己的打算呢!你这傻子!小傻子!”
他说这话,本是带了点玩笑的意思,哪知顾理初听了,忽然用力甩开他的手,眼泪汪汪的大喊道:“你胡说!我哥哥永远都不会丢下我的!”
陆新民没想到他会有这样大的反应,又见他那雪白的脸上激动的泛了红,立时晓得自己说到了他的痛处了,便伸手去拉他:“你喊什么,我同你说着玩儿的。走走走,咱们回家。”
顾理初任他拉了手,被他牵着往回走。二人若是一路无语,老老实实的回去倒也罢了。偏那陆新民因为心情太好,所以不由得有些话痨,走了两步便又开口道:“你倒把你那哥哥当成神仙一般信奉了!我倒没看出他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不过是个办实业的商人罢了。听你把他夸的一朵花似的,那次你去探望他,我在门口向里面看了一眼,他也未必像你说的那样……”
他一路上喋喋不休,并且由着性子,想什么说什么,虽然够坦白,然而那话也够难听的了。顾理初本来久久等不到他哥哥的音信,那颗简单的头脑里已经乱成了一锅浆糊,如今听他这么一番言辞,顿时又急又气,把平时对陆新民的那份敬爱也丢去脑后了,只用力挣开了陆新民的手,怒道:“不许你说我哥哥!”
陆新民正唠叨的得意,忽然手里一空,回头再看,只见顾理初满脸的眼泪,气咻咻的站在那里,看起来倒是有点梨花带雨的悲情美。然而他随即反应过来,明白顾理初是因为他那个哥哥而对自己闹脾气了,顿时心里便醋意蒸腾,一张脸也沉了下来:“我说了又怎么样?你倒是喜欢我,还是喜欢你那个倒霉哥哥?”
顾理初见他气色不善,也有点心虚,只是一股急火顶在胸口,那话也就由不得他来斟酌,径直便脱口而出道:“你说我哥哥,我就不喜欢你了!”
陆新民听了这话,登时冷笑一声,指着顾理初的鼻尖道:“好嘛!我还以为你是一心一意的跟着我的,没想到原来还有个哥哥在我上头!我告诉你,别以为我喜欢你,你就可以给我脸色看了!现在你就给我滚,我懒得同你这个白痴废话!”
他抛下这一番话,转身便走。顾理初听了他这两句狠话,心里愈发的惶恐迷茫起来,只想着哥哥不见了,陆新民也要自己滚,自己住了多少年的家就在眼前,却又无路进门。眼看着陆新民拔脚走远了,他下意识的就要跟上去,然而刚跟了几步,就见陆新民转身,从衣兜里掏出点什么用力向自己这边掷过来:“别跟着我!白痴!”
他吓了一跳,立时停了脚步。眼睁睁的看陆新民转过街角不见了,这才向前挪了几步,蹲下来捡起了一个褐色的玻璃小药瓶,那是方才陆新民用来扔他的,虽然落在了水泥地上,倒也没有碎。他把它对着阳光看了看,发现里面还有两粒小药片。
他这回是真的傻眼了,发现自己忽然就成了个无家可归的人。蹲着发了会儿呆,他站起来沿了小街,漫无目的的向前走去。
这并非是他第一次独自在外,然而同往常相比,这次的感觉特别的凄凉。因为心里没了指望,连个可惦念的哥哥都不知哪里去了,天地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伶仃的可怜。
他还不懂得什么叫做绝望,只是心里难受,想哭又哭不出来。只得自己用手按了心口,觉得胸臆间似乎还好过一点。
他也不晓得自己走了多远,转了几个路口,后来竟糊里糊涂的到了一处公园内,里面花草芬芳,且有一个人工湖来清凉了夏风。值此傍晚时分,里面游人如织,都是些红男绿女们,勾肩搭背的一路徜徉,一路私语。湖畔路边又摆了许多零食摊子,虽然是沦陷区,普通百姓们的生机日益艰难,然而既然有穷了的,自然也就有同时富了的。那零食摊子的生意依然红火,顾理初在树下找了一张长椅坐下来,摸摸口袋,发现自己身上居然一个钱也没有。原来平日出门,他看上什么了,不等张口,自然有陆新民察言观色的看出来,主动去买与他。结果久而久之,他对于钱又失去了概念,身上干干净净的,一个大子儿都想不起来揣。
嗅着空气中洋溢着的食物香气,他咽了口口水。百无聊赖的俯下身捡了段小树枝,在那土地上乱画着,画了一会儿,忽然发现自己是写了三个字:“陆新民”。
这三个字勾起了他无限的伤心,他用鞋底蹭去了字迹,心想他不喜欢我了,他要我滚呢。可只要他不说哥哥的坏话,我还是很喜欢他的。
想到这里,他哥哥和陆新民二人的样子就在他眼前不停的轮换着出现,好像做梦似的,一会儿看见他哥哥西装革履的站在自家客厅里,一脸严肃的告诫他不许同陌生人交往,一会儿看见陆新民慈爱安详的对他笑,忽然又变了脸,面目狰狞的吼道:别跟着我!白痴!
他就这样胡思乱想的,待到神智重新清明起来时,发现天色已是蒙蒙黑了,那一对对的情侣们也都几乎走光,零食摊子也在三三两两的收拾回家。一只乌鸦站在他头顶的树枝上,呀的大叫了一声。一名路过的老太就在他不远处啐了一口,自语道:“晦气!”
他那迟钝的思维又有些停滞了,见人走,他也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随即反应过来自己是无处可去的,便转身又坐了回去。
夏日天长,然而那夜色笼罩的也特别的快,眼看着那天光极快的黯淡下来。周围已然一片寂静,偶尔有个小贩,推了三轮车疲惫走过去,见他坐在那里,就有气无力的吆喝一声,试图再招揽一份生意,然而也不是很上心,因为急着回家。
他用手捂住咕咕作响的肚子,低头叹了口气。湖边的蚊子实在是多而凶猛,有他这样大的一个人坐在这里做夜宵,也就一只只老实不客气的上去猛咬,他先还知道躲,后来也麻木了,呆呆的坐在那里,哪里痒就挠一挠。然而老天似乎专要跟他为难,就在他喂蚊子时,天边忽然喀嚓一个大雷,接着便是连续不断的打闪,竟又来了一场大阵雨。
他顶畏惧这种电闪雷鸣的天气,总觉得好像天要裂开了似的,特别可怕。然而这时也说不得许多了,只弯下腰用双手捂了耳朵,响一个炸雷,他便战抖一下,眼睛也紧闭着,不敢看那五颜六色的霹雳闪电。一个做先遣军的大雨点子砸到了他的脖子里,接着后续军队接二连三,一场大雨瞬间就哗哗哗的下了起来。
夏天天热,他身上只穿了件短袖衬衫,下面也是薄薄的裤子。坐在这样的大雨里,立刻便被浇了个透,紧接着那寒意就侵上来,直透进骨头里去。他本来就是抱着头的,这样一冻,更是恨不能缩成一团。
这时天边处又轰隆隆的响了起来,好像开锅了一般,接着一道闪电横劈了天空,随之便是连续不断的一串震人心魄的雷鸣。他再也忍不住,呜咽着哭了一声,却不像往常那样喊“哥哥救命”了。
然而,他痴人多福,总还是有人愿意来救他的。
一把伞擎到了他的头上,接着是皮鞋尖踢了踢他的小腿:“阿初,你坐在这里等着被雷劈死吗?”
顾理初颤抖着抬起头,沿着满是泥水的皮鞋,半湿的裤角、薄呢短大衣的下摆一路向上望去,最后看到了沈静那张苍白的脸。
闪电的光芒不断的明起灭下,沈静一手举着把黑伞,一手捂了嘴轻轻咳了一声,笑得非常得意。
“阿初!”他向他伸去一只手:“我们回家。”
顾理初全身赤裸的坐在浴缸里,泡热水澡驱寒。
他被蚊子咬了一身包,大大小小通红的,痒的要命。所以他要一只手去抓痒,一只手去抹眼泪。沈静脱了他那身早春时节的装扮,换了睡衣坐在浴缸边沿上,扭头问他:“怎么回事?说说吧!”
顾理初抽抽搭搭的,用力的在屁股上抓了一把:“陆先生不喜欢我了。”
说到这里,一行眼泪又划过他的面颊。
沈静低头卷了裤腿,然后转身把脚踩进了水中,以便可以和顾理初面对面:“玩腻了?”
顾理初听他这样讲,便低了头不再回答。抬手又要往脸上挠。沈静连忙一手挡了:“这回可真是不要脸了?你就靠着这张脸讨人喜欢呢!否则傻头傻脑的,谁愿意理会你呢!”
顾理初用力吸了下鼻子:“我痒。”
沈静故意握了他的手腕:“忍着。”
顾理初偏着头,试图用肩膀去蹭面颊。沈静本来见他光溜溜的扭来扭去,又是可爱又是可笑,忍不住就合衣跪到水里,也不管湿了衣服,一把将顾理初搂了,然后便凑过去在他那脸上咬了一口。
顾理初顿时便僵硬了姿势,喃喃道:“沈先生,现在不做好不好?我好难受。”
沈静听他这样哀求,不禁笑了:“你倒是想的多。放心,这几天我都不碰你。纵是你肯,我还没有那把力气呢!”说完,他把顾理初抱紧了,满脸的亲着舔着,兴致勃勃的好像要把他吃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