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迎着他的目光站直了,没想到大帅会回来得这么快,而且是一个人回来的,身后没有秘书长。他存了一肚子的问题,但是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中国话忽然一句都不会了,他只好窘迫的微笑,薄薄的红嘴唇抿成了一条线,还是个笑不露齿的腼腆模样。
霍相贞看他笑得像个大姑娘,不由得也跟着淡淡笑了,同时一抬下巴发了话:“去把你那头发剪剪!”
安德烈一跺脚一立正:“是!”
安德烈去找李副官给自己剪头发,然而李副官说自己“累死了”,已经没有力气伺候他的脑袋。李副官不肯帮忙,别人更是懒得管他,于是他走了很远的山路,在安如山的白俄骑兵团中,他请他的同胞做理发匠,给自己剃了个短短的小平头。
抬手摩挲着自己的脑袋,安德烈一头轻松的往回走,走到半路就听前方开了炮——对阵双方偶尔会互相轰几炮,轰完就算,纯粹是为了轰而轰,而且基本轰不死人。拐上安全路线加快了脚步,他轻轻巧巧的一路小跑,一边跑,一边听见炮声越来越密。
最后他就近滚进了一条土沟里避难,同时发现这不再是玩笑式的挑衅与回击——这是一场真正的战争!
在霍相贞和顾承喜躲在小村庄里过日子时,外界形势接二连三的发生了大变化,首先,新政府当真是对霍相贞发布了通缉令;其次,新政府对于直鲁联军的总讨伐,也开始了!
战火骤然激烈了,革命军的大部队从天津源源不断的开了过来。先前太平无战事的时候,霍相贞天天在最前线来回溜达,如今情况危急了,他却是下山进了附近的县城。人在总指挥部中,他通过电话和电报调兵遣将,接连几日的对战过后,直鲁联军不但未退,反倒向前占了几处新据点。
霍相贞召集了安如山、孙文雄以及雪冰,在总指挥部中打起了如意算盘。安如山和孙文雄是手握重兵的,雪冰也一直带着个庞大的警卫团。这三位是他手下的三巨头,所以要打算盘,还非得和他们一起打不可。
霍相贞依然是没有投降的意思,但是等到打出一定的成绩和资本了,他愿意和新政府开谈判。安如山听了,十分赞同:“大帅这话说得有理。现在投降是太吃亏了,让人一撸到底,兵都不剩。要是能让咱们保住军队,再分一块儿地盘,那还差不多。现在是没有督理了,让他们给咱封个别的官儿也行。”
孙文雄是个好战分子,想法不多,唯一的宗旨就是不放军权。当初第四旅在保定被霍相贞反复的清洗了好几遍,只有他把团长的位子坐住了,凭的是什么?不就凭他真有本事真上进吗?
再说他至爱的胖老婆已经在去年病死了,他次爱的老岳父也抽大烟抽死了,他没儿没女,了无牵挂,进山当土匪也没什么的。
雪冰很沉默,总是不说话。他是霍老爷子身边没有名分的养子,身份一直有些尴尬,所以在霍相贞面前,是格外的讲自尊,从来不信口开河的胡说八道。虽然他不姓霍,但生是霍家人,死是霍家鬼,既然他是霍老爷子养大的,那没得选择,一辈子跟着霍大爷走吧!
战火硝烟之中,总指挥部中的四个人把算盘拨得劈啪作响。然而革命军的队伍源源不断的开上了战场,直鲁联军很快就失了上风。两方相持过了八月,直鲁联军开始有了败退的趋势。
霍相贞最知道“兵败如山倒”的可怕,所以预备上前线督战。可是形势的恶化速度超出了他的想象,未等他动身出发,驻扎在唐山的守军已经溃败了。
唐山一失,总指挥部所在的小县城就成了直面战场的最大据点。安如山亲自上了战场,让雪冰护送霍相贞往后撤,免得自己要为大帅分心,束手束脚的打不痛快。
霍相贞知道安如山有理,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暂且后退,一边退,一边把自己的第四军分散到了沿途的据点之中,随时预备着支援或者接应安如山。孙文雄独挡一面,一时间和总指挥部失了联系。霍相贞料想他是个聪明果敢的,总不至于大败,所以姑且不管他,自顾自的一路后退到了滦河西岸。
退到这里,就不能再退了。过了河就是少帅的地盘,而少帅绝对不会接纳他们这批丢盔卸甲的残军。搞不好就是腹背受敌,况且渡河也不是件容易事情。
霍相贞在滦河西岸站住了脚,同时得知前方的安如山也在溃退。真的又是一场兵败如山倒,败得军心都散了,散得一发不可收拾。
霍相贞留了雪冰镇守大本营,自己带兵上了前线。安如山被革命军困在了一座小村庄里,村庄位于一处易守难攻的高地,革命军打不上去,于是接二连三的组织冲锋,又架了炮从早轰到晚。霍相贞先还和安如山的通信班有联系,可是走到村庄山下了,安军的电台却是彻底没了动静。霍相贞有些慌,直接对山下的革命军发动了进攻。双方正是打得难解难分之时,一队哥萨克骑兵呐喊着从山上冲了下来——安如山是霍相贞的宝贝儿,白俄兵也是安如山的宝贝儿。能让这些哥萨克骑兵迎着枪林弹雨往下冲锋,可见山顶据点的情况实在是危急到极点了。
革命军力不能支,暂时撤退。霍相贞趁机上了山,一边走,一边看见了满地的尸体。最后停在了一片冒着火光浓烟的废墟之前,他终于找到了安如山。
白俄骑兵团的团长抱着安如山,茫茫然的环顾着四周,口中低低的念念有词。安如山现在没分量了,因为从腰往下一片血肉模糊,一颗从天而降的炮弹掀开了房盖,也炸断了他的双腿。团长抱孩子似的抱着他,嘀嘀咕咕的自言自语,也像是在唱摇篮曲。
霍相贞的耳中起了一声轰鸣,比炮轰更响,简直要震碎了他的心,震沸了他的血。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进废墟,他在安如山的面前跪下了。一把攥住了安如山的手,他喘着粗气轻声呼唤:“老安!”
安如山还存着悠悠的一口气,转动眼珠望向了霍相贞,他开口说道:“大帅,不打了。”
他的声音沙哑而颤,是腔子里仅存的一点热气让他握住了霍相贞的手。忽然凄惨的笑了一下,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老爷子说我……说我是个仁义小子,让我往后照顾少爷,跟少爷走……我跟少爷走了十年……往后……走不成了……”
霍相贞哆嗦了,眼泪一下子淌了满脸:“老安,你对我够仁义,你是好样儿的。”
安如山忽然急促的喘了几口气,每喘一声,面孔的血色便褪一层。死死的抓住了霍相贞的手,他强挣着又说了话:“不打了,大帅,咱不打了。你还小……你得活……霍家只有你一个了……听见没有?你得活……”
话到此处,安如山猛的吸了一口气。眼珠子向外努了一下,他随即狠狠的紧握了霍相贞的手。
最后一股子气流逸出了他的口鼻,他疲惫的垂了眼皮,不再动了。
安如山死了,死得不甘不愿,攥着霍相贞的手,始终是不肯放。眼睛没有闭严,他其实只是累,还不想睡。
他的下半身都炸没了,一条命早被天收了大半,可在白俄团长的怀中硬是不死,要再和霍相贞见一面。如意算盘打不得了,他得告诉霍相贞一声。
霍相贞从白俄团长手中接过了安如山。独自跪在废墟里,他泪眼朦胧的往远方看,心里想:“老安也没了。”
他又想起在父亲刚去世的时候,安如山疯了似的对着所有人宣战,管他是连毅还是陆永明,谁敢不把少爷往眼里放,他就发兵揍谁!
所以不到火烧眉毛的时候,他永远不舍得派安如山上战场。把安如山往家里一放,他就有底气,安如山人如其名,是能给他坐镇的。
他掏出了一条手帕,低头想给安如山擦一擦脸。刚开始擦,他身后起了一声枪响。有人慌忙过来告诉他,说是白俄团长饮弹自尽了。
白俄团长是安如山从野地里捡回来的,当时他又负伤又挨饿,已经奄奄一息。安如山让他重新得了活命,又让他耀武扬威的带了兵。他是没有祖国的人,他只有安如山。
打仗没打好,军座都死了,他却还活着,这样很不对。于是团长把枪管塞进嘴里,一枪轰飞了自己的头盖骨——这样,就对了。
革命军的援兵随时会反扑,所以霍相贞用两块布缠裹了安如山的尸体——一块布缠上半身,另一块布缠了两条腿。一个生龙活虎的安如山,变成了死气沉沉的两截。
军长都死了,安军的残部也失了斗志,随着霍相贞一起退到了滦河西岸。霍相贞半路经过县城,弄了一口棺材装殓了安如山。一切礼节全都讲不起了,他只能是让人把安如山囫囵着缝成个完整人,又找了一身洁净的军装给他换了上。把人往棺材里一放,安如山总算是有了个容身的地方。
霍相贞很羡慕那名白俄团长,安如山让他活,可是他怎么活?他宁愿也一枪打碎自己的脑袋,脑浆子涂一地,后面所有的麻烦和耻辱,也就都和他没关系了。
但是安如山还静静的躺在棺材里,他不能当着安如山的面去寻死。大兵压境,想活的话,就得投降。
霍相贞接连着几夜没睡觉,想把自己这满脑子的乱麻理个头绪出来。
他将去做一件他从未想过的事情——投降。
第105章 投降
霍相贞的颓势是显而易见的,所以想要如意的投降,也不容易。革命军占了上风,要把霍相贞押去南京,听那话里话外的意思,仿佛是要从此软禁了他。
霍相贞听了这话,登时就又想和对方拼个鱼死网破,可安如山的棺材就停在他的眼中,他知道凭着自己当下的实力,即便真去拼了,也无非是自己鱼死,自己网破。
安如山被炮弹炸得只剩了半截,还要存着一口气等待自己,告诉自己“不打了,你得活”。霍相贞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眼中含着一点泪,想一个人会为了嘱咐自己最后一句,硬是忍着不死——只剩半截了,一身的血都流尽了,可是,忍着不死。
李克臣充当了他的全权代表,和革命军讨价还价,想给他争点自由,争点尊严。直鲁联军被人打成了孙子样,参谋长自然也随之不值了钱。李克臣很勇敢的,很艰难的,一趟趟往革命军的阵营中跑。他还勉强维持着联军总参谋长的气派,心里并不比霍相贞更好受,并且有点害怕,怕双方一言不合,革命军会把他推出去一枪毙了。横竖都是通缉令上的人,毙了他也不犯毛病。
革命军的姿态很强硬,寸步不让,也没有让的必要。双方正是僵持之际,孙文雄一军悄悄的渡了滦河,不知是要抛弃霍相贞,还是要顽抗到底,还是要自立山头。革命军糊涂着,霍相贞也糊涂着,滦河对岸的东北军更糊涂。与此同时,直鲁联军中来了一位秘密访客。
秘密访客是个日本人,名叫青柳嘉人,本是华北商社中的理事,一度很热心的想要和霍相贞联合开矿,然而霍相贞不喜欢和日本人打交道,使他受了许多冷遇。如今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过来的,总之出现在霍相贞面前时,他西装革履笑眯眯,并没有旅途劳顿的风尘相。
他知道霍相贞现在是走投无路了,所以开门见山,表示日本驻屯军愿意提供给直鲁联军一百万元军费,以及五千支步枪,八百万发子弹;同时日本领事馆会向东北的少帅施压,让少帅接纳直鲁联军渡河驻扎。
霍相贞的脑筋一直是日夜连轴的转,早已经疲惫到了麻木的地步,如今骤然听了青柳的许诺,他先是一怔,随即头脑中瞬间安静清明了。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何况对方还是日本人。垂下眼帘盯着地面,霍相贞半晌没有说话。军费,步枪,子弹,地盘……全是他最需要的,全是他的命脉。可和日本人合作,又等于是饮鸩止渴。拿着日本人的武器打中国人?他在心里对自己摇了头。
他要的是流芳百世,不是遗臭万年。
眼角余光扫视了青柳嘉人,霍相贞心中忽然一动——不能轻易的放了这小日本走,他来得正好,有了大用!
霍相贞没有像先前那样,给青柳嘉人的热脸一个冷屁股。对于正题,他不发表意见,但是很周到的招待了对方;与此同时,他大肆散布了青柳嘉人的来意,让滦河两岸的队伍都知道日本人盯上了他霍相贞。而一旦他霍相贞和日本人结了盟,直隶地界可就不是眼下这个形势了!
凭着他麾下的几万兵,凭着日本人给他的援助,他会立刻重新兴风作浪。与此同时,他把他的第四军集结到了前线,半真半假的摆了一座迷魂阵,让人不知道他是想要开战,还是继续谈判。
革命军和直鲁联军开始互相试探,对着敲山震虎。谈判仍然在进行,霍相贞的条件是要保留自己的警卫团,而革命军虽然不再坚持要押他去南京,但是也绝不许他再养一个团的人马。双方各执一词,争辩不下。末了青柳嘉人看出霍相贞是毫无诚意了,便告辞离去;而革命军也调动军队迎截了霍相贞的第四军——双方既然都有底线,实在达不成共识的话,只好继续开打了。
说打不打,不谈又谈。拉锯战持续了一个礼拜,最后李克臣带回了革命军的最后通牒——新政府限直鲁联军在三天之内缴械投降,允许霍相贞保留自己的卫队,其余士兵一律由革命军收编。
霍相贞知道,这已经是自己所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
父亲给他留了一省的土地一省的兵,可是到他手中不过十年的光阴,竟然只剩了一支卫队和一处老宅。非不为也,实不能也。所以父亲走得好,灵机也走得好,起码他们眼中的他,还是个少年的英雄。
卫队的规模,按照要求,须得控制在一百人以内。霍相贞挑挑拣拣的选了一百个小伙子,然后又去问了雪冰:“你怎么办?”
雪冰站在他的面前,两道浓眉紧锁着,良久不发一言。霍相贞凝视着他,忽然怀疑他恨自己,因为自己没能守住霍家的基业。
两人相对而立,都像是无话可说。最后雪冰开了口,声音很低,力道很足:“大帅,我见机行事吧!”
霍相贞问他:“你不跟我回北京?”
雪冰摇了摇头:“不急,我再等等。”
话音落下,两人心有灵犀的一同想起了孙文雄。孙文雄是另一款的犟种,对谁也不服对谁也不忿,只有霍相贞能治他。可现在霍相贞也管不了他了,他带着他的一个军,自作主张的渡了河。
让小兵牵过了他的栗色阿拉伯马,霍相贞仰头看它。马有灵性,缓缓扇动了长睫毛,它带着几分多情相,也看霍相贞。
霍相贞感觉它很美,是马中的美人。抬手反复抚摸了它的鬃毛,他对雪冰说道:“把它给你了。”
雪冰也抬手轻轻摸了马额上的一块白斑:“我给大帅养着。”
霍相贞笑了一下:“别给我养,也别圈着它。让它跑,撒开了蹄子跑。它是千里马,你得让它行千里。”
最后又拍了拍油光水滑的马背,霍相贞猛然转身,大踏步的走向了营房。
霍相贞让李副官给自己找出了一身崭新的斜纹布军装,先是过水搓洗了一遍,再用烙铁熨出棱角线条。而在李副官给他找皮鞋擦皮鞋的同时,安德烈像对待所有白俄脑袋一样,给他剃了个很精神的小平头。
直鲁联军和革命军的关卡全开放了,在投降日的当天清晨,霍相贞早早起了床,很彻底的洗了个冷水澡。换上整洁笔挺的军装,他张开双臂站住了,让李副官为自己系好了武装带。
戴上军帽转向安德烈,安德烈双手捧着一面小小的玻璃镜子,顾头不顾尾的映出了他的面容。霍相贞的脸上没有表情,微微俯身对准了镜子,他又细致的正了正领章、扶了扶军帽。
今天这一场,就是他最后的亮相了。穿了十几年的军装,今天穿到了头,往后再想穿,也穿不出了。
一丝不苟的穿戴完毕了,他带着卫队骑马进入了革命军的军营。马队后方跟着一辆马车,拉着安如山的棺材。棺材被一面巨大的五色旗严密覆盖了,不肯见新世界的青天白日。
双方既然讲了和,敌对的气氛自然消散许多。革命军中的一名军官前去迎接了霍相贞,并且要负责护送他出山。出山之后大概也不会停留,霍相贞知道革命军现在是“愿奴肋下生双翼”,恨不能直接大鹏展翅的把自己叼回北京。自己一到家,和军队一隔离,他们才能彻底放心。
军官是谁,他不认识,总之年纪也很轻,一脸有备而来的笑容,仿佛认定了霍相贞是个狡猾的刺头,而自己奉了命令,不得不来和刺头周旋三百回合。
霍相贞在他面前下了马,伸手和他握了握。三言两语的交谈过后,他得知对方姓王,乃是一位参谋长——哪支部队的参谋长,他没听明白,不过的确是位年少有为的参谋长。王参谋长随着他重新上了马,革命军的队伍也不动声色的包围了霍相贞的卫队。一行人等慢慢的沿着山路往下走,路边有革命军的士兵看热闹,一个半大孩子似的小兵对着同伴惊道:“这个大个子就是霍相贞哟!”
小兵不知是哪里的人,说话带着一点口音,然而周遭众人全听懂了。霍相贞身后的一名副官听他直呼大帅名讳,当场横眉怒目的吼道:“你他妈再说一遍?”
小兵吓了一跳,王参谋长挥了挥手,先把小兵撵走了,然后对着霍相贞笑道:“这些东西全是粗鲁无知的,他们的言行,静帅不要往心里去。”
霍相贞一摆手:“没有关系。咱们打了这么久的仗,小兵想瞧瞧他们的对手,也是正常。”
王参谋长笑了一下:“是,静帅豁达。”
霍相贞又问道:“山外还有谁?顾承喜和连毅在吗?”
王参谋长答道:“连军长在。”
霍相贞很不想和连毅见面,可是若是避而不见,又像是怕了对方。一言不发的闭了嘴,他决定顺其自然。
霍相贞走了很长的路,路上他很想回头,再看一眼自己的来路,可是身后跟着短短一队卫队,而他又不想和副官卫士们打照面——他无颜面对自己的部下们。
穿过了一片起伏缓和的山地,队伍到达了革命军的一处指挥部。霍相贞下了马,果然看到了连毅。
指挥部是一列整齐的大瓦房,当中一间开了门,连毅把双臂环抱在胸前,一脚踩着门槛,侧身靠着门框。玩味似的审视着霍相贞,他照例还是美滋滋的笑:“静恒贤侄,没想到这么快,我们又回归同一阵营了。”
霍相贞看了他一眼,心中一阵烦恶,像是看到了邪祟。可他不大会你来我往的斗嘴,尤其是不能和连毅扯皮,所以决定压下这一口气,随他胡说八道。
哪知连毅放下双手迈过门槛,溜溜达达的走向了队伍后方的大马车:“这棺材里头,装着小安吧?”
霍相贞立刻转身,大踏步的追赶了他:“别动!”
话音落下,连毅已经把手搭上了棺材盖。手指合拢抓住了五色旗,他当场把五色旗扯下来向后一挥。与此同时,霍相贞拔出手枪对准了他:“你敢!”
几乎是在同一秒钟,连毅也针锋相对的拔枪瞄准了他。枪瞄准了,他的眼睛却还打量着棺材,脸上带着一层嘲讽的笑意:“贤侄,叔叔有什么不敢的?”
王参谋长慌忙跑了过来,抬起双手压下两人的手臂:“别,别,今天是个和平的日子,两位不要这样。”
连毅抬头又扫了霍相贞的卫队一眼,脸上的笑意越发浓重了。单手拍着棺材,他摇头晃脑的慨叹:“安如山啊安如山,你和我做了十几年的对,结果是什么?结果就是我还活着,你已经死了。”
然后他轻轻巧巧的抬了手,隔空对着霍相贞一点:“我就说你是个赵括,安如山当年还不听,拼了命的吹嘘你是将门虎子。”
随即他哈哈大笑,背着手径自的走了。王参谋长知道连毅是从霍相贞手下反叛出来的,双方必定是存着很大的芥蒂,没想到连毅倒是爽快,当面锣对面鼓的直接把霍相贞羞辱了一顿,让他连圆场都没法打。
他察言观色的瞄着霍相贞,随时预备着做和事老。然而霍相贞并没有大发雷霆。把手枪揣回皮套,霍相贞迈步绕过了他,弯腰从草地上捡起了五色旗。
展开五色旗抖了抖草屑,他回到棺材前一抖旗帜,重新盖好了安如山的棺材。
第106章 回家
霍相贞扶灵先到了天津,因为安如山近几年常驻天津,他的会烙葱油饼会唱大鼓书的“人儿”也在天津,“人儿”虽然不是明媒正娶,但是给他生了个小男孩,也就和正房太太是一个地位了。
霍相贞没有钱,人人都以为他家大业大,没人知道他的家已经被秘书长盗成了个空壳子。没有钱,又想把安如山风光大葬,他只好卖了天津的房子。天津的房子是一处小洋楼,空的时候多,住的时候少,往日他只有前来天津处理军务的时候,才会过去落个脚。小洋楼工好料好地点也好,而他又不计较价钱,所以不出几天的工夫,小洋楼就易了主,而他只得了六万块钱。
副官们私底下都说他是让人坑了,卖房没有这么亏的,偷着说说而已,不敢当面提醒他。霍家这么多年了,从来只有买,没有卖。如今终于开始卖了,霍相贞卖得遮遮掩掩,不像卖主,倒像是贼。出面办交涉的人是李副官,他不好意思露脸。
六万块钱,他自己又添了点,先把安如山的丧事办妥了,余下的钱则是全给了那位不甚正宗的安太太。安太太哭哭啼啼的向他千恩万谢,越发臊得他坐不住——在他心中,这点钱是拿不出手的。
处理完了安如山的身后事,霍相贞回了北京。现在北京已经更名为北平,在自家门前下了汽车,他背着手仰了头,去看大门两侧悬挂着的五色旗。当初离家的时节是五月,现在已经到了十月。五个月的光阴,漫长坎坷得像是五年。五色旗经了一夏天的风吹雨打,也褪色褪得黯淡模糊,像是故纸堆的旧颜色。
守门的卫兵依然全副武装,对着他立正敬礼,还是旧时的礼节。敬礼完毕了,卫兵将两扇大门缓缓推开。而他站在门前的阴影中,只感觉大门是幕,大幕开了,等着他的是一座旧台、一出新戏。
迈步跨过了门槛,他一步一步的往里走。副官们照例是留在了前头的副官处,跟着他的只有安德烈。
家里一直留着勤务兵,所以他所居住的小楼里还算洁净。坐进客厅里叹了口气,他让安德烈给自己沏了一壶热茶。一言不发的慢慢喝着,他心里空荡荡的,也不知道该想什么。喝光了一壶热茶之后,他把安德烈又叫了过来:“去,给我放水,我要洗澡。”
安德烈走去浴室,见池子挺干净,便直接拧开了冷热水龙头。池子大,蓄满大半池水且得等一阵子,于是他进了副官休息室。屁股未等坐稳,室内的电话忽然响了,抄起话筒一听,说话人却是前头的李副官。
李副官告诉他:“秘书长来了,问问大帅让不让他进门?”
平时霍府总是大门洞开,往来的人穿梭一般,不像住宅,倒像机关。如今霍相贞灰头土脸,所以到家之后命人关闭了前后门,不许外人擅入。秘书长到底算是外人还是内人,副官们有些拿捏不准,但是仿佛出于本能似的,他们知道秘书长在大帅身边的地位,和先前是不大一样了。
安德烈跑去了客厅,一路上措辞默念,生怕自己把话又说拧了。及至站到了霍相贞的面前,他垂下双手,轻声说道:“大帅,喵长来了,要不要见?”
霍相贞正坐在沙发上发呆,冷不防听了这句话,竟是愣了一下,随即猛的一挥手:“不见!”
安德烈看他像是骤然带了气,下意识的想要退下,可又意意思思的不敢走,生怕自己是听错了:“不见?”
霍相贞挺身而起,一掀帘子出了客厅:“以后他来不用通报,直接让他滚蛋!”
安德烈快走几步跟了出去,眼看霍相贞头也不回的上了楼。念念有词的又动了唇舌,他一边记诵一边回了休息室,把电话打回了前头的副官处:“大帅说了,不见,以后不用通报,直接让他滚——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