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春好谁也不理了,起身走到门口,她把门一样的林子枫又推了开。出了客厅四处走了一圈,她最后带着一条洗净拧干了的大毛巾回了来。重新蹲到了雷一鸣面前,她用毛巾给妞儿擦了擦脸,然后抬头看着雷一鸣,说道:“没那个本事,就不要大包大揽,妞儿的头发都酸
了。有热水吗?孩子身上这么脏兮兮的,都是细菌,不怕生病吗?”
说完这话,她料想雷一鸣也变不出热水来,索性自己又出了去。在楼上的浴室里,她发现了热水管子,拧开水龙头一放,竟还真放出了热水。连忙快步跑下楼来,她对雷一鸣说:“我给妞儿洗一洗。”
然而雷一鸣并不肯把妞儿给她。
她叹了口气:“你不给她洗,又不让我洗,那就让妞儿这么臭着?”
张嘉田这时走了过来,伸腿踢了雷一鸣一脚:“你能不能听话?”
雷一鸣被他踢得一晃,抬头望向叶春好,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是苦笑了一声——也可能是冷笑了一声。
然后他让妞儿趴在肩膀上,单手扶着墙壁站了起来。
雷一鸣挪到了楼上去,和叶春好一起进了浴室。
浴室的房门大敞四开着,叶春好调试了水温,接了一盆热水放在浴缸里,自己弯了腰给妞儿脱衣服洗澡。雷一鸣坐在浴缸边沿,扭头看着她的动作。张嘉田站在门口,进门时在桌上找到了半盒香烟,他抽出一根点燃了,慢慢的吸。忽然一抬头,他看见林子枫正坐在门旁的椅子上,便问道:“你找他有事?”
林子枫答道:“不是要紧的事。”
张嘉田觉得林子枫这样赖着不走,有些奇怪,可自己又不是这一家的主人,也不好下逐客令——但他确实是觉得林子枫有些碍眼。雷一鸣固然罪该万死,但张
嘉田看他看惯了,倒不觉得他很多余。
叶春好花了好些工夫,才把妞儿洗干净了,直起腰擦了擦湿手,她告诉雷一鸣:“我给她找衣服去,你别让她爬出来。”
然后她出了浴室,抬头瞧见林子枫,也是一愣。愣过之后,她去开那立柜——柜子里也是一团乱,她抽丝剥茧的翻了半天,才找出了妞儿的小衣裳。
把妞儿从水里捞出来擦干净了,她把妞儿抱到外面床上,给她穿衣穿裤,刚把妞儿收拾利落,雷一鸣就伸了手又要抱她。叶春好当即侧身在两人中间一挡:“你也洗洗吧!别把妞儿抱脏了。”
说完这话,她见雷一鸣不动,便扭头急道:“你放心,我不会偷着把妞儿抱走。我保证!”
雷一鸣看着她,依然是不动,于是张嘉田从天而降,一弯腰把他扛进了浴室里,然后退出来“咣”的一声关了门:“你给我快点儿!”
叶春好看了张嘉田这个做派,觉得简直是粗鲁得没法说,但他又是一片赤心的护着自己,自己也绝不能挑理。浴室内有了哗哗的放水声,叶春好在房内床上坐了,低了头去看妞儿——妞儿今天嚎啕了许久,此刻就很萎靡的坐在床上,也不看人。看过了妞儿,她又瞟了林子枫一眼,发现这人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单是那么看戏似的看着全屋的人。
浴室内的水声响了好一阵子,末了传出了“咕咚”一响和“哎哟”一
声,显然是里头的人摔了一跤。叶春好站了起来,随即又坐了下去,对张嘉田说道:“二哥,你进去看一眼。”
张嘉田没说什么,开门进去了,进去之后随即又关了门——门关了没有三秒钟,他又出了来,也走到那立柜前,把大小柜门都打开乱翻了一气。最后将一身衣裤卷成一团,他又回了浴室。
等到浴室的房门再打开,他搀出了个热气腾腾的雷一鸣。雷一鸣湿着头发赤了脚,踉跄几步也跌坐到了床上。妞儿转向他,赖唧唧的叫了几声,他便对叶春好说道:“妞儿饿了。”
叶春好不看他,只问:“妞儿现在都吃些什么?”
“就是牛奶泡饼干。”
叶春好听了这话,又沉沉的叹了一口气。站起身说道:“我给妞儿弄点东西吃去。”
说完这话,她踩着高跟鞋,咯噔咯噔的快走出去了。留下房内三个大人和一个孩子,默然无语的晒着太阳。
第一百八十二章 齐聚一堂(三)
叶春好走去厨房,一无所获,甚至连点油烟都没蹭上。所以她在飞快的计算了路程和时间之后,一溜小跑着出了门,坐上汽车回了趟家。
她从家里带回了白米菜肉和一个老妈子,老妈子小心翼翼的提着个小筐,里头装着蜂窝煤。重新钻回厨房里,老妈子负责点炉子烧火,她负责淘米切菜,老妈子是她的得力干将,两人都是动作飞快,然而她心急火燎,只觉得处处都慢,仿佛是过了大半天的光阴,她才盛出了一碗热粥来。
粥煮得稀烂,米粒都已经不分明,混在其中的肉丁菜叶也全没了本来面目,瞧着是不大好看的一碗。把这一碗放在了托盘上,她正打算端了托盘上楼去,可目光往锅里一扫,她停了动作想了想,放下托盘找出一只大碗,把锅中余下的热粥也倒了进去。
额外带着两只煮鸡蛋,她端着托盘上了楼去。急三火四的推了房门向内一闯,她有些惊讶,因为发现妞儿挺着腰板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一顶白色的软帽子,并没有饿得死去活来,而张嘉田靠墙站着,还在摆弄那半盒烟卷,林子枫靠门坐着,翘着二郎腿,也还是一副看戏的姿态。至于雷一鸣——雷一鸣躺在妞儿的身后,身体显得异常的薄和软,眼睛斜望着窗外的天,没有表情,也没有活气,像是正在展示遗容。
三大一小四个人,各干各的,她这么一进来,反倒像
是打破了其中的平衡。张嘉田抽抽鼻子,看着她那托盘中一大一小的两只碗:“什么玩意儿?挺香啊!”
“粥。”她匆匆把托盘放到了床头的桌子上——桌子上面摆了无数的东西,像要排兵布阵一样,她的托盘须得挤着放置。低头飞快的剥开了一个鸡蛋,她自言自语似的说话:“妞儿这么大的孩子,能吃好些东西了。”
然后她把鸡蛋黄放进了小碗里,又端了碗用勺子不断的搅动,转身坐到了妞儿的跟前,她用自己的手帕围了妞儿的脖子,舀起了一点带着鸡蛋黄的稠粥,喂到了妞儿的嘴边:“剩下那碗你吃吧。”
妞儿吃了第一勺,又吃了第二勺,等叶春好喂出第三勺时,她张大嘴巴,连粥带勺子一起吞进了嘴里。张嘉田见状,笑了一声,觉得挺好玩。而叶春好见妞儿露出了馋相,登时一阵心酸,眼角余光向旁一扫,她发现雷一鸣坐了起来,靠着床头坐的,单只是坐着,全然没有去动那一大碗热粥的意思。
这粥煮得过了分,看着确实不大好看,可叶春好自信它的滋味不坏,绝对委屈不了雷一鸣的嘴。这回她可不怕他闹脾气了,他爱吃不吃,不吃拉倒。
慢慢的喂妞儿吃了一碗粥,她捏着嗓子对妞儿说话:“妞儿渴不渴?妈给你点儿水喝呀?”
雷一鸣忽然说了话:“等会儿再给,现在她不喝。”
叶春好故意不理他,解下了妞儿
脖子上的手帕,她顺手给妞儿擦了擦嘴。然后把小碗小勺放回托盘里,端起托盘说道:“不吃就收走了。”
雷一鸣还是没反应。
叶春好看着他,就见他现在瘦骨伶仃的,脸上没个正经颜色,额角还带着皮肉伤,哪还是四年前那个风华正茂的美男子?她想这人实在是个不懂好歹的,先前自己真心实意的爱他,他不当一回事,对自己说打就打说骂就骂,终于把自己打了个心灰意冷;如今自己看他可怜,把这么一大碗好粥都摆到他眼皮底下了,他又不合时宜的有了志气,古有伯夷叔齐不食周粟,今有他雷一鸣不食叶米,真是好硬的骨头!
这么一大碗粥,还冒着热气呢,旁边还留着一个挺大的煮鸡蛋。叶春好把煮鸡蛋单拿出来,决定留着给妞儿。回头望向张嘉田,她问道:“那你吃不吃?我一点都不饿,这么一大碗,扔了怪可惜的。”
张嘉田早就想吃了,这时立刻答道:“好,给我吧!”
叶春好又望向林子枫:“林先生要不要也尝一点?”
她说这话,无非就是客气客气,哪知道林子枫竟然一点头:“那就多谢了。”
叶春好将大碗里的粥倒出了一小碗,给了张嘉田,余下的半碗,给了林子枫。两人几口把粥喝了,林子枫掏出手帕擦了擦嘴:“叶小姐的厨艺,倒是很好。”
叶春好微微一笑:“谬赞了。”
然后她又问:“林先生常来
这里坐着吗?”
“今天是第一次。”然后他清了清喉咙,问道:“有茶吗?”
叶春好再次微微一笑:“不清楚,我也是今天第一次到这里来。”
张嘉田喝了这样又热又香的一碗粥,也觉得有些干渴,于是转身走回浴室,拧开水龙头灌了一气自来水。抹着嘴走出来,他问叶春好:“你看见妞儿了,妞儿也吃饱喝足了,接下来怎么办?咱们是把妞儿带走?还是放这儿让他继续养着?”
叶春好见妞儿吃饱了就又躺到雷一鸣身边去了,心里又有点嫉妒,又有些安然,同时也疑惑——他能对女儿这么好,照理来讲,就不该是个真坏人啊!
“留下吧。”她低声答道:“当初……都是说好了的。”
“那咱们走吧!”
叶春好又一点头,见雷一鸣始终是无动于衷的低头坐着,自己有话也说不出,只得随着张嘉田,走出去了。
两人带着叶家的老妈子,一路走出了公馆大门。叶春好都坐上汽车了,才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林子枫是不是还留在他家里呢?
林子枫其实也离开了雷公馆。他步行走过了一条小街,进了一家面包房,买了甜面包和三明治,以及玻璃瓶装的牛奶。
把这几样东西用大纸袋装好了,他将它带回到了雷一鸣面前。居高临下的站在床边,他把纸袋送到雷一鸣面前,让他看了看:“我觉得,您好像是很久都没有吃过东西了。”
雷一
鸣确实是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吃饭是在何时,更不记得自己吃了什么。林子枫转身把纸袋放到桌上,慢条斯理的撬开了牛奶瓶的瓶盖,又将包着三明治的薄纸剥开。最后将一根麦管插进玻璃瓶里,他转身搬来一把椅子,放到了桌前。
“大帅。”他扭头望向雷一鸣:“请。”
雷一鸣终于开了口:“我饿死了,不是正合你的意吗?”
“不。”
“那你想怎么样?更喜欢看我走投无路,抱着张嘉田的大腿下跪磕头?”
林子枫不再回答,只拍了拍椅背。
雷一鸣犹豫了一下,把妞儿抱到了床里,然后自己向前爬到床边,单腿落地挪到了椅子上坐下。低头叼住牛奶瓶口伸出的麦管,他一口气吸了小半瓶牛奶,腮帮子都鼓了起来。咕咚一声咽了牛奶,他将一只小甜面包整个儿的塞进了嘴里。而未等小甜面包落肚,他已经将一只三明治的尖角深深送进口中。拼命似的一口咬下半个三明治,他噎着了,扭头又叼了麦管吸牛奶。一大口牛奶猛吞下去,他透过了一口气,把剩下的半个三明治也填进了嘴里,然后又噎住了——没吃的时候,还没觉出饿来,他是越吃越饿。
一鼓作气将纸袋中的食物吃了个精光,他最后把叶春好留给妞儿的煮鸡蛋也吃了。最后把空了的牛奶瓶拿到手中看了看,他咬着麦管又吸了几下,吸出了一串呼噜噜的空响,只得放下
瓶子作罢。
林子枫一直在门旁坐着,这时忽然说道:“您这是何苦来。”
雷一鸣转身面对了他,吃饱喝足之后,他的眼睛有了一点光彩:“子枫,妞儿的奶妈,是不是你使坏弄走的?”
林子枫答道:“是。”
“雪峰呢?”
“我给他另找了一份好差事,您放心,他离了您也吃不着苦。”
“我管他吃不吃苦,离了我的人都他妈滚到地狱里才好,包括你。”
“我最近成为了无神论者。”
雷一鸣垂下眼帘,身体向右靠着椅背,有点漫不经心的态度:“你要是真想解恨,那要么杀了我,要么像张嘉田似的,隔三差五的过来打我一顿。我怕疼,你打我一顿,够我怕你好些天。别的,没用。”
“我就只是想和您谈谈。”
“谈你妹妹?还是没用!我可以拍着良心说,我对得起她!我将来就是死了,在阴间见了她了,这话我也说得出口!”
林子枫看着他,看了好一阵子,最后点点头,轻声答道:“我知道。”
“那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林子枫又想了想,然后答道:“没什么可说的,还是讲讲胜男吧。”
雷一鸣无声的骂了一句。
林子枫讲了半个小时的林胜男,外面原本是晴朗的天气,生生被他讲成了大雨倾盆。最后他冒雨告辞了,留下雷一鸣坐在房内,就觉着鬼气从床底下弥漫开来,很瘆得慌。
第二天,林子枫没来,叶春好来了。他不理叶
春好,叶春好也不理他,只是给妞儿带来了两身小衣裳,还有一打擦口水的围巾。
第三天,叶春好没来,林子枫来了,给他带了一瓶白兰地和一包德国香肠,坐下来讲了四十分钟林胜男,讲完就走了。雷一鸣吃了香肠,把白兰地扔进了垃圾桶——跟着妞儿在一起,他不敢喝酒。
第四天,叶春好还是没来,林子枫又来了。雷一鸣渐渐感受到了林子枫的威力,先前他想起林胜男,脑海中只有一个小女孩的印象;可如今林子枫用语言另塑造出了个新的林胜男。新的林胜男凄怨、疼痛,活在无尽的思念与绝望里,最后惨死于无休无止的剧痛中,流尽了全身的血液。他不想听,不听不行,林子枫的个子摆在那里,两只大手伸出来,可以轻而易举的把他摁在椅子上。他瞪着对方那张冷森森的白脸,因为确定对方那张冷漠面孔下,藏着无数匪夷所思的阴谋诡计,所以不敢造次,只能咬紧牙关硬听。
第五天,他起了个早,觉着左腿像是又恢复了一些,便洗漱穿戴整齐,扛粮食似的扛了妞儿,锁好大门出去了。而叶春好这两天忙着给叶文健办理入中学的手续,办得很不顺利,今天上午才有工夫跑过来看妞儿,结果还吃了一记闭门羹。
她怏怏的走了,林子枫下午到来,也扑了个空。
第六天,还是没人看见雷一鸣和妞儿。叶春好有点慌,怕雷
一鸣带着妞儿偷偷跑到了天涯海角去,叶文健这几个月也不知道都学了些什么,去考了几家中学,成绩都是一塌糊涂。她心乱如麻,有心让张嘉田帮忙去找雷一鸣,可又怕张嘉田暴脾气,找到了雷一鸣,又是一顿拳脚。
第七天,她打算把这一天分成两半,上午带着叶文健去见中学校长,设法让叶文健入学;下午自己去雷公馆,如果还是没人,那么自己晚上就再去一趟。
然而她打算归打算,等她清晨梳妆完毕时,老妈子过来告诉他,说少爷跑出门玩去了。叶春好这才想起来:这小子近来考试考得一塌糊涂,性子却是越来越野了,分明在天津也没什么朋友,然而天天往外跑,也不知道是能跑到哪里去。
一拍梳妆台站起来,她怒道:“这个东西,真是无法无天了。今天把他找回来,我非狠狠教训他一顿不可!”然后她吩咐老妈子:“把我那柄量衣服的木尺找出来预备上!”
老妈子含笑劝道:“少爷都是小伙子了,您还能真打啊?”
叶春好气得一晃脑袋,满脑袋卷发一颤:“不打不行了!”
与此同时,叶文健正坐在公园里的长椅上,怀里抱着妞儿,身边是雷一鸣。
他是前天在街上闲逛的时候,隔着一面玻璃橱窗,看见了咖啡馆里的雷一鸣。雷一鸣为了逃避林子枫,宁愿天天抱着妞儿在外面混着,在咖啡馆里也能一坐一上午。叶
文健忽然见了他,兴奋的大叫一声,差点撞破玻璃冲了进去。
叶春好总觉得叶文健是十岁上下的小男孩,却不去想那个小男孩在外面流浪三年,怎么可能会没有变化?叶文健被她管得很不耐烦,看那个胡同口卖粮食的小流氓张二天天过来和他姐姐黏糊,也恨不得把他撵出去。种种的“不耐烦”和“恨不得”加在了一起,让他更爱这个落魄的姐夫了。
姐夫被张二砸折了一条腿,不过没关系,骨头断了,还能长好。姐夫支使他往承德发了两封电报,他第一次到邮局发电报,也觉得很好玩,并且向姐夫发了誓,一定把这事保密到底,对他姐姐也不会说。
此刻坐在长椅上,他对雷一鸣说道:“姐夫,我不想读书了。”
雷一鸣答道:“不想读就不读。”
他又道:“你将来要是还带兵当官的话,我跟着你当兵得了。”
雷一鸣扭过脸来看了他:“你姐姐不能让。”
“我总不能一辈子都听我姐姐的。”
“不听你姐姐的,听我的?”
“你要是说得对,我就听你的。”
“那我让你跟我走,你跟不跟?”
叶文健盯着雷一鸣,嘴唇动了动,含着一个“跟”字,没敢往外说。
第一百八十三章 二人谈话录
雷一鸣在长椅上坐了许久,末了觉得有些冷了,便决定带着女儿和小舅子另换个温暖的地方。他拄着手杖慢慢的走,叶文健抱着妞儿在一旁跟着,一直跟着他进了一间番菜馆子。
叶文健正在急速的成长,总是饿、馋,在家里虽然是足吃足喝,可总觉得馆子里的饭菜更有滋味,偏他又是个孩子,没有自己攥着钱一天三顿下馆子的资格,幸好还有姐夫——在姐夫面前,他既是孩子,又是大人。他可以看着菜单,自自在在的点这点那,甚至敢让侍者给自己上一盒大炮台烟,抽出一支香烟先给了姐夫,他划燃火柴给姐夫点了火,然后自己也叼上一支,细长的手指夹着香烟,他深吸一口,再满不在乎的呼出来,自觉着很潇洒,是个男人了。
抽烟的时候,是个男人,冰镇汽水送上来,他敞开了喝,一口气喝了两瓶,又变回了孩子。妞儿在一旁被烟雾熏着,不哭不闹,捏着一片苹果看他喝汽水,看得垂涎三尺,于是他把汽水倒进小勺子里,也喂妞儿喝了几口。雷一鸣坐在对面,吃了几口就不吃了,拿了一份报纸翻着看。
如此坐到了下午,雷一鸣抬头说道:“还不回家?不怕你姐姐找你?”
叶文健答道:“我姐找我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无非就是骂我不努力、成绩坏罢了。”
雷一鸣向他笑了笑:“那也回去吧。要是让她知道了你白天是和
我在一起,我怕你要挨顿好打。”
叶文健听了这话,有些窘,因为正处在一个不服管的年纪,自认为是条顶天立地的好汉,可哪有好汉动辄就被姐姐打一顿的?但姐夫所说的又真是实情,据他观察,他也觉着姐姐对自己有些忍无可忍了。
闭着嘴打了个小饱嗝,他的声音降了个调门:“那你呢?”
雷一鸣答道:“我再坐会儿,天黑了再走。”
“那我明天还到公园那儿等你。”
然后他起身把妞儿抱到了雷一鸣身边,心里非常的想把姐夫领回家去,重新和姐姐一起过日子。他喜欢姐夫,对于张嘉田则是深恶痛绝,背后提起这个人来,也只肯叫他一声张二。
叶文健往家走,刚走出没多远,就被满山红逮住了。
满山红闲着没事,又被张嘉田管束着不许惹事,所以今天自找了一份差事,奉了张嘉田的旨意满街寻觅叶文健。叶文健不许她抓贼似的把自己往汽车里推,当街和她撕扯起来,结果没撕扯过她,到底被她捉回了家。
叶文健到家之后,如何受他姐姐的处治,姑且不提,只说雷一鸣在番菜馆子里坐到了九点多钟,妞儿在他怀里都睡着了,他才把孩子往肩上一扛,慢慢的溜达回了家。
家里黑漆漆的,没有人气,不像个家。他没敢开电灯,怕灯光会惊醒了妞儿,一路摸黑上楼,把妞儿放到了床上。然后悄悄的退了出去,他站在走廊,
背靠着墙壁喘了会儿气——他这原本从早躺到晚的懒人,如今天天抱着个孩子在外面一坐坐一天,夜里回了来,常有要累断气之感。若不是他还有其它的打算,那么就非得设法回北京——现在改名叫北平了——不可。
当然,回了北平,他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家的大门,现在是谁也挡不住了。
扶着墙壁往楼下走,这么着他睡不着,他须得一直走到餐厅里去喝几口酒,妞儿现在睡了,他喝得微醺也不碍事,正好可以迷迷糊糊的睡觉。
餐厅里悬挂着大吊灯,灯光极其明亮。他拿了半瓶酒坐在餐桌旁,桌面上覆了一层灰尘,他对着瓶口仰头灌了一口酒,然后用手指在那灰尘上写了个“妞”字。
除了妞儿,他现在是谁也不爱、谁也不信了。
接连着又喝了几大口,他觉着身体稍微温暖了一点,门外有人大踏步的走了进来,他扭头望过去,认出那是张嘉田。
张嘉田是奔着灯光找过来的,目的是要向雷一鸣兴师问罪。叶春好今天找弟弟,都要找疯了,还是满山红颇有一些手段,傍晚发现了他的行踪,并且查到了他先前一直是和雷一鸣在一起。
叶文健骂骂咧咧,对她出言不逊,所以她毫无保留,把他这一天的所作所为全告诉了叶春好,以及陪在叶春好身边的张嘉田。张嘉田一听这话,登时就杀了过来。寒气凛凛的站到雷一鸣面前,
他开口质问道:“雷一鸣!你总勾搭春好他弟弟干什么?你又想捣什么鬼?”
在酒精的刺激下,雷一鸣有点眩晕,反倒是放松了些许。仰起头看着张嘉田,他答道:“不是我找他,是他找我。”
然后他又喝了一口酒:“他和我相识的时间还短,不知道我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所以对我还有好感。”他用酒瓶瓶口一指张嘉田:“你当年不也是这样么?”
话音落下,他继续喝,大口的喝,然而喝到一半就被张嘉田夺去了酒瓶。张嘉田把酒瓶掼向地面摔了个粉碎:“别提我,我那是瞎了眼。”
雷一鸣抬袖子擦去了下巴上的酒,低头看看地上的碎玻璃片,他歪着脑袋垂下眼帘,挺起胸膛笑了一声:“好,打吧。”
“我打什么?”
“你不是为了打我而来的吗?”
“我没那个打人的瘾!打你是因为你该打!”
雷一鸣点了点头:“好,好,我该打。”
张嘉田低头瞪着他——他对这个人没有好眼神,只有一双怒目,除了瞪就是瞪。瞪了片刻之后,他问道:“还有,我听说你现在天天带着孩子在外面混,不到天黑不回家,春好想看孩子一眼都看不着,你这又是在搞什么鬼?”
“躲人。”
“谁?我?”
雷一鸣答道:“林子枫。”
张嘉田一拍桌子:“嗨!你他妈不躲我躲林子枫?你怕他不怕我?”
说完这话,他见雷一鸣抬头看着自己,眼睛睁
得很大,眼神也茫然,这才察觉到了自己那话说得不大对劲——这又不是什么荣誉,自己怎么还和林子枫竞争上了?
这时,雷一鸣重新低了头:“怕,都怕。”
然后他扶着桌子站了起来:“我坐不动了,我要去躺一会儿。”
不等张嘉田回答,他抓起手杖支撑了身体,弯着腰慢慢走了出去,没敢上楼,因为他怕张嘉田跟着自己上了去,而楼上正有个怕惊怕吓的妞儿。一路走进了客厅里,他也顾不得去开灯了,直接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然后抬腿躺了下去,在筋骨伸展开来的一瞬间,他很舒服的“唉”了一声。
张嘉田跟了过来,没找到电灯开关,幸而窗外还有星月的光,足以让他看清房内情形。在一旁的小沙发上坐了下来,他将右腿架在左腿上,心里回忆起了几年前的时光——他这些年活得轰轰烈烈大起大伏,几年也已经像是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