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宝明生性认真,对待张嘉田的问题,他采取了谨慎的态度,思索着回答:“我觉得不一定,因为现在正是大中午的,大帅到俱乐部去干什么呢?”
张嘉田被他这个认真劲儿逗笑了:“
好,那你再给我说说,大帅不在俱乐部的话,还能在哪里?”
尤宝明这回没再寻思,直接答道:“应该是在帽儿胡同。”
张嘉田没听明白:“帽儿胡同?他去帽儿胡同干什么?”
尤宝明一拍脑袋,做了个恍然大悟的姿态:“哦,帮办,您不知道,大帅又娶了个小太太。小太太住在帽儿胡同。”
张嘉田看着尤宝明,脸上没有表情。看了半天之后,他才又问道:“大帅讨姨太太了?”
尤宝明当即摆了手:“不是不是,不算是姨太太,是林秘书长的妹妹,不知道是怎么算的,不让叫姨太太。可能算是两头一边大?不知道。”
“什么时候娶的?”
“也没正经娶啊,就把帽儿胡同的一处房子收拾了一下,让小太太搬了进去,就算完事儿了。”
张嘉田听到这里,因为过于惊讶,所以反倒是一言不能发了。瞪着尤宝明看了足有半分来钟,最后他笼统的向宅子深处一指,压低声音问道:“那……这边的太太呢?”
尤宝明微微的皱了眉毛,笑了一下:“我……我不知道。我……我昨天告了一天假,今早上刚过来。”
张嘉田竖起一根手指,虚虚一点他的鼻尖:“小子,不跟我说实话是不是?”
尤宝明其实比他还大两岁,可他是岁数不够,官职来凑,完全有资格对着尤宝明喊“小子”。尤宝明不爱听这两个字,也只能忍着,并且忍得很为难,
因为确实是不想再对着张嘉田多说一个字——说什么呢?大帅为什么总和太太闹家务,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怎么的?是,谁也没抓着太太和帮办有什么纠缠勾连,可若你俩真是干干净净的,那大帅在家里奔突咆哮,闹的又是什么?
尤宝明在心里质问张嘉田,嘴上不敢无礼,又不想昧着良心胡说八道,所以最后就只能是看着张嘉田苦笑。而张嘉田一双慧眼,瞧出了他这忍而不发的意思,当即决定换个战场:“那我再问你,太太现在在家吗?”
尤宝明这回痛快的点了头:“在!刚回来。”
“刚回来?两口子都闹成这样了,她还有闲心出去跑?”
尤宝明略一犹豫:“太太……是刚从医院回来。”
张嘉田一听这话,转身就往内宅跑去了。
张嘉田知道雷督理闹起脾气来,和发疯也差不许多,所以以为是雷督理把叶春好给“打坏了”。
然而等他气喘吁吁的看到叶春好时,他的心情平定了些许,因为叶春好头脸整洁,亭亭的站在那里,瞧着并没有“坏”。他冲进楼内来时,叶春好正在从楼梯上往下走,冷不丁的见他闯进来了,她显然是一怔,不上不下的停在了楼梯中间。
然后,她拼了命的一翘嘴角,生拉硬拽的扯出了一点微笑:“二哥回来了?”
张嘉田跑到楼梯前,向上一招手:“你下来!”
叶春好走了下来——这一动,张嘉田发现了
问题:叶春好用手捂着一侧胯骨,下起楼来慢慢的迈小步,像怕踩死蚂蚁似的,一寸寸的挪着走。张嘉田且不问她,等她走完了最后一级楼梯,才开了口:“你那儿怎么了?”
他不便公然的触碰叶春好,只能这么没头没脑的硬问。叶春好单手扶着一侧楼梯扶手,慢慢垂下眼皮去看地面,目光转得很迟钝:“没事,只不过是……碰了一下。”
然后她又问道:“二哥这么快就从天津回来了?倒是回来得正好。大帅正在准备就职典礼,二哥回来得太晚,也不合适。”
张嘉田放轻了声音:“你还有闲心管那些事情?我听说他在外头又弄了个人。”
叶春好一听这话,反倒是微微的笑了,一边笑,一张面孔一边胀红起来,脸红了,眼睛也红了,然而依然是微笑,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强笑,也不知道笑的是什么。张嘉田看不下去了,当头就是一句:“你别装了,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你跟我装没意思。”
叶春好低声答道:“我知道,你不能笑话我。”
然后她就带着这么一脸古怪笑容抬起了头,眼睛亮晶晶的,是含了眼泪:“我刚从医院回来,觉着那地方大概是有细菌,所以上楼去换了一身衣裳。家里现在没别的事,我想出去走走,二哥和不和我去?”
张嘉田刚要答应,可是随即反应过来:“咱们两个出门,行吗?”
他自己光棍一条,是无
所谓,可是怕连累了叶春好。叶春好听了这话,脸上的笑容终于慢慢的退了,没了。
“怎样都是不行的啊。”她淡淡的说,不带情绪:“单是我们站在这里说几句话,就已经不行了。”说完这话,她挪着小步,稳稳的、慢慢的向前走,一边走,她一边又嘀咕道:“怎样都是不行的啊!”
她素来都是镇定理智的,虽然是个年轻的女子,但是天然的带着一点大将之风,当初家破人散的时候,她吓得直哭,可也没哭得走了样,所以张嘉田看了她这个嘀嘀咕咕自说自话的样子,心中忽然有点发慌,怀疑她是让雷督理刺激出了精神病。转身快走几步追上了她,他不再逼问,只说:“我陪你,咱们出去散散心,玩一天!”
张嘉田不带随从,只让一名汽车夫开汽车载了自己和叶春好,直奔了北海公园去。
这时候天还大亮着,他赁了一只小船,带着叶春好坐了上去。叶春好撑着一把小阳伞,先是静静的坐着,及至张嘉田把小船划到一片柳荫底下了,她才如梦初醒似的回过神来,对着张嘉田说道:“原来上学的时候,一个月能和同学到这儿坐一次小船、喝一瓶汽水,就是最快乐的事情了。”
张嘉田没正经上过学,体会不到她所说的这种快乐,也没有闲情逸致陪她抚今思昔,直接便问:“雷一鸣是怎么回事?你们结婚才半年,他就喜新厌旧
了?”
叶春好叹了一口气。
“二哥。”她说:“其实我早知道我会有这么一天,我是想赌一次,我以为我和别人不一样,我能赢。”
说到这里,她自嘲一笑:“他的年纪是比我大,可相貌是好的,我看他是个美男子,对我又痴情,还是有权有势的督理大人,怎么想都是做丈夫的不二人选,就嫁了他。”
将小阳伞收拢起来,她伸出伞尖轻轻去打船旁的荷叶,不看人,对着那半开的荷花说话:“我对他又有真心,又有贪心。”
然后她转过脸,望向了张嘉田:“我虽然是个女人,但是有点官迷。成了他的太太之后,我沾了他的光,虽然不是真正的官,但也有了金钱和权力,能够随着自己的心意,做一些事。”
张嘉田点了点头:“我知道,你这人闲不住。原来你给他当秘书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我当时心里还奇怪,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姑娘,不爱花儿粉儿的,也不爱玩,专门和那帮老爷们儿抢差事干。但这也不算毛病,一个人勤快要强,哪能算是坏事?况且,你再官迷也迷不过我,那天晚上我知道我要当帮办了,差点儿乐昏过去。”
“所以……”叶春好收回了小阳伞,重新撑了开:“是我自己要赌一把,愿赌服输,也没什么可怨的。二哥,你放心,我想得开。”
这话让她说得心平气和,张嘉田听在耳中,几乎要信以为真,直到
他看见她那两只手是如何紧张的握着伞柄——握得关节泛白,握得手臂哆嗦,是把毕生力气都运到了周身,拼了命的控制着表情与声音,拼了命的要做出那云淡风轻的假象。
于是他猛的怒了,又怒又恨又悲的,简直想指着她的鼻子骂人。手指蜷起来,他握着拳头,咬牙切齿的质问她:“你还对我装相?我对你一点虚情假意都没有,也不图你什么,你干什么和我这样生分?我不是雷一鸣,我不看你这张假脸子!你要是不想和我说心里话,你就别说,我这就划船靠岸,你回家去!”
此言一出,叶春好俯下身去,整个的躲进了那阳伞下。张嘉田怒视了她片刻,怀疑她还当自己是个小混混,还以为自己是要趁虚而入占她的便宜——她要真是这么想,那可真是狗眼看人低了!他堂堂的一省帮办,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他怎么就那么下三滥,非得盯着人家的老婆不放?难道她就不知道他是多么的有出息吗?他是多么的“英雄出少年”吗?
骄阳照射着他,他岿然不动,忘记了划动小船追寻荫凉。不知这样注视了那把阳伞多久,他忽然也弯下了腰:“春好?”
他急了,用手去掀那深深扣下的阳伞:“春好?”
阳伞在颤,伞下的人也在颤。方才云淡风轻的、愿赌服输的叶春好,此刻在这阳伞的掩护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撕心裂肺。
她即便在撕心裂肺的时候,也能把哭声压抑到最低。一只大手从伞下伸了进来,摸索着握住了她的小手。她咬着牙,屏着息,泪水滔滔的流,苦和痛都融进了血液里,轰轰的往头脑里冲。
她愿赌,可她不服这个输。
她爱雷一鸣啊!还没爱够啊!
第八十一章 新妇敝履
在一把小小的阳伞下,叶春好偷偷的大哭了一场。
阳伞上头就是烈日高天,光天化日的,没遮没挡的,她深深的埋了头,下巴抵着膝盖,哭得人也抖,伞也抖,小船也抖,世界也抖。怎么不悲?怎么不愤?怎么可能云淡风轻?怎么可能愿赌服输?
当初他是怎么追她的?是怎么爱她的?是怎么对她承诺的?事到如今,不到半年,她便从新妇沦为了敝履——可她当初也不是非嫁他不可的!是他招惹她,不是她先动情。
天下怎么会有这样坏的人?这不是负心薄幸四个字可以形容的了,他简直就像是没有人心、不通人情。明知道林子枫视她如仇,他却还偏要娶他的妹妹。她还没来得及恼,他先恼了——他认定了她心里还放着个张嘉田,许她和张嘉田藕断丝连,就许他纳林二小姐为妾。
她这一生一世都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既然如此,索性不洗了,她从来不是疯狂的人,做不出以死明志的举动来。先前她见了张嘉田,恨不得绕道走,拼了命的想要自表清白,现在也不躲他了。躲什么呢?躲有用吗?
将伞下那只碍事的大手推了出去,她摸索着从肋下纽扣上解了手帕,哽咽着擦眼泪。狠狠的哭了一场之后,她心里像是透进了一点光明——从午夜到白昼,她心中一直热热的憋闷着,喉咙中有血腥味。她以为自己是急怒攻心,是要吐血,
便越加努力的压制着情绪,要把那股子热血压下去。
现在好了,热血变成热泪流了出去,她擦湿了一条帕子,然后收起阳伞,面对了张嘉田。张嘉田正拧着眉毛注视着她,神情严肃,像是见了什么惨不忍睹的情景,不能不看,又不忍看。
“我好了。”她告诉他:“我哭出来,就好了。”
她不知道张嘉田是看她变了模样——自从她结婚之后,张嘉田每一次看她,都觉得她是变了一点模样。她就是在结婚前的那个新年里最美,那时候她胖了,擦胭抹粉的打扮着,是个粉面桃腮的大美人。他那时候还以为她这一生一世都有了依靠,往后就要无忧无虑的荣华富贵到底,就要永远这么漂亮下去了呢。
用手指又拭了拭眼角,叶春好知道自己此刻不好看:“我现在也……”她吸了吸鼻子:“没个人样子了。”
手指关节撩动头发,张嘉田忽然看见她那太阳穴上印着一片青黑。连忙伸手把那几绺头发彻底掀起来,他凑过去细看,发现那竟是一块瘀伤。
“这是怎么弄的?”他问。
叶春好往后一躲:“没事。”
张嘉田忽然反应过来:“雷一鸣打你了?他他妈的往你脑袋上打?”
叶春好叹了口气:“因为那件事情……我在书房里和他吵起来,他发起脾气,乱抓了东西往我身上扔,我躲不及,被镇纸打了一下。”
“那你怎么走路也不利索了?胯骨
也让镇纸砸了?”
叶春好垂下头,抬手把头发理了理:“他闹完了,就要走。我堵着门不放他,他就踹了我一脚。我本以为没事,可是过了一天一夜,还是疼得走不成路,今天才去了医院。医生给我拍了爱克斯光片,说是骨头没事,休养几天就会好了。”
张嘉田看着她,忽然问道:“春好,你说他到底是个什么人?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叶春好听了这话,却是正了正脸色。
绝望悲哀的情绪伴着热泪,被她哭了出去,理智重新占据了上风——理智很久很久没有占据上风了,自从她爱上了雷督理之后,理智便被她从脑海中驱逐出境。可她对此毫无察觉,或许是只缘身在此山中,让她不但不识了雷督理的真面目,甚至也不识了自己的真面目。
“他?”她的鼻音很重,一字一句却是咬得清晰:“他是个疯子。”
把合拢了的小阳伞横撂在膝盖上,她在不知不觉间挺直了腰板,眼角是粉红的,嘴唇是鲜红的,痛哭过后,她给自己哭出了一脸古怪的妆容,像是扫了胭脂,改头换面的重新登了场:“二哥,事到如今,我念着夫妻情分,依然不愿对他多做褒贬。只是你如今作为他手下正当红的人,记得千万不要以常理去揣度他的心思,他不是讲道理的人。你也不要想着我在他那里受了委屈,便气不过,要替我向他讨个公道来。你既是当了
帮办,就把这个帮办做好,你手下既是有了队伍,就把那队伍壮大起来。自己有了力量和底气,才能活得体面,活得自在。这个道理,我原本是懂的,后来自己昏了头,把它丢在了一旁,如今吃了亏,才重新把这话又想了起来。”
张嘉田连连的点头:“我知道,我记住了。我……我听你的话。”
叶春好扭头环顾了四周,又道:“不该让你陪我出来的,我今天一时冲动,有点冒失了。”说到这里,她把阳伞重新撑了开,遮挡了自己:“二哥,我还有一句话要嘱咐你,在宇霆面前,你一定不要提我。他若是说起了我的什么事情,你不要听,也不要关心。他的眼睛很毒,无中还要生出有来,何况——”
说到这里,她停了停,言语是犹豫的,目光直直的盯着张嘉田,却是锐利坚定:“你的前程要紧,比什么都要紧。你若是为了儿女之情冲撞了他、毁了前程,那你就不算是个好男子汉,我也还是看不起你。”
张嘉田这回没让叶春好多费口舌。叶春好哭过一场便能还阳,他这“英雄出少年”的人物,当然也要明白事理。
不但明白,还得斩钉截铁的明白,她有的心胸气概,他也一定要有。
“你放心。”他告诉叶春好:“你也记住,你能跟他过,你就过,我不管,我也不拦着;可你哪天要是跟他过不下去了,你就来找二哥。你是没娘家
,可你还有我。”
叶春好眼中的泪彻底干了。对着张嘉田点了点头,但她其实并没有找他的打算。
她谁也不找。年纪轻轻的一个人,干嘛总想着找靠山?不必,不用。
雷一鸣不爱她了,她也能照样的活。她原本就曾想过终生独身,原本就曾准备过做一辈子老姑娘。如今纵是被雷一鸣抛弃了,也无非是兜了个圈子,回到了原点。
那也没什么可怕。
叶春好弃船、上岸、回家去。并不是要回了家继续哭,是要回家继续过日子去——或者说,是回家继续活着去。
张嘉田不是很了解女性,他看叶春好似乎是憋了一股子心劲,便怀疑她也许会离家出走,也学那个玛丽冯,和雷督理闹一次离婚。然而两人在临分手前又交谈了三言两语,他发现叶春好完全没那个意思。
叶春好比不得玛丽冯,没有外交世家的娘家,没有英国美国的朋友,她若是跑去向雷督理提出离婚,以雷督理现在对她的态度,所得的回答很有可能是一顿拳脚。与其如此,她索性不走玛丽冯的那条路线。雷督理许她继续做督理太太,那么她就把这个太太当下去,将来前景如何,她见机行事便是了。
况且,让她乖乖的拱手让贤,把“督理太太”的位置让给林子枫的妹妹,她也不甘心。如果雷督理看上的女人是白雪峰她二姐,她兴许还不会这么恨。
她又有心劲,又知道爱恨,
腰背也挺直了,眼睛里也有光了,张嘉田看在眼中,一颗心便落回了原位。他知道叶春好是个很“稳”的性子,这样性情的女人,信得过,靠得住,得妻如此,乃是那丈夫的福气。
目送着叶春好在公园门口坐上洋车远去了,他还在掂量着这件事,心思分了阴阳两面,阳的一面,是盼着雷督理回心转意,让叶春好得几天好日子过;阴的一面,是希望雷督理和她彻底闹掰,把她休了。
把她休了,他兴许还有机会捡个剩。督理不要的女人,帮办捡着娶了,不算丢人。谁要是想嘲笑,谁就笑去吧!
第八十二章 假面
张嘉田去了帽儿胡同。
其实也不是非得今天去见雷督理,明天见也是一样的。但他心中存了几分好奇,想要看看这得了新欢的雷督理,此时到底是如何的欢喜。在动身之前,他特地花了一点时间镇定情绪,连自己一会儿做什么表情、说什么话都筹划了一番。他知道自己现在有多么的想痛揍雷督理,所以要格外的谨慎自制,一点破绽都不能露。叶春好不是嘱咐过他了吗?前程要紧,比什么都要紧。
结果他寻寻觅觅的找到了帽儿胡同,进门后发现这雷督理是真欢喜,喜大发了,喜了个无影无踪。
他进门时,迎接他的人是白雪峰。白雪峰似是无所事事,而这大门内的照壁前正好有一片阴凉,他便抱着胳膊,在这阴影里干站着。忽见一辆汽车开了过来,而这汽车里跳下来的人又是张嘉田,他便立刻微笑起来,两条抱着的胳膊也垂了下去,显出了一点恭敬的军姿:“帮办从天津回来了?”
张嘉田曾经义正词严的禁止他称呼自己为“帮办”,他当时也满口答应着,然而到了如今,他照样是把“帮办”二字叫得山响,以示他很懂上下尊卑之分,是个心里有数的人。而张嘉田到了如今,也对“帮办”二字坦然受之,勉强把脸色正了正,他也露出一点笑容:“刚回来,一下火车去到府里见大帅去了,结果扑了个空,问了一圈的人,才问出
这个地方。”
说完这话,他迈步就往里进。他一度是把雷府当家的——他一个,林子枫一个,时常是随着心意往雷督理的屋子里闯,相当的自由。此刻他也并没想到要让白雪峰提前进去,为自己通报一声。倒是白雪峰立刻转身追上了他,小声笑道:“帮办是要见大帅?那可以先到前头的小客厅里等一等,大帅他和小太太正在后头院子里,那个——”
张嘉田此刻的心情不好,白雪峰既然是这院子里第一个面对了他的人,他便首先要和这个白雪峰对着干一下子,白雪峰越是要拦他,他越故意走得快:“没事没事,我自己过去瞧瞧,要是大帅现在不便见我,那我就明天再来。”
嘴上说着话,他已经穿过这第一进院子,进了那第二进的内宅。后头这进院子方方正正的,檐下围着一圈抄手游廊,院子正中摆了许多盆奇花异草,花草一旁又是一对大水缸,缸里养着荷花和红鲤鱼。而廊下站着个洋装小姑娘,正红着脸东张西望。忽见白雪峰来了,她登时迈了一步,口中唤出一个“白”字,然而随即看到白雪峰身边还多了一个高个子青年,她便向后又退了一步,嗫嚅着不做声了。
白雪峰劝不住张嘉田,这时只得向小姑娘开了口:“太太,大帅呢?帮办从天津回来了,来见大帅。”
张嘉田这才正眼看了这位“太太”——看过之后,只觉莫
名其妙。
依着他的思想,他觉得一个男子,无论是娶妻还是纳妾,那自然为的是要找一个女人,换言之,其它的条件都可以不论,首先那位对象,须得是个女人。而林胜男——他左看右看,只觉得她是个小孩儿,尤其是她穿着灯笼袖子的西洋式连衣裙,披着一头漆黑微卷的长发,头上还系着一个大蝴蝶结,越发像是个画报上印着的外国小孩儿。
林胜男被他这么看着,怪不得劲儿的,就往廊柱一旁躲了躲,只对着白雪峰说话:“我俩捉迷藏,他躲起来了,我找了半天,就是找不着。我都找不动了,到处喊他,向他认输,他也还是不出来。”
此言一出,又是一篇小孩的话语。白雪峰转向张嘉田,无奈一笑:“您看,大帅顶爱和太太闹着玩,一玩起来,简直让人没办法。”
林胜男不在的时候,白雪峰称她是“小太太”,如今当着林胜男的面,他自自然然的就把那个“小”字剔除了去。张嘉田听在耳中,心中立刻又有了气,但是又气得没立场、没道理。白雪峰凭什么不巴结这个小崽子呢?谁知道这个小崽子会不会哪天走了大运,摇身一变就成了正房大太太了呢?叶春好和这个小崽子的命运,不都是被雷一鸣攥在手里的么?
张嘉田谁的刺也挑不出来,挑得出来也不便挑、不敢挑。于是把两只袖子往上一挽,他像要和谁打一架似的
,兴致勃勃的接了话:“没事!你们找不着,换我来!”
话音落下,他大步流星的就往正房里走去了。
白雪峰不知道他那百转千回的思想,只知道这位帮办在不久之前,确实还是个淘气的野小子,这个时候他来精神,也是正常的事情。陪着笑向前追了两步,他又分心对着林胜男一点头,格外和蔼的说道:“太太也别总在外头站着了,外头有暑气,还是屋子里凉快。”
林胜男点了点头,可是见张嘉田那样虎生生的往屋子里冲,又不大愿意,便也沿着游廊一路走了过来。等她走进门时,张嘉田已经把卧室里头最大的立柜打了开。
平常能藏人的地方,比如床底桌底,他想林胜男肯定已经找了千遍,自己不必再费那个力气,这个柜子大得出奇,倒是个有嫌疑的所在,不过柜子里一层层摞着五颜六色的被褥,一直摞了半人多高,也是明明白白的。林胜男走了进来,因为不喜欢张嘉田往自己的卧室里闯,所以微微的撅了嘴:“没有的,我都看过了。”
张嘉田这时却是“扑哧”一笑,弯腰将一只手伸进了那被褥缝隙里。这只手被他越伸越长,最后他又是一笑,大声问道:“是我把您拽出来?还是您自己出来?”
然后不等那被褥里头传出回答,他咬着牙使足了劲儿,向外就是一扯。被褥组成的堡垒瞬间坍塌,他从那被褥之中扯出了个汗津津的雷督理。
绫罗绸缎汇成了彩浪,浪中的雷督理被他攥住了一只手,东倒西歪的趴在了地上。白雪峰“哎哟”一声,连忙上前扶起了他,而雷督理热气腾腾的站起身来,先是拖泥带水的走出了那一堆被褥,然后一边扯着领口抖了抖,一边对张嘉田说道:“多事!”
张嘉田转向他,笑了:“大帅,要是没我多事,您打算在那里头躲到什么时候?这个天气,还不热坏了您?”
说完这话,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条白手帕,走上前去给雷督理擦汗,依然是不惜力气,把雷督理那个脑袋擦得乱晃。雷督理一皱眉毛:“你这是和我有仇?”
张嘉田这才收了手:“您看,给您擦汗还擦出毛病来了。”
雷督理穿着一身丝绸裤褂,这时热得狠了,就把外头的小褂脱下来扔给了白雪峰,上身只剩了一件短袖汗衫。他先不理张嘉田,一边往外走,一边对林胜男笑了笑:“我这个藏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