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他的僧袍袖子倏忽一动,是一个小小的三角脑袋从袖口中伸了出来。四只爪子抱住他的手臂,三角脑袋爬出袍袖上了他的肩膀,却是一条一尺多长的四脚蛇。
四脚蛇伸舌头舔了舔两只鼓泡眼,随即开口,竟是清清楚楚地说了人话:“九嶷,那个猪头你不该给马寡妇,你给她猪头,她也不会喜欢你的。我对你讲过,她现在一共找了三个男人,一个是赵财主,一个是蛤蟆山里的土匪三麻子,还有一个是常在山下过路的外地客,都是有钱人。”
九嶷没理会,低着头继续走。而四脚蛇随着他的步伐起伏摆动了长尾巴,自顾自地又道:“再说马寡妇也没什么好的,刚才我偷着看了她,她眼睛那么小,鼻孔那么大,嘴唇那么厚,牙缝里还有韭菜呢。”
九嶷终于侧过了脸——在马寡妇面前,他满脸热情笑容,离了马寡妇,他浓眉一压眼睛一黑,鹰钩鼻子越发鹰勾,一张面孔笼罩了阴沉沉的妖气:“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封印起来!”
四脚蛇一睁双目,立刻用两只前爪捂了大嘴。
九嶷会治妖。这只四脚蛇是他在二十年前捉到的,捉到之后他就画了一道符封印了它。这四脚蛇活泼惯了,冷不防中了他的招,在封印期间眼不能视耳不能听,身体也不能动,如同蹲了黑牢一般,那种痛苦,简直不堪言喻。
如此过了一个月,九嶷除了符咒,四脚蛇重获自由,正是摇头摆尾地要逃,不料九嶷一手拎着它的尾巴将它倒提起来,另一只手对着它的三角脑袋,正反连抽了十几个大嘴巴,打得它七荤八素,不敢不拜到九嶷门下,成为他的跟班喽啰。这些年来四脚蛇跟着他东奔西走,虽然只是一只小小的妖精,但是被九嶷驱使着四处装神弄鬼,骗来钱财供九嶷肥吃海喝。九嶷性情冷酷,一旦它有了要逃的意思,他便立刻拎着尾巴将他臭揍一顿,揍过之后像贴封条似的贴上一道符咒,再让像它木雕泥塑一般坐几天的牢。
四脚蛇跟了九嶷这么多年,一点好处也没落着,不是为了九嶷冒险,就是跟着九嶷丢人现眼。好在它比较认命,时间久了,甚至还对九嶷有了一点感情。自从九嶷跑到这座山中落脚之后,它得了一点自由,无所事事时便在山中游荡。这山中也有许多无害的精灵鬼魅,四脚蛇在它们面前,见多识广,宛如百事通一般,十分得意,还曾经一度自称为九姨夫,结果无意间被九嶷听到,几乎当场被九嶷踩成了一张蛇皮。
九嶷不管四脚蛇,把猪头给了马寡妇,也是无怨无悔,唯有饥饿是个问题。山顶有座小小的破庙,在他到来之前已经空了许多年,如今算是他的安身之处。庙里仿佛还留着半口袋糙米,够他再喝几天稀粥。但是单喝稀粥也不是长久之计,尤其九嶷又是特别地馋,若是连着几天吃不到肉的话,他看着四脚蛇都会流口水。前些天没下山的时候,他在破庙里和四脚蛇四目相对,时常是一看看半天,看得四脚蛇心里砰砰直跳,不知道他对自己要打什么主意。
正是腹中叽里咕噜乱响之时,九嶷脚下忽然一绊,险些摔了个狗吃屎。站稳之后低了头,他定睛一瞧,随即大喊一声:“哇呀!这是什么东西啊?!”
四脚蛇还趴在他的肩头,听了叫声,便也向下一瞧,只见半人来高的长草丛中躺着一只雪白的大蛋——太大了,比九嶷的拳头还要大,简直像一只尚未成熟的小西瓜,比马寡妇的脸盘子也小不了几圈。
“这是什么鸟下的蛋?”四脚蛇很疑惑,“下蛋的鸟,肯定也很大吧?”
九嶷弯腰抱起了蛋,随即撒腿就跑,且跑且嘎嘎地狂笑:“管它呢!先回去煮个蛋吃!等把蛋吃光了,我再去吃蛋它娘!”
九嶷一口气跑回了山顶破庙。把大蛋放在地上,他想要去生火烧水煮蛋,可随即发现庙里既没柴禾也没水,想要煮蛋,还得先去砍柴挑水。他饿得发慌,等不及了,决定磕开大蛋,生吃!
一屁股坐下来,他抱起大蛋往半坍塌的破墙上轻轻一撞,蛋没碎,他略加了一点力气,又一撞,只听“喀喇”一声,墙皮掉了一块。
九嶷没想到这蛋的蛋壳如此坚硬,便把它抱回怀中,张大嘴巴露出了一排白牙。仰起头对准蛋,他低了头向下猛然一磕!
只听“嗷”地一声哀叫,九嶷哭丧着脸抬起头,两枚门牙全活动了!

第二章

九嶷抱着蛋低着头,舌尖顶着门牙,含着眼泪半天不言语。四脚蛇在他面前立起来,只用两只后爪踩地:“九嶷?你怎么啦?”
九嶷不肯明说自己的牙齿没有硬过蛋壳,怕四脚蛇看轻了自己,从此会再跃跃欲试地作乱逃窜。对着四脚蛇眨巴眨巴泪眼,他鼻音很重地答道:“呜……没什么,忽然有一点伤心。”
然后在确定门牙没有脱落之后,他把大蛋往地上一放,起身出门找回了一块大石头。这大石头天生四四方方,托在手中宛如一块板砖。在大蛋面前重新蹲下了,九嶷举起石头圆睁双目,神情狰狞地向下便砸!
“咚”地一声大响过后,九嶷从手麻到了肩,整条胳膊都被震得失了知觉。低头向下再看,大蛋完好无损,石头则是掉了渣。
“这不对劲!”九嶷扔了石头,因为实在是没听众,所以只好对着四脚蛇说话,“这到底是不是蛋?”
四脚蛇爬过去合身抱了大蛋,把整面肚皮都贴上了蛋壳。凝神仔细地感受了片刻,它开口说道:“是蛋,蛋里还有东西在动呢!”
九嶷听闻此言,忽然来了精神,压低声音问道:“它不会是一枚妖蛋吧?”
所谓妖蛋者,顾名思义,便是妖精所产下的蛋。天下生灵,甚至包括木石一流,只要寿命久了,吸取了足够的日月精华,便都能成精。那卵生的动物成了精,交配之后也还是要卵生繁衍。如此生出的蛋,先天便有异常妖气,所以在九嶷这里,就被称为妖蛋。天下之蛋,共有百千万种,妖蛋自然也是如此,千奇百怪,无所不有。
此刻九嶷把那大蛋重新托起来,侧耳凑上去一倾听,隔着坚硬光滑的蛋壳,他果然听到了极细微的动静——呼哧呼哧的,像是呼吸,也像是柔软的肢体在搔挠蛋壳内壁。
九嶷认为一只四脚蛇就足够让自己以装神弄鬼为生了,所以对于蛋中新生的小妖,他毫无兴趣,唯一的念头就是凿破蛋壳吃了它——不管它是蛋清蛋黄还是已然成型,对九嶷的食欲都不会有丝毫影响。尤其九嶷是个常年和妖打交道的,对他来讲,生吃妖物不但能够果腹,更有助于增强他身上的力量与妖气。面前这只妖蛋如此坚硬,可见蛋中的家伙颇有来历,也不会是凡妖。
九嶷被它勾起了兴趣,尽管饿得发昏,但还执着地握着石头对它敲来敲去,渐渐敲得入迷忘情,他还不知不觉地张开了嘴,透明的口水向下淌了老长。
四脚蛇看着九嶷,看了一眼又一眼,看到最后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它向上一跃而起,在半空中化作了一道柔和的白光。
白光倏忽即逝,四脚蛇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名少年。这少年个子不高,做黑衣黑裤的打扮,也是个光溜溜的和尚头,再看面相,则是绿豆眼睛大嘴叉子,两道眉毛轻描淡写,虽有如无。
“九嶷!”少年跑到九嶷面前转了个身,“你看我,你看我。”
九嶷“咝溜”一吸口水,因为对四脚蛇是一贯没兴趣,所以头都不抬:“没时间,忙着呢!”
化为人形的四脚蛇听了这话,十分扫兴,顿时把大嘴一撇,做蛤蟆脸:“那我给你做饭吃呀?”
九嶷无言地对着他挥了挥手,然后继续摆弄大蛋。四脚蛇法力有限,想要变一次人,须得提前积攒许久的力量。然而好容易变成了,又无人欣赏。牢牢骚骚地转身走到破灶前,他扛起一副同样破的扁担和水桶,出门挑水去了。
九嶷把四脚蛇抛去了脑后,单是对着大蛋发狠,越是吃不到,越是很想吃。末了他抬起袖子一抹口水,举起石块开始骂街:“妈了个×的!今天不砸碎了你,我就改名叫九嫂!”
话音落下,他像疯了似的,双手握着石块大起大落,咣咣地开始对着大蛋猛砸。那大蛋光溜溜的,一碰就要滚动,导致九嶷追着它满屋乱窜。
正是馋得他火冒三丈之时,房外起了“哎哟”一声惊叫,乃是四脚蛇的声音。九嶷背对着房门回头向外一瞧,气得当场又骂了起来——原来四脚蛇从附近溪中挑回了两小桶水,然而刚到门口便支持不住,自动恢复了原形。两只木桶同时落了地,桶倒是没被摔裂,水也没有溅出多少,然而四脚蛇自己落入了前方桶中,正用两只前爪扒了桶沿往上爬。挣扎着从水桶上方露出了脑袋,四脚蛇吱吱大叫:“九嶷,快来救我呀!我要被淹死啦!”
九嶷怒吼:“放屁!你他娘的是条水蛇!”
四脚蛇愣了一下,然后又叫:“你不救我出来,谁给你做饭吃呀?”
九嶷转回脑袋背对了它:“不吃饭!”
“啪嗒”一声响,四脚蛇从桶沿翻了出来,摔到了地上:“不吃饭,你吃什么?”
九嶷快要被它烦死了:“吃屎!”
四脚蛇瞪了他一眼,随即摇头摆尾的开始爬:“那我这就去给你拉!”
九嶷起身向后跑出破庙,一脚将四脚蛇踢了个无影无踪——毕生没见过嘴这么贱的妖精!
九嶷砸了小半天的蛋,砸得石屑乱飞火星直迸,然而大蛋洁白光滑,依旧还是老样子,连条裂缝都没有。天黑了,破庙里清锅冷灶的,在呱呱的乌鸦叫声之中,九嶷实在是没了力气。“咕咚”一声倒在地上,他抱起大蛋滚到墙角的稻草堆里,很不甘心地闭了眼睛,打算先睡上一觉再说。后脖颈忽然一凉,他一动不动,知道那是四脚蛇爬回来,也要偎在他身后过夜了。
如此睡到半夜,九嶷忽然睁了眼睛,因为发现怀里的大蛋有了动静。那蛋里的小妖物骤然活泼了起来,正在蛋壳里翻滚碰撞。九嶷听这蛋中的声音越来越大,自己两条手臂简直快要搂不住它,便一挺身坐了起来,心想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蛋里的东西自己要出来了?
九嶷在睡着的时候,无知无觉,倒也罢了,如今被这大蛋惊了醒,他因为心中好奇,所以捧着大蛋靠墙坐了,不肯再睡。如此坐了片刻,他又觉出了饥饿。咬着手指头流了一会儿口水,他忽然发了奇想,把呼呼大睡的四脚蛇拎起来,一口叼住了它的长尾巴。四脚蛇生了一身细密的鳞甲,不大怕咬,所以九嶷一边用牙齿轻轻咀嚼着它的尾巴尖,一边通过窗洞子向外望月亮。
九嶷不是正经和尚,甚至根本就不是个和尚。说他是妖僧,前一个字很确切,后一个字则是名不副实。但九嶷记得自己曾经做过真正的僧人,年轻的,虔诚的,然而不知怎地,会爱上一只狐狸精。人妖殊途,况且他本是佛的人。殊途的两个人想要长久地相爱,总要有一方放弃来时的道路。
于是,九嶷就放弃了。
一个佛子消失了,他渐渐变成了半人半妖。他不再老,也始终是不死。他孤独地混迹在人间,却又不算了十成十的人。
甚至他的人气日益浅淡,妖气日益浓厚。长久下去,他也不知道自己将会变成个什么东西。
含着四脚蛇的尾巴尖,九嶷不知不觉地歪着脑袋,又睡了一觉。
这回他再醒来,窗外天边就已经透出了鲜红霞光。把还在熟睡的四脚蛇随后一扔,九嶷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大蛋,心想这个东西砸又砸不破,吃又吃不得,留着没用,扔了可惜,究竟该拿它怎么办呢?
思及至此,他忽然俯身把脸贴到了蛋壳上,心中起了疑惑:“真是蛋吧?”
未等他思索出答案,那蛋忽然对着他的面颊拱了一下。
九嶷吓了一跳,慌忙低头再瞧,只见那蛋不知何时,居然有了变化。在黯淡的朝霞光芒之中,蛋壳表面显出了一条细不可见的裂缝。裂缝自行延伸,慢慢地在大蛋顶端裂成了一个不甚规则的圆圈。
及至裂缝的首尾彻底相接了,蛋壳中有物事骤然向上一顶。九嶷圆睁双目定睛而视,竟是看到了一只碧绿的小蛇脑袋。小蛇脑袋戴帽子似的顶着圆圆一片蛋壳,瞪着两只黑豆眼睛向上望。
九嶷和小蛇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片刻,末了九嶷发现这小蛇不对劲——这小蛇崽子居然是有表情的!向上仰视着九嶷,它那两只黑豆眼睛从溜圆渐渐眯成了细长,一张小小的嘴巴则是嘴角向下弯,显出了一脸清清楚楚的奸诈相。
这个时候,四脚蛇也醒了。扒着九嶷的大腿半立起来,它张着大嘴看了又看,末了开始吱哇乱叫:“怎么?又是蛇呀?!”
随即它开始用两只前爪在九嶷大腿上乱挠:“扔掉扔掉,你有我这一条大蛇就足够啦!”
九嶷没看四脚蛇,只腾出一只手,凭着直觉向下瞄准四脚蛇的蛇头,然后屈了中指拇指,“嘣”地一弹,把四脚蛇当场弹了个倒仰。
随即收回手抬起来,他轻轻揭开了小蛇脑袋上的那片蛋壳。说是小蛇,可是因为蛋的个头摆在那里,所以这初见天日的蛇脑袋也足有个幼儿拳头大。蛋壳一移,它露了全貌,碧绿的头顶赫然顶着一点红。
扔了蛋壳伸出手指,九嶷试探着对着那点红一按,触感是坚硬的,是一只独角的雏形。
这回九嶷真惊讶了:“你是……你是蛟精与蛇精的后代?”
小蛇扬着潮湿的圆脑袋,得意一笑,说了人话:“我在蛋里活了一年有余,没想到初见天日,便遇上了你这个识货的人。既然你认出了我的身份,那还不想办法把我从蛋里掏出来?我乃神蛇之子……”
九嶷未等它把话说完,已经放下它起身直奔了灶台。拎起四脚蛇昨天挑回来的一桶溪水,他直接就往锅里倒。只露了脑袋的小蛇见状,当即挣扎着回了头:“喂!我话没说完,你怎么走了?”
九嶷忙得头也不抬,又把自己充当床褥的稻草填入灶眼之中当柴禾烧:“我要烧开水煮蛇羹,像你这样的小蛇精,熬汤很滋补的。”
四脚蛇不知何时爬了回来,洋洋得意地笑道:“喂,他要煮了你吃呢!”
小蛇听闻此言,当即睁圆了两只黑豆眼睛:“敢?!”
九嶷没理他,蹲在灶旁敲打火石点燃了炉火。随即转身又挪回到了大蛋前,他一手捧住大蛋,一手攥了小蛇脑袋,咬牙切齿地往上拔——依着他的设想,这小蛇既然露出了脑袋,那么身体连着脑袋,自然应该是一拔即出。哪知他连着使了几次劲,那小蛇蜷在蛋壳之中,竟是纹丝不动。于是他松了手,用一只眼睛往蛋壳内部看,发现蛋壳之内并非空心,而是生了层层的血脉和筋膜,层层地包裹着小蛇身体,似乎这小蛇还未发育完全,之所以会提前碎了一片蛋壳露出脑袋,大概是自己昨天对它砸得太狠了。
四脚蛇见他停了动作,急得又开了口:“拔呀拔呀,煮个蛇肉蛋花汤!”
九嶷扭头转向了它,不耐烦地答道:“拔不动嘛!”
小蛇脑袋也转向了四脚蛇:“好哇!让人煮了我吃,你还是不是蛇?!”

第三章

九嶷一点也不喜欢蛇类,然而不知道怎么搞的,身边一味的只来蛇。四脚蛇那张贱嘴已经是够讨人厌,卡在蛋壳里的绿皮蛇神情诡谲多变,也是极其地不可爱。
喝了一盆糙米粥之后,九嶷盘腿坐在地上,看看四脚蛇,再看看绿皮蛇,心中算盘噼里啪啦地乱响——四脚蛇是得留着的,用来生财,绿皮蛇则是毫无用处,只适合让自己吃了果腹。而且这东西可遇不可求,大概会有灵丹妙药的作用,所以格外不能放过。
可是,怎么吃呢?
况且九嶷心里存着心事,吃蛇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还急着去给马寡妇弄真金白银。马寡妇风骚牛×是有原因的——方圆百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一个个数过来,马寡妇算是其中的尖儿。子曰得好:食色,性也。九嶷现在活得和兽也差不许多,满身只剩了馋嘴和好色这两样天性。目前对他来讲,搂着马寡妇啃猪头便是神仙生活了。
“也不知道山外的仗打没打完。”毫无预兆地,他对着四脚蛇转移了话题,“要是太平了,咱俩就早点儿出去弄钱。我怕再这么等下去,等我真弄到了钱,马寡妇都已经老了。谁乐意花那么多钱找个老娘们儿呢?”
四脚蛇冷眼看他:“哦,我还以为你对她是真爱。”
九嶷说完这话,把面前这大蛋又捧了起来。张大嘴巴一口含住蛇脑袋,他试着咬了咬,想要咬掉蛇头先尝个鲜,然而上下两排牙齿运动一番之后,他发现这不可行——小蛇看着柔嫩,其实鳞甲很硬,人牙齿根本咬不透。
四脚蛇看着他,又开了口:“九嶷,你嘴这么大呀?”
九嶷抬起头吐出了碧绿的蛇脑袋,随即说道:“不行,这东西实在是吃不了。咱们还是先下山去弄钱吧!事情总要一件一件的办,对吧?”
四脚蛇谄媚地答道:“可不是嘛!”
九嶷起身,从香案子底下翻出一件破僧袍,铺在地上当包袱皮,要把大蛋包起来带走——今天吃不成,兴许明天能吃成,反正这东西不能扔,扔了可太可惜了。
四脚蛇见状,当即提出异议:“九嶷,你还带着它?”
九嶷快手快脚地打着包袱:“总有一天它得从蛋里钻出来,等钻出来再吃它!”
蛋壳中的蛇脑袋眯了眼睛撇了嘴:“哼,我可正听着呢!”
九嶷素来不拿妖精当回事。把小包袱往后背上一甩,又把四脚蛇拎起来往袖子里一塞,他嘀嘀咕咕地上了路:“哼,全是蛇!怎么就不来条狐狸精呢?要是有了狐狸精,我还找什么马寡妇?!”
九嶷往山下走,因为两手空空,怕马寡妇见了自己又要骂,所以抄了一条僻静小路。然而刚走了不过一里多路,后背包袱里的大蛋就有了动静。碧绿的蛇脑袋从包袱缝隙中探出来,老实不客气的大叫:“九嶷,本神蛇饿啦!”
九嶷头也不回,一路走得吊儿郎当:“你算个屁神蛇!”
绿脑袋听闻此言,沉默片刻,随即换了个叫法:“九嶷!本神蛇宝宝饿啦!”
九嶷一弯腰,从地上捏起了一只过路的小蚂蚱,捏住了向后一抬手:“喏,吃吧!”
绿脑袋对着小蚂蚱吐了吐信子,随即一张嘴,吞了小蚂蚱。
然后极力地向上探了探头,它想越过九嶷的肩膀向前看。可细长身体蜷缩在了蛋壳之中,它还没法行动自如。很好奇地环顾了四周,它最后盯着九嶷的后脑勺,又开了口:“你是人吗?”
九嶷犹豫了一下:“是!”
“我是神蛇下的蛋,我应该比你厉害吧!”
九嶷的袖子里传出“哧”地一声响,是四脚蛇在嗤之以鼻地冷笑。
绿脑袋不理睬四脚蛇,自顾自地又道:“我在蛋壳里躺了一年多,真是寂寞极了。”
九嶷头也不回地答道:“我一个人在山里住,也寂寞极了。”
四脚蛇的声音立刻响起:“还有我呢!”
九嶷照例还是不理他。
小绿蛇用自己脑袋上的红点子顶了顶九嶷的脊背:“我在蛋壳里,能听到外面的风声雨声,偶尔也有人的说话声,还有鸟叫声。”
九嶷这回侧过了脸:“我寂寞的时候,就下山去瞧黄花儿。黄花儿就是马寡妇,她长得可漂亮了。”
袖子里又是一声冷笑,是四脚蛇已经忍无可忍。
小绿蛇来了兴致:“你说的是人吗?我也想去瞧瞧。”
九嶷忽然发现这小东西是可以和自己有问有答的,便主动把包袱解开来背到了胸前,专为了和小绿蛇面对面:“不行,黄花儿现在是见了我就骂。除非我给她钱——你知道什么是钱吗?不知道吧?可惜我不喜欢蛇,否则我带你到外面走一圈,包你大开眼界。”
话音落下,袖子里的四脚蛇当即哀叹:“不要啊!”
小绿蛇调转了脑袋方向,开始东张西望:“我不想去外面,我想去找我的爹娘。”
九嶷很惊讶:“你怎么找?”
小绿蛇露出了困惑的神情:“我觉得——我觉得它们应该是在东方。”
九嶷抬头往东看——东方有山,而且是座险峻的高山。那座山他是从来都不去的,因为凡人看不出它的底细,他却是知晓一二。
那座山上妖气弥漫,不是个好地方。九嶷纵然是不怕妖精灵怪,但也犯不上往那妖物的大本营里钻,因为双拳难敌四手,这些年来一直是他欺负妖,他可不想反过来落到妖的手里。
不过,他转念一想,认为自己可以稍稍地绕个远路,从那座山的山脚下经过,顺手把这看得见吃不着的小绿蛇放进山里。到时候它爱找谁就找谁去,和自己没关系。
思及至此,他对自己点了点头,认为这法子很可行,同时又有一点犹豫,因为他本来都打算好了,要把这小绿蛇做成蛇羹吃掉的。

第四章

九嶷在向东行进的路途中,打劫了三兄弟。
这三兄弟中,最大的也就只有十岁出头,在九嶷面前毫无还手之力。九嶷抢了大哥的点心包裹,二弟的五香瓜子,以及老三的一支大糖人。三兄弟气得呜呜哭,抹着眼泪要回村里找爹找娘。而九嶷听闻此言,当即脚底抹油,跑了个无影无踪。
及至当真远离了三兄弟了,他放缓速度,并且“嘎嘣”一口,将那糖人咬下一块,低头要给大蛋里的小绿蛇吃。
小绿蛇来者不拒,一张大嘴咬住了糖块,咬了半天,不知道该如何吃,而糖块在大太阳下缓缓融化,最后终于粘住了它的蛇嘴巴。它急坏了,疯狂地摇头晃脑。九嶷一手捏着它的颈子,一手去摘它口中的糖块,结果糖块没摘下来,他只蹭了满手糖浆。末了他实在是没招了,索性张大嘴巴,一口含住了蛇脑袋。小绿蛇猝不及防,只发出了“吱”地一声。
九嶷津津有味地吮了又吮,把小蛇脑袋和嘴里的糖浆吮了个干净,然后吐出蛇头咂咂嘴,他开始边嗑瓜子边往前走。
小绿蛇张开嘴往蛋壳里一缩,两只黑豆眼睛滴溜溜乱转。忽然一伸脖子一吐信子,它开口叫道:“九嶷你好恶心呀!”
九嶷当即低头怒道:“再敢啰嗦,我就不送你去东边的山上了!”
小绿蛇没回答,袖子里的四脚蛇先怪叫了一声:“还要送它进山?!凭什么呀?!我天天吵着要回老家,你怎么不放我走呢?”
小绿蛇听到这里,越发困惑,转向九嶷的袖子问道:“你到底是不是蛇?”
九嶷则是把手伸进袖子里摸到四脚蛇,一言不发地把它塞到了自己腋下。他一身汗臭,如此夹着四脚蛇走了片刻,也就把四脚蛇熏老实了。
四脚蛇安静了,小绿蛇把蛇脑袋耷拉到包袱外,也是懒洋洋地眯了眼睛。九嶷一边走路,一边津津有味地嗑瓜子。磕着磕着,小绿蛇忽然张大嘴巴向上一探头:“啊——”
九嶷直接将一粒瓜子瓤塞进它的嘴里。
它闭了嘴,心满意足地把脑袋又耷拉下去了。可这回未等它把瓜子瓤硬吞下去,九嶷忽然停了脚步。
小绿蛇很好奇:“怎么不走了——”
话没说完,九嶷捏着它的脑袋,不由分说地把它往包袱里一塞。随即睁了眼睛环顾四周,口中低声说道:“有妖气!”
腋下传出回答:“是在说我吗?”
九嶷对自己的腋下猛击一拳:“闭嘴!”
随即在四脚蛇的痛呼之中,他一转身,三步两步地跑进了山路边的长草丛中。一只手夹着四脚蛇捧着小包袱,另一只手撩起僧袍伸进裤裆里,他掏出一张黄色纸符,不声不响地贴到了蛋壳上风的包袱皮上。
这是一道锁灵符,对于妖精来讲,如同一把锁。贴上之后,可以锁住小绿蛇以及小绿蛇的妖气。当然,小绿蛇的先天妖气实在是太重了,不过贴一道符聊胜于无,能遮掩多少算多少。
团团地趴伏在了草丛中,他小声又开了口:“阿四,还有蛋里的小家伙,你们不要乱动,我感觉是有大家伙要过来了。”
此言一出,四脚蛇立刻在他腋下伸长爪子,紧紧地附着到了他的身上,一只爪子正好抓住了九嶷的奶头。九嶷气得对着自己的左胸又是一拳——一拳过后,他看见前方施施然地走来了一名妇人。
这妇人穿着旗袍烫着头发,放到县城里都算是出了奇地摩登,她能孤身一人走在这荒山野岭里,自然是一桩异常的事情。九嶷心想鬼灵精怪等物都是阴气盛阳气衰,没有哪只妖精是大天白日满街跑的,那么这个娘们儿一身妖气,又是怎么回事?
未等九嶷想个答案出来,那妇人已经袅袅娜娜地走到了近前。慢悠悠地停在了路上,她从肋下纽扣上解下了一条大手帕,充当扇子在面孔前方甩了几甩,然后一转身面对了草丛,娇声嫩气地笑道:“什么东西藏在里面呢?还不快给老娘滚出来!”
此言一出,看清了她那真面貌的九嶷立刻就站起来了。一大步迈回路上,他笑容可掬地唤道:“这位老娘,您一个人是要往哪儿走啊?”
妇人拿一双水汪汪的杏核大眼睛扫了扫九嶷,随即目光向下滑过了他胸前的包袱:“哟,你带的这是什么东西?怎么还贴着一道鬼画符?”
九嶷热情洋溢地把包袱往身后一转:“没什么,是个夜壶。”然后他又上下仔细打量了对方的身段相貌:“这位大姐,恕我直言,您是个什么东西变的?”
那妇人听了这话,毫不动容,只一挑细眉:“你又是个什么东西变的?”
九嶷笑道:“我就这样儿,我是个人!”
妇人不以为然地笑了:“我怎么看你,不那么像人呢?”
九嶷已经认明对方是个妖精,能够有法力在光天化日之下化为人形的妖精,必定也是颇有来头,所以一句递一句,他故意引着对方说话:“那你猜猜,看我的真身究竟是个什么?”
妇人轻轻地吸了一口气,随即盯着九嶷说道:“我看你,像是个地上爬的。”
九嶷当即一抱拳:“好眼力,那您的真身又是什么呢?”
妇人笑了:“不告诉你,也让你猜一猜。”
九嶷笑眯眯地看着他,心想马寡妇如同高岭之花一般,没有钱是万万摸不着,那么自己先拿这个女妖精出出火,也不算坏。只是不知道她的老巢是否就在附近,万一真招惹了她,她再搬来援兵就不大好了。
九嶷想得十分周全,正是得意,可眼角余光再一扫这女妖,他心中一凛,发现女妖正在偷偷瞄着自己身上的包袱。包袱里的蛇蛋,自己想吃,自然旁人也会想吃。万一这女妖是嗅着气味寻过来的,那可就不大妙。
思及至此,他提了精神问道:“这位大姐,您一个人,这是要往哪儿去?”
女妖抬起一只雪白的手,遥遥向东一指:“我就要去那边的山中。”
九嶷顿时乐了:“好哇,我们同路!”

第五章

九嶷很想看出女妖的真面目,然而看来看去,始终是不得要领,而且越是和她并肩同行得久了,越是感觉她身上妖气逼人,绝对不是善类。
他瞄着女妖,女妖也瞄着他,双方谈笑风生,其实全是心怀叵测。四脚蛇缩在九嶷的腋下,正是小妖见了老妖,吓得恨不能蜷成一团,躲进九嶷的腋毛里。九嶷身后那只蛋也老实了,沉甸甸的就只是个蛋。
两人如此走出老远,九嶷把五香瓜子磕干净了,自己低头拍了拍手,随即身子忽然一矮,却是一脚踩进了小土坑里:“哎哟——”
女妖见了,倒是热情,伸手想要去扶他一把。九嶷趁机一把握住了她的腕子,同时腾出另一只手,将一道黄符拍上了她的后脑勺。制妖的符咒也分百千种,这一道黄符虽然也是用来镇妖的,但是力道非凡,等闲小妖——譬如四脚蛇之流——只要碰了这符,毕生的法力就能散去大半。九嶷倒是没有自信能将女妖一击毙命,若能削弱她的力量,逼她露出本相,他也就满意了。
黄符一旦接触妖物,便自动地吸附了上。然而女妖满不在乎地对他一笑,随即抬手轻轻巧巧地摘下黄符,又从打开系在肋下的小荷包,从里面捏出了一撮烟草。将烟草平铺在了黄符上,她利利索索地卷了一根香烟,然后把烟卷叼在嘴上,她得意洋洋地给自己点了火,深吸一口之后,还对着九嶷一喷烟:“谢了,小兄弟!”
九嶷吓了一跳,当即抱拳退了一步:“失敬失敬,看来你是位厉害人物啊!只是不知道以着你的法力,怎么会走在这荒山野岭里?”
女妖含笑答道:“我在找一样东西。”
九嶷做出饶有兴味的样子:“什么?”
女妖撅起嘴巴,又吸了一口烟:“一只蛇蛋。”
九嶷笑道:“想吃蛋啊?好办,我找棵树,给你掏几个鸟蛋吃?”
女妖横了他一眼:“和尚,你少对我花言巧语。我还没有问过你的法号,你又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九嶷双掌合十,对着她一弯腰:“阿弥陀佛。佛陀有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贫僧乃是一介潇洒云游客,法号梦露。”
女妖笑吟吟一点头:“哦……原来是梦露大和尚……”
随即她骤然变了脸色,一巴掌拍向了九嶷的脑袋:“好端端的妖,硬装什么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包袱里装的是什么,识相的话,就赶紧把那蛇蛋交出来!”
九嶷冷不防地挨了她一巴掌,光头上顿时显出了个青色的巴掌印。而在女妖出手的一瞬间,他也嗅到了一股子腥风。心中暗暗地有了一点计较,他一边气运丹田,想要逼出头皮中的妖毒,一边又犹豫:“要不然,我把蛇蛋给她算了。横竖我也吃不到嘴,何必为了那么一条小蛇妖费力气呢?”
他想得很好,然而背过手摸了摸身后的大蛋,隔着一层包袱皮和硬蛋壳,他忽然发现蛋中的小绿蛇似乎正在瑟瑟发抖。看来万物皆有灵性,虽然这小绿蛇初见天日,但是也知道哪里危险哪里安全。
隔着包袱皮和硬蛋壳,九嶷用手指轻轻叩了叩。包袱皮里立刻有了回应,是小绿蛇自内向外地拱了几拱。
这几拱让九嶷长叹了一口气,他想自己活到如今,恶妖铲除了许多,良善的小妖精也让自己欺凌了不少。这回救那小东西一命,权当是积德行善。老天爷看在眼里,兴许法外开恩,能让那马寡妇对自己投怀送抱呢!
思及至此,九嶷又有了话讲:“大姐,实不相瞒,蛇蛋就在我后背的包袱里,我在那边山上捡到了它,本意是想把它磕开吃掉,可它那蛋壳硬得很,我吃是吃不到,扔了又可惜,这才带着它上了路。只是不知道你把它弄回去了,是要怎么处置?吃?还是养?”
女妖狐疑地望向了他:“怎么?你也想吃它?”
九嶷贼眉鼠眼地笑了:“那蛋带着妖气,一看就是蛇妖所产,吃了一定大补嘛!嘻嘻嘻,不瞒你说,我活了几十年,还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妖蛋哩!下这蛋的母蛇一定……嘿嘿嘿……屁股开花……”
女妖听闻此言,倒吸一口冷气:“你这恶僧,怎么如此粗俗下流?”
九嶷抬袖子抹了一把热汗:“大家都是妖精嘛,有什么可羞涩的呢?唉,今天这太阳可真是太大了,大姐你热不热?”
不等女妖回答,他撩起破僧袍,扯开裤腰扇了扇,鼓出一股子臊臭之气。妖精鬼怪都怕秽物,女妖被他一熏,当场退避三舍。一口白牙咬了咬,她勃然变色。九嶷回头望向她,只见她面目狰狞,裹在旗袍里的身体却是柔软得变了形。丰腴的身体一波三折地蠕动了,她忽然向后一仰倒伏在地,一眨眼的工夫便游进了附近的长草丛中。九嶷慌忙追过去看,长草葱茏,一片寂静,哪里还有那女妖的影子?
“糟了!”九嶷把背后的包袱移到了胸前,又揭开了包袱上房的纸符,“要是知道她跑得那么快,我就应该早点儿出手!”
小绿蛇向上探出了脑袋:“她是谁啊?”
九嶷一瞪眼睛:“我还想问你呢?!怎么着,你在蛋里就结了仇家了?”
小绿蛇圆睁双目张了嘴,做出一脸惊愕表情:“我不知道呀!”
九嶷略一寻思,随即又问:“你爹你娘呢?那两条臭不要脸的老蛇,下完蛋就不管了?”
小绿蛇依旧张着嘴,被九嶷骂傻了。
傻了半晌之后,它才又开口说道:“我不知道呀!我睁开眼睛之后就是在蛋里了,第一个看见的人是你呀!”
然后它把眼睛一眯把嘴一撇,做出险恶表情:“九嶷,其实你就是我爹吧?你故意装傻,不想养活我,是不是?要不然我在那蛋里睡了那么久都没人管,为什么偏偏到了最后关头,你就出现了?别以为我在蛋壳里就什么都不知道!你搂着我睡觉了吧?为什么搂着我睡觉?是不是心里很爱我又不好意思说?”
九嶷瞪圆了眼睛,心想自己这是什么命,最讨厌蛇,然而接二连三的,身边只来蛇。胳肢窝里那只四脚蛇就已经是烦人透顶了,新来的一只小绿蛇,居然自我感觉也这么好——还有那个女妖,怎么看怎么也是一只蛇,她究竟逃到哪里去了?
九嶷越想越是头疼,索性自上而下击出一拳,把小绿蛇凿回了蛋壳里,随即一夹胳膊:“找死吗?”
四脚蛇被他夹得吱吱乱叫:“没有没有,我不是故意要拔你的毛!”

第六章

九嶷一路向东疾行,沿途没有感觉到什么异状,那女妖忽然来忽然去,像凭空消失了一般,也没有再找他的麻烦。及至到了入夜时分,他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目的地是一座高大的荒山,和九嶷所住的那座小山头相比,大了不止一圈,若论高度,两者更是无法比较。附近百姓多是靠山吃山,但是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便是天明上山,天黑下山,无论是采摘还是捕猎,都不能错了时间。一旦夜里还留在山上不肯走,那么若是被山神捉去吃了,也是自找。
九嶷当然不相信这地方会有什么山神,能在夜里兴风作浪的,恐怕不是毒蛇猛兽,就是妖魔鬼怪。若说小绿蛇的爹娘就在这里,从道理上讲,也很说得通。抬手拍了拍胸前的小包袱,他低头问小绿蛇:“到地方了,你真想进山去?”
小绿蛇从蛋壳里伸出脑袋向外望了望:“九嶷,我觉得这个地方有点熟悉,可是……”它迟疑了一下,“我又有点儿害怕。”
九嶷在一块能避风的大山石旁坐下了:“别说你,我看着都有些怯。要不然我送佛送到西,再陪你熬一夜。等到明天我上山瞧瞧,要是没什么问题,再把你放下来。到时候咱们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你带着你的蛋找你爹娘去,我继续进城弄钱,回来好娶马寡妇。”
小绿蛇仰着圆脑袋,对他眨巴眨巴眼睛:“九嶷,你倒是个好人。”
九嶷一歪身依靠了大石头:“哼,我本来打算把你煮成蛋花汤的。”
四脚蛇忽然开了口:“现在煮也来得及吧?”
小绿蛇一瞪眼睛:“我看你肯定不是蛇!”
九嶷身体疲惫,正想闭了眼睛追忆一下马寡妇的风骚芳容,偏偏怀里这两条破蛇吵个不休,烦得他颇想开口骂人,然而又懒怠动弹,故而最后他一欠身,只震慑性地放了个大响屁。一屁过后,小绿蛇被他震得一哆嗦:“呀,怎么了?”
九嶷打了个大哈欠,正要懒洋洋地再骂几句,然而未等他出声,忽然有冰凉黏湿的东西勾住了他的上下两片嘴唇。他当即抬手去抓那东西,一摸之下,只感觉那东西枝枝杈杈,如同一只极其枯瘦的大手。垂下眼帘再一瞧,他吃了一惊,原来那东西真是一根树枝,只是湿滑柔软,枝梢伸出无数灵活的根须,正在争先恐后地往自己嗓子眼里钻。
慌忙从身上摸出一张纸符塞进嘴里,他随即一口咬破舌尖。鲜血与纸符混合了,纸符的灵力立刻增强了许多。感觉口中的根须果然不动了,他撕撕扯扯地将树枝从自己嘴边扯开,紧接着握住它狠狠一掰。只听“咔嚓”一声响,树枝应声而折,断口之中淌出了淋淋沥沥的腥甜汁水,细细一嗅,居然带着鲜血气味。顺着枝条回头一看,九嶷顿时一跃而起——原来在他身后高高低低生长了许多树木,其中有一棵最为苍老巨大的,居然在无风的静夜之中摇摆了树干,无数枝条铺天盖地,直伸向了四面八方。
九嶷见势不妙,四脚蛇从他领口中伸出了脑袋,看清眼前情景之后一声没出,“刺溜”一下子又缩回到了九嶷的腋下。小绿蛇还愣怔怔地伸着脑袋看热闹,看着看着,它忽然尖叫一声:“又来了!”
九嶷闻声抬头一瞧,只见一根树枝颤颤地直伸向了自己面前,而黑暗的枝叶深处缓缓现出一张描眉画眼的女人脸,正是白日所见的女妖。
女妖沿着那根树枝缓缓向前游动,慢慢露出了后方斑斓的蛇身。面无表情地逼近了九嶷,她开口说道:“你怀里的那个孽障,我今日是必要铲除了的!它的爹娘在这山上横行千年,好容易老天开眼,降下一道雷劈死了它们,偏偏又留了这么个小孽障,待它长大了,怕是又要断了我们这帮美妖的活路!正所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我——”
未等她把话说完,九嶷忽然疑惑的开了口:“停!你说你是个……什么妖?”
女妖昂然答道:“美妖!”
九嶷没听明白,直勾勾地看着她:“你不是蛇妖吗?怎么又来了个美妖?美妖是什么意思?”
女妖听到这里,忽然有点泄气:“就是说我长得非常美。”
九嶷上下审视着她:“你……美吗?谁说你美的?你是不是让人给骗了?”
女妖听闻此言,气得向上一昂:“好你个妖僧,竟敢消遣老娘!今夜老娘就连你和那孽障一起活吞,让你在老娘的肚子里变成大粪!”然后她将一张大嘴越张越大,从天而降直扑九嶷。
“啊呜!”
九嶷吓得怪叫一声,当即做了个向后转,开始撒丫子逃。他在前方跑,女妖在后方追,也不知道她那蛇身会有多长,竟是蜿蜿蜒蜒没有尽头。而九嶷向前狂奔了一气之后,忽然一个急转弯变了方向,开始拐着弯乱跑。女妖的蛇身还缠在树上,单是张着大嘴对他穷追不舍,浓妆艳抹的人脸也渐渐变化了,她的大嘴一直咧到耳根,满口牙齿也变成了寒光闪烁的獠牙。四脚蛇从九嶷的后衣领中又伸了脑袋出来,对着近在咫尺的女妖大嘴,它鼓足勇气“呸”了一声,然后慌忙又钻回了九嶷怀中。
这个时候,九嶷腾出双手。开始一道接一道地向后方扔符。女妖见状,当即哈哈大笑:“秃驴!难道你以为凭着你那几张破纸,就能镇住老娘了?”
话音落下,女妖又变了脸:“好哇!我刚说了一句话,你就跑出了那么远!难道你认为你还能逃出老娘的手掌心吗?”
随即她向前一窜,同时自言自语:“不说了,再说就真的要追不上这厮了!”
正当此时,九嶷回手扔出了一块大石头——这石头是他从地上捡的,捡起来之后在手里颠了颠,随即算计好了方位目标,他回头就是狠狠一掷,正好扔进了女妖的大嘴里。女妖骤然受袭,然而浑不在意,咔嚓咔嚓几口就把石头嚼成了渣滓,然后“噗”地一声,全喷向了前方的九嶷。而九嶷在受到袭击的一瞬间,立刻向前一趴,同时只听女妖痛呼一声,原来她的脑袋追着九嶷乱转,最后竟是迷失方向,这一口乱箭一般的石头渣滓,全被她喷到了自己伸长的蛇身上。而她的蛇身鳞甲虽然坚硬,但她嘴上的力气却也很可观,两者相斗,正好斗了个两败俱伤。
在女妖的痛呼声中,九嶷一翻身爬了起来,双手向上高举了,他搂住了女妖一截血淋淋的蛇身,想要爬上去骑住对方,对她的七寸要害下手。而在他飞身而起的一瞬间,他就听胸前的包袱里发出“咔”地一声脆响,低头看时,却是小绿蛇的蛋壳又开裂了!
小绿蛇随即从包袱中探出了头,这回它那嘴也张得很大,口中衔着一片巴掌大的白蛋壳。

第七章

九嶷不知道小绿蛇这是在干什么,但是他随即想起来对方这蛋壳是极其的硬,而自己目前手无寸铁,或许真能用得上它。
于是在女妖的蛇身上夹紧双腿坐稳当了,他夺过那片蛋壳紧紧捏住,趁着那女妖还未回过头来,他对着面前蛇身便是一划!
蛋壳过处,皮开肉绽,女妖的鳞甲在它面前,竟是脆弱得不堪一击。而女妖痛得嚎叫一声,当即回了头要去撕咬九嶷。九嶷静等着她那脑袋靠近自己了,扬起蛋壳对着她又是一劈。女妖当即向后一躲,然而脸上已经现出了深深的一道伤口。
对着九嶷圆睁了怒目,女妖仰天长啸一声,同时脸色迅速变青,嘴也迅速变大,头颅则是瞬间成了毒蛇所特有的三角形状。九嶷见她露了原形,虽然看着狰狞恐怖,心中反倒一阵轻松,因为这说明那女妖绷不住劲了,没有力量再维持她的人样了!
当即掏出身上所有的纸符,九嶷将它们沾着蛇血,一张张地快速贴上了女妖的蛇身。随即大概估摸出了对方的七寸位置,他捏着蛋壳向下猛插猛刺。女妖狂呼乱叫了几声之后,脑袋向后一撤,紧接着再一次张开大嘴,又对着九嶷直扑而来。九嶷骑在她的身上,仿佛是占了上风,然而双脚离地,不由得就要行动不便。眼看对方喷着满口腥风冲过来了,他大惊着向后一仰,想要尽力的躲避,哪知胸前一道绿光一晃,定睛看时,却是小绿蛇猛然伸出脑袋,一口咬住了女妖的蛇头。而那女妖被它咬住之后,像受了定身法一仰,居然就僵在半空中一动不动了。
九嶷十分诧异,因为记得小绿蛇好像还没有牙齿。藉着月光低头细瞧了,他心中一凛,发现小绿蛇脑袋上的红点子正在缓缓褪色。
及至那点红彻底不红了,小绿蛇终于松了口。它一松口,女妖颓然而倒,蛇尾巴松开了老树树干,长长的蛇身“啪嗒”一下子,摔在了地上。
小绿蛇显出了困倦模样,软绵绵地缩回了蛋壳之中。它那蛋壳缺了一块,已经不能充作它的襁褓,所以它须得向后依靠,去枕九嶷的胸膛。
九嶷单手拢着胸前的包袱,起身低头去看地上的女妖,又顺手捡起一根树枝,拨了拨女妖那巨大的蛇头:“真死啦?”
然后他拍拍自己的胸膛:“阿四啊,现在这个天气,能晒蛇肉干吗?”
四脚蛇在他的袍子里答道:“九嶷,你不要这样问我好吗?我也是蛇,听了这话心里怕怕的。”
九嶷转身又走到了和女妖狼狈为奸的那棵老树前:“树精,日子过得不错嘛!”
老树看起来比方才小了一圈,枝叶也稀疏了很多,枝叶密处传来了它可怜兮兮的声音:“高僧饶命啊,都是那个蛇妖强迫我做的。我本来是一棵纯良的好树,靠着吸取一点日精月华过日子。可自从那只蛇精来了之后,我笔直强壮的身体就被她挟持了!每次被迫着和她一起做了坏事之后,我的内心真是别提有多么痛苦了。”
九嶷没理它,单是扯开裤子,对着树根撒了一泡尿。一泡尿撒完,他一边抖着家伙,一边又要说话。可未等他开口,四脚蛇忽然在他耳边大叫一声:“又来啦!”
九嶷没听明白它的意思,然而动作比思想更快,当即横着蹦出老远。一股腥风和他擦身而过,正是那女妖垂死挣扎,调动最后一点力量撞向了他。而他因为躲得及时,让那女妖一头撞上大树,竟把大树撞成了拦腰断裂。
这回树倒了,蛇也不动了。九嶷试探地走过去又瞧了瞧,确定这女妖是真死了。
九嶷很想弄几块蛇肉充饥,然而因为不知道小绿蛇那能够毒死毒蛇的毒液到底有多厉害,所以他犹犹豫豫,终于还是没敢吃。
走回那块大石头旁坐下了,他半闭着眼睛,本意是想打个盹儿,可睡醒之后一睁眼睛,他发现天已经亮了。
低头再往下瞧,他发现小绿蛇也已经睁开了眼睛,头顶的红点子似乎是正在恢复鲜艳颜色。
“唉。”他打着哈欠问道:“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
小绿蛇仰头看他,神情也很茫然:“神蛇吧!”
九嶷开始抬手去解包袱:“我已经把你送到地方了,还替你打死了一条那么大的母蛇,也算很对得起你了。也不知道你那爹娘还有多少仇家,反正既然你要进山,我也不好拦你。那母蛇说你爹娘被雷劈死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对了,你怎么爬啊?”
小绿蛇被他连蛇带蛋放在了地上,拖着身后沉重的蛋壳,小绿蛇蛇头贴地,向前摇头摆尾的地蹭了一尺多远:“我能爬。”
它既然能爬,九嶷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抖抖包袱皮站起身,他向前迈了一步,随即回头说道:“那我走了啊!”
小绿蛇向上一挺身,让蛋壳底部落地,成了个不倒翁的样子。睁着两只黑豆眼睛望着九嶷,它开口问道:“真走哇?”
九嶷笑了:“那还有假?我得进城弄钱去啊!”
小绿蛇小声说道:“要不然……你留下来再陪我几天?”
九嶷看着小绿蛇,忽然感觉它很可爱,是条漂亮的小家伙。心思转了转,他忽然问道:“你是公蛇还是母蛇?你要是条母蛇,我就留下来等你长大,化为人形给我做老婆。”
小绿蛇有些为难:“我……我好像是公的。”
九嶷一挥手:“公的那就滚吧!”
然后他迈开大步向前便走,一路走得头也不回——不敢回头,他怕自己一旦回了头,会用包袱把小绿蛇重新包起来带上路。
等他走出老远了,四脚蛇从他的衣领中探出了头:“九嶷九嶷,你真的不要它了吗?”
九嶷理直气壮地反问:“要它干什么?我最讨厌蛇了,有你一个还不够,还要再来一条?”
说完这话,他却是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忽然飞快地回了一下头,他看见远方山脚下,小绿蛇趴在地上,正在用半条蛇身拖着大蛋壳,缓缓地往山里爬。
九嶷一咬牙,转身向前,继续走了。他活了这许多年,和无数妖精打过交道,小绿蛇不过是其中最普通的一个,他想这么一条蛇崽子还不至于让自己留恋不舍。况且前方天大地大,自己的真正要务乃是快速发财,好去娶马寡妇。
想到这里,九嶷越走越快,脚步快,他的心里却是犯着嘀咕,总感觉自己和那条小绿蛇的缘分未尽,说不准哪天就会又有交集。
思及至此,九嶷忽然有些烦恼。不以为然地一挥袍袖,他告诉自己:“随它的便吧!爱来就来,来了我也不怕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