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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青岛是既无事业也无朋友,走出家门,也就无处可去;想要兜兜风,却又没有汽车。百无聊赖的沿着门前道路默默独行,他觉着自己把结婚这桩事情给搞砸了。
这倒不是说何太太有多么的丑陋不堪;其实何太太,作为一位太太,已经算是合格,可问题是他在选择这个——现在叫做“爱人”——的时候,首要考虑的,乃是爱人的父亲。父亲的地位越高,那么在他眼中,这女儿的相貌就越美丽。
何太太的父亲,本来也是个大人物,所以何承礼能够对她一见倾心,当即就开始了追求。哪知大人物进城不久后就因病退居到了第二线,这可真是太让人出乎意料了!何承礼恨死了他这岳父,认为这糟老头子同他女儿联手欺骗了自己的感情。
何太太加上大人物,等于何太太;何太太减去大人物,等于零。
在马路上闲逛了许久,时间就快到了中午。何承礼这人饭量不小,而且十分爱饿,此刻便就近找了家饭馆进去,报仇似的大嚼了一通。吃饱喝足一出门,他迎面碰上了个咳嗽气喘的老头子——他岳父!

第137章 番外——何承礼2

何承礼虽然在内心对他这岳父存有很大意见,不过当真见了面,倒也该说则说、该笑则笑,并不当面得罪。他岳父一手扶着个警卫员,一手拄了根粗手杖,见他抛妻弃子的前来吃独食儿,就开口问道:“哎?你小子怎么自己跑出来了?怎么不带着小敏和建国?”
何承礼答道:“她和建国在家里。”
“你怎么不在家吃饭?”
何承礼心想我在哪里吃饭干你屁事,老不死的糟老头子:“出来走走,在外面吃点算了。”
他岳父吭吭的咳嗽一阵:“正好,甭走了,一会儿和我一起回家!”
何承礼跟在他岳父身后进了饭馆子,心里十分腻歪,想要叹一口气,却又没叹出来。
这位岳父在饭馆里买了几只烧鸡同一些酱肘子,包裹起来正是好几个大纸包。何承礼要是有眼力见儿,那就该去帮忙拎上;可惜他双手插进夹克上衣的口袋里,翻着大眼睛只做不见,还是那警卫员一手搀着老头子,一手拎起了纸包。
这三人慢慢挪出饭馆,坐上汽车离去了。
岳母忽见丈夫带回了女婿,很有些不知所措。这个女婿,英俊的让人觉出了距离感,而且总是闷闷的不大说话,实在是很不可亲,既和自己的女儿不相配,也同自己这个家庭不相配;至于他的那个出身——干脆就甭提了。而岳父将烧鸡和酱肘子交给老伴后,因为每天也是闲的要命,所以倒颇有兴致同他谈一谈。
往桌子上倒了一堆花生,该岳父费力的坐下来,开始边吃边问:“这一阵子怎么不见你过来?”
何承礼很含糊的答应了一声。
“听小敏说,你如今是干脆坐在家里什么都不做了!这怎么成?你才多大,就要养老?我看你啊,就像小敏说的,思想有问题!从你脑袋,啊,这个深处,就没转过来这个……这个……啊,你知道我的意思吧?你这个不对啊,不能这样,这样不行!我要批评你,你要好好学习,学习这个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学习好的,忘掉坏的。你这人原来,受毒害太深,现在还没有改正,必须马上改正……”
何承礼歪着脑袋,用眼角看着他岳父,两条腿的肌肉紧张起来,他一直拼命控制着自己不要拔腿走开。而他岳父这思想工作做的正酣,一边吃花生一边说的有滋有味:“你身上这个反动的流毒,根本就没有肃清!有小资产阶级思想,来不来就要闹情绪。我想了,应该把你和小敏建国送到农村去,让你看看这劳苦大众都是怎么干活过日子的,种两年地,喂两年牲口,你就知道我这话有多对了……”
何承礼正视了他岳父一眼,脸上依旧神情不变,心里却是有点发慌。他岳父这人说得出做得到,尤其是在为他人着想的情况下,那出手更是雷厉风行!真要是把自己弄到农村去种地的话……
“爸爸,”他终于开了口:“这个玩笑就不要开了。”
“你以为我在和你逗乐吗?”
何承礼没再开口,还沉浸在方才那“爸爸”二字中——真是不愿意喊这老头子为爸爸,瞧他那个德行,哪里配做自己的爸爸?
“你不是逗乐?”他又问了一遍。
老头子是个暴脾气,一拍桌子瞪了眼睛:“瞧你这个好逸恶劳的样子!打扮的像个小白脸,两手插兜成天就是干闲着!你要是我这个年纪,那我也不说什么!可你才多大?你这样子,以后还能有出息吗?”
何承礼斜着眼睛望了他的岳父,恨不能冲上去掐死糟老头子:“你以为我还能有出息?谁来让我出息?你?”
老头子其实也多少瞧出了他的为人,此刻就针锋相对的反问道:“没出息,还不是因为你历史不光彩?你能怪谁?怪我?”
何承礼猛然起身,也拍桌子:“你和我威风什么?我是什么历史,轮得到你来管?”
老头子气的站起来,抡起手杖就往他身上抽:“好你个小兔崽子,敢跟老子对着干?”
何承礼扬手抓住手杖,在脑海中已经将他岳父推了个人仰马翻,可是力气运到手臂上,他忽然觉得眼冒金星,头要炸开似的痛了一下,手上就没来得及动作。此时房门开了,他那岳母同抱着孩子的何太太一起挤了进来,见状就赶忙扑上来将二人分开。老头子还想揍何承礼,何承礼握住手杖一端也不肯松手。后来何太太把何建国放到一旁的旧沙发上,一身轻松的扑上来抱住何承礼:“承礼,你疯了?怎么能和爸爸吵架呢?”
老头子听闻此言,松了手杖一挥手:“我不是他爸爸!他爸爸是反动军阀!”
何承礼在太太和岳母的包围中,用力将手杖甩到了门板上:“反动军阀怎么样?”他指着他岳父怒喊:“你看不起反动军阀,反动军阀还看不起你呢!你们这群骗子……”说到这里他扭头面对了何太太,声音都变了:“骗子!!”
何太太见他气的脸都青了,心中又痛又怕,可是当着父亲,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向母亲做了一个眼色。于是老太太按着老头子坐下,何太太也推着何承礼出了房门。
何太太本是抱着儿子回娘家吃晚饭的,一进门就听说丈夫先到了,心里真是美的要开花。哪知花儿刚开,就听见房内吵了起来。
晚饭自然是吃不成了。何太太抱着何建国,同丈夫一起乘车回了家。
何承礼从上车到进家门,一直阴沉着脸。何太太把孩子交给保姆后,便上前逗弄小孩儿似的哄他。口干舌燥的说了半晌,她发现自家丈夫眼神发直,对自己的话是充耳不闻,便有些心慌。抬手拍拍他的肩膀,她看着他的眼睛小心问道:“承礼?你怎么了?倒是说句话啊!”
何承礼直勾勾的盯着前方,不说话。
何太太摸着他的脸:“承礼,说句话啊,你别这样吓唬我。”
何承礼弯腰坐在沙发上,姿势僵硬,一言不发。
何太太等了片刻,见他依旧是木雕泥塑一般,心里是真怕了。
她捧着何承礼的脸亲了一口,带着哭腔哀求道:“承礼,别赌气,气坏了可怎么办?乖,说句话啊!以后再也不让你回我家里了,好不好?我的乖乖,你看看我啊!”
何承礼这回有了反应。
他抬起头,眼珠缓缓的转向何太太,也没有眼神,就单是看着。
何太太抓起他的手放到嘴边吻着,越看他越心惊:“承礼,我是小敏啊,你不认识我了?”
何承礼眨了一下眼睛,脸上渐渐又显出了极端愤怒的神情。
毫无预兆的,他猛然推开何太太,然后站起来一脚蹬翻了前方的茶几。一片稀里哗啦的瓷器破碎声中,他指着前方骂道:“骗子!你们全都是骗子!”
何太太不顾碎瓷扎人,起身就去拉他:“承礼,你在说什么?过来,到我这儿来!”
何承礼骂完这句,扭头看了他太太:“你是谁?”
何太太彻底被他吓着了:“我、我……”
何承礼似乎是对她的身份毫不关心。转向前方,他忽然嘿嘿笑了两声,随即面色一正,口中嘟嘟囔囔的说道:“你,就怪你!你打我,骂我,到了现在还要连累我。我恨死你了,我要杀了你。你,还有李世尧,全部杀掉!我杀了你,杀了你……”
说到这里他忽然蹲下来,用手将地上的碎瓷片子拢到一起,然后扑通一声跪了上去。何太太见状,心疼的要命,当即就哭着伸手去拽他:“傻子,不知道疼了吗?快起来啊!”
何承礼痛的浑身发抖,可是用力的挣开了他太太的拉扯,并且低下头蜷了身体闷声答道:“别管我……万一让他看见了,还要打我的。别管我,跪过这一夜,明早就好了。”
何太太哪里能让他去跪一夜。眼看着血从他膝盖下面流出来,她那一颗心真是有如火烧一般。虽然不知道何承礼讲的是什么鬼话,但她也顺着话茬说下去:“他看不见,你快起来吧!”
何承礼不再理会她,一味的只是颤抖摇头,同时含糊的自言自语。
何太太哭泣着找来了家中的保姆和守门的老汉,三人合力,把何承礼从那堆碎瓷片子上拖了下来。何承礼满面惊恐的大喊大叫,不知道怕的是什么。何太太见他两条小腿上淋淋漓漓全是鲜血,还挣着要去跪碎瓷,便只好找来一条绳子,将他绑在了卧室内的一把木椅子上。何承礼动弹不得,表现出来的惊恐也随之到达了一个顶峰,竟是扯着嗓子惨叫起来。
何太太将他的头按在胸前,一边摸着他的头发一边抚慰;而他将头拼命向后仰过去躲闪,哑着嗓子语无伦次道:“走开,走开!他会打死我的,他这回真要打死我了!没人救我,没人救我……”
何太太在夜里找来了医生,给何承礼注射了镇定剂。
她哭到天明,然后给家中也挂去了电话。老头子没有来,老太太过来,把何建国抱走了。

第138章 番外——何承礼3

何太太站在自家门口,对着父亲一个劲儿的哭着摇头:“不,我不走!我走了,他怎么办?”
老头子见女儿这样没出息,恨的抬手就是一个大嘴巴:“你不但不和这种人划清界限,还想着‘他怎么办’?别废话,你妈在家等着呢,马上带着东西跟我回去!”
何太太一手捂着脸,一手扒着门框:“我和承礼还是夫妻,我走了也是夫妻啊!”她哭的直抽搭:“爸爸,你别管我了,你们带建国回西安老家吧。我留下来伺候他,我认命了还不成吗?你们走吧!”
老头子简直看不下她这张涕泪涟涟的面孔。一顿手中的手杖,他推了身边的警卫员道:“把她给我弄到车上去,快点快点!”
警卫员答应了一声,上前拉住何太太的手臂,口中叫着“大姐”,一边劝慰一边用力,把何太太连拖带拽的扯出门口,穿过院子塞进了吉普车中。何太太乱拱乱跳的挣扎着,扯着嗓子号哭,连声的喊承礼。一时汽车发动,门前小路上腾起一片灰尘,何太太的哭声也就渐行渐远,很快消失了。
何承礼蹲在二楼的宽阔窗台上,隔着一层绿纱窗,歪着脑袋眼望院内。
他看见有人进来了,有人出去了;不明所以、莫名其妙。雪白的牙齿咬住自己的袖口,他仰起头用力的拽着,把袖子抻长盖住了手。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他忽然觉得饿。
他低下头用力的咀嚼着袖口,嚼不动,他更饿了。
绿纱窗外的院中种了一棵果树,此时是八月天,树上结了点点绿果子,一层层的倒是密实。他叼着衣袖向树顶呆望了片刻,忽然转身跳下窗台,一路咚咚跑出房间,下楼冲进了院内树下。抬手扯过最低的一根树枝,他随手揪下果子树叶,一股脑儿的全塞进了嘴里。那果子未熟,又酸又涩;他嚼了两下,口中难受的赶忙呸呸吐出来。
果子是不能吃了,他失魂落魄的坐在地上,双手抱头缩成了一团,口中喃喃自语道:“骗子,骗我,你们骗我……”
家中的保姆和守门人都走了,随他怎样咕哝,也无人理会他。而他坐了许久,忽然身子一歪,竟是倒在地上睡着了。
醒来之时已是下午。他仰面朝天的躺在树下,眨巴着大眼睛,从树叶的缝隙中望天,心里倒是觉得明白了点儿。
“小敏走了。”他想:“建国也走了。”
“房子也不是我的,不过我在银行里还有些存款。我怎么总是迷迷糊糊的?有人说我疯了,我怎么会疯了?”
这时,他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饥饿感迫使他一翻身爬起来,拍打拍打身上的土,他走出院子,沿着门前道路走到尽头——那里有家馒头铺。
此刻没到饭点儿,包子等物还未出锅,就单只有一些中午剩下的冷馒头。他掏钱买了十个,包成了一大纸包。
回来的路上他等不得似的边走边吃,一口咬掉半个馒头,嚼的上气不接下气;再来一口,整个馒头都没了。
他的饭量一向大,瞧着不胖,可是能吃上两个人的量。从馒头铺到家,他一气儿吃掉五个馒头,这才觉着胃里充实了。凑到水龙头前喝了两口凉水,他喘着气回到一楼客厅,就觉着周遭太安静了。啰里啰嗦的太太没了,哭喊吵闹的儿子没了,哼哼唱唱的保姆没了,就连看大门那个咳嗽气喘的老汉也没了。由此可见,自己的身上的确是出了问题,要不然他们怎么一瞬间就都逃了?
“应该去医院检查检查。”他想——随即却又摇了头:“不行,万一他们把我关进精神病院里去怎么办?
想到自己也许会被人禁锢到疯子群里去,他真是不寒而栗,英俊的脸上也闪过了一丝惊恐。站起来在沙发前来回走了两圈,他告诫自己可千万不要疯,疯了之后只有更惨,惨到不能想象的地步。
上楼进了书房,他找到笔,在一张纸条上面写了“别疯”两个字,随即将其用胶布贴在了自己胸前。然后衣服也不脱,便回到卧室睡觉去了。
三天后,有人按响了何家大门的门铃。
来人是个四十多岁的女干部。见了前来开门的何承礼后,便开口问道:“何同志,你还记得我吗?”
何承礼打扮的挺干净,笑微微的答道:“记得,你是赵大姐。”
赵大姐一听,也笑了:“记性不错嘛!何同志,听说你近来身体不舒服,家庭中又出现了一些状况,所以组织上派我来瞧瞧你,你要是身体不舒服呢,我们可以送你去医院检查检查;你要是生活上有困难,也可以尽量的提出来,组织上会想办法帮你解决的!”
何承礼摇摇头:“我现在倒是没有什么困难,就不劳组织费心了。赵大姐,请你替我谢谢领导和关心我的同志。我如果真的需要帮忙了,不会客气的。”
赵大姐仔细的瞧着他的脸面,见他语气温和、笑容坦荡,就点头答道:“那好,你既然一切都好,我们也就放心了。我走啦,听说你爱人近来随着娘家回了西安,唉,小两口打架算得了什么大事?你个小伙子跑一趟远路把她接回来就是了嘛!”
何承礼点头笑着答应了。而赵大姐见他一切安好,便告辞离开。
关上院门,何承礼的身体开始发抖。
他缓步走入楼内,额上缓缓流下了汗珠。
停在楼梯前怔了怔,他忽然向上冲去,直接奔入卧室内。
他鞋也不脱便跳上床,蒙住棉被蜷缩起来,口中发出压抑着的低叫声。
“别来抓我……”他在憋闷的黑暗中自言自语:“没人救我……我要被他们抓走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要被人关起来了……他们都是骗我欺负我,没人救我……他们来了,真的来了……”
何承礼“唿”的一声掀开棉被,张开嘴巴呼呼的大口喘息着。他觉着自己的脑袋快要炸开了,眼前过电影似的闪过一幕幕情景,一会儿是有人要打他了,一会儿是有人要杀他了,子弹破空而来的呼啸声在耳边此起彼伏,这让他在欲绝的惊惧中尖叫一声,连滚带爬的下了床,开始哆哆嗦嗦的翻箱倒柜。
一周后,赵大姐又来看望何承礼。然而怎样按门铃,里面也无人应答。
在旁人的帮助下,她翻墙进院,胆战心惊的走进了楼内。
楼内一片狼藉,家具表面积了一层薄灰。
何承礼这人,没了!

第139章 番外——你?

一九五一年,香港。
何家的卫士们随着何宝廷初到香港时,还都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一个个愣头青似的。过了几年安逸富足的生活,小伙子们一起变的又白又胖,服饰上也摩登起来,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不是在楼前屋后打闹玩笑,就是三五成群的坐了汽车下山去逛,只在何宝廷和李世尧面前还规规矩矩。
何宝廷倒是喜欢家里这帮青年,不但心甘情愿的养着,而且还许诺要帮他们娶媳妇。只是这些人年纪还轻,在何家不但好吃好喝好穿,还有钱拿,所以只顾着玩,倒还无人真去向他要彩礼钱娶女人。
曾婉婷跟着阿拉坦走进何家大院。眼瞧着周遭进出的那些小伙子们,她心情颇为忐忑,总觉着自己是误入了大学男生宿舍。何承凯蹦蹦跳跳的在前方开路,忽然停下脚步,对着草坪处大声喊道:“小宝哥哥!”
李小宝正和一名卫士蹲在草地上挖蚯蚓,听见有人呼唤自己,便回头觅声望去。见是何承凯,便笑着一招手:“承凯,来呀!”
何承凯抛弃阿拉坦夫妇,投奔李小宝而去。走到近前一看,他发现这两人将草坪挖了个坑,就提醒道:“爸爸不让弄坏草坪。”
那卫士笑道:“少爷,我们是把这块草坪给掀开了,挖到蚯蚓后,把草皮再盖上,司令就瞧不出来啦!”
他那边话音刚落,李小宝已经徒手从潮湿泥土中扒出一条又粗又长的粉红蚯蚓。用手捏住那蚯蚓的一端,他故意的作势要往何承凯脸上扔。何承凯吓的大叫一声坐在地上,随即反应过来,对着李小宝的脖子狠拍了一巴掌。李小宝一缩脖子,很好脾气的笑道:“逗你玩儿呢!”
草坪上的热闹暂且不提,只说那阿拉坦夫妇走入楼内,在小客厅内见到了何宝廷同李世尧。
双方坐下后,阿拉坦因在曾婉婷那里受了不少礼仪方面的陶冶,故而为了表示客气,特地问了李世尧一句:“你是什么时、时候回、回来的?”
李世尧没想到阿拉坦这么给面子,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受宠若惊:“我今天中午到了家。”
阿拉坦抬腕看了看手表:“那才四、四个小、小时。”
李世尧点头笑道:“是,没多一会儿,洗了个澡换身衣裳,也就到了现在这时候了。”
阿拉坦寒暄完毕,开始进入沉默时间。何宝廷坐在一旁,叼着根烟卷喷云吐雾,面无表情的也是不说话;曾婉婷见四个大人干坐在这里,倒是觉着窘的慌,便转向李世尧,微笑着主动开口道:“李先生怎么突然想起去台湾了?还去了这么久,有一个月了吧?”
李世尧摸了摸刚刮过的下巴:“是这么回事儿,曾小姐——不对,我该怎么叫你?曾小姐是不合适了,阿太太?”
曾婉婷笑道:“您随意吧。”
李世尧坐直了身体,兴致勃勃的端起面前的热茶喝了一口:“是这么回事儿。我在香港有个老上司,王军长,年纪大了,穷的快要活不起,所以现在就想趁着机会,上台湾找个养老的位置,好把他一家子人的嘴给糊上。可是呢,他去年中了风,现在有半个身子是不听使唤的,家里那帮孙男弟女们又全是些吃货,一点儿用也没有,没法子,就找到我头上来了,是又向我借钱又要我帮忙,我先不想理他,他个糟老头子原来没少给我添乱;后来一想,算啦,糟老头子虽然不是东西,可也不是特别混蛋,对我也有好处;我这心一软,就领着他那一大家子去台湾了。”说到这里他向后一仰,翘着二郎腿洋洋得意的接着说道:“这老头儿现在好啦,当了个议员,多少总能混点钱到手嘛,总不至于饿死在香港啦!”
曾婉婷听了,发自内心的赞美道:“李先生真是个善良热心的人啊!”
李世尧垂下眼皮,美滋滋的答道:“那是!然后呢,我也没什么事情可做,就在台湾闲逛了一阵子,那个地方一般,不过遇上了几个熟人,倒是挺有意思的!”说到这里他伸手在何宝廷面前的茶几上一点:“哎,我说,我要是想在那儿混个一官半职的,也能!”
何宝廷专心致志的抽烟,不理他。
阿拉坦见何宝廷神情郁郁,就仔细的瞧了他一眼——忽然发现他那额头上隐隐的红肿了一块。
他不言不语的挪到了何宝廷身边,侧过身子用手指去触那处红肿:“这、这是怎么弄的?”
何宝廷没想到阿拉坦会突然出手,登时“嘶”的一声吸了口凉气,随即打开了他的手,口中怒道:“别他妈乱碰!老子的脑袋差点被磕出个窟窿来!”
阿拉坦吓了一跳,再瞧那伤处,竟是从头发中一路红肿出来的,果然是受到重创的样子。
他深觉心痛:“这怎么……怎么撞出来的?很、很疼是不是?”
何宝廷的身子向下溜了溜,半躺半坐的窝在沙发里,脸色在烟雾后面一阵白一阵红,是又羞又怒、恼羞成怒的神情——其中还夹杂着一种无话可说的怨恨。
此时李世尧插嘴解释道:“他那个睡午觉……从床上掉了下来,把脑袋碰了个包,没事儿。”
阿拉坦听了这话,立刻对前方翻了个范围广阔的白眼,心想你当我是大傻瓜吗?
李世尧低着头,脸上笑模笑样的,心里也有点后悔,后悔自己中午把力气使大发了,把何宝廷从床上顶了下去——还他娘的是额头先着地,结果撞出一个大包,等明天完全肿起来了,必定跟鹅似的。
“这能怪我么?”他做白日梦似的思索着:“他一到那时候就好像没了骨头,床单又滑,那一下子不但没把我的玩意儿戳进去,反倒把他给戳出去了!这他妈的真是见了鬼,谁能想到呢?还跟我发脾气——头发都白了,还当自己是小孩儿呢!我不跟他一般见识,这个混蛋驴!”
四人各怀心事的又坐了片刻,也就到了晚饭时间。这顿饭本是何宝廷张罗的,要给李世尧接风,可惜李世尧到家之后即犯大错,所以被剥夺了资格,接风宴席的意义也随之发生变化,成了一次最普通不过的晚饭。
何承凯在饭前走了进来,欢天喜地的告诉阿拉坦道:“阿布,我刚才看见了吃虫子的鱼。”然后又转向何宝廷:“爸爸,鱼吃虫子!”
何宝廷不耐烦的斥责道:“上桌吃饭!”
何承凯瞪了他一眼,走到曾婉婷身边坐下,不再理会他了。
吃过饭后,阿拉坦夫妇便告辞离去。何承凯本打算回来住上几天的,可是见他爸爸不但不可亲,而且很可恨,便一时负气,跟着阿拉坦也走了。
何宝廷头上疼痛,颇感烦恼,愈发迁怒于李世尧。当晚上床后,李世尧想要逗他高兴,对他又抱又亲,可何宝廷背对着他躺了,只是不理。
李世尧忙活半天,全是俏眉眼做给瞎子看,后来就停了手,懒洋洋的开口道:“哎,我在台湾遇见了一个人,你绝对猜不到是谁。”
没有回应。
李世尧仰面朝天的继续说道:“何承礼。”
何宝廷扭头看了他一眼:“你开什么玩笑?”
李世尧靠着床头半坐起来,斜了目光盯着他道:“来兴趣了?我也觉着奇怪。那天我是在一个小胡同里瞧见他的,可他一看到我,扭头就跑了。“何宝廷想了想:“你看错了。他应该在大陆过的很得意,怎么会跑去台湾?没理由的。”
李世尧疑惑道:“我这眼神一直挺好,再说我不能连他都不认识啊!我觉着我是没看错,不过你说的也有理。他来台湾,没理由啊!”
何宝廷闭上眼睛:“这个人就不要提了,睡觉吧!”
何宝廷这人四十来岁,不老不小、身体也勉强算得上健康。虽说是长年闲着也习惯了,可天长日久,他憋闷的狠了,那性情就加倍的别扭起来。
因为身边没有什么对手,所以他就成天在李世尧身上找碴。后来李世尧不胜其烦,也有点心里冒火,颇想揍他一顿——又不敢,只得成天的出去乱逛。
李世尧既然是一溜黄烟的逃下山去了,何宝廷一个巴掌拍不响,只得满院子里乱走,有心找点事业来做一做,但仔细想去,似乎是除了搞投资和做生意之外,并没有合适的事业可做。他想自己又不缺钱,弄这些麻烦事情干什么?况且其中并没有什么乐趣!
养平了头上的那个包,他这一日到阿拉坦家中坐了小半天,见那夫妇两个虽然也是相对闲坐,不过十分坦然自在,并无一丝烦躁的迹象,自然也就不是自己的知音了。那阿拉坦近来发福,白白胖胖的,成了个蒙古大汉的身材,怡然自得的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连带着旁边的何宝廷都向下一陷。何宝廷同他谈不拢,又看他肥的可气,便悻悻离去,觉着人生没有什么意义了。
这回他在山脚处便下了汽车,独自沿着盘山公路向上走去。此时正值十月,阳光很是明媚,他走了没几步,便掏出墨镜戴上,预备做一个长途的步行。
他平时难得走路,故而如今也是龟速前进,汽车无法跟在后面,只得开去半山腰处等候。他走了两里路,后背的衬衫便被汗湿了;停下脚步,他回手捶了捶腰,很寂寥的叹了口气。
这时前方迎面走来了一个服装奇异的男子——在香港这种炎热地方,他还穿着一身厚重衣裤,肩上斜挎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书包,头上又扣了顶肮脏的花格呢鸭舌帽。双手插进上衣口袋里,他拱肩缩背低着头快步走了过去。
何宝廷忍不住转头看了他一眼,心想这人不热么?
就这么一眼!
双方都保持着回望的姿态对视着。良久之后,何宝廷一手摘下墨镜,在刺目的阳光下皱起了眉头:“你?”
那人的半张脸都被帽檐遮挡着,张口结舌的后退一步,他似乎是想跑,然而身体颤抖起来,他终于没能迈开步子,而是抬起双手抱住头,忽然蹲了下去。
何宝廷眯起眼睛,长长的睫毛在面颊上投下了浅淡的阴影:“你?”
他深深的低下头,很痛苦的呻吟了一声。
何宝廷用手杖指了他:“你抬头!”
他不抬头,只是发抖。
何宝廷拖着手杖大踏步走过去,冲着他的头顶便是一脚,登时将他蹬了个倒仰。他慌里慌张的抱住挎包爬起来,转身跑了一步,脚下一软,却又扑倒在了柏油路面上。
翻身坐起来,他偏着脸仰起头,从帽檐下惊恐的望向何宝廷。
何宝廷觉着他这反应举动实在异常,便在惊讶之中又逼近一步,用手杖挑下了他的帽子:“你,这是在干什么?”
何承礼露出了面目,当即承受不住似的抬手捂住了半边脸,同时挣扎着蹲起来,重新低下了头。
何宝廷冷笑一声:“装神弄鬼的干什么?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何承礼带着哭腔开了口:“我……我害怕!”
何宝廷见他语无伦次,竟是个精神失常的样子,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感觉,只微微的叹了口气,拄了手杖回身继续向前走去。
等他走出了能有五六米,何承礼起身跟了上来。
“我害怕……”他喃喃的自语道:“前些天我觉得我没有那么怕了,我来香港,找到你家,我不是找你,我只是想试试我是不是真的不怕了。可我还是怕,从你家门口经过时,我怕极了。我一直在走,我不记得我走了多少路,停下来我就怕。我被他们骗了,太太和小孩也走掉了,他们还要送我去精神病院,我只好跑了出来。我太太叫马小敏,我儿子叫何建国,我前些年随我岳父搬到了青岛,他们都是骗子,我心里很后悔……”
何宝廷听着他那一套颠三倒四的叙述,不知不觉的竟已走到了半山腰。停住脚步回身望去,他就见何承礼靠边走着,嘴里还在嘟嘟囔囔,一头短发乱七八糟的贴着头皮,脸色也被晒的黝黑——眉目倒没大变样。
轻轻咳了一声,何宝廷问出一句话:“你今年多大了?”
何承礼骤然听到问题,吃了一惊似的站住:“我、我、我三十三岁。”
何宝廷神情木然的点点头:“你见老了。”
何承礼眼望何宝廷,怔了半晌。
何宝廷挥挥手:“我和你没有什么关系,也没有兴趣听你的这些胡话,你滚吧!”
何承礼试探着跟上了一步,似乎是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恨你,你恨我,这……这不能说是没有关系。”
何宝廷忽然就疲惫起来。
他头也不回的继续前行,同时很冷淡的说道:“我不恨你,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让我恨上这么多年?”说着他再一次抬起手:“别跟着我,你滚蛋吧!”
何承礼战战兢兢的轻声道:“我还没有说完……你让我说完好不好?我没有病,我心里很清楚,我只是害怕,你听我说……”
何宝廷走到汽车旁开门上车,然后指挥司机道:“开车,回家!”

第140章 番外——相见

何宝廷平日里生活安逸,目光不会放到比院门更遥远的地方;也不大出门,单是在家里干坐。天长日久,他既不追忆年华,也不展望未来,心里就只剩下了眼前的这点鸡毛蒜皮。
抛下何承礼上车时,他还没觉着怎样;等进入家门清静下来了,他孤伶伶的坐在沙发上略一动脑,那前尘旧事就涨潮似的一下子铺天盖地而来,登时淹的他有些窒息。
抬手解开衬衫领扣,他很不自在的做了个深呼吸,眼前心中晃着的都是何承礼——开始时还是个黑瘦的小猴崽子,十五岁,饿的半死;后来越长越大,人模狗样的,在穆伦克旗城外端着机关枪向自己扫射;再后来呢?更威风了,带着一队大兵跑来抄家,还要摔死承凯……
何宝廷想到这里,气的双手冰凉,身体僵硬着,就剩下一颗心在腔子里扑腾扑腾狂跳:“那时候他是要活活打死我……我死都不行,我死了他都恨我——我一手把他抬举成人了,他却要杀我!”
此时李世尧不在家,旁人也不会主动去靠近何宝廷。他独处一室,专心致志的生闷气。那些令人糟心的往事被他一件件拎出来,翻尸倒骨的分析琢磨,就觉着全是别人的错,自己一点儿毛病都没有!
这种思维方式显然是不大对头,因为他很快就气愤到了浑身发抖的地步。就在他要眼前一黑厥过去之时,忽有一名佣人走来,隔着半开的房门禀报道:“老爷,院外来了一位客人,您要不要见啊?”
何宝廷听到了这句话,倒是渐渐的有些回魂了:“谁?”
“是位生客,他说他名叫何承礼!”
何宝廷端起面前矮桌上的茶杯,狠命往地上一掼:“他也配姓何!”
佣人被吓了一跳,不敢再吭声。而何宝廷猛然站起来,一脚踢翻了矮桌,随即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他怒气冲冲的走到了自家院门前,隔着铁栅栏,就见何承礼害冷似的大低着头,两只手也插进了衣兜里,手臂贴住身体,是很紧张的样子。
何宝廷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忽然咆哮起来:“你他妈的又滚过来干什么?老子见了你就恶心,你给我马上滚蛋!”
何承礼被他的大嗓门震的一抖:“我……我还没说完……”
何宝廷依旧是歇斯底里的怒吼:“老子懒得听你那些狗屁!你给我滚远点!瞧你这副德行,是在大陆混不下去了吧?很好,大陆不要你,台湾不要你,你又夹着尾巴跑到我这里来了,你来干什么?你是来抄我的家,还是求我再给你一口饭吃?”
何承礼不敢看他,只在口中喃喃的答道:“我不吃你的饭,我很久都没有和人说话了,我有话和你说,说完我就走,我这次不是骗你。你别骂我,我害怕,真的害怕……”
何宝廷动手拉开大门,然后对着何承礼当胸就是一脚,同时怒道:“我去你妈的!”
这一脚踢可是够狠,何承礼在猝不及防之下向后一仰,竟从百十来级高的台阶上一路翻滚下去,最后四仰八叉的趴在了马路上。而何宝廷随即快步下了台阶,赶到他身边弯腰抓住衣领,用力将人拖起来推倒在台阶上,抬腿又在他的肚子上狠狠的踩了一脚。何承礼痛叫一声,随即抬手捂了肚子,挣扎着要侧过身去蜷缩起来。
何宝廷怒发如狂,心里恨不能立刻杀了眼前这人。瞪着何承礼发了几秒钟的怔,他忽然伸手掐住了对方的脖子。
他手上的力气是很有限的,尽管已经咬牙切齿的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可何承礼在一惊之下,轻而易举的便格开了他的双手,随即一翻身爬起来,连滚带爬的就往台阶上跑。何宝廷见他还逃向自己家里了,拔腿就追,同时大骂道:“混账!今天我非宰了你不可!”
何承礼跑到院门前,发现何家院内已有卫士向自己这方跑来,便慌忙回头,忽见何宝廷气势汹汹的迎面而来,惶恐之下也来不及多想,下意识的就出了手。
再说何家那帮白胖卫士,急急忙忙的奔来准备护主,哪知站在院门口一瞧,只见何宝廷被一个男子单手从背后搂抱了,正踉跄着向下退去;而那男子另一只手握了把锋利匕首,刀刃就贴在他的颈部动脉上。
见此情景,哪里还有人敢妄动?而何宝廷虽有利刃加颈,却是不甚在乎,气的只是不住挣扎:“你这忘恩负义的王八蛋!我上一世做了孽,这辈子会养出你这样一只狼崽子!”说到这里他忽然激动起来,不管不顾的奋力一挣。何承礼觉出他是要甩脱自己,便在手臂上加了力气,狠狠的将何宝廷勒进自己怀里:“你别骂了……”他颤抖着声音,在何宝廷的耳边哀求道:“你别动、别骂了……你再骂我,我、我就杀了你。”
何宝廷猛然一挺身:“我早在你手里死过两回了!你当你没杀过我吗?我当年不怕死,现在也是一样不怕!”
何承礼闭了闭眼睛,在天旋地转的幻觉中勉强站稳了。匕首的青锋在他眼前闪闪烁烁,他微微将刀刃挪开了一点,只见何宝廷那雪白的脖子上隐隐一道红线——先是浅淡不可察觉,后来才有血珠点点滴滴的渗了出来。
“我怕……”他带着哭腔开了口:“你不怕,我怕……”他把下巴抵在何宝廷的肩膀上,瑟瑟发抖的哭诉:“你这个魔鬼……我没有招惹过你,你为什么要折磨我?你打我,骂我……你自己跑到这里过好日子,他们骗我,你也不管;我的兵、钱、老婆、儿子都没有了,你也不管!你、你对我这么坏……我恨死你了……”
他一边说一边流眼泪,身体也抖的厉害,不知是何宝廷被他禁锢在怀里,还是他依附在何宝廷的身上。眼看着对方颈部的伤口中已有血滴缓缓淌下,他腾不出手去擦拭,只好歪过头凑过嘴唇去,轻轻舔下那一滴血。
“我杀了你……”他的声音下降了一个调子,鼻音很重,仿佛是痛哭过头、体力不支的样子:“我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全是怪你,你对不起我,你有罪……”说着他又探头在对方那处伤口上吸吮了一下:“你流血了,全是因为你乱动,不干我的事,你不要打我,现在你没有资格再来打我了,我是我,你是你!”
何宝廷先听他语无伦次,便住口不言,待听到他说到这里时,猛然触动心事,不由得就冷笑一声道:“从来都是我是我,你是你!你以为还有什么其他关系吗?当年是我一厢情愿,我错了,我改了;如今怎么又轮到了你?亏你还有脸千里迢迢跑到我这里装疯卖傻要死要活,你摆出这幅样子是要给我看吗?可惜老子还没有这个兴趣!”
何承礼听了这番话,觉得十分刺耳:“我不是……我是有话和你说,你却不听,为什么不听?你看不起我吗?”
何宝廷同何承礼僵持了这么久,最初的那股火气渐渐平复,倒是有了点心平气和的意思:“我不是看不起你……”他又漠然又刻毒的解释道:“我的眼睛里,没有你!”
何承礼低下头,眼睛贴在对方的肩膀上,泪水就一点一点渗透了衬衫。他的脑子里很乱,东也不是西也不是,完全是事态失去控制的光景。有话要说——其实有什么好说?仇人相见,能说出什么来?
嘡啷一声,他扔下了匕首。
松开何宝廷,他低下头打开斜挎着的帆布包,把手伸进去好一阵掏摸,末了拿出一个略显破旧的笔记本子。
何宝廷面对了他,同时抬手在脖子上摸了一下。
何承礼红着眼睛张了张嘴,终究是没能再说出话来。将那个本子扔到何宝廷脚下,他毫无预兆的捂住挎包,扭头就跑。
这回是真跑——头也不回,简直就是在逃命。
此时台阶上的卫士们涌下来围住何宝廷,有人问他伤势是否严重,有人提议追捕何承礼,还有人要去报警,乱哄哄的嚷个不停。
何宝廷弯腰捡起那个本子,啪啪的拍了拍灰;然后向众人挥手道:“算了,回去吧!”
当晚,李世尧带着李小宝回来了,一进院门,便有嘴快的卫士向他讲述了今天的历险记。他听后大惊,赶忙就快步跑进楼内。
在小客厅内,他找到了何宝廷。
何宝廷坐在沙发上,正捧着个笔记本低头阅读,并不理会旁人。而李世尧走到他身后,伸手握住了他的肩膀,又低下头看了看他颈部那处浅浅伤口。
“何承礼来了?”他问。
何宝廷点点头:“来了,发了顿疯后又走了。”
李世尧抚摸了他的头发:“听说那小子现在疯疯癫癫的?还对着你哭了一通?”
何宝廷又点头:“是。”
李世尧思索片刻,眼望着他的侧影说道:“我看,我们得想法子把他找到干掉,否则万一他哪天疯病发作,再跑来杀人放火怎么办?”
何宝廷翻了一页:“随便。”
李世尧绕过沙发,在他身边一屁股坐下来,探头去瞧那笔记本上的内容:“这是何承礼给你留下的那个本子?上面写的都是什么?”
何宝廷将本子合拢扔到他的怀里,然后站起来对着前方说道:“我们之间的恩怨,算起来真是一笔糊涂账。这辈子看来是理不清了,下辈子兴许我还要遇上他!”
说完,他自顾自的迈步走开了。
李世尧换了比较舒服的坐姿,打开了笔记本。
本子里的文字类似于日记,每一段记录上不但标明了日期,甚至连几点几分都写的清清楚楚。何承礼的字是方方正正的,笔画之间毫不牵连,十分清晰易识。至于其内容,则是记载了何承礼离开青岛之后,每日所经过的地方。李世尧粗粗一翻,发觉这家伙真好比旅行家一般,从北向南一路逃命似的跋涉,末了居然冲出国境,跑去了安南一带;而台湾也不过是他旅途中最短暂的一站而已。旁人旅行,多是为了游山玩水,而他的目的,似乎只为了三个字——“不停留”。
除此之外,本子中还有许多零散的言语,同旅行无关,纯粹只是恶毒的诅咒;那诅咒的对象,当然就是何宝廷了。
李世尧知道这两个人之间有深仇,所以看到了这些恶语,倒没觉着怎样惊讶。读到最后一页,他回想前文,忽然觉着有点不对劲——妈的何承礼恨他也就算了,但至于天天都要把他拎出来骂上一顿么?况且以何承礼那个走法,唐僧取经似的,必然风餐露宿十分辛苦,怎么还有闲心翻来覆去的琢磨他?
李世尧把本子扔到茶几上,然后向后仰靠过去,心想家里这个是真死心了,可那个小疯子还没清醒过来呢!
何宝廷将那个满含诅咒和思念的笔记本收了起来,从此不再对人提起这事。李世尧在翌日清晨偷偷派人去了机场码头等地守候,意图找到何承礼下手,然而连找了几日,并不见对方的踪影。这人竟是就此消失了。
何承礼的行踪,一直是个谜;可是他没家没业的,所以尽管失踪,也无人惦念他。
何宝廷在同他见了这一次面后,之后就只当他是死了。这个念头不知为何如此笃定,以至于他最后竟有些迷糊,简直认为自己所想的全是真实——何承礼的的确确是已经死了,只不过死讯不能传到自己这里而已。
哪晓得一年之后,他忽然收到了一个来自印度的邮包。包里面是个笔记本,打开一看,乃是铺天盖地的谩骂,再一瞧封皮角落里,小小的写着“何承礼”三个字。气的他当场将笔记本从二楼窗户中扔了出去,口中骂道:“这还不如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