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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静漪此刻后悔自己打开了这个文具匣,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
而且,显然这个小巧的黄花梨文具匣勾起了父亲的什么记忆。他瞅着文具匣,沉默了。
静漪想上前去把文具匣收起来,程世运摆手制止她。
他打开文具匣,半晌无言。
静漪默默的将东西收拾好,挽起包袱来,说:“父亲,我得回医院去。太晚了病房就落锁了。”
程世运点了点头,说:“去吧。”
静漪走了两步,回头看,父亲还是那么坐着,目光并没有离开那张陈旧的婚书。
“时候不早了。让之忓送你去。”程世运见静漪还没走,就说。静漪一对剪水双瞳,极似宛帔,就这样望着他。也似宛帔,虽时常不语不言,却像是有千语万言。只是此时静漪的眼神温柔中几分冷冽。
“有四宝呢,父亲。我走了。”静漪说。她低了头,双膝一屈。
程世运说:“去西北,就让之忓带人护送你吧。”
静漪没有想到父亲会在这个时候跟她交待这么一件事,就像被绊住了脚,她又站下,忍了忍,到底没忍住,问:“父亲,这是让之忓护送我,还是让之忓看着我?您就这么不放心?”
“有个自己人在身边,凡事方便一些。”程世运说。
静漪默然地立了好久。
母亲不在,这屋子是冷的。此时隔了厚厚的地毯,下面的青砖似是冰的,冰冷的寒意贴着她的脚底渐渐往上爬。
她说:“父亲,有件事,静漪放在心里很久了,想问问父亲。”
第八章 如玉如晶的雪的雪 (四)
“有什么话,尽管说。”程世运说。
他直视着女儿的眼。
“他的死,到底跟父亲有没有关系?”静漪问。
程世运看到静漪手里的包袱,在抖动。
“没有。”他回答。
静漪盯了父亲胸前那串翡翠链子,纹丝不动地又有好久,才说:“那我信您。但是,”她停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光移到父亲脸上,望着他那神色镇定如常的眼睛,“父亲,我姓程,但愿我这一生,都不会有那么一天会以此为耻。我走了,父亲。”
程世运看着女儿毅然决然地离去,他将手中的婚书放下。
“之忓。”他叫道。
之忓进来。
“你这些日子也收拾一下,随静漪去兰州。”程世运踱着步子。
脚下的厚地毯踏上去柔软甚至有些黏腻,让他脚步显得迟疑。
“是。”之忓回答。没有任何疑问,也没有丝毫的犹豫。
程世运看着这间卧房墙壁上的画,是宛帔笔下的山水。山水间的悠远淡然气息,正像她那清心寡欲的心境——也许正是不俗的宛帔,才养的出静漪这样的女儿…他不知不觉站在那里看了很久。
“看着她,别让她出事。”程世运说。
“是。”之忓的回答,仍然只有一个字。

静漪一路跑着出了家门。直到进了医院大门,上楼去到宛帔的病房门外,跟在她身后的图虎翼和四宝都没见她慢下来半分。
当她跑到病房门口,本应推门而入的她,却握着门柄停下了。
静漪抹了下脸,没有汗,脸上火辣辣的,每一条毛细血管里的血液都是充足的,似乎下一刻就会喷出来似的热。就像她心里满是肆虐的火苗,恨不得找个地方让这些火苗好好儿的烧一把。
隔着门里面有动静。
路上甚至想好了见到母亲就来哭一场…满鼻腔的药水味却提醒着她这是哪里。
她最终缓慢地推开了病房门。
病房里只有床头亮着一盏灯,乔妈和翠喜分别守在一边,宛帔是睡着了。
静漪将带来的包袱放下来,弯身看看宛帔安详的睡容。
心里肆虐的火苗像是被这安详收服了,她几乎是滑坐在床沿上,轻而又轻地坐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换了个位置。
乔妈让她去休息,她也就顺从的到小床上去躺下了。
听着外面的风声,她辗转反侧。
乔妈拍着她的背,说:“小姐,睡不着就数星星吧。”
她翻身看着乔妈那白嫩的有着细细皱纹的脸,抓着她的耳垂。
乔妈愣了愣,微笑道:“哟,可是多少年没这么着了。小时候睡不着,就爱抓着我的耳垂儿,一会儿就睡着了。”
今天这一招儿不管用。
静漪偎在乔妈身旁。胖胖的乔妈往日总给她安宁舒适之感。水汀里走着水,气泡咕咕有声响,让人听了心烦…静漪望着安详地卧于病床上的宛帔。
这些日子来,她往往看着母亲,心就会不自觉的绞痛起来。
“乔妈,在你看来,我是不是也太不懂事了?”静漪低声问。
乔妈怔了怔。
她是静漪的乳母,太太常说她看着静漪比她自己还重。她自然知道静漪从晚上回来病房里神色就不对。仔细想想,静漪这阵子都不太对劲儿。她这么一想,就觉得静漪绝不止是因为太太生病的缘故,心烦意乱…她将静漪的手拉过来,轻轻地揉着。
“小姐是有什么心事吗?”她问。
“若是当初…能和他一起死了,大概…”
“小姐你这是说什么?”乔妈压低声音。静漪的话让她心惊肉跳。
“乔妈,你放心。”静漪说着,竟笑了笑。
乔妈看她笑的古怪,忙抓着静漪的手,说:“小姐别胡思乱想…有什么话,跟乔妈说说,哪怕什么也帮不上,你心里舒坦些也好…小姐,凌丫头出嫁前也是百般千般的害怕,还大大的生了一场病,到头来嫁过去,又是百般千般的好了。小姐,千万想开些…”
“乔妈,你拿这些话劝我也劝了不止百回千回了。”静漪笑着,把手从乔妈的手里抽出来,说:“我看着我娘。”
乔妈叹口气,说:“小姐你明白就好。”
静漪点点头,不明白又能怎样呢?
她听着乔妈絮絮地又说着什么,大抵是还是劝她的话…她其实不用谁来劝她的。
再过不去的坎儿,也会过去。
都得她自个儿抬脚。
天都快亮了,她还没有睡着,乔妈却睡沉了。
静漪扶着乔妈躺下来,自己坐在母亲床边的椅子上…
走廊上响起脚步声的时候,静漪睁开了眼。
她先看了看母亲,见她安然,松了口气。拿了面盆出去净面,看到门边一左一右,四宝躺在长椅上鼾声如雷,图虎翼抱着手臂,站姿如松柏——看到她,图虎翼站好了。
静漪心里顿时有些歉然,悄声道:“回去休息吧,我这里好的很呢。”
“七少会让人来跟我换班的,十小姐别担心。”图虎翼忙解释。
静漪无奈,端着面盆去洗漱间。
图虎翼目送她进去,远远的站了,并不过来。
静漪对着镜子一看,脸色是白里透青,只一夜,又见了憔悴。唇色淡淡的,比樱花瓣儿的色还要浅。
她用冷水洗过脸,才恢复了些精神。
洗漱间里空荡荡的,玻璃窗有一扇碎了,风吹进来,她后背冷冰冰的。
一个穿白色护士袍的女子走进来,站在她身旁。
静漪以为她要用水,恰好她已经洗漱完毕,便往旁边让了让。护士说了声谢谢。静漪正要离开,那护士轻声问道:“密斯程,我是丁晓玲。您还记得我吗?”
静漪打量她一会儿,确定她就是昨天同顾鹤在一起的那个女学生。
“你是怎么进来的?”静漪问。
丁晓玲一身护士袍,似模似样,不像是装扮的。
“我是这里的住院部护士。昨天我休班,刚刚接班。”丁晓玲回答。她指着自己胸前绣的字,协和医院标志旁边,黑色的名字很醒目。
丁晓玲见静漪只是望着自己,说:“完全是凑巧,今天排班,由我负责护理程太太。不过密斯程若是觉得不便,我可以同护士长说换班。”“那样最好。”静漪对着镜子,打开发辫。“也请您谅解。”
丁晓玲说:“万分理解密斯程的心情。”
“你真的理解倒也好。”静漪并不同她客气。
“护理是我的工作。我会尽职尽责。”丁晓玲自然知道程静漪并不乐于在这里见到她。程静漪的冷言冷语,也在意料之中,她并不介意。她耐心地说:“密斯程,你也是医生,救死扶伤是医生的职责。只是一批药物,能救很多人。府上是豪富之家,令堂生病卧床,这点医药费不在话下,尚且忧心忡忡。以及推人,不知密斯程能否体会这份心情?他们,也首先是人。对人的怜悯,不是从医者最起码的道德吗?”
静漪慢慢的梳着头发。
骨梳顺着发丝滑动,丁晓玲的话字字入耳。
如在往日,要是力所能及,她会不假思索、不计后果地去做。但是今时的她已然不同。
她不动声色地说:“告诉顾鹤,我的条件是:第一,让把他手上的证据副本先给我看过,我再决定是否要帮助你们;第二,事成之后,我保留随时要求送我去苏联的权利;第三,不准你们以任何方式再用同样的理由对我的家人造成困扰。如果答应,我就履行我的承诺——但是记住,决不允许你们的人直接参与这次行动。我有权随机应变,临时改变或者取消行动计划。丁小姐请将我的话原原本本转告顾鹤。”
丁晓玲的手藏在口袋里,这时候静漪都看到她骤然攥紧了拳,像是恨不得振臂一呼似的。
“谢谢你,密斯程。”丁晓玲声音发颤。
静漪已将头发编成一个斜辫,丁晓玲的激动她看在眼中。
“不用谢我。我自保而已。”她说。
“不。他说你善良,没有说错。”丁晓玲低声道。
静漪将辫梢儿拈在指间。
“我是圣约翰护理系毕业的,密斯程。在学校的时候就认得你们了。我曾经参加过密斯程家的花园餐聚。只不过,密斯程是不会记得我的。那时候…你不太会留意到其他人。”丁晓玲拧开水喉。哗哗的水冲刷着她的手,也冲刷着静漪的记忆。
她的确不记得丁晓玲这么一个人了。
她甚至那样的花园餐聚因何、因谁而起,也已经快完全忘记并且打算不再记起,更何况那些无关痛痒的“其他人”…她伸手将水喉关了。
仿佛哗哗的水声一停,有些东西也就停下了。
“用水也要适可而止。”她说。
“明白。”丁晓玲点头。
“记住我的条件。我等你们的答复到明天早上。”静漪将面盆端起来,“我不善良。是你们的威胁起到了作用。我不能让我的过去,影响我和家族的未来。”
静漪走出洗漱间。
对丁晓玲最后说的几句话,几近咬牙切齿。那种被毒蛇咬啮住皮肉的感觉再次抓住了她,只是这次,是她自己亲自放出来的毒蛇。
图虎翼看到她回来,抬脚碰了碰长椅,四宝从长椅上一跃而起,揉着眼睛看清楚静漪走到跟前了,红着脸叫了声“十小姐”。
静漪轻声说:“不妨事。”
四宝挠着头,憨憨的笑着。
“吃过早饭都回去吧,太太在这里养病,人多了她反而不得清静。”静漪说着回了病房。
宛帔也已经醒了,静漪伺候她洗漱。
静漪将母亲的发放下来。
宛帔的头发黑而亮,垂下来,厚厚的丝光缎子似的。
静漪的手骨梳似的拢着她的发。
头顶一丝白发翘了出来,静漪挑起来。
宛帔从镜子里看到,问:“是白头发吗?”
“娘以前是没有白头发的。”静漪说着,就想给拔了。宛帔阻止她。
“有白头发怕什么。”宛帔微笑。
静漪摇头,给母亲把头发挽好,别了一支碧玉簪子。
那根白发藏在发髻里,是不见了。
宛帔见静漪脸上的神色有些怪,笑道:“你以为娘是不会老的吗?你再不听话些,娘的白头发会一丛一丛的生出来的。”
静漪张了张口,握着宛帔肩膀的手,松了一下。
宛帔见她发呆,笑了笑,说:“你这孩子又冒呆气。”
“娘,父亲今天会来看您的。”静漪忽然说。
宛帔怔了怔,轻轻“哦”了一声,苍白的脸上竟慢慢泛起红晕来。被静漪瞅着,她转过脸去,拂了下鬓角。
护士敲门进来派药,又有家仆奉命送来早点,病房里人多了起来。
静漪吩咐秋薇分出一些去给图虎翼他们。不一会儿秋薇回来,却带进来图虎翼要她带进来的东西——陶骧让管家程大安亲自来的,带来了怡园的自制早点——静漪不想陶骧会这么做,趁护士在,她出来,见了程大安,叫声“安叔”。
第八章 如玉如晶的雪 (五)
她听说嫡母是指派他去了怡园的。从前程大安在家里是三管家,平常管不到内宅事务,极少见到。在三位管家中程大安年岁最长、资格最老,尽管始终未受重用,也始终都安之若素、尽职尽责。嫡母和母亲都还是很看重这位老管家的,她就不能不对这看着她长大的老管家多几分尊重。
程大安见了她,忙解释说姑爷一早同陶家二爷乘飞机去南京了,归期未定。留下话说他不在,这边婚礼前的筹备事宜,有些事就来请示十小姐。
静漪答应着说好。
程大安说怡园已经准备就绪,姑爷不在家,请小姐拨冗先去查看一番,有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也好趁这段时间再预备。
静漪点头。程大安已经改口称呼陶骧为姑爷,她听在耳中虽十分的不自在,却也无可奈何。
程大安又将陶骧让她带给静漪的东西奉上,静漪打开来一看,是她的怀表。
她这才发现,随身带着的怀表不见了。
程大安见她没有别的吩咐,就带着人告辞了。
静漪攥着怀表,转眼看到图虎翼还在这里。陶骧外出,还把亲随留下来。她一时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触,看看怀表,搭扣紧了紧——这搭扣已经松了有一段时间了,她只是懒得让人拿去修——她将怀表戴上。
“凯瑟琳,早安。”
她回身,原来是施耐德医生。
她脸上堆起微笑,说:“早,施医生。”
陶骧比预计的时间晚了两天从南京返回北平。
在机场,他恰巧遇到孔家的包机降落。
远遒和无垢没有来得及在北平和他话别,竟在这里相遇,彼此少不了一番亲近交谈。
从远遒口中得知,碧全夫妇已经于前一日抵沪。
远遒和碧全相似,也是立即就要走马上任的人,故此又和他道歉,也许不能回北平给他和静漪道贺。无垢却说她无论如何都会赶回去恭喜他们。
远遒笑着说无垢是要给静漪增加点声势,省的日后静漪受气。
陶骧微笑。
无垢临走前将坤包中的一叠报纸拿出来给他看过,是三天前的《大公报》。报上登了陶程两家联姻的大幅文章。
他已经于两天前看到了这份报纸,除了《大公报》这几家有影响力的报纸,有两家英文报纸也登了同样的文章。于是这两年他在南京,几乎是逢人便要谈到他的婚礼。各人的反应自是不同,他也不去细究那些。接下来的事一桩接一桩要办,哪里有那个空闲理会?
他在返程的飞机上将这几份报纸翻了个遍,唯独没有看关于婚礼的文章。
天气并不很好,飞行途中遇到了好几次强烈气流,颠簸的见惯飞行大场面的马行健都吐了,陶骧仍岿然不动。飞临北平上空,飞机盘旋了两周。刚刚下过大雪,机长再三地与地面联络,确认安全才选择降落。
等飞机降落在北平机场,来接他们的是怡园的司机,开着崭新的罗尔斯罗伊斯轿车。
图虎翼也来了。多日不见他们,图虎翼显得很是兴奋,说:“七少,可见着您啦,这些日子不见想死我了。”
陶骧瞪他一眼。
照例是该骂一句的,这么不像样,真不像他的亲随了。
难道已经给她纵容的不像话了?
“七少,回怡园吗?”图虎翼上车就问。
“废话。”马行健都看出陶骧不痛快了,急忙对虎翼使了个眼色。
图虎翼安静下来。
耳根一清净,陶骧闭目养神。
接近一周的时间,在南京不眠不休的忙碌着,他一直没有好好休息过。
新车的皮革味充斥着鼻腔。
车子想必是新配备的,和怡园一样,都是他的未婚妻程静漪从程家带来的嫁妆。
程世运夫妇待这个庶出的女儿的确不薄…
此时天还阴着,刚刚下过一场大雪,怡园门前的巷子只清理出一条窄窄的通道,仅够轿车行驶通过。
陶骧下车,图虎翼跟在他身后,跟他禀报这几天来的事情——陶骧看上去并没有用心在听,目光从进了门开始,也没有在任何一个位置停留多一秒钟。尽管比他走之前,怡园的布置已经大为不同,完全是一派办喜事的样子了。
管家程大安不在家,听说是去程家回事了。
陶骧没进正院。正院上房已经被布置成新房。家仆看到他往那边看了一眼,忙回话说程管家吩咐了,红绸封门,谁也不准冲撞了喜神。他想起离开前程大安确实也和他说过,成婚之前不能进去看。
喜神…这是什么神?
程大安好像总能找出各种合适的神灵来供着,以备垂询。
他也没有要去看的想法。只是在银装素裹的怡园里一走,他忽然想多逛逛了。
跟着他逛园子,图虎翼也没耽误工夫,趁陶骧这会儿有空,他就一样一样的回。大多数都跟程静漪有关。等陶骧从三进院踏进后花园,他已经把要禀报的事都回禀完毕。
图虎翼觉得自己在寒气中说话说的唇舌都已经冻的麻木了,陶骧却一句回话没有,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在听。他也不敢直接问,只好看了眼马行健。
马行健摇了下头。
图虎翼低声问:“要不要跟七少说…回去歇一歇?”
马行健说:“千万别。”七少爷看上去并不急着休息。
“在南京时出了什么事吗?大帅还好?二爷呢,为什么没一起回来?”图虎翼一肚子问题。怕陶骧听见骂他多话,刻意的和马行健压住脚步走慢些,距离陶骧渐渐远了。
“事情办的很顺利。该见的都见了。大帅只呆了一天,和索长官会晤之后,开过最高军事委员会的会议,名单一确定,没等公布,大帅就返回兰州了。二爷随大帅一同回去的。剩下的事,全是七少斡旋的。”马行健说,脸色很严峻。图虎翼皱着眉。
“程家那位上去了?”图虎翼问。
马行健吐了口气,说:“三少爷嘛,自然的。”
两人沉默了片刻。
冷风吹着,竹叶上积着的清雪都吹下来,纷纷的落在石板小径上。他们跟着陶骧走着,不知不觉就走进了这个小院落里来。
图虎翼忽然拉了马行健一把,指了指地上。
马行健看到地上的脚印,又看看走远了的陶骧,笑了下,摸了摸身上,问:“有烟吗?”
“没有。”图虎翼苦着脸,说:“在医院被十小姐天天念,快要戒掉了。”
马行健笑问:“十小姐能让七少戒了烟吗?”
图虎翼仰着头,看看雪后的晴空,说:“难讲啊。你说,这烟能戒嘛?我昨儿回来,瞅着刚送来的那两箱七少的定制烟,连偷两筒的心都淡了。再这么下去,我怕我连找姑娘的心也没了。”
马行健勾着他的脖子往旁边就一甩,图虎翼哈哈笑着反击,两人歪歪扭扭的,把竹叶上的雪蹭的纷纷落下来…
陶骧走在竹林间窄窄的石板路上,听到后面马图二人的笑声,停了停脚步。再往前,小路延伸到院中水上,弯了两道弯。此时节,水结了厚厚的冰。原先一塘荷花,只剩了被冰冻住的枯叶,冰上的枯叶被寒风一吹,摇摆着,更显得凄冷。他走上岸去,正对着的房舍精美华丽,一块匾额上题着两个字:影荷。荷字是变体,作盛开的荷花状,仿佛一阵风吹过,那荷花就会摇摆起来似的…陶骧颇欣赏了一会儿匾额和对联。住进怡园来,他只在前面那几处活动,几乎从未踏足后院。并不知道怡园的精妙不限于一处两处。
难怪都说程世运养园有独到之处。
只是不知这个小院落是做什么用途的?在他看来,若能于炎炎夏日,读书窗前,可谓幸事…
他看了一会儿,正要走,忽听见房内有声响。
习惯性的,他往廊柱边一跨步,手便立即摸到腰间的枪上。
吱吱呀呀的,窗子开了一扇,是一只白皙纤细的手,燕青色的一截衣袖,滚了猞猁皮的边,开了窗,那双小手还拍了拍,似乎是要拍掉手上沾的灰。
细白的手腕上,镯子随着手腕的抖动而晃着,煞是好看…陶骧的手垂下去。
“谁?”静漪探出身子来,眯着眼睛问道。
陶骧走出去,静漪见从红漆廊柱后闪出一个熟悉的灰色身影,一怔。
“我。”陶骧回答。
第八章 如晶玉如晶的雪 (六)
静漪将窗子关好,过来开了门。
陶骧打量她——燕青色的锦袍外面罩着一件白色的长围兜,长长的发辫图方便而盘在头顶,用一只金钗簪着,钗头的牡丹花蕊颤巍巍的抖着,显然她刚刚走过来甚为急促,且鼻尖上有几颗汗珠,额头上蹭了灰尘——看着样子,她是在收拾屋子。
陶骧看了看这里面的陈设——虽然都蒙上了白布防灰,显然已经多日未用也未经清扫,但是看得出来,这里的陈设多为女儿家的用处设想,想必,这里是她从前的闺房了…陶骧不料自己误打误撞竟来了这儿。
这里的确是静漪从前的住处,她也的确是在收拾屋子。
近半年没有回来了,门锁一落,没有人进来动一下。她这两日过来查看,想起书房里那些没拿走的书,看到书上都蒙了厚厚的尘,心疼不已。
她本不预备请陶骧进书房的,陶骧却也根本没打算征得她的同意,便迈步走进去。
“哎…”静漪叫道。
陶骧听到,回头看她一眼。
静漪住了声。
“七少爷。”脆生生的一声。
陶骧抬头一看,她的贴身丫头小秋薇正站在架子上擦书架,看到他进来,吓了一跳,要抓着书架才没有掉下来。
他摆摆手,秋薇还是从架子上下来,给他行礼。
“这是我的房间。”静漪说。逐客的意思很明白了。
陶骧看看这里,比起怡园的其他地方,这里并不显得豪华和阔大。虽然到处堆着书,还有横七竖八的书箱,但也有着浓浓的书卷气。
静漪忙出去将东边那间房门关上了。
陶骧就知道那是她的闺房了。
她刚刚应该是在这里打开窗子抖灰的——这儿被她翻的乱七八糟的,书架上的书几乎都搬了下来,不是摞在地上,就是摞在书桌上、椅子上,垒的高高的,有些是歪歪斜斜的,一不小心碰到,准是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陶骧回头看看静漪,问:“这个时候怎么顾得上收拾这些?”
静漪不语。
还有两天就要举行婚礼,按说她要忙,也忙的不是整理书房。家里一切都有人操办,她委实想不出自己该准备些什么。嫡母只让她陪着已经出院回到家中静养的母亲;母亲则总催促她来怡园看看。她到底也看不出什么地方不对,走着走着,也只剩下这里,她想进来看看。
“我想带点书走。”静漪说。
陶骧拿起手边的一本书,翻了下,页边密密麻麻的写着的字,应该是读书随笔。
“何不将书单列了,过去让人重新买。”他说。
“那样太浪费。我整理出来。这次带不了就下次。”静漪说。
陶骧看她一眼。
静漪走过来。
秋薇将两张椅子上的书都移开之后就出去了。
“帔姨哪天出院的?”陶骧坐下来,问。
静漪看看他——他今天是戎装。深灰色的呢子大衣有些硬,下摆垂下去,却一点也不显得随意。除了照相那日她见过他着戎装礼服,还是第一次看他这么正式的着装——她低了头,看着他铮亮的靴子尖,说:“好几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