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想到三哥之忱的倡议竟合了那两对新人的心意。无暇表姐是平和低调的女子,金碧全也是同样的性子,他们二位赞成并不奇怪,难得的是素喜奢华排场的无垢表姐和孔远遒也没有表示异议。想来对他们来讲,同心爱的人在一处,已经是福分,形式倒成了最不重要的…
她没有发表意见,九哥还以为她又是似听非听的没往心里去,特地又重复了一遍,还说:“三桩婚事哪一桩单拎出来都够瞧好几天的,连着举办婚礼,恐怕众亲朋好友也都受不住这闹腾。父亲和母亲商议,觉得俭省些也好,又是当事者的意思。索家是不欲在婚事上太过高调,省得落人口实,说大肆铺张浪费,遭参议院弹劾倒是小事,日后很多事情怕不好办。况且金家和孔家不久都要南下的,听说已经让人在南京置办了宅邸…”
九哥边说,边给她削梨。她接过来并不吃,梨汁便沾了一手。九哥拿了湿毛巾给她擦手,说:“你瞧瞧你这份儿邋遢,可让我说你什么好呢?怎么病见了好,人倒像是越来越糊涂了?”
她点点头,喉咙哽了下。
九哥看看她,说:“你这样下去,担心死人了。三哥走了还连着发电报问你,再三的替你在父亲母亲那里说情,你要怎么着,三哥都替你挡了。从三哥成人,你见过母亲对三哥发过火吗?你知道我们为了你,挨了父亲多少训斥嘛?父亲让翠姨闭门思过好些日子,还是帔姨几次求情才松了口。我这可不是招你难受啊。看你好多了,才和你说的。”
她又点头。
想也想的出来。
杜氏母亲那日是守到她醒过来,却险些没掐死她…杜氏母亲的胖手劲儿可真大。也没人拦着她,连姑姑都帮着骂她…就更别说别人了。
她没看当时母亲的脸色是怎样的。
她就想,如果可能,她母亲也会想要痛打她一顿的…
她吸鼻子。
九哥又削了一个梨给她放在床头柜上的水晶盘里,又说:“漪儿,你还好意思说是新时代的女性?既是新女性,总该拿得起、放得下。你是这样的经不得一点事,能怪我们瞒着你吗?人没了,你怎么样也都没法儿挽回的。现如今这好时候,人人都在往前看,生怕错过了机会。你再不肯往前走,至少也得站直了。总躺在这儿,长此以往,身子都锈了,你还能做成什么事呢?”
她就是听着,一言不发。
九哥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最后低声的说:“是天灾,是人祸,就算算到,也不定能避过。仁至义尽了,漪儿,这里面绝没有你的错处。”
九哥沉痛的语气尖利的启开了好久以来她一直封着的记忆似的,就好像她在阴暗的灵堂里,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的那一点缝隙…眼泪不知不觉的就滚滚的往下落。
泪眼中她看着九哥,听到他说哭吧,哭出来会好的话,你就哭吧。
她哭的越来越凶。
她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进医院的,甚至很长一段时间,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进来的,渐渐的能想明白些,却是生怕自己去碰触。再难过,却也没有能够哭出来过。
手上的梨汁沾在脸上,脸上黏糊糊的,又被泪水冲刷了去。
哭到神志不清,惊动了母亲,惊动了护士,也惊动了医生。
医生给她打了镇静剂,让她昏睡了好久。
之后,就没有人再提起那天的事。
过了两天,她听到杜氏母亲同母亲发脾气,说母亲不该纵容她,让她在医院里住的久了,“…我知道你是心疼孩子,我也心疼,可是总这样依着她,会害了她啊!你看看她都成了什么样子?!不行,硬逼着她也得让她早些出院,再住下去成了废人怎么办?”
她们在屏风的那边说,嗓音压的极低,想是以为她睡着了不会听到。
偏偏醒了,偏偏听到。
原来,她都快成了个废人…
她看看这间病房,从起初的空荡荡,到现在,为了她舒适,母亲让人搬来了好多她的东西…母亲这次确实是纵容她的。
她听到母亲说:“已经这样了,再由她几日吧,好歹把这关口熬过去。”
杜氏母亲似是气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叹气道:“这么多女儿里,漪儿是从小最让我省心的一个,哪儿承想到如今,她竟是最让我操心的…”
听到杜氏母亲绕过屏风来,她忙闭上眼睛。
窸窸窣窣的,杜氏母亲想是又换上了织锦缎的裙褂,是了,天冷了呢…杜氏母亲伸手摸她的额头。袖口有一股幽香,是她每日焚香的味道…不知道她每日念佛祈福的时候,是不是也念着,让她早点好起来?
杜氏母亲交待给母亲,轻缓的说道:“陶家二少奶奶想来看看漪儿,说了几次,我都说不方便,等漪儿好一些…难得人家顾着彼此的脸面,不出恶声。终究是他们的好意。依我看,不如让她来看看漪儿吧,就算有什么话说,我们听着就好了…再说外面传的不像话,越不让人来探望,越招人猜测。漪儿终究日后还要见人的,你说呢?”
话是问母亲的,静漪却觉得是在问她。
她闭着眼睛,等着母亲发话。
母亲说:“既是这样,太太您做主吧。”
杜氏母亲随后和母亲商议些事情,无非是三哥的婚礼、还有这里那里的一些琐碎小事。不久,她就先离开了。走之前又抱怨了她母亲几句,说往日里瞅着她对漪儿严厉,其实都是假的,骨子里把漪儿当成小祖宗似的待…杜氏母亲说着反而笑了。是无奈,也是好笑。
听着杜氏母亲走了,她才睁开眼。
母亲回来,看到她醒了,温和的问她要什么不要。
她摇头。
母亲就坐在她床边陪着她。
夜了,母亲也没走,在灯下绣花。
她凑近了看,绣的是个小荷包,很小巧的“老少欢”图案。她问是给谁的,母亲说是给赵家老太太的。她看了好久,想不起上一次看母亲绣花,绣的是什么来了,大约是红彤彤一片的东西,红的刺目…让她眼睛疼。
母亲给她点眼药水,轻手轻脚的,拿她当个小孩子。
眼药水流进眼中,刺激的泪腺分泌了好多液体,滚滚的落下来。
母亲给她擦眼泪,泪越擦越多。
从在医院里醒过来,这是她第二次落泪。泪落下来,心里倒好像舒服了些…握着母亲的手,握了好久。
陶家二少奶奶许雅媚是两日后来看望她的。
第六章 载沉载浮的海(十三)
雅媚不仅带着五岁的女儿瑟瑟,还给她带来了一大捧的玫瑰花。火红的大马士革玫瑰。雅媚说,总觉得来看望她,带什么礼物也不如带花来的好。
雅媚转达陶夫人的问候。不过短短几句话,是长辈对病中晚辈的垂问。
她站起来听了。却觉得仿佛陶夫人就在她面前,面容严肃中,带着一二分的慈祥,更仿佛那细而长的眼,正望着她。她无端的觉得胸闷异常。
雅媚却似不觉她异样,从容的把要说的话都说完了。
她一来就说坐坐就走的,果然只坐了半个钟头。期间还怕她病中应对的辛苦,不让她多说话。她们说不上熟识,本来没有什么话好说,却因为有个活泼的瑟瑟在,多聊了些。瑟瑟很像无忧表姐家的大女儿阿蛮。她在病中,大人们都不让孩子们来看她的,瑟瑟稚嫩和可爱,让她也觉得舒服。
看起来,瑟瑟不像纤瘦高挑的雅媚,胖乎乎的更像陶驷,就连模样也像极了陶驷。
瑟瑟问雅媚,她是不是就是奶奶说的,七叔的新娘子?
她沉默,雅媚却笑着揉着瑟瑟的脸蛋儿,问瑟瑟,如果这就是七叔的新娘子,你高不高兴啊?
瑟瑟想了想,问她母亲,那七叔高不高兴啊?七叔高兴,瑟瑟就高兴。
雅媚却转过脸来对静漪说,我们老七最宠孩子。瑟瑟和大哥家的麒麟儿,见了老七比见了亲爹娘还欢喜呢…雅媚又说了一会儿话,才带瑟瑟走。
走之前再三的说让她只管好好养着。
来年春暖花开,有多少事等着做呢。
雅媚最后说的这句话,她想了好久。
那捧玫瑰花在病房里足足放了一个礼拜,她日日对着,后来花瓣边缘开始干枯,她没说拿去丢了,也没人去碰。还是三表姐带来了捧新的白玫瑰,才换了去。
往后三表姐和二表姐几次来看她,也没主动提她们很快就要举行婚礼的事。
她们给她带最新的书报,有上海来的杂志,讲一些新闻给她听,也有新出的唱片…翻着杂志上的服装样子让她看,决定不了的款式也让她拿主意。
看着表姐们这样忙碌,她会觉得九哥说的对,她们都在勇敢的往前走,只有她。
九哥比她们迈的步子要更大,所以才看不上她这样要把自己埋葬在过去的样子吧?他再忙也每天来看她一眼,虽然时常是坐一坐就走了,赶下一个场子似的。有时候坐在那里话都不说,想事情想的入神。叫他,半天才会应。
母亲说,父亲会满意之慎这么认真做事的。
她也会觉得虽然只有短短两三个月的工夫,九哥成熟稳重了好多…而她,则像是老了好几岁,偶尔从玻璃窗中看到一个憔悴的影子,要认一认,才意识到那是谁。
她就看着大家伙儿忙碌,且他们不管是谁,当着她的面小心翼翼的连婚礼的话题都避开。有一天,她忽然的就开了口,问:“二表姐和三表姐都没有说,想让我做她们的女傧相吗?”
当时屋子里有好几个人,除了杜氏母亲,谁都没有反应过来。
杜氏母亲轻描淡写的说:“怎么会没说过。但是无垢无暇的那些女同学们都很漂亮,怕你去了,年纪又小,又不够美,那多跌份儿?你知道你这些表姐,个个儿的挑剔。连选件旗袍都色色比对,扣绊儿不是她们要的样子,还都打回去重新钉缀呢。”
“母亲,我现在开始吃胖些就好了。”她知道自己的样子确实不能去给三表姐当女傧相。
可是当初无暇表姐就说,漪儿年纪最小,漪儿可以给我们每一个人做女傧相,一定要哦。
总不能,比亲姐妹还要亲的姐妹,一生中最大的事情,她要错过吧…
静漪听到屏风后有脚步响,说话声渐渐的大了些,就动了下手臂。
秋薇先探进头来,看她醒了,小声的说:“小姐,表小姐来看你了。我说你午睡呢,她们就在外面等着。”
静漪才意识到,在外面说话的是她们。自己才刚想到她们,这就来了。她说了句快请她们进来呀,先进来的却是护士,紧随其后的才是无忧三姐妹。
“漪儿,看看谁来看你了。”无暇笑着说。
静漪看着一排三个站在她病床尾的三位表姐,极为相似的容貌和气质,让她们在一起时有种别样的美。无忧手里牵着她的大女儿阿蛮,等护士给静漪派了药,她才让阿蛮过来亲近静漪。
静漪拉着阿蛮的小手,问她话,想起来,又问阿蛮妹妹们怎么样了?
阿蛮仰着小脸儿说:“大妹妹很乖,小妹妹只会三样事,吃奶,睡觉,哭。”
静漪笑了。
阿蛮说:“哦,还会笑的。”
无忧要阿蛮不要吵到小姨,阿蛮很乖的跟在无忧身边,对静漪笑。
静漪看着依偎在无忧身边的阿蛮,想问问无忧和汪南荪的事情到了怎么个地步,当着可爱的阿蛮的面,她却问不出口。还是无忧看出她的心事,摸着阿蛮的头,黯然道:“我们是不会回汪家去了。”
无忧说着,就要落泪。
阿蛮歪着头看看她母亲,伸了小手给无忧擦泪。
无暇轻声说:“登报声明过了。大哥也说了,往后大姐一切有他。”
静漪说:“大表哥真好。”
“上帝保佑,他这么好心,就给他和大嫂一个孩子吧。”无垢笑起来。
无忧也笑了。
静漪细看无忧,较之前的愁苦,如今无忧虽消瘦些,看得出精神是好的。她想着无垢那时还说,无忧也许没有那个勇气,倒没料到,无忧并不缺勇气…她看看无垢。
无垢就问静漪打算什么时候出院,“我看你也好的差不多了,就别老赖在医院里了。往下天越来越冷。”她说着搓搓手。
静漪说:“好啊,家里暖和,我这就回家。”
算一算,很快立冬了。
静漪说了回家,都默默的替她收拾,连秋薇也按捺着激动,体贴的不让她觉得尴尬。护士和医生比自家人就要直爽的多,听说她要出院,纷纷表示祝贺。主治医生汤庆伯还是静漪在医学院的老师,格外的同她熟悉一些,就当面开玩笑说还以为她要在病房里出嫁的。
静漪赧然。
出院那天这一科的医生护士几乎都到齐了,齐齐的来送她。
汤庆伯医生笑着问她是否下学期复学,在学堂里见面,他是不会同她客气的。就算是有过医患关系的交情也不行。
莫毕克医生也特地来送静漪出院,笑着问她能不能以后专门做她的学生?因为她给小珍紧急处理的案例还是很不错的。
汤医生说密斯莫是来和他争学生的。
静漪看着两位先生当着她的面半真半假的互相调侃,明白他们是鼓励她的意思。
她回过头来看看从秋天住到冬天的医院,迎面而来的是没有来苏水味的轻风,空荡荡的心里竟没有什么波澜…
到家之后先要做的事,本应是从上房起的拜见。
杜氏母亲轻描淡写的一句“用过饭回去的时候略站一站也就是了”,便将她和母亲留在上房用餐。
回杏庐去的路上,静漪到三太太和四太太那里略站了站。三太太在忙着让下人收拾之鸾之凤的屋子,见了她一番问候不能说不热情。
“之鸾之凤后日就回来了。一是为了三少爷的婚礼,二是老爷的意思她们俩也该定亲了。但愿我们之鸾之凤也有十小姐你这样好的运气。”三太太送静漪出来的时候说,眉飞色舞的。
走出好远去了,秋薇才沉着脸说:“什么意思嘛。”
“好啦。”静漪让秋薇拿好了三太太给她的东西。两匣苏合香。
到了翠苑,四太太在侍弄猫儿。
树下的猫窝里,都铺了崭新的棉絮。
四太太边和她说着话,边细心的给卧在厚厚的落叶上的猫咪拂去落在头顶的叶子,温和的说十小姐,早些回去歇着吧。
她点头说好。
四太太又说,十小姐,听我一句,人生在世,谁能任性不任命?十小姐命好,因为生在程家;十小姐命不好,也是因为生在程家。是你的命,就逃不过去的。
她看了眼四太太,正巧四太太也在看她,对她微笑。四太太薄薄的嘴唇,猩红色,刀刃刻出的血痕似的…都走出翠苑了,秋薇扶着她,手攥的紧紧的。
她皱着眉说秋薇你抓的我手疼。
秋薇一额头的汗,红着脸嚅嚅地说道:“小姐,我们快走吧,我怕四太太…”
她倒不觉得,轻声说:“怕什么呢。”
“小姐!”翠喜和翡宝一起在前面叫她,“小姐快些回去,有客人来了,专门来见小姐的。现在太太屋里等小姐呢。”
她怔了怔,才刚回家,倒想不到会有什么客人专程来见她。
翡宝给她披上件水貂皮的长坎肩,说:“瞧瞧这坎肩儿都富裕成了什么样儿。”
“是谁来了?”她问。都要走到母亲房门外了,丫头们还不肯告诉她。
第六章 载沉载浮的海(十四)
“进去就知道了啊。”翠喜笑嘻嘻的,打起门帘…
她走进去,屋子里轻语初歇,余音尚存。
见她进屋便起身的一男一女,赫然是戴镇的戴祖光夫妇。
静漪绝没有想到,会在自己家中见到这二位。见母亲笑微微的,方知刚刚在上房母亲要先走,应是得了信儿的。
还是四婶先过来,执了她的手,说:“程姑娘,可见着您了…这一向可还好?”说着话,眼就湿了。
“好的,很好,四婶快坐。”静漪忙请她坐回去,看着戴祖光,叫了声四叔,问过好。
戴祖光夫妇目不转睛的望着她,好一会儿,都不说话。还是宛帔见场面冷下来,同静漪说:“戴先生和太太特地挑了这个日子来的,因听说你今日出院呢。给你带了好些东西…戴先生,戴太太,她一个孩子,真当不得您二位这么着,快都请坐,坐着说话。”
戴祖光微笑。
四婶说:“太太快别这么说,孙儿都满月了,程姑娘身子还未好,这都是因为我们的缘故。想着无论如何都该来看看姑娘。姑娘好些了,我们也安心些。今儿来,给太太、姑娘看看小珍和孙儿的相片。”
“小珍和孩子好吗?”静漪听四婶说到这儿,问道。心知四婶恐怕不是没来过,而是没能见到她。
“都好,都好,劳程姑娘惦记了。”四婶从丈夫手中接过一个用帕子包好的小包,打开是一叠相片,她先呈给宛帔看。
宛帔看了,含笑夸赞,同四婶议论着,又让乔妈把相片给静漪。
乔妈翠喜等人也忍不住上来就着静漪的手看相片里的娃娃——穿的厚厚的绸子棉袄,戴着虎头帽,虽还是瘦弱的小模样,却也眉清目秀——静漪看着,心内感叹,这孩子都满月了。再看看相片里抱着婴儿的小珍,温柔的笑着,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也着实令人心安。
彼此又谈了一些旁的,戴祖光夫妇便告辞。
静漪要送他们出去,他们再三的推辞。
宛帔到底是让乔妈翠喜给他们带上好些东西,自己带着静漪亲自送他们出门。本想让家里的汽车送他们回去,他们却是自己雇了车进城来的。赶车的静漪也认得,是戴老八。见了静漪,戴老八憨厚的只是看着她笑。等戴祖光夫妇上了车,老八才跟静漪说:“程姑娘你心好,姑爷也好。会有好报的。”
静漪愣在那里。
老八说完,鞭子一甩,扬鞭打马,马车摇晃着便离开了程府大门。
四婶还探出身来,挥手。
静漪看了看母亲。
宛帔沉默片刻,才说:“你能脱险,多亏七少爷。”
“不是阿倍和三哥吗?”静漪问。
宛帔这才将前因后果这才跟静漪说了一遍。那日她同杜氏已然从宝爷那得知静漪是随之忱外出,正有些着急。之忱偏偏晚归。当她从之忱口中确定静漪是去了戴镇,惊异之余,其实并不太意外。她已经有几日心神不定,隐隐的觉得静漪是要再闯出些什么祸事来的,果然小丫头秋薇吐露实情。杜氏气的发狠骂之忱,担心静漪。之忱却说,戴家不敢也不会对静漪怎样的。杜氏瞪着之忱说:刚愎自用,若我们要以为谁家姑娘害了你,难不成还会笑脸相迎不成。杜氏要亲自带人去戴镇把静漪接回来,之忱拦着。杜氏便逼着马上之忱去接人。
“…之忱还没出门,阿倍打回电话来,说他半道儿被你支回来了。之忱要阿倍带人返回戴镇,才知道他们通知了陶家。七少爷正好在家,是他把你送进医院的…七少爷隔天专程去戴镇谢过戴先生和太太。戴先生是传教士,同美国来的传教士办的教堂就在戴镇外的破屋子里传教。七少爷说戴镇该有个医务所的。戴先生前儿进城来,也是专程跟七少爷道谢的。多亏七少爷资助,教堂也挪了地儿,大夫也有了。七少爷又另捐了笔钱给教堂。说是做善事也得有米下锅才好。”
宛帔语气和缓的跟静漪说着,静漪听着,并没有发表看法。
宛帔看静漪将坎肩拢紧些,似是冷,说:“戴先生并没能见到七少爷。听二少奶奶说,七少爷从戴镇回来的当日,被召回兰州了。”
静漪低了头。
她从报纸上也看到了。西北军情有变。陶家虽雄踞西北多年,但与欲取而代之的马家多年来始终冲突不断。陶系只要稍稍松懈半点,马家就会趁虚而入。前番陶盛川出甘宁,进北平,活跃在甘新交界的马家军伺机出动。就在陶盛川回兰州的途中,还遭到伏击。战事频仍,陶驷又让段系的事情绊住脚,陶骧被陶盛川召回就在情理之中。
报上还引用当地官报的说辞,即西北“匪患”在近期有抬头之势。但据说匪患在陶系将马家军击溃逼其退守之后,也已获平定。官报夸赞陶系指挥官用游击战术对付游击战术,是轻车快马式样灵活多变的作战风格,与以往陶系惯用的重兵压上、高打猛冲相较,气象一新。只是连篇的报道中,陶骧的名字并没有出现在任何官方报纸的报道里,不知道是否刻意为之…陶家此次也只是暂时无虞而已。宿敌未除,匪患又生,只要陶家一日想着独霸西北,就一日不得安宁。
她读报时似是字字句句的断开来读的,之后几乎毫无印象,不想此时却串连起来,很清晰的呈现在脑海中。
“老爷去了趟绥远,之后往兰州去,同陶大帅见了一面。”宛帔见静漪半晌不语,说。
静漪望着母亲裙摆下沿上绣的那朵洁白的莲花。随着母亲步子的缓慢移动,莲花仿佛在水面上轻轻漂浮。
“这么危险的时候,父亲怎么还要去那里?”她盯着那朵莲花。战火中,父亲仍是要往那里去…她想到有几日九哥面色晦暗,心扑通扑通的跳。
宛帔只握着静漪的手,说:“这些事,以后再说吧。”
“好。”静漪答应着。
母女俩回到房中,静漪看到四婶留下来的小珍母子的相片,看了一会儿,方说:“那天,我以为自己是在救四姐。”
宛帔轻声道:“我明白你的心,漪儿。”她陪着静漪又看了好一会儿相片,才说:“收着吧,你也累了,回房歇着吧。”
静漪收好相片,打算回房去歇着。
刚走出去不远,就见外面有人来,是许久不见的章之忓。见了她,之忓问候。她看着之忓被西北的硬风吹的粗糙的皮肤,想问他点儿什么,最终却只点点头走开了。
之忓来杏庐,定是奉了父亲之命。
静漪把相片放在自己的妆台上,看着。
这么说,她也有一个多月没有见到过父亲了…
她环视了下自己的屋子,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坐了好久,她拉开桌案上的抽屉,摸了摸那个暗格。
木头的纹路细腻温暖,暗格里早已是空了的。
立冬这天,程府各处开始张灯结彩,准备庆贺三少爷程之忱的婚礼。
婚礼已经定于十日之后在市政厅举行,同日举行婚礼的还有包括赵家两位小姐同各自未婚夫在内的十几对新人。
程静漪在家中帮助程太太杜氏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杜氏恐怕她刚刚出院,不堪劳累,只将累不着她的小事交给她去做。
这日一早,静漪刚到杜氏房中来,把前一日交由她誊写的细账拿来,预备请杜氏过目。她一进门,就被杜氏吩咐出一趟门。
“让之忓跟着你,去北京饭店,接个人来家里。”杜氏微笑着说。
静漪已经多日未出门,没头没脑的被杜氏派了这桩差事,正要问杜氏这是让她去接谁,在一边的宛帔和三太太几乎是异口同声的说:“还是让九少爷去吧。”
杜氏笑道:“断不能让老九去。且不说老九是绝不肯去的,就是江小姐,若是他去接,恐怕也是不肯来的。”
静漪听到杜氏提到“江小姐”,便明白了是谁,点头道:“那还是我去吧。”
这位江小姐,自然就是之慎的未婚妻,江家的慧安了。江家离京赴沪上定居已有十数年,慧安她还是小时候见过,早已不记得她的长相。这次她来北平,不知是何缘故?
“江老爷来北平,一是因为到京津两地公干,一是因为你三哥的婚礼。偏这两日往天津去了,就把慧安自个儿放在饭店里。若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就不能不接她来家里。你们两个年龄相当,一定聊的来。”杜氏说着,让豆蔻把之忓叫进来。
静漪却说:“母亲,让四宝跟着我出去不好吗?”
第六章 载沉载浮的海 (十五)
她行动必是得有人跟着的,除了秋薇,还有四宝和程倍轮替。三哥回家,程倍自然要听三哥的差遣。平日里看着她的任务,就剩下四宝一个人担着。四宝除了憨厚有余,上下又都知道是跟她一起长大、早被她欺负下了的,外出自然不能派他。权衡之下,竟指了之忓来。她又不出门,之忓就只是听候差遣,但此时她听到让之忓跟着,想都未想便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