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太太低声笑道:“哪儿学的来。模样好在其次,先得有颗七巧玲珑心。再要紧的,娘家还得够数儿…我瞅着弄不好日后陶家是她要当家的。”
“陶家还有谁呢?看七少爷这样儿,定了的。”水家二少奶奶捻了南瓜子,笑微微的,“要说七少奶奶也不易。等闲的女人,供不来七少这尊菩萨。若我们二爷有他十停里那一停的脾气,我得见天儿地回娘家诉苦去。旁的就更不用说了,家里人口这么多,哪一个又是省事的。几十进的院子,哪一进没有点儿鸡毛蒜皮?有点儿风就群魔乱舞,吓死人呢。妲”
“我也听说…”范太太眼睛往左右一溜,低声,“七少爷在外面是有的?还说有儿子的…真不真?您家里同陶家渊源可深。”
水家二少奶奶笑道:“都哪儿听来的…男人嘛,哪个在外头没有点子风流帐?何况七少呢,连我家二爷都说——恨不身为女子,此生得嫁七郎…听听这都什么话?闹起来都不像样的…就是七少奶奶,这人才模样儿的,也保不齐男人心在家里,不偷吃贪嘴,何况他人…不是我说,七少奶奶可也不缺裙下之臣。”
“她们新女性嘛,做派是要比咱们开化。”范太太低笑,“再说生的又招人爱了些…哎哟可不要说,当日被劫到山上去,那还不知道怎么个首尾呢,亏得…”
水家二少奶奶听到这儿,脸便沉了下来,清了清喉咙,正要出声,就看骆家席上骆夫人陶盛春起了身,她看了范太太一眼。两人交谈声音低的很,戏楼里嘈杂,当然旁人是听不清的,可这会儿忽然觉察这是在哪儿,顿时觉得这阔大恢弘的戏楼让人生出些惧怕来,于是不约而同地沉默。
那边静漪起身之后走开些便问秋薇:“姑奶奶找我什么事儿?”
秋薇招手让月儿来,低声道:“姑太太没找您,我是不忍看着您在那儿坐着受罪。那范太太最讨厌,回回见了您都给您添堵…我遇上她来咱们家两回,没一回不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的。得亏这还是在咱们家里,出去还指不定说什么呢。”
静漪看月儿过来,拿了纨扇来,她接了,对秋薇说:“我去姑奶奶那儿坐坐,你带月儿去那边听戏。甭惦着我,我自个儿会找吃的。难得程家班肯来这边,你们又是爱瞧戏的,快去吧。有事我叫你们。”
秋薇见她好好儿的并无不快,果真拉了月儿去和那些姑娘们一处玩儿去了。
静漪看着她们天真烂漫的样子,不由得微笑。她此时站的远些,一席一席的女客们听着戏、说着话,花团锦簇似的…她笑笑。
秋薇体贴。
她倒不是看不开这些。这两年这种场面见的也多了,闲话听的也多了。她有时也难免生出些感慨来——这些太太小姐们聚在一处,还能说些什么呢?做了她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于她来说,既是无奈,想开了,也无关痛痒。
她略一站,也就真往陶因泽她们这一席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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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因润最先看到她,招手让她坐在了自己身边。静漪看她们津津有味地瞧着戏,根本无暇顾及其他,不觉就想笑。她坐在这儿反而更清净,默默地摇着纨扇…其实这戏楼通透,夜晚凉风习习,倒真不觉得热。
戏台上的杨贵妃醉态可鞠,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风情万种,静漪听着贵妃那缓慢悠扬的念白并不觉得什么,倒是高力士细而高的调门,有些刺耳——她拿起小望远镜来看着台上。电灯照耀下的戏台明亮的很,醉酒的贵妃行头亮闪闪耀着人眼都快睁不开了…她将小望远镜移动着,转而看向台下。
陶骧早已安坐在他的位子上,此时正与身旁的蒲老长子蒲和田低声交谈。蒲老则由陶盛川陪同,与费玉明一行坐在一处。隔了两个位子,是陶骏。他身边是本地几位政要。许是戏正至高潮,他们彼此倒没有交谈。
静漪的手指轻揉着望远镜上小小的钮子,陶骧的侧脸便慢慢地移到她眼中来…他的脸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她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乌黑的鬓角中几线银亮。那是银发…她新近发现他剃的溜短的鬓角有银发的。
陶骧就在此时转了下脸。
她手中的纨扇都停止了摇摆。
镜头中陶骧只是轻轻一瞥,不知是否看到她了,但是他眼风是扫了过来的。她看到他脸上温和的表情,也许同蒲和田相谈甚欢,他在微微笑着…她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把望远镜移开。她坐的位置并不占据最好的角度,却能看到楼下大厅的绝大部分。
她慢慢移动着望远镜,逐步扫过客人们。今天都谁来了…她已经颇能认得些人。很容易便可以把楼下的客人与楼上的这些归作一对或者一堆,然后划分派别——她的望远镜再次停下来,定在大厅东边的一张桌子上。
这张桌上只有两人,年长者是法政学堂的霍校长,年轻者则是胡少波。
“静漪?”陶因润转过脸来叫了静漪一声。
静漪没有回应。
陶因清距离静漪近些,见她定定地瞅着楼下,干脆欠身一看,拍了静漪肩膀一下,说:“不看戏,你看什么呢。”
静漪收了望远镜,望了她,问道:“姑奶奶叫我?”
陶因清又扫了楼下一眼,指着三姐说:“三姑奶奶喊你半天了,你只是不应声。”
静漪转向陶因润。见她故意似的对自己瞪着眼睛,忙笑道:“姑奶奶饶命,静漪不敢了!”
陶因润听了她这酷似台上程老板强调的念白,忍俊不禁,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揉着她的脸说:“怎么办,这孩子要拿她怎么办好?竟然连姑奶奶都戏耍起来!”
陶因清哼了一声,说:“能拿她怎么办?真是一块豆腐掉在草木灰里,吹不得拍不得打不得。”她说着,也扫了一眼下面,弯弯的眉一挑,斜了静漪,“才能多会儿没见呢?”
静漪被三姑奶奶揉的脸疼,待她放手,只好笑道:“我不是眼神儿不好么…姑奶奶您就饶我一回吧。”
陶因泽脸都没转,拿着水烟袋的手对着静漪的方向就点了点,说:“小猴儿崽子,你再和这两个一同聒噪,耽误姑奶奶我听程老板的戏,回头我就把你带萝蕤堂陪我睡一个月,让你见不着骧哥儿。”
静漪啊了一声,说:“那可不成!”
陶因润姐妹早就笑的快岔气儿了,陶因泽板着脸,也有些绷不住,只是摆着手,要她们都安静,免得扰了大伙儿看戏。
陶因清又捏了捏静漪的腮。
过了好一会儿,等其他人都依旧专心看戏去了,静漪剥着莲子,一颗颗地放到小碗中——她偶然抬眼看下去,发现胡少波已经不在位子上…她目光转了转,并不见他的人,想来是悄然退场了。
她将剥好的莲子分别放到陶因泽姐妹面前的盘子里,转眼看到陶因润正目不转睛地望了她,她腼腆一笑。
陶因润捻了颗莲子放入口中,拿了帕子给她擦了擦沾在指尖上的嫩绿的汁液,低声问道:“你留心那人做什么?”
第十九章 乍沉乍酣的梦 (十八)
静漪怔了下,只见陶因润的眸子,黑沉沉的幽潭一般深不见底。她心沉了沉,静默不语。
恰在此时这一出《贵妃醉酒》落了幕,戏楼里上上下下都在鼓掌,一时间掌声如潮水般涌来,已经听不清其它。程老板退场又在掌声的催促下重新登场。他穿着贵妃装对了楼上陶老夫人所在的位置连连施礼,陶老夫人向他致意,吩咐打赏——静漪看向被众人簇拥之中宛若太后至尊的老祖母,此时更见她的派头。
陶因润见静漪不着痕迹地避开自己的询问,也不甚追究,只是多看了她一两眼。静漪存了这点心事,心知姑奶奶是极通透的人,既担心她因了自己的不自然留了心,又担心自己刻意表现的从容反而更让她揣摩,未免不就自在些。幸好时候已经不早,陶因泽坐的久了嫌累,她顶爱的戏也不能让她再多做一会儿了,硬是要先回去歇着,陶因润也就只好陪了她一同走。静漪送了她们下去,看她们乘着轿子摇摇摆摆地回萝蕤堂去了…她正要松一口气,珂儿从楼上下来,喊她七少奶奶,说夫人要她快些上来,有客人要告辞了。
静漪忙答应着,就要上楼去,听到一阵笑声,她辨出是公公陶盛川的声音,便一站。果不其然看到公公带着陶骧送客出来,是在本地极有声望的蒲业兴蒲老父子。因陶家同蒲家是通家之好,静漪与蒲老父子也是熟悉的,便站下了。蒲夫人婆媳也由陶夫人伴着从楼上下来,她便打过招呼,往后退了两步禾。
蒲老夫妇站到一处,倒特地望了静漪,着实同陶盛川夫妇夸奖了静漪一番。
静漪从新疆回来,便没有在公开场合露过面,今晚在家里见过这些客人,才真正弄清楚在她看来不过是极其自然的一个选择和行动,有着多么惊世骇俗的影响力。可不止是当时上了报那么简单…她只听他们议论,微笑不语。倒是看到陶骧笑微微地站在父亲身后,看了她。
她忍不住嘟了嘟嘴。
陶骧转开脸,清了清喉咙妲。
“静漪这是不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陶盛川待送了蒲老一家出门,返回时笑道。他满面红光,看看七子陶骧,心情不错。
静漪不言声,陶夫人看了她,笑笑,说:“的确是。”
“父亲,费特使要告辞了呢。”陶骧提醒父亲。
陶盛川抬头一望,费玉明及随从已经出来了。他站下,便听到费玉明远远的就说:“陶夫人,陶翁,陶司令,陶太太,承蒙款待,不胜感激,费某打扰已久,这就告辞了。请代费某向老夫人问安。改日再登门拜访。”
他一一问候,礼节周到。
静漪站在后面,都能感受到他的目光照顾到自己。不禁暗叹此人的确是一流政客,远非舌灿莲花四字可概括也。
陶盛川同费玉明周旋多日,早已经了解他的为人,笑着同他交谈几句,告别之后,着陶骧送他出门。
静漪看了眼陶骧。
两人不过距离数步,陶骧唇角轻轻一动,她都看在眼里。于是陶骧抬脚,她便轻声对陶夫人说了句“母亲,我陪牧之送送费先生”,几步追上去,挽起了陶骧的手臂。
陶骧看了她,也没拒绝她一同出来。只是一路往外走,两人少不得听费玉明啰嗦些。陶骧耐着性子听,静漪看出来,手使劲儿捏着他的胳膊。
好容易来到费玉明专车前,陶骧请费玉明上车。
“明晚为陶司令凯旋特地设宴庆功,还请陶太太务必赏光,一同前来。”费玉明临上车,不忘特地同静漪说道。
静漪微笑点头。
“陶司令,再会。”费玉明上车离去。
陶骧不等车开走,便欲转身,静漪手快,一把拉住他。
车子缓缓驶离。
静漪一转身,便看陶骧看着她,目光中显然有些不满。
静漪便挽了他的手臂,轻声说:“又不是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再不耐烦也要耐烦些,这是在咱们家里呢…你这是怎么了?平常不见你这样沉不住气。”
她说着,看了他,等着他回答。
陶骧却轻轻哼了一声,没有解释缘由。
陆续又有客人结伴离开,静漪便同陶骧在这里送了他们再回去。这颇花了点时间。静漪发觉今晚客人们都颇愿意同她说几句话,可是一贯风度很好的陶骧,今晚却异样的总有些不耐烦…可之前他明明好好儿的呢。她这么想着,可也始终挽着陶骧的手臂,往回走更是挽的紧。
陶骧半晌都没有出声了,静漪看了他,面色有些冷。她摸不准他到底在想什么,只好也不言语了。两人回了戏楼,发现客人已经走了七七八八,留下来的都是至亲好友,连陶老夫人都从楼上挪下来,显然是等着戏曲研习社来演出那《天女散花》。一向不怎么喜欢这些的陶盛川也陪在老母亲身边,一副高兴的样子,这就让陶老夫人更加的喜笑颜开。
他们俩刚站下,静漪放开陶骧。
戏台一侧,琴师们已经落座——操胡琴的正在调着琴弦
,是胡少波。静漪自己都听到咬牙的声响,她还是得花点儿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的…陶老夫人回头招呼他们,她忙微笑回应。
同时回头的陶骏,也对着他们微笑,示意他们过去坐。
静漪望着他,已经抬起的脚又犹豫了。
陶骧看看她,拉了她的手,说:“过去坐。”
静漪只得跟着过去坐下。
隔了陶骧,她听着陶骏在同老祖母说话。谈的是符黎贞如何准备这出戏…她盯着戏台上,一丝不错地盯了“出将”,耳边是细细的、断断续续的丝竹声,琴师还在找着调门。
陶骧看她的手紧握了起来,死攥着仿佛跟谁有了仇似的,不禁倾身靠近她些,说:“明晚的宴席,你就别去了。”
第十九章 乍沉乍酣的梦 (十九)
静漪看向他,问道:“为什么?明晚庆功宴,后日他就走了…”
“他还会回来的。”陶骧轻描淡写地说。
静漪怔了下,轻声问道:“你是说…”
她脸上有些迷惑,看上去迷迷糊糊的。
然后她抬手揉了揉发顶,发间的珍珠晃着,小发卷儿俏皮地翘着禾。
陶骧说:“看我料的对不对。若是料的对了,只怕日后,见面的日子多的很。”
静漪点头,嘱咐他:“那你去了,少喝些酒。费先生是南人秉性,酒倒是有限;可恨的是你西北军的将领,哪有一个不是车载斗量的海量…妲”
陶骧听她温柔地抱怨,看了她,一笑。
静漪这半晌总算在他脸上看到了笑模样,忍不住咕哝一句。
云板敲响,丝竹阵阵,台上帘子一挑,衣着艳丽的仙女款步而出…亮相便是一个碰头彩。
静漪出了神似的看着宛若仙子的符黎贞。
好久,她一动不动。
第二天费玉明设宴,陶骧果然没有携眷前往。
静漪午后睡了个好觉,起来时日已西斜。家中自陶夫人往上都因昨日寿宴辛苦,今日各自休养,她也便缩在房中不出门了。用过晚饭,她在沙发上靠了,因说双腿酸软,月儿便拿了一对美人拳给她敲一敲。
这都是早起陶骧硬是拉着她一同去骑马害的。她已经有日子没骑马了,不像他,每天就是不骑马出行,也要保持运动的。偏偏他又让她试的黑骏马…黑骏马简直没把她给从马背上甩下来!
还是得他出马。
一同在马背上,她还是觉得紧张——万一黑骏马照旧使性子,那可是一摔,就是摔了两个人…他笑。
马场里空旷,都是回声。回声全是他的笑,和得得得马蹄声。
清晨空气里都是青草香,马汗味都没有那么刺鼻…他控马而行。黑骏马驮着他们两个,仍悠闲地仿佛在草原上漫步。她渐渐也出了汗,背紧贴着他的胸膛,透过薄薄的衫子,他身上的汗意也透了过来。
明明黏腻的不得了,可她也没有躲开…于是今早七少爷骑马的时间大大延长,于是她睡了差不多一日,腿上仍酸软的不得了…
“好了,月儿,你也歇会儿吧。”静漪轻声说。
月儿收了美人拳,照秋薇的吩咐,下去端了水果上来。静漪看到那一小筐的新鲜荔枝,坐起来,随手剥着。
剥好了却也不吃,放在一只空水晶碗里。
“小姐,剥了不吃,待会儿该不新鲜了。”秋薇坐在一旁,打着毛活儿,看到了就说。
静漪看了下时间,说:“急什么。”
“小姐,姑爷自己会剥荔枝啦。”秋薇忍着笑说。
静漪瞪了她一眼,继续剥着荔枝,说:“明儿还想再试试荔枝肉丸。”
张妈怕她伤着手,洗了手来替她剥。
“这荔枝便是薄起来稍稍麻烦。七少爷除了荔枝,也就是爱吃点葡萄。”张妈轻声说。
静漪接了张妈剥的果肉,说:“那天还是老太太说起来,说他也爱吃葡萄,小时候逼的家里人想办法,趁着夏天的工夫把葡萄整枝的剪了密封好,到春节时开了封还是新鲜的。除了上供,就给他吃了…我听了就觉得稀奇。”
张妈剥荔枝壳正剥的到半截,听了这话,停了停手,说:“那法子是稀奇…少奶奶不知道吧?老太太说的法子,其实还是七少爷亲娘带过来的。如今都说太太厚道,其实从前二太太更厚道。为人谦和,性子也温柔。和老爷感情可好了…只可惜好人不长命。早早地就撇下少爷走了…若是能看到少爷娶了少奶奶这样的媳妇儿,该有多高兴?”
“张妈,二太太…是什么样的人?”静漪问道。
她只知陶骧是二太太生的,陶夫人胡氏将陶骧抚养成人。这么久了,除了张妈和尔宜,似乎还没什么人当着她的面提到二太太,也就是陶骧的生母。就连陶骧,也不过是说了那么一句罢了…梅沁,这是他母亲的闺名。不知为何,她每每念及这个名字,总忍不住在脑海里用秀丽的比划写出来,仿佛是能看到的美人,又总莫名地让她觉得心酸…她想陶骧大约是对母亲完全没有印象,也因为和嫡母感情甚笃,不忍提及…可这到底有点蹊跷。
她看了张妈。
张妈低了头,也像是不愿意多说。
“张妈?”静漪温柔地叫她,“二太太是七少亲娘呢…我想知道些她的事。”
“少奶奶等等。”张妈擦了手,掀了衣襟,从贴身的一个小荷包里拿出一个小布包。
静漪看她把小布包打开,里面还有一个油纸包,再打开,就是一张小像了。张妈把小像双手递给她,说:“少奶奶看看,这就是二太太。”
静漪双手接过小像来细细端详。她还没有看清楚小像里的人,
就觉得该是个美人。这感觉很微妙,虽然从她进了陶家,几乎没有人同她提起过这个陶盛川的二太太、陶骧的生母…相片被收的很好。平整而洁净。推算起来,这张相片也该有近三十年了,看上去却像是新的。相片里的梅沁,似乎在望着她微笑,面上有股触手可及的温柔可亲…静漪看着,手动都不动一下。的确是个美人。但是和她想象的那种文弱纤细的模样,相去甚远。也许是因为她亡故的过早,她内心里早把她当成柔弱的人。可是看上去,她健康而有活力。陶骧是有几分像她的。从前她只觉得陶骧像极了他父亲,可真的这样看到他亲生母亲的相片,又觉得他更像他这美丽的母亲…只是相片中这位的仿佛与生俱来的温柔和善,他可没有遗传到几分。
她忍不住想笑,又忍不住想对着相片里的人说这句话:陶骧啊,真的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呢,娘…
她心颤了一下。不由得就攥紧了相片子。
她摸着身上带的怀表,打开来,和这相片摆在一处——她的母亲宛帔,差不多的年纪,差不多的装扮…她们一个沉静,一个活泼,都美丽,也都慈眉善目。
“这是少奶奶的…”张妈看到怀表中的人像,轻声问。
“我娘。”静漪回答。
“少奶奶跟太太简直一个模子磕出来的。”张妈叹道。
静漪点头,看着母亲的小像,仿佛母亲在对着她笑。
她合上怀表,说:“不想说就不要说了。以后我总会知道的吧。”
她把梅沁的相片还给张妈。
张妈双手接了,小心翼翼地包好了,说:“二太太的相片子,这家里也不知还有没有了…我偷偷存下这张,留个念想。二太太从进门,就是我伺候的。她的事…”
静漪见张妈依旧将小像贴身放好了,问道:“是不能提的么?”
张妈避而不答。
静漪以为她像之前那样,不会再说梅沁的事,张妈却叹了口气,说:“二太太照这张像的时候,才二十四岁…嫁给老爷已经是第六年。当时她已经怀了七少爷…少奶奶你来看,二太太那时候要胖一些的。她之前连生了三胎,都是落草就夭折了,没活下来一个。她挺开朗的性子,因为这个,笑模样儿都少见了。老爷心疼她,怕她落下病,不让她想,也不让她怀孩子…大夫给她调养,她身子不适合再生养…可她一心想给老爷生个孩子。那几年…老天爷收陶家的孩子,太太、二太太…还有太太屋里那个大丫头沅喜,老爷娶二太太时,太太做主把沅喜给老爷收了房。几年间,竟没有一个孩子是活得过周岁的。好好儿的孩子,活蹦乱跳的,突然就白喉、天花…孩子没了,大人更伤。老太太和太太没少求神拜佛,四处许愿。也觉得蹊跷,可查不出究竟来。”
静漪听着,靠在沙发背上。
她忽的觉得背上发冷。
张妈说话的时候是不看她的,语调低的很。
“那些年,老爷同二太太感情真是好的如胶似漆。知道她最好不生养,老爷都少来她房里了,感情还是不减半分…老爷忙忙,可不亚于现在的七少爷。府里的事儿,都是太太做主。二太太不管事的,她闲了就看看书,养养花…二太太最爱梅花。侍弄的一屋子盆景,都是老梅。她名字里有个梅字么…就是老爷不在家的时候多,在家也不能总陪着她,她也寂寞的。就很想要个孩子。说是想要女儿,女儿贴心…盼着身子好了,能生一个。就是不知怎么,越调养,身子倒越差了。老太太喜欢二太太的,着急的很,老爷太太也着急,看了好多医生,就是看不出什么毛病。日间就是吃药养着,反倒越养越弱似的。”张妈说到这儿,叹了口气。
第十九章 乍沉乍酣的梦 (二十)
坐在角上的秋薇这时候不小心把扇子落在地上,噗的一声细响,却吓了她自己和静漪一大跳。
她们这才发现,屋子里实在是太静了些。
“二太太娘家人呢?”秋薇忍不住问。
张妈停了好久,才说:“二太太父母过世的早,由祖父祖母养大的。祖父同陶家姑老爷的父亲是堂兄弟。二太太是骆家的亲戚。老爷就是在骆家撞见二太太的…二太太说,若不是那一日,她凑巧去了堂哥家中还书,若不是那一日老爷在姑老爷家中多喝了一杯、在书房里歇了个午觉…她是不会遇到老爷的。遇不到老爷,也就没有后来的事了。”
静漪听着禾。
身上暖洋洋的,仿佛能看到那样的场景——午后的书房里,被阳光晒的书香气氤氲着,美丽活泼的少女,轻盈的脚步踏碎了光影,闯进了英俊青年的梦里…她的命运从此就改变了吧。
“可是小康之家,清贫自守,家境虽差些,也不缺她什么,更不图她嫁的好得些什么,祖父母是不同意将她嫁进陶家为妾侍的。那时候——不该我说——老爷和二太太都疯魔了似的,压根儿分不开。老爷年少有为,家门自不用说,难得是痴情,真心相待。骆家老太爷眼看着是拦不住的,无奈之下也就点了头。二老在二太太嫁进陶家的第二年先后辞世。二太太恰好头生子夭折,祖父母过世,那份儿苦真说都不要说的…她半夜里醒过来哭,同我说,彩橘、彩橘,这世上从此就我一个了…老爷心疼她,有空就陪着她,哄她高兴些。她当着老爷是不哭的。知道老爷外面事情多,不忍心让他为了她再添些烦恼。老爷忙起来也是顾不上她的,好多事儿,这府里上下里外的,都得她自个儿担着。她有委屈也不会同老爷说的…二太太吃亏便在这点儿了。老爷待她再好,总是男人,不知道那些…”张妈收了话妲。
她起先还擦着泪,此时已经不流泪了。
“少奶奶想是知道,大宅门里没有新鲜事儿。我就不细说了。”张妈深深地吸了口气,“说后来…后来二太太还是怀了孩子,满心欢喜地等着孩子降生…也有些事情在心上,可是她不太在意了…老爷是真担心她,也真高兴的。不过那时候正打仗,他不能总在家。挂着二太太,三天两头儿让人回来探看、送信。老太太为了让老爷放心,况且太太那时候也怀了孩子,老太太就不用她照顾二太太,让二太太挪到她那里去,她亲自照料。二太太那段时日样子是真好。看相片子,好几年里气色都没那么好过。人也胖了些,只是气弱,瞅着让人心里也不踏实。她有阵子想见老爷,老爷没法儿回来,就总给老爷写信。又怕他分心,也不送出去…她仿佛是有预感自己要不好了,无论如何想见他一面…让人去送信,左等右等老爷都没回来。那会儿看她的样子,倒没人觉得她会怎样,瞧着还挺好,大夫都说没有大碍。可是我怕的厉害,没敢跟老太太说,悄悄让实落的人给老爷捎口信儿去,让他千万回来一趟。老爷回来陪了二太太二十天,耽误多少事儿,都不在乎了…生七少爷时候果然是难产。折腾了好久,还是去了,生下七少爷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