屹湘看了眼医生诊室门上的牌子。一门之隔,她只要推开门就可以。
“郗小姐?”护士在旁边,“安医生在等你了。”
安医生。“青蛙”Dr.Morrison替她联络的在国内的心理医生安宜。美籍华裔。与青蛙师出同门。不管她的履历是如何的辉煌,只凭着她是青蛙信任的人,她的程度必然不低。
邮件和电话的往来是有的,安医生有一把笑起来分不出年纪的嗓音。倒让她格外喜欢气这种不见面的交流方式。
她转眼看看护士和高秘书。这两人都很有耐心的在等着她。
“这就进去。”屹湘说。她说着便敲了门。
诊室门一开,里面在等她的医生看到她,微笑着打招呼,说:“终于见到你了。请坐吧。”
屹湘到柔软的沙发上。她还没有开口,就听医生说:“刚刚跟青蛙通过电话。她这几天联络不到你,你就出现了…我想你一直没有来,应该是状况很好。”
“安医生。”屹湘叫她。
第二十二章 重重初敞的锦帐(十二)
“叫我安宜吧。”安宜医生给她倒了杯清水,走过来的时候,宽大的袖子拢上去,笑着说:“我这里只提供清水。”
“谢谢。”屹湘看着水杯,又看看坐到旁边她自己那张柔软沙发上去的安医生,“您也叫Morrison医生青蛙。”
安医生开朗的笑着,说:“是啊,”她比着自己的眼睛,“她那一对青蛙眼。不要瞪太大哦,眼珠子会不会掉出来——你有没有发现她一着急就会瞪大眼睛?”
屹湘原本拘谨着,被安医生这么一逗,莞尔。
是的,Vincent也这么说。有一次他们开玩笑,她跟Vincent说,Dr.Morrison如果去表演《小蝌蚪找妈妈》里的青蛙妈妈不用化妆呢…Vincent。屹湘忽然想到Vincent,这些日子,关于Vincent,没有人告诉她什么。也许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安医生看着她沉默出神,低头在笔记本子上先写了几笔。屹湘注意到,换了个姿势。安医生瞥见她并拢的膝盖和脚尖,轻声说:“放松点儿。”
屹湘又换了下姿势。被安医生一说,反而坐姿更端正了些。
安医生笔尖溜着自己淡淡的眉毛。
屹湘慢慢的说:“安医生,我已经停药有一段时间了。”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只小药盒来。空空的、半透明的药盒。每一个格子上都有小标签。写的是药物的拉丁名字。非常的长,一团乱糟糟的字母。她已经看习惯了的,也背的很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东西她根本离不了。
因为太痛苦,不想面对可是又忘不掉,青蛙医生说不如试试这样,用药物来帮助你。只是这种药物还在临床试验阶段,不知道你介不介意作为志愿者参与。
介意。尽管比起做试验小白鼠,她没有别的好办法。事实上她的魂灵比阴湿的地道里乱窜的老鼠好不到哪儿去;老鼠也比她的魂灵要自由的多。
治疗了好久不见好转之后,她才开始服用这种药物。
“对你帮助越大的药,让你的依赖就越重。我跟青蛙的意见一致,还是希望你能够摆脱药物。虽然我这里有可替代的,如果你可以,不用到最好。”安医生转着手中的笔杆。轻轻的一点,笔尖戳在本子上。她的目光透过镜片望过来,随意而温和,并没有显出特别留意观察屹湘的意思。
屹湘说:“我想继续停药。”
攥紧了药盒。心也是一紧。
安医生就说:“要睡一觉嘛?你看起来只是休息的不太好。如果想聊天,我陪你聊一会儿。如果不想,就坐着。”
“最不喜欢的就是跟心理医生聊天。”屹湘说。
安医生笑笑。
她刚刚等了她那么久。叩响门板的两下轻响,充分显示了她有多不愿意走进这间房间。
她转了下身子,示意屹湘换个方向坐。
她的诊室对着养和最美的一个角落,又安静。有的病人来了,就只是坐在这里,看两个小时的静物。
她笑问:“聊够了吧?”
“够了。”屹湘斜靠在沙发里。
“任何的外力作用都是有限的,需要你自己的意志力。”安医生轻声说。
屹湘站起来,在屋子里走着。
脚下的地毯很柔软。
她走了一会儿,脱了鞋子。
光着脚,一步一步的踏着。柔软的地毯包裹着她的脚底,温度暖暖的水也似的…
安医生也不管她,低头在笔记本上写着。写了一会儿,听屹湘说:“虽然觉得厌烦,虽然每次见医生都要下很大的决心,总需要意志力控制自己的行为,跟自己分析如果不去会怎么样…还是会按时的见青蛙。多亏了青蛙。不然,我可能早已经倒毙街头了。”
安医生已经是听惯了各种病人离奇的经历的,但对着这般美人,说出这般话来,她还是被触动了。她抬眼,看着用脚趾轻踩地毯、简直要踩出花儿来的屹湘。
“你现在看起来很好。”
“我确实很好。可是,”屹湘脚趾转而狠狠的按着地毯,“可是当我看到他,一瞬间,我知道再好的治疗、再强效的药物、再顽强的意志力,都只是帮我把过去的自己麻痹到将要死、可以死,但是毕竟,没有死。”
“发生了什么事?”安医生温和的问。
“那天,我开车去撞人了。”屹湘闭了下眼。
“结果呢?”安医生头都没有抬。
“没撞死。”屹湘说。她蹲下去。抱着自己的腿,“就那么一瞬,我以为已经化成灰的记忆,活了。”
“怕嘛?”
屹湘用力的抱着自己的腿,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安医生一边做着记录,一边观察她。
这是一个极强的防御性动作。是下意识的想要把自己保护好。但是并不是单纯的害怕,更多的是恨意和愤怒。看了让人生怕的恨意和愤怒。不难想象,郗屹湘开车撞人的场景,是多么的惊人。
“你在这里,很安全。”安医生说。
屹湘的下巴搁在膝盖上。
“恐惧。耻辱。厌恶。”她哆嗦着,“还有…”
“还有什么?”
她将腿抱的更紧,“我不想再吃药。我不想记起来。我更不想,再回到那种暗无天日的状态。”
她盯着前方。眼下的她必须要好好的。更要好好的。
“会好的。只要你有足够的意志力。”安医生说。
屹湘闭上眼睛。
“你有没有对谁完整的叙说过让你恐惧的事情?”
第二十二章 重重初敞的锦帐(十三)
“没有。”屹湘身子抖了一下。
“叙述是你面对和放下的第一步。”
“我知道。”
“想说说吗?”安医生问。
“我想睡一会儿。”屹湘站起来。
“介意不介意我替你按摩一下?”安医生问,指了下旁边的一张按摩床。
屹湘怔了一下。她并没有留意到安医生的诊室设施。
安医生放下笔记本,脱了她宽大的外衣,里面是贴身的柔软棉衫。
屹湘看着安医生柔美而又显得很有力量的手臂,静默的看着。过了一会儿,才缓缓的点了点头。
安医生则让她趴在按摩床上,手很轻的在她肩头按住。只是她一下手,便立刻感受到屹湘身体僵硬了。接着,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身子放柔软了些,但还是僵硬的。
她此时非常抗拒陌生的身体接触。
安医生还是先缓慢而有节奏的试着按压她背部的穴位。
“我有阵子很迷泰式按摩。知道为什么?”她语气里含着笑。
“是不是因为一个传说,用了一种精油按摩胸部,会让胸部再发育?”屹湘话音有些含糊起来。
安医生走到屹湘前面,说:“是啊,就是这个传说。”
“结果呢?”屹湘问。
“结果?你自己看。”安医生扯了下自己的衫子,“还不是飞机场?”
屹湘瞟了一眼安医生的上围,说:“其实,刚刚好。”
“哇,你对一个还在哺乳期的女人说‘刚刚好’?”安医生夸张的问。
屹湘微笑。
安医生的手按在她背部,看上去很轻柔的手,按摩的时候劲儿却不小。
手法很柔巧,力道也刚刚好。
渐渐的让她觉得舒服、放松。到这会儿,身子才完全的贴在了按摩床上。
安医生随便的跟她聊一些话题,听上去似乎是没有什么目的性,有一搭没一搭的,窗子好像是开了一点点,从花园里进来的空气总带着不明的香气。屹湘不知何时便沉沉的睡了过去…
“…喂,喂你来吃一口…”嘻嘻笑着,叫她。
这人真能捣乱,她正忙忙叨叨的把一幅幕府时期贵妇和服图画临摹完毕,只差一两笔了,他偏偏要来捣乱。
其实已经捣乱了好多天了。
真盼着他出门拍摄、描摹古建的时候,她可以在住处画自己的画,只需掐准了点儿给他送点儿吃的、或者等他回来,给他端上来准备好的食物——有的时候他会乖一点,肯老实的坐在一边陪着她;有时候就不会,非要她搭理。就比如眼下,他拿了一柄银匙舀着一桶刚开了封的奶粉,非要她也尝一口。
干奶粉很好吃嘛?
瞪他也不管用。自己吃的不亦乐乎,还开始胡说八道:“以后就给咱家孩子吃这个牌子的奶粉吧。我吃着不过敏,他吃着肯定没事儿。”
她好笑,看着他一本正经的,忽然玩儿心大气,装作要来一口的样子,待他将银匙凑近了,她一口气吹过去,顿时他脸上挂了白霜。
被他追的满屋子跑。
屋子里的东西乱七八糟的落了下来,六席大的空间里,榻榻米上简直没有一块空地。
被他抓到摁住,咬牙切齿的说要惩罚她,忽然听到隔壁的动静,两人都屏住呼吸。所有的动作都顿住了,只剩下听觉高度灵敏。
和室墙壁薄薄的,住了几个月,隔壁那对夫妇的动静时常传过来,他们虽然听不太懂日语,但他们何时为调笑、何时为拌嘴,总是能分辨出来的。有时候是在激烈的对打,打的厉害了,都会让他们误以为是地震。当然还有,别的能制造出如此震动和声响的事情,虽然觉得尴尬,总要极力的回避了去…他有时候听着隔壁夫妇俩的吵闹会出一会儿神,那颇为强悍的妻子屡屡占上风,他就问湘湘,以后我就是那个挨打的老公吧?她就立刻拿起画笔真的打他。
“墙又动了…”他俯身在她耳边笑着说,低低的。
这一次不但墙壁震动,好像榻榻米也在震动。
屹湘起初以为他在动坏心眼儿,就扭着想要躲开,却被他拉住。四周围震的也太不寻常,两人对视着,忽然间一起叫道:“地震!”
他抓着她的手臂就往外冲。着急起来,一出门竟将她勒起来扛在肩上,三步两步的往下跳。那楼梯其实逼仄,他不知道怎么计算的,竟以最快的速度通过了楼梯间和通道,跑到院子里去。
地震并不严重。他们俩跑到院子里不一会儿,便停止了。
隔壁夫妇和房东一家陆续跑出来,他们俩看到,憋不住的笑起来。房东他们是见惯了这阵势的,小小级别的地震自然不在话下,都镇静如常,只有他俩不停的笑,倒让他们觉得奇怪…
回到房里她动手收拾东西,他说饿了。跟她在一起,他完全是个饿了的时候就只会等着的家伙。
她放下手里的活儿,去做晚饭。忙着洗菜叶的时候,他从背后抱住她,在她腮上轻轻的亲着,他说:“刚刚真有种生死与共的感觉。”
她不说话,只是侧了脸,亲他一下。
微凉的唇轻轻一碰他的下巴,说:“别捣乱…给你做吃的呢…”
他不满足,索吻。
更深更密的亲吻。似乎是有种劫后余生的恐惧和庆幸,吻的痴迷而又坚决。
“湘湘,我死的时候,你会在我身边吧?”他紧紧的抱着她。
青菜叶子落在水中,她沾满了水珠的手抬起来摸了摸他的脸…
京都的夜晚是安静的。
他们在这样安静的夜晚,头对头在灯下忙着各自的功课。她偶尔会起身看看他画的图。他的图跟他的人不太一样,粗粝少些,建筑的线条即便是粗犷的画法,但是细节上还是很清楚。而且总有些笔记。是他自己的符号。她看不懂,但也觉得每一个符号都是他的,组合起来看,和谐美好。
小桌下他的腿贴着她的,这个时节熏笼是早就撤了的,他的腿却总是热乎乎的,让她觉得暖和…
春夜里,野猫出入院落,有此起彼伏的叫声,叫声让人有些难耐的躁动。
不日又将分别,对他们来说,正是春宵苦短。
他在她身边沉沉睡去,她撑着手臂看他的脸,月色下他的脸白皙俊美,有些透明的清灵之感,几乎让她不忍触摸。他的呼吸似乎混着一点莫名的味道,该是窗外即将盛开的樱树的气息吧…
她默默的看着、看着…云浮动,遮了月,他俊美的脸云影罩住,暗下来。
她想拂开那阴影,手伸出去,却只让那阴影更重了。
心里便有些急,近些、更近些,伸手去摸他的脸,脸是冷的。
“董亚宁!”她慌乱。
第二十二章 重重初敞的锦帐(十四)
刚刚还是热乎乎的人呢。
她捧住他的脸,他没反应。
云影散开,散开了,她再靠近他些想看清楚,却不想他冰冷的脸上,一片血污,她骇然的擦着他脸上的血,那血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擦去了,又冒出来,越来越多,他的脸被血污糊住了…
“董亚宁!”她惊骇大叫。
不是,这不是董亚宁,不是他。一定不是他。
她手上沾了血,喉咙发紧,一种胸闷想吐的感觉涌上来。头脑中还剩下一点想法,就是这冰冷的被血污浸着的面孔一定不是董亚宁。
“你是谁?你是谁?你不是亚宁…”她胡乱的撕扯着什么,扯不开扯不净。随着那团血污在眼前扭曲、扩大,血腥味越来越重。正在她要起身逃开的时候,满脸血污的人忽然间起来,对准了她的脸;同样沾着血的手禁锢住了她…
“啊!”屹湘狂乱的叫起来,“救命!救命…放开我…”
她的手臂在身前乱舞着,喉音因为喊的用力而变的沙哑难听,且渐渐的在发狂一般的叫喊中,似是耗尽了精力,慢慢的弱下去、慢下去…
“放…亚宁…”这最后的几个字,渐渐吞进了她的喉咙里。
安医生坐在一边,她的手被屹湘抓住,掐的已经快脱皮了。她忍住不发声。
屹湘猛然间睁开了眼睛,翻身坐起来,两条腿悬空,一时没有下地。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汗水顺着鬓角留下来,她惨白的脸上,一对大眼空洞洞的。嘴唇灰白,不住的颤着。
心要从喉咙里钻出来、落在地上了。
她猛按着胸口,电一般的目光朝着安宜射过来。鼻端有血腥味,可屋子里飘着淡淡的香气,让人神智松懈…
“你看到什么了?”安医生问。一点也不怕屹湘这凶狠的注视。
屹湘哆嗦着唇。
那布满血污的人脸在她面前晃着,晃着…她崩溃一般的痛哭起来。
安医生任她哭,并不劝慰。
“不是他…不是他…我错了…”她哭。
哭的身子都软了。
没有办法改正的错误。
她只是做错了一点点,只有一点点,就葬送了几乎所有。
她所拥有的本来就不多,真经不得葬送。
可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拥有的时候总觉得还有时间、还有机会。却不知道有一张密密的网始终在编织,她早已被隔在网的这一边,唯一的缺口是他对她的信任和深爱,只有这个缺口可以让她撕开整张网、或者弃那张网于不顾。但她一时的轻率,踏错一步。这张网似乎就在等待这样一个机会,将她与他完全的隔了开。
如果有什么是她必须恨的,她最恨的首先是自己。
她本该做的更好。
但是错了便是错了…
安医生终于在她的哭声渐渐弱下去之后,走过来坐到她身边,将热毛巾和温水一一的递上。
她轻声的问:“你可以吗?”
她的声音配合着此时的环境的气氛,似乎有种蛊惑的力量,鼓励着屹湘,鼓励着她开口说点儿什么。
只不过好久之后,屹湘才开了口。
“…我只是气愤。万里迢迢回来,落地就去找他…可是他…他竟然跟我最好的朋友在一起!我不知道那种情况…什么解释有用,什么解释,能让我在那个时候接受?我那是为了什么才回来的…因为我爱他,我舍不得离开他…想告诉他,在过去的那段时间,每天都在想他——我没错是再任性不过。可那是他允许的。我为什么那样,他清楚。我说过,一定要成功。我的人生就是一个恶俗的故事。我得站在最高最亮的地方,有一天我的父母会为我骄傲,有一天将我抛弃的人会后悔。他说你怎么这么傻?他说你只是被抛弃了那一次,如果不是那一次抛弃,我们该绕多远的路,才能相遇,你想过么?他都知道的…我一路钻营,顺风顺水,参赛获奖,供职名企,小有名气。是业界看好的新晋设计师,如果我想,我三两年内会再上几个台阶,或许会成为大牌的首席,前途光明…他就在那个时候开始时常提点我,问能不能别再这么执着了,湘湘?你停一下好不好?今天我已经完全能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当时年纪小,并不懂。我以为爱情是消耗品,但生产商只要肯供给是不会断货的;可是不,爱是奢侈品,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也不是拥有之后就是永久…我犯的错误太多,这只是其中之一。当我想要留心呵护的时候,很多事情已经起了变化。”
“我们长久的相隔两地,我知道我爱他、也知道他爱我,可我的几乎所有时间都花在了自己的事情上,忽略了他太多。那时候…其实比起他来,我的成功,大约只能算是小打小闹。当我不停的看到他的项目、回到北京也很难见到他,他却总是想办法调整日程迁就我,我才知道我在英国的时候,他不定时的飞过去守着我空荡荡的公寓,对他对我来说,是多么奢侈。”
“我会觉得感动,也会茫然。都是忙碌不堪,见面除了亲密行为,就是我说他听、他说我听…吵架和伤害,是家常便饭。彼此间都觉得累…还是会想,见了面还要狠狠的伤害,好像伤害他才能证明这份感情还在。渐渐的我就害怕。不知道自己还能把握多久这段感情、还有他的人。他还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少年,在我悲伤的时候肯用自己的一切来安慰我、在有危险的时候肯带着我一起逃生?我不知道。”
第二十二章 重重初敞的锦帐(十五)
“我看出他也疲惫。离开霍克斯海德,我隐约觉得那可能是,终点。但是不愿意面对。真不愿意面对…逃避到无休止忙碌的工作中去是最简单而富有成效的方式。我不找他,他也不找我…忙是忙起来了,却忽然觉得没有意思…有一天我觉得累的很,提早下班回到公寓,听到他的电话留言。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他那边环境含混而嘈杂的,大约是他在外面喝酒的时候打来的。以前这种电话常有,他不管什么时候想起来,就会打电话过来。那个电话里,倒是干脆。他要我马上回去,结婚。他说湘湘,这不是我第一次求婚…电话被一阵女孩子的笑声打断了。那笑声其实有些熟悉,只是我累极了,一时没有想到是谁。如果我能早些想到,是不是事情就会不太一样?我不清楚。但听到那样的电话,真让我百感交集。说难过也难过,说失望也失望,说感动,还是感动的…我知道他的环境不单纯。很多的怀疑和猜忌,是我们俩吵架的原因。我时常也安慰自己,也许是我敏感多疑了;自己性格里的缺点总是知道的,也因为这个,每每吵架、说过很多伤害他的话之后,就会后悔不已…可很多的事情,他该跟我说,但他不说。虽然我不知究竟,大约也猜得到。可是靠猜的…靠猜的事情,永远只会往最差里去想。一个疙瘩不解开,再来一个,结果是越结越大。唯一的信心是…信他还爱我;而且他爱我,比我爱他,也许更要多一点…就是这一点,仅仅这一点。再多的传言,也可以当耳边风。他是个很好的男人,爱上他不是难事。重要的是他心里爱的是谁?”
“我坐在沙发上想打电话回去,算算时间是北京的深夜,犹豫着犹豫着,就抱着电话睡着了。那些天总觉得累和困。我以为是心里累,才觉得工作格外的辛苦…可是不是的。我怀孕了。”
安宜医生将一条披肩取过来披在屹湘身上。屹湘不住的发抖,冷汗直冒。安医生并不打扰她,由着她坐在地毯上,而她就坐在她身边,随时准备用自己的身体做她的一靠。
“对着医生一再的问,是不是真的、这是真的吗?不相信。把医生问烦了,才停止。坐在诊所外的台阶上,好久没有站起来。我一直很小心。除了…我们第一晚。不懂也不会。那之后,很久没有…后来是渐渐的大了,他开始想办法要拖我回北京、结婚,就威胁我说要使阴招儿。我就吃药。他又怕我吃药有副作用,就妥协了。后来他也很守规矩,并不勉强。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也许是百分之几的意外几率?总之,就那样了。我没想过有孩子会怎么样。真的来了,是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以前也会说,湘湘我们生一个宝宝吧…那么遥远,遥不可及的。可当这,就像是天边的星星,猛的一下子触手可及,那感觉难描难画。只觉得从此以后,有个小东西,跟我血脉相连…而且,也跟他血脉相连…这是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了吧?”
“打电话给他,不是不通,就是秘书接。头脑一热,没有多想,只是知道必须最快的见到他。见到他,跟他说,他会是什么样的反应?老实说我觉得不安。竟然是不安。但…我都这么高兴,在我说了无数次,不结婚不生孩子,只要成功,都还觉得兴奋。他这个曾经连孩子的名字都自娱自乐嘟嘟哝哝起了无数个的人呢?我决定既然电话打不通,那不如暂时不说。反正我回到北京,立刻就会见到他的。我花了几天把手上的工作处理清楚…后来我不断的想,如果不花那几天时间,也许状况也不是后来那样。”
“该来的,全都没有躲过去。我不单单是震惊于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而且跟他在一起的是我、也是他最好的朋友之一。我看得出来他确实是喝醉了,但粟菁菁是清醒的。还是愤怒至极。离开后恶心反胃的,蹲在路边吐。吐都吐不干净那种恶心的感觉,只觉得是被双重的背叛了。回家之后,跟父母亲也起了冲突…我的保姆阿姨最先看出我不对劲儿,悄悄的问我。我没瞒她,她着急的什么似的。让她先替我保密。也不想见他,不接他电话。可阿姨放他进门,让他来跟我解释。悄悄的和我说,湘湘你别意气用事,你想想,如果孩子都有了,你难道真的去做手术?大小是条性命…亚宁要是没做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儿,你就软和一点吧。可我不能原谅他。起码当时,心里过不去、嘴上更过不去。总觉得委屈、难过、恶心,连一枪崩了他的心都有,让我怎么跟他说,说董亚宁我怀了你的孩子?”她闭上眼睛。
死也说不出口,在那么愤怒的情况下。
满肚子怨气不能发泄,将他赶走了还是不行。
报复他的心思不是没有过,真觉得必须做点儿什么才解气。伤害自己、伤害他…
屹湘打了个寒战。
“可是没想过要伤害孩子。我坏,但没想过要伤害孩子…在家里,气氛也不好,沉闷压抑的让人发昏。父母亲都执意让我快些离开北京回英国去。偏巧外公又住院了,更添些烦心事。那天是去了酒吧。只图散散心。不想遇到他,去的是他最不喜欢的一间。只想换个环境,再在家里憋着我会发疯的。到了那儿,满眼都是陌生人,我坐在吧台中央的位置,喝着清水。谁过来搭讪都不理,酒保问多少回要什么酒都不应…酒吧里的音乐突然换成了摇滚版的《苏三起解》,听着听着,我突然间开始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