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沉默。
看上去,他静默的背影,磐石般的稳妥。可也有淡淡的忧伤,在这样的夜晚。
“屹湘。”他拿着电话。
“…”她没出声。
“你很不好,我知道。”
心像是被什么重重的捶了一下,屹湘挂了电话。而她还没有来得及走开,他便回了身。大手拍在铁门上,楼道里的灯一亮,尚站在原地的她,顿时无所遁形。
叶崇磬其实看不到全部的郗屹湘。只看到她垂在体侧的手、手中的电话、窄窄的裙、细细的腿…好看的高跟鞋中那好看的脚…此刻那双脚大约是想要逃跑的,不知为何竟没有跑掉。于是他也知道,她正在看着他。他仍然对着话筒,却抬高音量,让她能听到,说:“你也很会伪装。”
她定定的看着他。
颌骨处咬合的用力,耳中有声响。
“却还是骗不了人。”
灯熄了。叶崇磬再次重重的拍了一下铁门。
屹湘仍没有动。
她静默的看着这个男人。
整栋楼里没有一点声音。
“什么人?”突然的,一声呼喝,划破了这份沉寂。急促的脚步声,和胡乱射过来的强光,都朝着大门处来了。
屹湘听出来是小区保安的声音。她顿了一下,急忙下去。
叶崇磬转回身,强光射在他脸上,他避了一下光。习惯性的,手向两边微微一撤。只是瞬间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并不是面对带有枪械的警察。他没有立刻出言解释。
“请出示您的证件。”强光在他周身转着,面前站着的两位制服保安都拿警惕的眼神盯住他。虽然叶崇磬一转身,他们已经认出来他刚刚登记过。其中一位指着他的车子问:“这车是您的吧?”
“是。”叶崇磬说,“我证件在车上。”
此时屹湘拉开铁门出来,她还没开口,两位保安就问:“郗小姐,您没事吧?有没有受到骚扰?”
叶崇磬抿了唇。
“没有。你们误会了。我们…”屹湘抬眼看看叶崇磬。他严肃的很,也恰好低头看她。于是她说:“我们刚刚就是有点儿小争执。抱歉。”
两位保安看看他们,其中一位先笑了,说:“原来是这样。我们俩刚巡逻到这儿,怕有什么事儿,应当问问。”虽然是这么说着,并没有立即离开。
屹湘微笑着看他们,说:“谢谢你们。真没事。”她说着,抬手握住了叶崇磬的衣袖。叶崇磬手抄在裤袋里,闲闲的一站,并不出声。
两位保安再看此时面前这对男女,男的刚正,女的温柔,看上去,除了气氛有些僵硬、确实像是刚刚吵过嘴的模样,倒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他们再看了看叶崇磬,除了有些过于严肃,总是个斯文帅气的男人,确实不像坏人。
“没事就好。不耽误你们。”两位保安中年长的那位先发话。离开前,特意又看了看叶崇磬,像是要把他的模样再印证一下似的。
屹湘见他们走开了一段距离,讷讷的,说:“怎么会…你没生气吧?”她小心的问。
叶崇磬没答话。
她抬眼,见叶崇磬低头看着什么,这才回神,原来她依旧攥着他的衣袖。
她忙松开手。
叶崇磬却比她速度更快的,一下握住了她的手,带着她快走了几步,进了单元门。屹湘想要抽手,他却没有让她得逞,而是一直拉着她的手,一级一级的楼梯走上去,将她送至三楼的住处门前。
他走的并不算快,几乎是就着她的步速。但那种不容拒绝的、有些霸道的力量,在他的步幅中充斥着。
屹湘几乎忘了自己脚踝处的疼,直到站住,她额上已经冒出了汗。
她抽手,有些气急败坏的,说:“我到了!”
叶崇磬却顺势将她搂入了怀中。
屹湘脑中“嗡”的一下,大骇。她随即用力的想要把他推开。
“别动。”叶崇磬只用比她稍稍多一点的力道,就成功的将她稳稳的拥抱在怀里。他缓缓的说着:“他们的怀疑很合理。我对你,的确不怀好意。”
“叶崇磬…”屹湘被他怀里灼热的温度烫到了似的,有些许的头晕目眩。
“我不是一个随便的人。你也不是。而且你更不是,你伪装成的那样。”叶崇磬说着,松开了她。
屹湘倒退了两步,用一种说不出的纷乱眼神,盯着叶崇磬。
“要是…你错了呢?”她问。
“不会错。”叶崇磬说。他看着她,眉睫因为激动和克制,瑟瑟发颤。她其实是这样的不善于掩饰情绪,色厉内荏的时候,连一点点的慌乱恐惧都藏不住。他怎么,会花了这么久才看清楚?
屹湘闭了下眼。
“屹湘,我是不够了解你。但你对我,至少不是无动于衷。这对我来说,够了。”叶崇磬停了一会儿。即便是在壁灯的暖光下,他也看得出来因为他说出这句话,屹湘脸色大变。她说不出话来,哽住了似的。眼睛里那种纷乱,映的他心里反而万籁俱寂。于是他说:“我知道重新开始很难…就当给你自己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段时间考虑——我们,起码现在还是朋友。”
“叶崇磬,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再清楚不过。”叶崇磬对着屹湘,微笑了一下,“现在你上去。睡个好觉。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第十五章 依依沉默的康桥(十四)
叶崇磬没有等屹湘进门,便转身了。
屹湘在他背后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眼神,他都不想再看下去。再面对她,他心只会更沉。
倒车的时候,车灯打在前方。那辆挂着崭新的车牌的车子,静静的守候在楼前。他也没有多看一眼,就驱车离开了…
屹湘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的屋子。
站在门厅里,好久,她既没有换鞋,也没有移动。直到脚踝酸软。她也没有换掉,而是走进了厨房里。
灯是开了,煤气灶上有一只砂锅。
她拧开了煤气,橙色和蓝色混起来的火苗舔着锅底,她手扶着灶台,看着。
也不知看了多久,砂锅里的汤沸了,汩汩的热气冒出来,香味是这么浓。
她取了一只碗,从锅里舀出热汤,喝了一口。
滚烫的汤顺着喉咙下去。从嘴巴里到胃里,一路烫着,烫到发疼…她搁下碗,疼痛催着她的泪腺,却刺激不出一滴眼泪来。
可眼睛这么涩,她多想,来一场雨。
****************
董亚宁坐在枪房里,拿着麂皮擦着他新近的收藏品,一把罕见的史密斯-韦森4505型手枪。转手给他的人明确告诉他:这是一把高仿。虽是按照高仿的名义入手的,价格却是比真品不次。
假的?
他哈了一口气。
那这一屋子、四面墙置顶,没有一样是真的了。
趁着哈出的那一点水雾还附着在枪体上,他擦了两下。
拿远些看看,便把麂皮丢在桌上。
枪上一点尘都没有。银色的枪体上刻着伊斯兰风格的花纹。枪管空白处,Smith&Wesson的标码清晰可见,可因为经过了20年,不知几经转手,磨的标码都浅了许多。木质枪托温润异常。
他端详了好久,拿起枪,脚下一蹬,椅子下的滑轮“嗖嗖”的转着,磕在门上,停下来,他瞄准了对面枪上的靶子。
“啪!”他唇间逸出轻轻的一声。似乎子弹随着一声便射了出去,正中标靶。
手枪收回来,贴在耳边。
凉凉的。
他重复着这个射击的动作,直到手臂酸了。
额头上热气腾腾的,他才站起来,将这把4505放在了枪上它应该在的位置。他瞄了一眼搁置4505的一区,还有一处空白,这一个系列,就只缺一把了。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遇到。
他的手指一一的点过去,点到哪一个,他闭上眼睛,默念一会儿。它们的资料早已深深的印在他脑中,他想调用的时候,能很容易的调出来。偶尔有卡壳的时候…最近好像进来的时间少了,卡壳的时候就多了起来。
他搔了搔头顶。
头发还是极短,又硬,刺猬刺似的钻进指甲缝里去。
他这间枪房是个密闭的私密空间,除了一个特制的通风口,几乎是一点缝隙都没有。消音的设施做的又好。一进来,简直就像钻进了黑洞。在这里,他一坐就能坐很久,却也擦不了几把枪。不过擦枪往往不是他进来这里的目的,就像进去烟窖,有时候并不是为了找好烟抽。想办法消磨一段时间,才是真的。
桌上那只旧旧的小牛皮箱子被他收拾好,放在了下边柜子里。柜中密密麻麻、整整齐齐的码着一些枪盒,有些是空的,有些不是,只是每一个里面都有弹夹和子弹,也有些附着消声器。他随意的抽了一个出来。里面是两个九发子弹的弹夹。沉甸甸的。
他灵巧的手指一磕,一颗黄澄澄的子弹弹了出来…
不记得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枪械产生兴趣的,大约每个男孩子都会对兵器有着莫名的情结。只知道从很早开始,他就对这些东西很熟了。就像爷爷那船舱里的舵、甲板上的绳索、渔网上的浮子…卫士背上背着的枪,看的久了,他很快就能辨别出型号年代来。
不过这个毕竟不是渔网,就像爷爷不会轻易让他自己掌舵,他也不会被允许随意的动枪械。只是能记得有一次,外公兴起,非要去打靶。那时候外婆还在,也有兴致去。二老就带上他一起去了。
他刚刚从爷爷家被接回来,正在家经历着各种各样的不适应。想爷爷想奶奶,偏偏又对着的是极力的想要把他宠爱好了的外婆和外公、在这个已经开始长大的他面前常有不知所措之感想接近关心却有些无从下手的妈妈、调皮捣蛋的霸王似的妹妹、总是对他很严厉的父亲…纷繁复杂的人和事,都让他不适应。他们不是不爱他,只是用的方式都有些生硬,难免越发的让他明白他们的确爱他、却又远远没有办法令他在爷爷奶奶身边那样觉得温馨和舒服。这种不自由,在年幼的他来说,也是朦朦胧胧的感觉的到,尚没有办法排解。越是了解,这是从生活环境到性情整体上的格格不入,而这些才是以后长久的时光里他必须的归属,他就越觉得难过。
那个时候,在外公他们眼里,他应该是个很不好对付的孩子吧。有点儿古怪的、敏感而又暴躁。因为是左撇子,在乡下小镇的小学里,甚至因为被老师强迫矫正着用右手写字而拒绝上学——硬是进了三次小学一年级。其实他没有少念书,也没有少学东西。爷爷将他带在身边,自己会的字都教给他,教给他每一种鱼的名字,怎么念、怎么写…直到今天他仍会念会写很多生僻的鱼字边的字,都是那时候留下来的印记。还有他的三叔。三叔比他大不了很多,作为爷爷奶奶的老生儿子,三叔的聪明超乎想象,又总是有些孩子气,放学回来就跟他这个小侄子玩儿到一起,直到出远门念大学去之前,几乎每天都跟他玩、教他很多东西。爷爷他们从来没有觉得小时候的他是个怪孩子。反而包括街坊四邻在内,觉得他这个从北京放到渔村里养、每年只是定期被接回去“疗养”一段时间的孩子,是不同寻常、非常可爱的。他们给了他太多的纵容,以至于浇灌出了他用一生也用不光的骄傲和不驯…


第十五章 依依沉默的康桥(十五)
而他好像一直对“体制”有种抗拒。从抗拒图矫正他行为的学校开始,到京城这种条框紧密的生活。不知道有多少次试图逃离,有几次还真的让他想出了办法上了火车…结局当然是被带回来。逃不了的是一顿打,若是父亲恰好在家,而外公外婆又恰好不在家。
心里常常因此产生些怨恨。觉得那干净的、会随着季节有不同海味飘在四周的地方才是自己的家,而不是这个有着高高的院墙、说话都不让大声、吃饭快慢都有人提醒、随时要看长辈脸色的地方。虽然他们也非常爱他,只是方式不同。他用了很久才想明白这回事。那已经等到他成了少年——在那之前,他的童年,一半是色彩斑斓的,一半是灰暗阴沉的。尽管红墙和大海相比,其实红色更抢眼。
他不太能理解那些在红墙内长大的孩子们,比如妹妹。他们总是吃着墙外的孩子们还难得一见的外国产高级糖果、出入都是轿车、随时跟大人出国、在专机上钻来钻去、即便见了外国政要也能拽上几句得体的英文…这种日子对他来说一回两回还有新鲜,时间一久便索然无味。远没有他钻沙子掏蛤蜊、下海摸鱼、在沙滩上疯玩暴晒来的痛快。
妹妹芳菲小时候也娇气,曾跟父亲一起回老家去过。伸手探进盆里,被小虾弹一下身子崩到手,都能大哭…真娇气。沙滩上的沙子多干净多细,他后来走遍全世界的沙滩,都觉得没有家乡的沙滩干净细密,妹妹走两步鞋子里进了沙,就撒娇的让父亲背着…娇气。一点儿都不可爱——可他看到父亲毫不犹豫的将妹妹抱起来,还是看的有些发呆。
这是种很奇怪的感觉。
甚至到后来他跟父亲的交流,有一段时间完全是一个会犯错一个动手打。他心里都有些怪异,好像这样的接触,反而令他舒服。仿佛这才是正常的。
爷爷说,也许当初并不应该答应他外公外婆和父母,也不该依着奶奶,将他带在身边养。只是那时候爸爸妈妈工作都很忙,生下来体弱多病的他,也是要靠保姆和更忙的外公外婆帮忙照顾,反而不如跟着爷爷奶奶好。爷爷一时不忍也就答应照顾一段时间。哪儿知道到后来一再的送回北京,却一再的送不下,只好一再的延期…他却觉得好。他始终觉得没有谁的童年比他享受过更多的自由了。
印象里回北京后好久他是外婆亲自照顾的。优雅的大家闺秀般的外婆跟奶奶是完全不同的女性,对他却如出一辙的宠爱。只是宠爱中多一两分理性。比如送他去学字画,就是外婆的主意——当时并不觉得这个枯燥的学习会有什么乐趣产生,直到后来。如果说影响了他一生可能太严重,但至少至今为止的几十年,他受用无穷。更何况…
董亚宁将弹夹放回去。
蹲在地上好像有点儿久,他站起来。
桌子上除了几个小型的枪械模型,还有几个相片架子。他拿了一个过来看。正是年幼的他,站在那时还算年轻的外公外婆身前。
外婆穿的是没有领章的军装。因为那天打靶,她也技痒难耐。还记得她只动了手枪。左手右手都试过了,左手的成绩比右手打的要好。她却不满意,只说自己眼神不好了。转了下脸看着他,温和的说,阿宁,外婆跟你一样是左手将——外婆的手,拉着他的小手,比着。他的手型很像外婆。
就是那天,他耐心而理性的外婆,教给他怎么拿枪。并且握着他的手,打出了第一颗子弹。
后坐力很强,他尚稚嫩的骨骼被震得酥麻,耳朵虽然戴着耳套,但仍觉得这声音是难以抗拒的令人震撼。更神奇的是,就在子弹射穿靶心的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跟握着自己手的这个年老的女子、她身后那严肃的老者他的外公、以及他们代表的另一个家族,产生了共鸣。只是一个很细微的感受,他知道他们血脉相通。当然那时候想不到这么深刻,却大概从那之后,他渐渐并不抗拒他们的给予。接受,然后回馈。是从那时开始的吧…
他看着照片里的外婆。
穿着旧军装的外婆,脸上有种淡雅却又坚毅的表情。家里有很多外婆各个时期的照片。从年轻时候作闺秀打扮的洋装照,到中年时期的列宁装,年老时候仍保持着干净整洁、即便是满头银发,也还是好看的老人——他独独喜欢这一张照片。
他手指擦着镜面。
外婆去世早了些,他没有来得及孝敬她。
也曾经想过,假如那时候,外婆还活着,她会不会帮助他?
外婆是个经历了无数大风大浪的女人,而她的大智慧里,总是有些慈和跟善良的成分的。也许她的考虑中,会少些利益和荣耀,会少些盘桓和算计。就如同外公几起几落她始终不离不弃,也许对于她唯一的外孙,会多一点怜惜…但这也仅仅是一个“假如”。
所有的假如背后,都是一连串的无奈。
他再明白不过。
他转了下身,靠在桌上。
外婆后来也带他再去过靶场,每次使用的也都是老式的手枪。多数时候他在旁边看着,慢慢的才在外婆的鼓励和许可下打枪。外公总会考他各种功课。大概就是那时候同他讲: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他们高中的时候,有军训,也会打靶。给他们用的是旧步枪。枪托简直都能掉渣子似的。他看着没摸过步枪的同学们兴奋极了,觉得很有意思。也有点儿小小的骄傲——虽然,虽然被那个仍然跟他分在一个班里、打靶还在一个组里的邱湘湘斜着眼睛看,很扫兴——但那种感觉还是很好。


第十五章 依依沉默的康桥(十六)
他们那一级的军训是去了野外的一个新兵营。靶场的青草地很杂乱,但天很蓝,也很热。夏末秋初,只有早晚有些凉意,白天还是很热。
可军训足足有十天。
粟菁菁老早就请了病假不来。他其实以为邱湘湘也不会来。虽然不会操练的他们这些城里孩子很凶,但军训毕竟是累。有点门路的家长让孩子逃过这个,并不是难事。他妈妈就问他,要去吗?
他毫不犹豫的说去啊怎么不去。
芳菲在一边说哥哥一时不被晒就会皮痒。
那时候芳菲已经是他宠爱备至的妹子,她胡乱编排他什么他都并不会真生气。
他自己打了背包拎着东西去学校集合的。在学校门口碰到了只背了一个大包的邱湘湘——竟然也没有大人来送她报到军训。就只有她那个哥哥潇潇。潇潇见到他就跟他说,哎,湘湘要是出了毛病坚持不下去还死要面子不请假,你千万想办法打个电话回来给我…潇潇话还没说完,湘湘一拐肘子给哥哥捣在了胸口上,说了句“再见”就先进去了。
那马尾辫一甩一甩的。
他还能记得她穿的是雪白雪白的裙子,所以背上的大背包就显得更加的惨绿惨绿的…天生有活力的邱湘湘,个子小小的却从来很有力量的邱湘湘,生病了也会坚持去画画写大字的邱湘湘——她怎么可能“出毛病”?
她还没开学就凭着初中时候的良好记录被指定为临时班长了,军训的前半程表现优异的让男生们都不好意思大呼小叫。
可是…那天打靶结束回营房的路上,他发现她不妥了。
本来他是排头兵,她那小个子,是排尾。他们两个是够不着的头尾,倒也正好。但是巧就巧在那天他早上可能是喝多了水,总想上厕所。野外又没有公厕。请示教官,教官干脆利落的说:男左女右!
于是他等着队伍都过去了,乖乖的在路左边的树林里解决问题。后来追上队伍的时候,就跟那个很可爱的小教官多说了几句话——很不经意的,发现了她脚步有些沉。蔫儿了吧唧的样子,很不像她。
他走过她身旁的时候看了她一眼。那时候他已经比她高很多了,低头一看,也只看到她白色棒球帽,看不清她脸,但是顺着鬓角流下去的汗水贴在她颈间,很不寻常,于是他问:“喂,你水壶里还有水嘛?”
她头都没抬,从背包一侧抽出个绿色的行军壶来给他。他还没接到手里,那壶就“咣”的一下落了地。跟壶一起落地的还有她。
晕倒了。
他看着白色帽檐下她紧闭的眼,急忙把她放平了,大喊来人。教官招呼着老师一起过来。随行的卫生员赶过来一看,语气很轻松的说了句“没事儿,中暑而已”。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对那样一句轻描淡写完全不当回事儿的话突然的来了气,冷冷的说:“中暑严重也会死人的。”
老师和教官都瞪他,却因为情况紧急没说他什么。
确实不严重,她很快就醒了。
但是老师跟教官比较紧张。教官提出背她。她不让。年轻的教官反而红了脸,很尴尬。班主任是个五十多岁的女老师,只是问湘湘自己能走么?她说能。
他看着她那白白的脸,冒着虚汗,额头鬓角的汗顺着往下流,下巴上那颗痣,简直都融在了水中…他拨开教官,一声不吭的就把她给拎起来背上去,又吓了人一大跳。她好像也吓到了,在他背上一动不动。反应过来想抽手臂,被他牢牢的箍住小腿。可能也是因为头晕脑胀没有什么力气,就那么软软的伏在他背上了…他肩上背上很快湿了。也分不清到底是他的汗还是她的,总之满鼻子都是汗水的味道。
有男同学想要帮忙背,他拒绝了。有二里地呢,挺远的,他却始终没撒手。
湘湘后来问他,“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他想了想,“什么的都没想。”
“真的?”
“你那时候第二性征都不明显,我能想什么啊?”
倒不是他赖皮,确实没多想。
但不知为什么,印象却始终很深。
他后来几乎没有背过她。她不是娇娇弱弱的女孩子,有时候独立的甚至堪称专横。撒娇和依靠,大约是她最做不来的事之一。实在需要依靠的时候,那大约是真的,不得不了。或者,是她愿意。比如,她伤到脚,会肯让潇潇背着她走…

还记得当天她被特许半天休息。也因为她中暑晕倒,到了下午的训练,其实教官们都领着他们往树荫里一坐聊天了。教官们其实都是顶多20岁的大孩子,跟他们差不了几岁,说说笑笑,很能说到一起。奇怪的是,很多无关的人和事,他常常会过滤掉。那个下午他却记的始终很清晰。包括那天后勤部长来调研,问同学们对伙食有什么要求没有满意不满意?其他同学都说满意。就他,直说了还算可以就是肉少…结果晚上就餐,就加了每人一条鸡大腿——他没什么胃口,鸡腿放在饭盒里,还有他们桌上她的那一份,他也放到了饭盒里。带回营房去,却不知道这是要干嘛。坐了半天才想起来潇潇说过要他有事儿给他打电话。于是就出去了。
那几天是全封闭训练,照规定是不准学生们打电话的。别说学生们,驻军也不是每个营房都有电话。他在营区里找不到可打的电话。教官就给他出主意说要不你去营部试试。
若说特权有什么好处,他没特权没体会过。但是他用不着去营部,直接去敲带队来军训的副校长那宿舍门,报上名字就问我能借您的手机用一下吗?
副校长很客气的借了他。
潇潇不在家,是他们家洪阿姨接的电话。他也就没有多说。挂了电话副校长倒特为的关心他一下,问是不是想家了。他想了想,说可不是嘛。然后也很有礼貌的告辞了。
出来以后他觉得该去看看邱湘湘。


第十五章 依依沉默的康桥(十七)
他就回宿舍要拿饭盒,因为觉得不能空手去——却看见那几个饿鬼似的新同学在瓜分他饭盒里的俩鸡腿,看到他,满嘴油的嘻嘻笑…半真半假的打了半天架,鸡腿还是只剩下了骨头。他只好从床头柜里找他带来的两盒巧克力。是妈妈嘱咐他带上的。她刚从比利时回来,带了当地产的巧克力给他,让他带上。可是天这么热,他拿出来的时候,已经软了。那帮饿鬼说我们不嫌弃,又一把抓走了。盒子里只剩下几颗幸免于难,看上去可怜巴巴的——于是他就攥着去女生宿舍了。
她的床在上铺,紧靠着窗。窗子大开着,帘子也还没拉上。
所以他能很轻易的就看到她正趴在床头跟下面的女生说话。笑眯眯的,懒洋洋的。柔软的发丝垂下来,遮了眼睛,她就拨开,抿在耳后…可头发丝实在是软,一会儿,又垂下来了。她那样拨弄着,忽然看到窗外的他,愣了一下就问:“董亚宁?你站在那儿干嘛?”
嘿!
这一声底气十足,绝不像是病秧子。
他索性走近了那窗子,仰着头看她,说没什么,路过呢。你好点儿了嘛?
好多了。她从床上下来,站到窗边。她穿着小碎花的衫裤,其实类似睡衣,所以他看着有点儿觉得不合适。她身后的女生们则好奇的看着他。他平日里脸皮可厚了,不管什么人看,他都不在乎。可那些探头探脑窃窃私语的小女生们,却让他有点儿不自在。他于是只跟她说了几句话就走了。刚走开,摸到裤袋里的几颗巧克力,想折回去吧,又觉得尴尬。就听见那些女生嘻嘻哈哈的笑,他想还是这么走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