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的叙述最没有条理,东一句西一句的,典型的跳跃式思维,也就是所谓的艺术家的风格。他其实最烦人这么说话,毫无重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很费神。他却耐心的在听。自己也有些吃惊到底为什么会这么耐心。也许,是因为跟她在聊天吧。聊天,又不是开会,要什么重点呢?
他甚至觉得这不是在什么医院的豪华病房,而就是在家中那热火火的壁炉边。并且不是他那新居,而是在老宅里…他喝口水。
“…发布会呢,秦先生工场里的师傅们也说要来,他们说这是他们帮忙打造的现代‘金缕玉衣’呢。哪儿有那么夸张。”她笑着说,“原先秦先生说,若是翡翠不够,就把你那块‘蟒上开花’的老坑种给用了。还好没有。”
“用了就用了嘛。最好是你能做出好作品来,甭心疼。”叶崇磬喝口水,看着她。她眼下有淡淡的阴影。看上去,是累了的样子。
“不光是替你心疼那好东西呢,我也要考虑成本的好不好?不要以为奢侈品就不惜代价啊,起码我不是这样的设计师。”屹湘掰着手指,“单单是原材料,只说我们从苏州订制的顶级丝绸,价格就上涨了一倍多呢。哪儿还搁得住再用那么昂贵的翡翠?何况用边角料打磨的已经很棒了——真的,请你来看看。”
她样子极其认真,叶崇磬说好,又问:“今晚51Woo的发布会怎样?”
“很棒。”屹湘说。叶崇磬提起来,她赞了两句。也只是赞了两句——她想想,整场发布会,她能记住的,竟然只是个模糊的过程——她握了一下手。
叶崇磬敏锐的看出屹湘情绪忽然之间低了一点。眉眼间的阴影也稍稍重了些。
屹湘收拾着桌上的东西,归到一处去。转头瞥见这会客厅里的巨幅风景壁画,占了整面墙的。她看了一会儿,眯起右眼来,拿了筷子在面前比了比,玉一般的骨节儿滑在小竹棍儿上,正是画画人的标准动作——“精雕细琢的画作。大工程呢。”她叹道。
叶崇磬点头。这是幅油画。倚着墙壁的尺寸来画的,看上去也有年头了。秋景。一条铺满黄叶的小路通向森林里,晨光洒下来,意境是说不出的宁静悠远…“看久了,好像能走进去似的。”他说。
屹湘放下手上的东西走过去,看了一会儿,才说:“整体修复过呢。”
“这一区现在是保护单位,里里外外的应当修缮。”叶崇磬笑了笑,“我住的那间,画是在顶棚上。葡萄架上结满了葡萄呢,也好看。就是没修复,直往下掉碎屑。”
“是吗?”屹湘回头,此时立在画的中央处,像站在森林入口处的仙女,“不过,油画修复起来起来可费劲呢。”她说着又走了两步,看清壁画的右下角有日期,“还真是建房子的时候画的。百十来年了。”
她蹲下去,研究那几处修补过的痕迹,忽然间想到什么,问道:“你喜欢这壁画?”
“喜欢的。”
“家里有白墙吗?”她问。
“有。”叶崇磬说,“我家徒四壁。”
屹湘笑了。
她双臂张开,虚虚搭在画面上,说:“我想好了,拿什么换你一个月的早餐。”
叶崇磬看着她脸上的笑容,问:“什么?”她眼神里有一点小小的狡黠,说着话就走过来,走近了,他闻到她身上的那香气——眼下对于他来说,已经渐渐熟悉的香气,有扑面而来的暖意。
“就是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换呢。”她黑亮的眸子望着他。
“说说看。”叶崇磬很有兴趣的样子。
“你若说你家徒四壁,我就是徒有画功。”
“我知道。”叶崇磬说。
“你知道?”屹湘反问。
“对。我知道。”叶崇磬说,“屹湘,我见过你的画。那都是极好的。”
第十章 春风沉醉的晚上(九)
屹湘听他说到这儿,只是看着他,目光中有询问的意思。
叶崇磬说:“你忘了,我去过你家的。”他说。不但去过她家,还进过她的住处。在她新居的画案上,他看到过半展开的卷轴…“你也画油画?”
“嗯。”屹湘再看一眼这壁画,“不过,我现如今可没这么多的时间替你画这么大的一幅油画。”她见过付英晨的家。若是叶崇磬那里的构造跟付氏那里无太大出入,只那层高,就比这一面老墙不差,天天画,她不也得画一个月?
叶崇磬当然明白她的算计,就听她说:“我给你来一巨幅的山水怎么样?”
叶崇磬顿了顿,说:“照你的意思,拿两桶墨汁子泼墙上就算还了债了是吧?”
屹湘笑。
身上的绸子和纱带着细碎亮片微微闪动,她抿了下耳边的碎发,说:“不会的。咱就照着大会堂的那标准来。我找人给你糊墙上,保准比这油画儿还棒…你要是实在不喜欢嘛…”她眼珠转转,好像在想主意。
叶崇磬就问:“山水我倒不是很爱,你能画马么?”他在她案头看到的那半幅卷轴,就是一匹奔马,只看一半,颇觉经验。
“能。”屹湘说,“画马最容易了。早年我外公最爱马,家里收的最精的画都是马。看多了我也爱摹。就是多数时候不大入老人家的眼…你也喜欢?”她倒是听崇碧说过,叶崇磬有好几匹好马。拿马当宠物养。
“有空带你去马场看看我的马。”叶崇磬说着,见管理员在外面探头探脑了,他看看落地钟上的时刻,已经接近十二点,时间过的这么快…屹湘也发觉了,她马上不太好意思的说:“哟,都这会儿了,我该走了——你早点儿休息。”说着收拾自己的东西。
她穿大衣的时候叶崇磬默默的站在一边等着,没有伸手帮忙。
她倒没觉得他失礼,只顾低头整理了下衣领,细瘦的颈子晃了晃,忍不住捏了下颈后。就是这么一个很小的动作,再次曝露了她目前疲劳的状态。
叶崇磬送她出去,说:“回去不要加班了吧?”
她摇头,说:“今天不想加班。我回去看看我老爹。两三天没见他了…”她看看表,“这会儿他准还在工作。我就算是下半夜回家,也有可能看到他还熬着呢。”她眉头皱的紧。
“替我问候邱叔叔。”叶崇磬说。
“我能不能不说为什么这么晚还见你?他要知道我害你进医院,会骂我的。”屹湘说着,人已经在下楼梯,有点儿调皮的笑着说。她不让叶崇磬送出来,说:“车子就在外面等呢,这儿很安全。我稍走两步就到了,你千万别送了…”
叶崇磬只好站住了,但他说:“我看着你上车。”园门口正对着的那条小径的尽头,路灯明亮,看得到屹湘的车子。
“好。”屹湘穿过了园门。
“屹湘。”叶崇磬叫了她一声。
她的裙摆甩了一下,看他。
“画的事,不着急。就是不画,也没什么。”他说。
“那怎么可以。愿赌服输啊。应该还你啦…”屹湘摆手。
“不用你还。”叶崇磬也摆手。
屹湘笑了。
淡淡的灯影下,叶崇磬的面容也是淡淡的。只是,说这句话的时候,多了一点儿温情脉脉似的。屹湘瞬时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你甭管啦。快回去。”
她知道自己要是不快些走,这位风度十足的叶大哥是不回安心上去休息的,于是快步的走进了小巷。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他的目光在跟着自己的脚步;她回了一下头,他此时并没有在看她,正低着头点香烟——火柴擦燃,那一团光照亮他的眉眼鼻梁,高高的鼻梁挺直极了——那才是叶崇磬给人的感觉,高大、挺秀、淡漠、冷峻,就算是在微笑,也是出于礼貌居多,让人深具距离感…她刚刚一定是看错了吧。
她上了车。
看错了么?要是错,这也不是第一回错了…她有些不自在。
但没有不自在多久,她就窝在座位上睡了过去。
叶崇磬看到屹湘的车子开走,仍站在那里,吸完了这根香烟。灼热的气体通过口腔往下走,身上渐渐的都在发热…
他按了一下额头。
看着她的背影,他这会儿想,若是Sophie早上给他送来帖子的时候,他决定去,会怎样?也有想过,偷偷的瞒了医生护士们,换了衣服去接她一起去发布会现场…Sophie甚至都给他带来了合适的衣服。虽然Sophie什么都没说。但就是这什么都没说,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总之他打消了念头。
直到她拨来电话,他一整晚上都在觉得很没意思——崇碧白天来看他,美其名曰来陪他,其实是看完两本时尚杂志、玩了会儿“愤怒小鸟”、打了几个电话给“老公”潇潇、又吃了他好多的点心…走的时候留下一片狼藉,包括那几本被崇碧翻的乱七八糟的杂志——他拿起来看了。
有郗屹湘的专访。
专访的配图中,她的样子跟平常很不同。明明是散淡的装束,在唯一一张正面对准镜头的图片中,她随意的一坐,小小的身子陷在沙发里,似是在图中偏安了一隅、毫无重量,却恰恰相反的给人一种犀利和厚重的感觉…原来她有这样一面。
他每次见她,她好像都在变。
杂志上她给人的感觉,应该带着刻意的成分,但他觉得没有。这应该是她性情和性格的一部分。刚强锐利,搁在女子身上,总觉得与其天性之柔和相悖,可他却觉得,在她那儿,只是相得益彰…
叶崇磬吸了口气,接电话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
粟茂茂问候他的电话。
他客气的应对着,简短的几句,便挂了。今天他格外的觉得,不能让茂茂有任何的幻想。他总是知道的,有些幻想,是多么的令人绝望。
身上还在发热,他只但愿这热不是让他发了昏。
董亚宁的电话紧接着进来了。
第十章 春风沉醉的晚上(十)
他刚刚转了身预备往回走,就听着董亚宁很大声的问他:“你门上密码多少?快告诉我…我在你家门外,密码!”大声,且呼吸很重。好像刚刚跑步过来的似的。
叶崇磬笑着说:“干嘛,半夜找酒喝啊?”他倒是很悠闲。也慢慢的。
“你TM快说,毛球在家里叫的不成动静了!”董亚宁急了。
叶崇磬不笑了,他立刻告诉了亚宁密码,听筒里随着嘀嘀嘀的响声,董亚宁急促的呼吸声也断了。他看一眼,电话挂断了。心里忽的一紧,又一紧。他住了院,总嘱咐方大姐好好照顾毛球…今天这是出了什么事?
他电话拨回去,董亚宁不接。
站在园子里等了一会儿,电话忽然响了,董亚宁只简单的说了句:“我送它去医院。不跟你废话了——等会儿说!”电话再次断开了。
叶崇磬耳边一空白,人变得格外清醒了起来…
董亚宁将已经挺重了的毛球抱在怀里,上车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的旺财还蹲在那儿等他呢——他翻墙进叶崇磬院子的时候,就对旺财喊了一句“坐下”,那家伙就一直在那儿坐着呢——他招了招手,笨狗旺财看到他的指令才颠颠的跑过来,跳上了后排座。他看一眼被放在自己膝上的毛球嘴角的血,车子就开的飞起来了似的。
他拨了电话给熟悉的医生。详细的说明了状况。在说的过程里,毛球还在不停的叫唤,叫的他心烦意乱,只好一只手把着方向盘,腾出一只手来安抚小家伙,心底的火儿噌噌的往上蹿,以至于他抱着毛球领着旺财闯进诊所的时候,医生和护士都被他的样子惊了一下。
董亚宁把毛球交给护士,看着他抱着毛球放在看诊台上,护士先铺了一层淡蓝色医用棉纸,毛球一被放上去,忽然间张开嘴巴,一口血沫吐出来,棉纸上便是一团粘稠的东西,董亚宁皱了眉。
“我也不知道它都吃了什么,进门的时候就看着它卡在笼子边上,嘴咬的笼子都破了…家里地上都是它咬碎的鞋子…它爸的鞋,能够到的可能都给它撕了…东一片西一片的,我也不知道它吃了没有…这我得问问它爸,他们家钟点工我倒是知道,每天定时定量的喂…”董亚宁回答着医生的问题,见护士已经取了样本去化验,医生给毛球检查着,毛球已经不那么凄厉的哀叫了。他走到外面来,打通叶崇磬的电话,问:“喂,老叶,你快打电话问问,毛球这两天都吃的什么…对,就是这儿…”他转转身,看着医生把毛球抱到里面的手术台上,忙跟了进去。
医生解释说:“看样子应该是外伤。我得给它清理伤口缝合——你们也太不仔细了。这么小的狗,一定要看好。”
董亚宁没吭声。
这医生也认识了很久,旺财也是他给救回来的。这么久以来没跟他说过重话。今天看起来是真的生气了。
他也生气,可他这会儿更担心,只好说:“倒是…不用担心他翻了垃圾桶。他们家干净的跟古墓似的。”那钟点工人极勤勉,这他是知道的,“也怪我。旺财的遛狗师傅今天请假,我给忘了。这个周都是他帮着遛毛球的,可能今天自个儿在家呆着不习惯,疯魔了…”毛球这会儿被医生固定在手术台上,乖乖的被剃了一块毛去,露出伤口来。渗着血的伤口看上去很深,翻出来,露了肉。
“这小子,下了多大的狠劲儿去啃那笼子啊。”医生忍不住说。他给毛球清理伤口,毛球又叫起来。护士进来给医生看化验结果,医生说:“还好…也没吃什么乱七八糟的。这小子习惯还不错。”
董亚宁摇了下头。叶崇磬打过电话来告诉他,他直接转给了医生,再转到他手上的时候,听到叶崇磬说他马上过来,他就说:“你就别来了,我负责给你看好毛球。”叶崇磬却学他,直接挂断了电话。
毛球被打了麻醉针剂,这会儿已经完全由着医生护士来了。
董亚宁看了一会儿,有些不忍心。这才想起他的旺财来,出来看看,那家伙正趴在地上,见到他,才抬起硕大的头来。董亚宁走过去,坐在长椅上,揉了揉旺财的头,说:“你倒是好久没给我闯祸了…还记得你跳桌子上吃了两碗咸菜嘛?狂喝水,喝了一碗又要一碗。”
他拂了一下身上。
今天穿的隆重,这会儿就显得格外狼狈。
他靠在座椅上,不时的看看忙碌的手术室…
叶崇磬就干脆连衣服都没换,穿着病号服和拖鞋就直接来了诊所,推开门进来,值班的前台护士是认得他的,只是从来没见过叶先生这副打扮,尽管这副打扮也还是帅气逼人的,见到他来就忙着指引他去手术室那边…诊所也不大,叶崇磬拐了个弯就看到了手术室和在外面等候的董亚宁。
董亚宁抬了抬手,示意他过去坐下等着。
他没去坐,而是隔着玻璃墙看着里面…
董亚宁左手拍抚着旺财,叶崇磬一言不发,瞧着脸沉的什么似的。他看了看叶崇磬的身姿,想着他刚刚进来的时候,还真是行动迅捷。叶崇磬转了下头,皱皱眉,问:“进去多久了?”
“能多久?我发现它到现在也就是一个小时多一点儿——打最后一个电话的时候就在缝合了。”亚宁说。口气很冲。
叶崇磬不计较他这态度,看看表,才二十多分钟,可他觉得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似的…他坐下来。
董亚宁摸了下身上,问他:“你有烟嘛?”
叶崇磬斜他一眼,“这是诊所。”
董亚宁一耸肩,挠了下眉头,说:“我出去抽。”
叶崇磬再看他,问:“你今儿在哪儿吃过枪药吧?”
董亚宁脸色就变了变。
第十章 春风沉醉的晚上(十一)
叶崇磬以为他接下来准是要骂娘的,或者至少也得暴躁一会儿,不想董亚宁搓了一下脸,搓的下巴都泛了红,也没吱声。
他看看董亚宁从上到下的打扮,没一处不讲究,只是这会儿他显然烦躁,衬衫领口扯开了两颗钮子还不算,干脆把西装上衣脱下来,扔在一边——衣襟内侧的绣金字亮出来,他说:“这家衣服打理的精细。”董亚宁身上总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他要求精致起来也能要求到极致;可偶尔粗鄙不文,也并不让人讨厌。就像这衣服,他有一天打球,穿了一件t恤衫,被金戈发现是赝品,笑的打跌,问他在哪儿淘的,他随口说,那天去吃夜宵,烤肉汁子滴在身上,街边小摊上随手拿了两件,穿着还挺舒服——纯棉的!
亚宁说“纯棉的”,那样子认真的,让人发笑。他还记得自己当时都绷不住了。看他那神气,好像他董亚宁就该穿着这地摊儿上的纯棉t恤。十分的理所应当。金戈开玩笑说,董亚宁还是条儿好,穿个T恤也能以假乱真,若不是太熟悉那款式跟货号,真就让他蒙混过关了…其实从小事情上也看得出来,亚宁不大在乎那些条框。更不在乎被人指指点点。吃西餐时切牛排那声音,能故意响的让同席就餐的人恨不得立即离开装不认识他…转过眼来也会规规矩矩的耐心烦儿的照准了十几二十道的规矩去吃日本菜。全看他心情。
董亚宁仍是揉着下巴,停了一下。手指打了个榧子。一声脆响。
“你先回去吧。”叶崇磬说,旺财因董亚宁指间一声脆响呼的一下从地上起来,那样子威武的很。叶崇磬摸摸旺财的背毛,“等会儿我带着毛球家去。”
董亚宁撇了下嘴,“你?半吊子病秧子呢。快滚回去养伤吧。”
“算我提前出院。”叶崇磬不在意的说。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跟火柴,递给董亚宁。
董亚宁接了,瞅着水红色的火柴盒上那朵儿白莲花,拇指一搓,火柴盒里只有十几根火柴,那点点朱砂色,饱满圆润…他合上,说:“你还用这。”
“老习惯了。”叶崇磬也看着那狭长的火柴盒。他烟抽的不多。只习惯随身带着这些。想抽的时候来一根,那就是燃烧一段时光似的,让他觉得悠闲而踏实。董亚宁望着火柴盒发愣,“真就是习惯了。”
火柴盒在董亚宁手里转了两个圈,到了托在掌心。两个人都看着。
“现如今,这样的玩意儿,反而成了稀罕。”董亚宁说。叶崇磬这火柴盒有些故事,他是知道的。叶崇磬说这是“习惯”,他也是知道的。他看一眼叶崇磬,问:“你今天好像心情很好。”他起初打电话给叶崇磬的时候,那声音里分明带着笑意,很放松。
跟他恰恰相反。
他想起今晚的乱象——不是,是昨晚了;不知不觉的,已经凌晨一点了——本想趁着遛狗清理一下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事儿,又遇上这么一桩意外!
叶崇磬的浓眉动了动,大眼睛里飘过一点点的雾似的,眼神走的有些远。
董亚宁不知怎的被他这样的神情弄的心里躁了起来。叶崇磬还没有说话,他又想呛人了;可终究是忍住,叹了口气,说:“有时候,我真是!忒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做野人去。省的整日乱哄的呀。”
叶崇磬听他这话说的蹊跷,略皱了下眉,“怎么?”
“还不就是那些事儿。”
“上回你托我的事儿,我给你弄妥了。”叶崇磬关注一下手术室里,低声说:“这两天扫了下尾。”
“就知道你轻易同意住院,不会没有猫腻。”董亚宁笑笑,“我替爷爷谢谢你。”
“谢什么谢。”叶崇磬说。
“不过,你也该谢我吧。不是我给你这个机会,你哪儿有借口把山东支行的头儿换成你的人。”董亚宁哈哈一笑,火柴盒跟烟盒轮换着在空中飞舞了一下,眼见着要落下,他手一收,稳稳的收了起来,叶崇磬只见了两圈刺目的银光。
董亚宁这么说,他沉默了一下,才说:“什么时候,能再吃顿爷爷船上的鱼?老爷子还出海打渔?”
“出!早就不让他出海了。不行。每天还是要上船的。不摸摸那舵手痒——就是在家,也爱补补渔网什么的。”董亚宁提到爷爷,嘴角一丝笑。“三叔不成材归不成材,对爷爷还好。有他在,我倒是放心。”
叶崇磬点头。董亚宁甚是瞧不起他那小叔,这样的评价,已经是最好的了。
“老爷子身体极好。我看活到一百岁都没问题。那地方风水极佳,空气质量什么的,别说帝都比不了,轻易的也没个地方能比得了。还有那水,喝着就是甜!真正颐养天年的好地儿。村上镇里的,百岁老人数不过来。所以叫我说,老爷子不爱出来也好。让他住楼房,那不活生生的憋着?”
“也是。”叶崇磬听董亚宁讲过老爷子的“笑话”。董老爷子和老伴儿多少年来都在家乡那小渔村里居住。后来年纪越来越大,董其昌也想过把父母接到身边来。老二位确实来了,可那时董其昌官阶已高,事务繁忙,二老个把月见不到儿子面。老爷子整天坐井观天,又不像他的老亲家,画画写字听戏就能打发一天,而且吃的越是精致了,老爷子越觉得没味道,说这里就是活鱼活虾,也鱼不是鱼味、虾不是虾味,哪儿赶得上他天不亮来一网的东西鲜活有味呢?还有那小脚的董老太太,更是住不习惯。于是董老爷子某天说带着老太太上街遛遛,警卫员跟着跟着,哪儿料到董老爷子直奔了北京站非要买火车票回老家…而且真也就那么执拗的一去不回,再也没进京。
第十章 春风沉醉的晚上(十二)
董亚宁说,有时候他父亲想老爷子,又没空,就抱怨说老爷子不在身边见一面真是不方便。结果被老爷子知道了,打电话劈头盖脸的用那胶东土话狠骂——反了,话说反了,你人也快反了。
叶崇磬想到这儿微笑。董亚宁这脾气,多半像他爷爷。并不是很像他外公。他外公资景行一生谨言慎行,且早年便号称小诸葛,最是老谋深算、藏而不露。
董亚宁见他笑了下,问:“就想着吃鱼,笑成这样?”他料着叶崇磬必是想到了他的家事。他的家事,说起来也不复杂,只是有些秘事,朋友间也都是心照不宣,绝不提起。
“是。那么新鲜的海鱼,没记得吃几回。”叶崇磬说。那阵子俩人的游艇刚送到,试水呢。某晚上吃完饭,董亚宁一时兴起,叫上金戈,他们几个,也是开着新买的车,一路飙着车走高速很快就到了青岛。到了且不去看他们的爱物,直奔了海沿的渔村——叶崇磬至今记得,在跑车里等待黎明,那红彤彤的太阳从天海之间跳出来…归航的渔船,渐渐的出现,码头上热闹喧嚣。就在那一派热闹喧嚣中,一艘破旧的渔船拖拖曳曳地回来,董亚宁一直坐在车前盖上,跟他们一起抽烟喝咖啡胡吹海侃,看到那艘旧船,却兴奋的一蹦老高,朝码头跑,一边跑一边喊:“爷爷!”惹得人都来看他,他也不管。撒丫子跑到码头上,鞋子都甩掉了。那样子极张狂,可也是很快活的。
他们都跟着过去,待翻上船去,看到驾驶舱里的白发老者,穿着奇奇怪怪的旧西装,晒的黑紫的脸膛上一对眼睛炯炯有神,笑眯眯的、慈祥的看着他们——不是不震惊的,似乎是见到了现实版《老人与海》——那一顿早餐是在船上吃的,也许是饥肠辘辘,也许是那海鲜实在地道,但也许是这健康的老人给他们的感觉确实够震撼,以至于到后来,一提起吃海鲜,他们凑在一处的时候,总想起那一个早晨。
“爷爷的旧西装,我细看了,吓我一跳。”叶崇磬瞟一眼董亚宁的外套。当时就乐了,董亚宁悄悄的说,那是骗老爷子,说是便宜货,要老爷子知道一套西装能买他老人家一艘破渔船,会起杀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