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匠这回听懂了,说道:“您是说,这幕后之人,除了鬼面袍哥会,还有别人?”
程五爷说道:“我先前说了,鬼王吴嘉庚我其实是认识的,那家伙的确很厉害,雄谋伟略,实力卓群,但性子却有些孤傲,又薄情寡性,少有人喜。而这回的手段,层层递进,连横合纵,包括联合了连云十二水寨这等势力,以及各种间法,就仿佛一张无形大网,将我等束缚——这般厉害而缜密的手段,如何可能是他的手笔呢?”
小木匠原本只是一个只懂得营造房屋、建筑的匠人,目光算不得长远。
放在以前,他很难想象自己会与程五爷这样的江湖大佬,纵论这江湖大势。
然而此刻,他却头脑清晰得很,居然能跟上了程五爷的思路:“是否请了厉害的白纸扇?”
白纸扇是洪门,以及当今青红帮的一种叫法。
大概意思,相当于古代的军师一职。
程五爷摇头,说以鬼王吴嘉庚的性格,又怎么可能完全听信于一介白纸扇?
小木匠听到这里,越发感觉到了头疼。
他原本以为,以双喜袍哥会与鬼面袍哥会的实力差距,只需要过来通知一声,让他们知晓真正的敌人是谁,到时候铁定就是风卷残云,将那帮恶人给横扫一空了去。
不曾想还没等他通知到,鬼王在今天清晨时分,就已经带着人偷袭了龙头堂,将双喜袍哥会的首脑人物给端了。
此刻双喜袍哥会乱作一团,没办法形成一个统一的指挥系统,又如何能够抵御鬼面袍哥会的进攻么?
这可怎么办?
他有些发愁,而听到程五爷的话语,越发觉得这江湖的水,当真是深不可测。
鬼面袍哥会的背后,还有其他人?
那些人,是干嘛的呢?
小木匠一头雾水,不由得想起了师父当年的交代,让他好好做工,不要掺和江湖的浑水,这话儿,当真是至理名言。
只不过现如今,他又如何能退呢?
他与程五爷又聊了几句,而这时门外有人敲门,旁边的执法老幺询问,外面那人说道:“城里派人过来了,说几位闲大爷召集各堂口、各排领头,去讲义堂议事,准备选出新的坐馆龙头来。”
执法老幺去开门,走进了一个手长脚长的精干汉子来,他瞧了这边一眼,看到了小木匠,却是低下了头去。
程五爷却挥手说道:“甘墨如我子侄一般,凡事不必回避。”
那人点头,继续说道:“来的是八排沙坪坝的小武,他跟我有点儿交情,告诉我,说城里的局势有一点复杂,这一次讲义堂议事,有点儿鸿门宴的意思,雍老大几个人似乎有些谋划,让你千万提防一些,多做准备,或者干脆就缺席算了。”
姜大听了,忍不住冷声说道:“缺席?五爷若是缺席了,那帮人选完龙头,回头第一个对付的,就是五爷……”
那人忍不住辩解道:“小武是我好友,他说这话,并不是那个意思。”
程五爷挥手,说道:“陈龙,我知道你的意思,小武的确不会是那个意思,但他性子太直,也有可能会被人利用。不过不管怎么说,这次堂会,我肯定是要去的。”
陈龙很担忧:“可是……”
程五爷说道:“你下去吧,此事我自有主张。”
这个长手长脚的汉子规劝无果,叹了一口气,退了下去。
小木匠在旁边听着,朝着程五爷拱手说道:“五爷,情况我这边已经禀告完毕,我朋友还在那边等我,那我就先告辞了。”
他准备离开,但程五爷却对他说道:“且慢。”
小木匠问:“五爷还有什么吩咐?”
程五爷看着他,好一会儿,这才郑重其事地朝着他拱手,行了一大礼:“小甘,我有要事相求,还望你能够答应。”
小木匠瞧他如此郑重,赶忙伸手,将人扶住,问道:“五爷何事,还请直言。”
程五爷说道:“昨夜之事,一场大乱,我曾与人言,说此事乃鬼面袍哥会所为,却无人听信;现如今局势混乱,若不能力挽狂澜,渝城乃至周围地区局势,必然一片混乱。你是昨日的经历者,我希望你能够站出来,帮忙作证。”
小木匠有些犹豫:“可是,我人微言轻,又无证据,那帮人如何能信?”
程五爷说道:“那个村子,我自然会派人过去收集证据的,你只需跟着我去讲义堂便是了,如何?”
小木匠瞧见他真诚的目光,心中一阵热血涌动,当下也是应诺道:“职责所在,不敢推辞。”
程五爷哈哈大笑,说好,果然是我儿看重的年轻人,仗义。
这边谈妥,大船当下也是折转,朝着城里行去,程五爷这边有许多事情需要去处理,小木匠没有再陪在跟前,而是在人的带领下离开,到了下面的一个船舱,有人过来陪着,还弄了一顿河鲜饱腹。
船停朝天门,随后程五爷带着姜大,以及那个叫做陈龙的伙计,和三个亲随下船。
不多时,一行人来到了讲义堂前。
小木匠跟着程五爷往里面走,结果前面的人进去了,轮到了他,却被守卫给拦了下来。


第四十三章 袍哥堂会
守卫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不可以进去,在外面等着吧。”
这讲义堂是渝城袍哥会最核心的地方,高手云集,小木匠不敢造次,只有在门口等待。
姜大半路就跟他们分开了,而本来已经走进去的程五爷停住了,他没有说话,冷冷地看着那守卫,旁边的亲随陈龙立刻走了过来,问道:“怎么了?”
那守卫说道:“讲义堂里开堂会,请的都是自家兄弟,他并非我渝城袍哥会的人,自然进不去。”
陈龙说道:“里面不也有不是渝城袍哥会的人么,为何他们可以?”
守卫解释道:“那些都是咱们渝城,以及周边地区的社会名流,以及大宗门的代表人物,过来见证的……”
陈龙指着小木匠:“他也是一样的。”
说罢,他准备带着小木匠往里走,那守卫却还是拦住了他们,有些为难地说道:“陈棍头,里面那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头排几个老大,跟廖二爷、褚三爷共同审定的,您这么一搞,不是让我为难么?”
几人堵在门口,来回纠缠,弄得挺尴尬的,而这个时候,门外又走来一人,仙风道骨,却是渝城袍哥会二排的廖二爷。
廖二爷走过来,停下了脚步,看了一眼,问那守卫:“怎么了?”
守卫有些委屈地说道:“二爷,朝天门的陈红棍非要带着这个非本帮的外人进去,我职责所在,没办法通融啊。”
廖二爷并不理会他,而是摸着白胡子,笑着对小木匠说道:“甘墨小友,咱们又见面了。”
小木匠对这位老人,是发自内心的尊敬,赶忙拱手行礼:“廖前辈。”
廖二爷问他:“我听苏礼宽说你将他女儿带出了城去,已经好几天没有音讯了,怎么又出现在了这里?”
这时程五爷走到了跟前来,朝着廖二爷施了一礼,然后说道:“苏三爷的女儿,症状已经被甘墨给解开了,安然无恙,而他之所以在这儿,却是我要他过来,帮忙作证的;至于具体的,一会儿堂会开始,我会说明的。”
廖二爷听了,点了点头,说道:“既然如此,那便进去了。”
他拍了拍小木匠的肩膀,带着他往前走,而那守卫敢拦着陈龙,甚至不去管程五爷的面子,却不敢拦着廖二爷。
但他职责所在,又不得不跟着,很是为难地说道:“这,这……”
廖二爷停下了脚步,对他说道:“此事我回头,会专门跟你们刑司堂的梅大爷说明的,不会让你担事。”
那人这才长舒一口气,摸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忙不迭地点头:“如此就好,如此就好。”
廖二爷带着小木匠等人往里走,却没有再看小木匠,而是与程五爷说道:“事情弄清楚了?”
程五爷稍微欠了一下身子,说对。
廖二爷想了想,对他说道:“鬼面袍哥会听说自己被指证了,派了人过来解释,那几人就在东堂,你一会儿若是想要在堂会上再论此事,恐怕就要跟他们唇枪舌战,说个明白了。”
程五爷笑了,说道:“那帮人倒是自信。”
廖二爷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大人物,向来都是惜语如金的。
廖二爷是渝城袍哥会的大人物,特别是坐馆龙头没了的情况下,更是如此,自然有许多的事情要去忙,所以没有继续陪着他们,而是走到了后堂去。
现在讲义堂还没有进人,他们几个就在堂前的大院子里站着。
程五爷是渝城袍哥会的风云人物,实力派,他这边进来,自然有不少人过来招呼。
他过去应酬,几个亲随跟着,唯有陈龙陪着小木匠在角落站着,跟他低声介绍着这大院子里三三两两站着的人。
这些人里,分作好几类,一类是渝城袍哥会各个堂口的管事,以及各排的头面人物,出挑的高手,这帮人是渝城袍哥会的中坚力量。
渝城袍哥会偌大的盘子,便是靠着这些人来撑着的,新选出来的坐馆龙头,也得获得他们的认可。
再有一类,则是渝城官方派来的代表,包括军政两界。
不过这些人一般都是那些要员的心腹和师爷,以及极为信得过的人,至于本尊,倒是不会直接露面。
这些军政要员里面,其实也有相当多的一部分人,直接就是渝城袍哥会的成员。
第三类,则是渝城几个支柱行业的大佬,还有附近大宗门的代表,甚至青城山都派了人来——陈龙给小木匠指了一个留着灰色胡须的中年道人,那人却是青城山老君阁出来的,背上斜插着一把剑,眉目清冷,而且对当前的场面并不太在意,隐然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疏离感。
或许在他眼中,这一场能够决定渝城未来几年局势的堂会,跟喧嚣混乱的菜市场,其实也没有什么区别吧?
当然,也没有人会指责他。
毕竟青城山上千年的底蕴,给予了他足够的傲气,以及别人必须的尊重。
陈龙这一番介绍下来,小木匠大概对当前局势有了一些了解,只不过却还是不明白程五爷叫他过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若是光作证,他空口白牙,未必有人信。
就算他派人去那个村子探寻了,也未必能够及时赶回来。
他忧心忡忡,却不能够表达出来,只有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
时间定在了酉时三刻,却听到“铛、铛、铛”三声响,讲义堂打开了,而就在这时,小木匠瞧见那边的院门口,走进了一个熟人来。
雍德元。
这家伙跟着两个孔武有力的汉子一起进来的,他十分眼尖,一下子就瞧见了小木匠。
不过这回,他显然知晓这场合的重要性,并没有之前那般轻浮,虽然有些疑惑,多看了小木匠两眼,但也没有过来询问,而是与场中几个长辈拱手招呼,随后又走到了那个青城山老君阁的道士面前攀谈起来。
小木匠瞧见那中年道士依旧高冷,只不过与雍德元说话的时候,防范心却降低了许多,也能聊几句。
他这会儿想起来了,那个雍德元,好像也是在青城山拜过师的。
只不过,不知道他是不是出身于这老君阁。
铜铛敲响,堂会开始,陈龙拉着小木匠走进了讲义堂。
这儿是袍哥会专门用来开堂会、讲数之处,十分宽敞,所以即便此刻或坐或站,足足有那五六十人,却也并不显得拥挤。
众人各自找地方落座,小辈一些的,则只有站着,小木匠和陈龙站在了程五爷的座椅身后,而他这时也瞧见了姜大,瞧见他站在了关公像前的左前方,捧着一把青铜锏,一脸肃穆地看着场中各人。
而大家落定之后,那神像前的小台子上,走来了三人。
那左边一人,是廖二爷,右边一人小木匠刚才听陈龙介绍过,便是刑司堂的首领,专司赏罚的执法大爷梅扣肉。
这人便是刚才拦住他那守卫的顶头上司,渝城袍哥会那些背叛帮会者的噩梦。
而中间那人,则是一个半秃的胖老头。
那老头看上去小眼睛厚嘴唇,笑起来跟弥勒佛一般,长相又平平无奇,就仿佛市井小民一般,但陈龙却在他耳边轻声嘀咕:“这位,是我们渝城袍哥会的闲大爷,长江蛟陈仓,大名鼎鼎的人物。”
小木匠点了点头,表示听说过。
这位陈仓,是渝城袍哥会中几位顶尖高手之一,不管谁来,都绕不过去的一位大佬。
现如今坐馆龙头故去,由他来主持大局,也是合情合理的。
三人出现,有人敲罄,一下两下三下。
三声罄响,场间一片寂静,再无一人胆敢言语。
那半秃的胖老头陈仓脸色一肃,说起了开场白来,他的西南官话有些古怪,但小木匠还是能够听得懂,大意就是缅怀了一下故去的坐馆龙头,说起了他这些年来的功绩,从保路运动算起,一五一十,说完之后,又表达了对于昨日偷袭者的深恶痛疾。
这一堆话说出来,场下众人仿佛听得津津有味,兴致盎然,但小木匠却知晓,根本没有人在乎这个。
很快,真正的戏肉来了,闲大爷陈仓话锋一转,开口说道:“正所谓’兵无将而不动,蛇无头而不行‘,现在世道混乱,强敌环伺,攘外必先安内,所以大伙儿合计了一下,得赶紧选出一坐馆龙头来,带领着大家渡过这困难局面……”
说完这一段,他看向了旁边的廖二爷。
袍哥会里面的二排只有一人,又称为“圣贤二爷”,这是大家推举出来的人正直,重义守信的人,隐喻关公。
这里由他出面,最是合适。
廖二爷也不拿捏,掏出了一张纸条来,念起了几个合议出来的候选人。
首当其冲第一个,却是故去的坐馆龙头嫡子,十排老幺王存古。
第二人,名满渝城,外号“赛孟尝”的闲老大,雍熙文。
第三人,五排的内管事,申霖申大总管。
念完这些,那廖二爷停顿了一下,却是又报出了一个人的名字来:“刚才我们几人决议,又加了一人——五排的红旗管事,朝天门的程兰亭。”
这话一出,原本安静无比的场下,顿时就轰然作响,乱作一团。


第四十四章 语不惊人死不休
与先前那三名人选念完时平静的气氛不同,“程兰亭”这三个字一出现,会场中顿时就闹腾起来。
不少人甚至顾不得这严肃的场面,直接就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更有人直接就站了起来,表示不满。
会场乱成了一锅粥,这局面让廖二爷很是不满。
他皱着眉头,巡视一周,发现情况依旧没有得到缓解,终于忍不住了。
廖二爷吹着白胡子,朗声喊道:“都闹什么呢?这么多人看着呢,你们这是让渝城各界的名流看笑话呢?有什么不满,站出个人来说话。”
倘若是往日,廖二爷凭借着积累的威望,定能够镇住场面。
然而现如今群龙无首,而这个程五爷的提名,又着实让许多人不服,所以议论声虽然小了一些,但还是存在着的。
紧接着,场下那帮意见最大的几人目光交流之后,一个脸上满是刀疤的秃头站起来,走到了台下。
小木匠瞧了一眼那人,想起了他刚才是与雍德元一同过来的两人之一。
可以预料得到,这个家伙的屁股,恐怕是坐在雍熙文的那边。
廖二爷瞧见秃头走上前来,便示意他:“那行,吴翔吴秃子,我记得你是沙坪坝磁器口的大棍头,在咱们渝城袍哥会里,不但手段超卓,而且还战功赫赫。既如此,那便让你来说到说到吧。”
吴秃子听到廖二爷这般说他,顿时就咧开了厚厚的嘴唇,嘿嘿笑了两声:“得幸您老记挂。”
招呼完了,他便亮出了“匕首”来:“您老也知晓,我是个卵蛋晃荡两边摆的粗人,打出道以来,就认准一个死理,那就是强者为尊,以德服人……”
“咱们看看王存古,他是老坐馆的嫡子,一身龙游功青出于蓝,在幺排这些年也是屡有建树,他当龙头候选,帮会里的兄弟们,都没有什么话说。”
他又论起另外一人:“咱再说说赛孟尝雍熙文雍大爷,他虽然是半路出道,但坦白讲,无论是保路运动时弹尽粮绝时的雪中送炭,还是这些年来给咱双喜的输血,可以这么说,没有他雍大爷的支持,就没有咱们袍哥会的今时今日。”
“若是他当了龙头坐馆,兄弟们也是服的。”
“又说申大总管,褚三爷身体不好,不理俗务,这帮会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打点,咱袍哥会偌大的产业,都是他呕心费血地操持着。这事儿,但凡是长眼睛的人,都能够瞧得见;而且现如今世道变了,一切都讲大洋和银子,有这么一个懂得操持的弟兄领头,大家的生活也好些……”
这家伙看上去凶狠粗鲁,又自嘲是个俗人,然而一开口,点评众人,却是句句在理。
场中众人听了,都忍不住地点头称赞,觉得他讲得很有道理。
很显然,这是一个相貌与内涵并不等同的家伙,或者说他是有意让人误会只是个糙货,借以麻痹别人。
小木匠感觉到,这个家伙,很有可能是一个托。
至于是谁的托,他虽然第一反应是雍德元的父亲雍熙文,但江湖险恶,这件事情谁又能够说得准呢?
果然,说完上面一番话,那吴秃子转过身来,指向了程五爷这边:“上面三人,要资历有资历,要情面有情面,兄弟们都是瞧在眼里的;那么我想问一下,这位朝天门的程五爷,又有何德何能,能够与他们并列,混进龙头候选人里面去呢?”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双目也格外锐利,宛如雄鹰一般,咄咄逼人。
面对着这样的质疑,作为当事人的程五爷,却显得十分淡定,仿佛吴秃子手指尽头的那人,并不是自己一般。
而听完了吴秃子的质问,廖二爷却仿佛早有预料一般,也十分淡然地说道:“讲完了?”
吴秃子拱手,说程兰亭列入候选人中,我们兄弟们不服啊——大家说是不是?
“是。”
“对咯,确实是这个道理咧。”
“他何德何能?”
刚才那些情绪激动的,立刻站了起来,连声起哄,而廖二爷则平静地看着那帮人,一言不发。
大概是感觉到气氛实在是有些凝滞了,那几个人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都低下了头去。
只有吴秃子一人在那儿硬杵着,额头上面,却有汗水缓缓流下。
廖二爷没有理会他们,而是转过身来,对旁边的长江蛟陈仓,以及执法大爷梅扣肉说道:“看看,老坐馆刚刚走了一会儿,这帮兔崽子就变成这样来,再过两天,岂不是闹翻了天?而那个时候,倘若我们的对头过来,全面进攻,咱们当年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只怕就要拱手让人啦。”
说这话儿的时候,他的眼里充满了失望和无奈。
而这时,陈仓走上前来,对着吴秃子一字一句地说道:“吴翔,以及反对的你们几个听好了——让程兰亭成为候选人这件事情,不是我们心血来潮,而是我们翻找了老坐馆的遗物后发现的。”
“老坐馆,一直都把程兰亭当做继承人来培养,他这些年做的事情,以及老坐馆对他的器重,你们都应该能瞧在眼里。”
“现在,你们还有疑义么?”
老坐馆的意思?
听到这话儿,吴秃子和闹得最欢的那几人顿时就懵了,其余人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当然,震惊归震惊,但他们不会质疑台上这三位大佬说出来的话是假的。
即便是吴秃子,也没有再站出来抬杠。
三位大佬平息了下面人的吵闹,便请上了四位龙头候选来。
小木匠在台下看着,瞧见那位王存古王大少,前任坐馆的嫡子,这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他脸上满是戚容,泪水都没有擦干,身上还穿着孝服,显得十分憔悴,让人心生不忍——毕竟,他此刻可是一个死了父亲的人。
雍熙文他见过,一个板着脸的生意人,至于那位申大总管,则是个圆脸小眼睛的中年男子。
他们脸上都表现出了恰如其分的哀容,又有着坚定的眼神,一看就知道是胸有城府、能干大事之辈。
若是寻常人,也不可能拿到这提名。
等到程五爷也走了上去,新一代的渝城袍哥会坐馆候选,便全部都亮了相,看上去倒是和和气气,其乐融融的样子。
那廖二爷挨个儿介绍了场上四人的生平与事迹,随后主持了上香仪式。
四人在三位大佬的率领下,给关二爷上了香,又拜过了各地袍哥会都认同的历届祖师爷。
完毕之后,廖二爷又念了长长一段袍哥切口,讲了一番“礼义廉耻孝悌忠信”的说辞,这才回过头来,对四位候选人说道:“聊聊你们的想法吧。”
这个步骤,叫做“兄弟亮相”,放到后世,其实就是民主选举里的提出执政纲领。
而事实上,袍哥会凭借着上百年累积下来的智慧,也有了这么一过程。
首先是从第一候选人王存古说起。
这位仁兄先前哭哭啼啼,仿佛在为自己的父亲逝去而悲痛欲绝,但此刻面对着台下这些能够决定渝城未来的人们,却是收敛了哀容,开始谈及了父亲的教导,以及自己这些年的体会来。
而他讲述的核心,最重要的,便是倚重帮中元老,然后萧规曹随,平稳过度。
小木匠在台下听着,感觉这位王大少的求生欲很是强烈,极力讨好在场的这些权要人物,试图把自己装扮得毫无威胁的样子。
但他感觉这王大少,舔得有些太过了。
而且他即便不是江湖人,也知晓此时此刻的场面,只不过是走一个过场而已,真正的坐馆龙头,说不定在背地里,早就角逐出来了。
只不过,到底谁才是能够笑到最后的人呢?
程五爷知不知道自己也是候选人?他带上自己,又是什么想法和目的呢?
小木匠一脸糊涂地听完了王存古的说辞,随后轮到了雍熙文。
相比于还算稚嫩的王大少,雍熙文这个久经商场的老狐狸,则显得狡猾和成熟许多,他一上来,先是大谈老坐馆的丰功伟绩,谈到了自己的悲恸与难过,然后对于自己当年的贡献贬低,说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情。
他把自己贬低到了尘埃里去,以至于小木匠以为他都要退选了,结果这位雍大爷话锋一转,又开始侃侃而谈,说倘若自己当选,又该如何。
他是个极有感染力的人,说的这些措施和办法,都说到了众人心坎里去。
等他说完,场下想起了鼓掌和喝彩声来。
效果斐然。
等到了第三人,当小木匠以为那位申大总管又要长篇大论的时候,那兄弟居然直接提出自己无才无德,选择退出。
众人都很意外,不过又都表示了理解。
最后,轮到了程五爷。
这位刚刚失去了爱子的汉子走上前来,平静地说道:“我只讲三句话。”
他举起第一根手指来:“第一,我们这里,有内鬼。”
“第二,双喜袍哥会,即将覆灭。”
“第三,即便我当了龙头,我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改变这命运,但如果你们选了我,我愿意付出性命去试一试。”


第四十五章 狠人
“哗众取宠!”
“危言耸听……”
如果说刚才的时候,是如同吴秃子这样的年轻实力派在反对程五爷的话,此刻坐不住的,便是那些年纪稍长,甚至是渝城袍哥会最核心的长老们。
他们此刻也憋红了脸,纷纷出言指责起来,而面对着这帮人的指控和谩骂,程五爷却显得十分淡定。
他朝着准备过来维持秩序的梅扣肉摆手,然后平静地说道:“安逸的生活让你们已经失去了警惕和戒备,甚至连坐馆龙头之死,都觉得不过是简单的江湖仇杀,难道要等到敌人将刀尖顶到你们喉咙跟前,才会相信么?”
一个披散着头发的老头子伸出拐杖,指着程五爷说道:“你所谓的敌人,便是你先前所说的酆都鬼面?”
程五爷哈哈一笑,说光一个酆都鬼面,以及鬼王吴嘉庚,还不足以让我说出这样的话来。
老头子问:“那我倒是想听你说说,咱们偌大的渝城袍哥会,又如何倒下了?”
程五爷听到,居然没有畏惧,反而哈哈一笑,朗声说道:“你想听,那我便说给你们知晓——咱们先不谈我与酆都鬼面,到底是不是个人恩怨,血口喷人,且谈洞庭湖七十二水寨之事。”
“众所周知,八百里洞庭,加上北边的松滋、太平、藕池、调弦,南边的湘、资、沅、澧四水及汨罗江,中南要地,共有七十二水寨,乃江湖上顶有名的势力,然而就在一年半之前,一个叫做鱼头帮的小寨子,直接蛇吞大象,攻城略地,最终统合了整个洞庭湖水域,一家独大,那鱼头帮的帮主王淳风虽是排教出身,但只属偏支,诸位谁能告诉我,他怎么就那么能耐,完成这般伟业呢?”
他站在关公像前的小台子上,踏前一步,看着质疑他的那个老头子。
随后,他的目光,又巡视向了周围去。
对于此事,在场众人都有听闻,然而中南、西南,虽都占了一字,但实际上还是相隔甚远的。
渝城袍哥会偏安一隅,自然无从知晓。
程五爷并不解释,又说道:“此事暂且搁下,让我们将视线投向西北,宁夏民乱,倏然间席卷六百里,丝绸之路上的各大山头纷纷消亡,三马崛起,韩家集以一堡之力,打退西北若干刀客、豪雄,瞬间立足。而在此之前,诸位,你们可听说过三马之名?”
吴秃子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讥讽道:“知道你这当红旗管事交往的人多,消息灵通,但没有必要在这儿,跟我们讲故事……”
程五爷没有理他,话锋一转,又落到了别处:“又说东北,那地方有个张作霖,起势甚快,他出身绿林,背后是董大虎的平凤山,但董大虎本就不是什么厉害人物,他们却能够将东北巨匪杜立三这等人物都给斩杀——杜立三啊,这人一身修为已至化境,又师承萨满原义,通神之人,居然就给这样宰了,而张作霖背后的平凤山,除了长白山天池寨之外,已然整合了东北大部分的山头。这背后,你们可知道有什么说头么?”
他这回没有停顿,又讲道:“后面还有那豫南庙道会的孙殿英,上海滩掌控风云的青帮杜月笙……”
程五爷又点了好几个名字,这才说道:“讲了这么多,有人可想知道,西南这边,那帮人又是如何布的局么?”
先前的时候,几个厉害的老把式,倚老卖老,还能说道两句。
就连吴秃子这样的人,也能够出声嘲讽。
然而当程五爷将这么一大串的信息全部都撂出来的时候,偌大的讲义堂中,却是静得落下一根针,人都能听到的境况来。
程五爷的讲话非常富有感染力,而言语里面传达出来的信息,也实在是太过于丰富了。
没有人再站出来反驳程五爷了,毕竟能够挤进这讲义堂里面的人,都是西南之地、渝城这地界最聪明的人。
程五爷话语里面的意思,他们都懂。
只不过,真的有这么恐怖么?
背地里推动这些事情的人,或者组织,到底是谁呢?
是当兵的,还是同盟会之类的,又或者是西洋、东洋的那些外国人?
又或者,某些藏在深处、不愿露面的神秘力量。
短暂的沉默之后,终于有人站出来了,朝着程五爷拱手说道:“五爷,照你这么说,你是知道背后这股势力,到底是谁咯?”
程五爷叹了一口气,说我也不知道,但却知道,害死我儿程寒的,就是那帮人,而就在今天清晨,我终于知道,那帮人的目光,已经投到了西南,放到了咱们渝城这儿来。他们的先锋大将,便是鬼面袍哥会的大档头,鬼王吴嘉庚——而今天暗害咱们坐馆龙头的那一拨人里,他也在其间。
这话儿一说出来,先前指责程五爷的那人却笑了。
他终于抓到了程五爷话里的漏洞:“又是这个,又是这个……猛子,你来通报一下吧。”
一个看上去并不猛的男人走上前来,他看了一眼台上的刑司堂执法大爷梅扣肉,得到允许之后,咳了咳,然后说道:“今早我们刑司堂赶到之后,听了几位袍哥子的说法后,展开了调查——我们听到程五爷的指控,特别发电报给了酆都的弟兄,得知鬼王还留在酆都,而现场幸存的几人也说了,虽然那帮人蒙了面,但与坐馆龙头比斗,最终暗害坐馆的人,不管是体型,还是手段,都绝对不是吴嘉庚。”
那披散头发的老头冷冷说道:“就凭鬼王吴嘉庚,如何能够杀得了我们坐馆龙头?”
刑司堂的猛子继续说道:“得到我们的通报之后,鬼面袍哥会驻守渝城这边的联络人员青面兽也带人赶了过来,亲自解释,若是还有疑问,他们就在东堂,随时可以对质。”
两人一唱一和,将程五爷的断论给直接推翻了。
众人听了,原本积累起来的信任和情绪,也开始滑向了怀疑的边缘。
就在这时,程五爷却问道:“我有说过,杀死坐馆龙头的那个人,是鬼王么?”
“啊?”
猛子愣了,好一会儿,方才问道:“您这意思是……”
程五爷平静地说道:“鬼王早上的确来了,杀死坐馆龙头四个贴身守卫的那个家伙,便是他;另外还有辣手灭口,以及追杀我的那人,也是他——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才如此确认。”
他这边奇兵陡出,让猛子等人都有些意外,那散发老头问道:“你这么说,可有证据?”
“证据?”
程五爷听到这话儿,冷冷地笑了,随后,他将双手伸开,平静地说道:“好,你说要证据,那我便给你证据……”
他身上的衣服滑落,露出了一对光膀子,和坦荡的胸口来。
众人望去,却瞧见程五爷的左胸口处,却有一个拳头大的凸起,那玩意呈现出了青紫色,乍一看,却仿佛一个婴儿脑袋一样,不但有鼻子眼睛嘴巴,而且大体的模样也如此,惟妙惟肖的。
而正因为如此,让人瞧见了,越发觉得阴森可怖。
众人看得毛骨悚然,而程五爷则淡淡说道:“鬼面袍哥会与咱们摩擦甚多,所以许多人应该都知晓,鬼王吴嘉庚的绝学,乃鬼婴魔罡,但凡中者,若是没有立刻死去,每隔两个时辰,必然受万虫噬骨之痛,然后血液集聚,在心口凝结瘤子,如同鬼婴——许多人只听说过这门邪法,想必没有见过,既如此,兰亭不才,给大家涨涨见识……”
嘶……
听到程五爷的话语,场下齐刷刷地吸了一口凉气。
这位程五爷当真是狠角色,对自己是真的狠啊,为了这个时候呈现出证据,居然硬生生地忍着,不去处理那玩意儿。
要知道,传说中了那鬼婴魔罡的人,一旦发作,简直就是生不如死。
他,居然忍下来了,而且旁人丝毫没有觉察出来。
程五爷展示完了胸口的鬼婴肉瘤,便将衣服重新穿了起来,这才继续说道:“留在酆都的那个鬼王,是个冒牌货,用来迷惑人心的;而今日我遇到的那个鬼王,他大概是怕我认出他来,所以顾不得暴露身份,想对我下死手,结果我死里逃生,逃过一劫。后来我没有敢再在岸上停留,上了船去,躲过了他的灭口,这才活到了现在——我说到这里,几位,你们还觉得今早之事,与鬼面袍哥会无关么?”
他盯着质疑他的那几人,而那几人在这可怕的证据面前,终究没有再说话。
直到这时,程五爷才将自己儿子程寒之死,以及前因后果说起。
然后他又指向了小木匠,让甘墨将昨夜的遭遇给说了出来。
小木匠简明扼要地说完,程五爷接着说道:“我已经派人去了那个村子,不过已经人去楼空,变成了一个荒村,连尸体都不剩下,但青城山锦屏道人的弟子韩旭,却与甘墨他们同时经历了那事情;与之一起的,还有湖州会馆苏三爷的女儿,这些人都可以作证。”
听完这些,程五爷拱手,不再多言。
而这时,刑司堂的首领、执法大爷梅扣肉终于发话了:“去东堂,将鬼面袍哥会的人给我带过来。”


第四十六章 新任龙头
执法大爷一发话,立刻有人撸着袖子过去了,而这边,程五爷发完了言,那闲大爷陈仓却是走过来,亲自拉着他回去坐下。
别的不说,光这待遇,都能够让人感觉得出来,现场的气氛在变化。
人们的想法,也在变化。
而廖二爷也过去,低声询问着程五爷胸口的鬼婴瘤子的事情,显然是在商讨如何处理。
小木匠讲述完之后,回到台下,余光一直在关注着程五爷,发现他神色如常,眉角却在抽搐着,显然时辰交替,里面的阴气发作,让他这个硬汉都有些扛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