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言情小说大全上一章:大明女医对我动手了/沐府风云
- 言情小说大全下一章:今萍嵋
宫门晚上一旦落锁,钥匙统一收到司钥女官手里,就不会打开了,一直到天亮时,从尚宫局的司钥女官领到钥匙,才能开启。
这个消息还是通过往宫门缝隙塞纸条传进来的。
胡善围穿衣出门,步行到钟粹宫报信,此时正是初春,天气依然寒冷,飘着细雪,脚下积雪已经淹没脚背。
胡善围捂紧了手炉,“把刘司药立刻请到钟粹宫,郭贵妃心脏有旧疾,受不得大喜大悲,要她准备好现成的药丸。”
前方有宫女举着四对羊角灯照明指路,胡善围一步一个脚印,心却乱了:待会该怎么措辞呢?我怎么说的出口?白发人送黑发人。
鲁王的确是自己作死,那么好的出身、那么好的王妃和岳家、那么太平富贵的藩地、什么都不用做,就能享受一生荣华富贵,可他偏偏选择了炼丹。
一切都源自达定妃的报复,用丹药诱惑鲁王。
命运真是个很神奇的东西,当年鲁王的二舅郭英在草鞋山一箭入眼,射穿了汉王陈友谅的眼睛,穿透颅骨而死。陈友谅的小妾达氏因洪武帝的征服欲作怪,强掳进后宫,成为达定妃。
三十多年后,鲁王吞服丹药,毒瞎了眼睛,当晚气绝。都是从眼睛开始死去。
冥冥之中,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正思忖着,胡善围走到了钟粹宫门口,她的手放在门环上,却还没有想好如何安慰郭贵妃的说辞。
海棠见她犹豫不决,便说道:“不如我来告诉郭贵妃。”
胡善围摇摇头,“没有当父母的会接受这种噩耗,暴怒之下,你们小心掉脑袋,还是我来开口,你们都退下。”
言罢,胡善围重重的晃动门环。值夜的宫人听到响动声,开门一瞧,“胡司言?怎么三更半夜的来了?”
胡善围深吸一口气,“我要求见贵妃娘娘。”
第129章 雪落下的声音
郭贵妃其实早就该封后了。
勤能补拙, 郭氏这六年来的辛勤付出,延续孝慈皇后在世时利用六局一司平衡宫中权力、分权放权的风格, 后宫在经历剧烈动荡后恢复了平静, 无论后宫还是前朝, 众人都视她为无冕之后, 给予尊敬。
谁都不愿意总是死人。
郭贵妃出身过硬、娘家给力、满门忠烈、天资平庸却善于纳谏,宽厚待人, 大体上过得去,一些小毛病反而显得可笑鲜活起来, 无伤大雅。
她不像孝慈皇后那样完美, 她也从未想过达到或者超越孝慈皇后,经常笑称“这辈子能学得孝慈皇后皮毛,就心满意足了”。
郭氏坦率、亲和、接地气的表现,逆转了洪武帝最初对她的不看好, 她不完美,却那么的真实, 不刻意刻意隐藏**和想法,加上整个郭氏家族对大明的贡献和赤胆忠心, 这让洪武帝有了安全感。
对一个帝王而言, 还有什么比安全感更重要呢?有郭贵妃执掌后宫, 洪武帝殚精竭虑上朝治国, 回后宫可以安心入眠, 不用担心后院起火, 真是难得。
一个国家没有皇后, 许多祭祀活动,召见命妇等等仪式都只能取消,比如鼓励农桑的亲蚕礼、象征皇室威严的宫中三大节的命妇朝贺等等。
更不提皇后还有平衡朝局的作用,一国之母的力量不容小觑,也是皇帝治理的国家的帮手。
故,洪武帝再舍不得孝慈皇后,也必须向前看,扶正郭贵妃,封为继后,为此,早在六年前就命令修缮破败的坤宁宫,准备迎接新主人入住。
可是六年过去,郭氏还是贵妃,为何?
说起来各位看官可能不信,原因简单到难以执行——因为坤宁宫一直没有修好。
为什么六年还没修好?
这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而且全是客观原因,毕竟这是皇宫,没有开发商敢搞个烂尾楼出来。
以往各个朝代的京城和皇宫,基本会修成规整的四方形,但是南京城是个扭曲的不规则多面形,皇宫也是如此,它甚至不在这座城市的中轴线上。
这并非是洪武帝的审美出了问题。当年洪武帝为皇宫选址,是按照风水星象来的。如果你是一只在天空飞翔的鸟,你会发现南京外城沿着山行此起彼伏修建的城墙连在一起,正好是北斗七星和南斗六星星象连线的聚合体!
北斗和南斗一共十三颗星星,正好对应南京城墙十三道门户。而皇宫所在地,就在象征帝星的紫微恒上,天与地,地形与星象,达到天人合一。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根据天象的测量结果,南京城和紫微恒对应的地点是燕雀湖…一个湖泊。
洪武帝是个狠人,他是天子,当要住在和紫微恒对应的地点,湖泊算个什么东西?填平便是了!
开国雄主,敢叫沧海变桑田。
南京城开始有史以来条件最为艰苦的填湖建皇宫工程,一根根参天古木从千里之外的云南原始森林里伐出来,扔进长江,顺水流到南京,拖进来一根根插进湖底的淤泥,和石块一起打地基。
皇宫落成,前十几年还好,自从洪武十七年孝慈皇后去世,填湖造地的缺点就逐渐暴露,皇宫地势每年都在下沉,塌陷,形成四周高、中间低的地形,当年木材和石条填平的地面抵不过岁月的侵蚀。
一旦大雨连连,位处中间的后宫皇城就形成积水,由于四周地形高,积水难以排出,地基泡在水里,塌得更快。
地基塌陷变形,上面的房子就会扭曲变形,甚至崩塌。三年前坤宁宫修缮一新,郭贵妃即将封后入住,就在节骨眼上,坤宁宫在一个暴风雨的夜里多处出现地陷、深坑,横梁立柱出现倾斜。
一个半夜值夜的太监听到动静,进去查看情况,结果脚下突然裂开一个黑洞,太监掉进去了,坑太深,雷声大作,雨水湍急,掩盖了太监的呼救声,结果这个太监活活淹死在里面!
出了人命,新修的坤宁宫又要再次翻修重建,郭贵妃封后之事只能暂停,等待坤宁宫修补地基和房屋。
众人都为郭贵妃惋惜,郭贵妃却并不在意,她命人好好安葬太监,还暂停了坤宁宫修复工程,要工匠们首先去检查东西六宫和东西五所的房屋和地基,发现漏洞或者房梁倾斜,立刻想法子赶紧修补,免得再出意外。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皇宫大大小小的黑洞陷阱居然有十余初,一旦遭遇暴雨等恶劣天气,泡在积水里,路人刚好踩到,就会瞬间消失在塌陷的地洞里。
郭贵妃此举,得到了前朝和后宫的赞誉,女教习沈琼莲写诗作为纪念,连甚少夸人的洪武帝也狠狠赞了一回爱妃的无私举动,说贵妃有悲天悯人之心,心有大爱,方是一国之母的胸怀。
其实历朝历代皇后嫔妃有这等善念举动太平常了,可是郭贵妃之前昏招太多,导致人们对她期望值极低,觉得她迟早会被自己作死,但郭贵妃去孝陵“一顾茅庐”把胡善围请回后宫,手中一把烂牌瞬间变成了王炸。
希望越小,标准越低,惊喜就越大。
众人以前多么不看好郭贵妃,讨厌!
现在就有多喜欢郭贵妃,真香!
郭贵妃直言道:“惊闻坤宁宫出事,臣妾就想,如果孝慈皇后还在,她会怎么做?肯定不会为了居所遭遇灾难而惋惜,孝慈皇后关心的一定是人,所以臣妾就吩咐工匠们去检查后宫,不用着急修复坤宁宫。”
一提到结发妻孝慈皇后,洪武帝唏嘘不已,未免有些移情在郭贵妃身上,当晚宿在钟粹宫,摆开卫门之寝的架势,好生补偿郭贵妃。
这一年洪武帝六十一岁,身体还不错,宫里连添的几个新生儿就是证据。郭贵妃四十五岁,中年人的激情,如同老房子着了火,一发不可收拾。
洪武帝从此越发尊重郭贵妃,后宫也俨然将她视为皇后了。待重建坤宁宫之日,就是郭贵妃封后之时。
曹尚宫和范宫正等人都以为是胡善围建议郭贵妃这么做的,从此以后,郭贵妃的位置坚如磐石。
可是胡善围连连否认,“不是我,没说过,别胡说。”
“我真的没有提过,都是郭贵妃自己想的,她几乎天天读《孝慈皇后起居注》,上头详细记录了孝慈皇后在位十七年的言行,刚开始确实是照葫芦画瓢装贤惠,装的时间长了,就成了真的。贵妃现在今非昔比,早就不用我天天敲警钟、耳提面命了。”
又过了三年,到现在洪武二十五年,期间后宫还有一个女人升职了——东宫吕侧妃扶正,成了太子妃。
原配太子妃常氏死时,太子不过三十出头,所有人都觉得太子会另聘名门淑女为妻,但是太子和吕侧妃琴瑟和谐,感情深厚,吕侧妃生了三男三女,为东宫开枝散叶,太子没有再娶,请求洪武帝将吕氏扶正。
吕侧妃出身普通书香世家,家族势力不显,洪武帝觉得比起手握重兵的武将家族贵女,温柔低调的吕氏更适合性格软绵的太子,遂同意了太子的请求,扶正吕氏,成为太子继妃。
崔尚仪主持了吕氏的册封大典,胡善围和沈琼莲一起将象征太子妃身份的金册交给吕氏——金册用一百两纯金(大约现在的六斤)制作而成,两个叶片用红丝绦连接而成,用红罗销包裹。
吕氏扶正,东宫有了新主人,坤宁宫也重修了地基和建筑,准备完毕,所有人都以为下一个扶正的就是郭贵妃,尚仪局甚至已经开始准备封后大典了。
然而,令人所有人触不及防的事情来了——鲁王在二十出头的花样年华吞服丹药瞎眼身亡。
胡善围三更半夜求见,郭贵妃沉浸在即将封后的喜悦里,浑然不觉悲剧到来,她都没有起床,半卧在床上,等胡善围回话之后继续睡个回笼觉——自从六年前狂喜短暂晕倒之后,郭贵妃一直注意惜福养生,六年以来,相貌都没有变化,毫无衰老之相,熬夜是不可能的。
“何事?三更半夜的,天还那么冷,给胡司言来一碗暖胃的汤水。”
现在的郭贵妃懂得关心人了。
郭贵妃越是如此,胡善围越是难过,见刘司药已经提着药箱进来了,只得说道:“兖州鲁王府传来急报,鲁王朱檀于三天前因服用丹药,不治身亡。”
寝宫一片沉默,似乎都能听见窗外细雪落下的声音。
过了一会,郭贵妃光着脚下床,紧紧抓着胡善围的手,“本宫在做梦,是不是?快,你快快拧本宫一下,或者——”
郭贵妃高高举起胡善围的手,往自己的脸上狠狠扇过去,啪的一声,很疼。
郭贵妃还不相信,她再次举起胡善围的手,“你再打本宫一下,把本宫打醒为止,本宫恕你无罪。”
这时,洪武帝也闻讯从西六宫某个嫔妃的宫殿里赶来,他六十四岁了,年纪越大,越喜欢鲜嫩娇艳的身体,为了以绝类似达定妃的后患,得到宠信的多为高丽国进贡的贡女,毫无根基和威胁,甚至连语言都不通,掀不起风浪。
这三年来,他又得了三个儿子。
得知噩耗,洪武帝推开怀里皮肤如苔藓般滑腻的高丽贡女,来到钟粹宫,正好见到郭贵妃要胡善围扇她。
胡善围扶着郭贵妃坐在床上,宫人赶紧她穿上鞋袜,“这是真的,娘娘节哀。”
刘司言已经化开一颗药丸,喂郭贵妃服下。
郭贵妃见洪武帝进来了,推开刘司言,只穿着一只鞋子,就跑过去扑到洪武帝怀里哭道:“皇上,胡司言说我们的儿子死了,简直胡说八道,皇上快快告诉臣妾,这不是真的,檀儿才二十出头,他还是个孩子啊,我们都没有死,他怎么敢去死?”
洪武帝一夜之间老了一岁,鲁王从小就是个熊孩子,但亲生的,再皮心里也是疼的,何况鲁王和生母郭贵妃一样,有一堆的小毛病,但大毛病没有,也从不争权夺利,仗着舅舅家势力大而生了歪心思。
鲁王大体是个善良孝顺的孩子,唯有服食丹药的毛病,还是在他十三四岁尚未成年时,被人刻意引诱所致。
郭贵妃之痛,洪武帝感受身受,白发人送黑发人,他紧紧抱着郭贵妃,“都是真的,檀儿走了。这熊孩子犯了老毛病,自己瞎捉摸炼丹,把自己给吃死了,儿媳汤氏派人报信,商量如何料理檀儿的丧事,你要坚强起来,为他做几场法事,超度祈福,下一世莫要如此糊涂了。”
听到丈夫如此说,郭贵妃才接受现实,她埋首在洪武帝的怀里呜呜哭着,“檀儿走得太早了,一应棺木、坟墓选址都没有准备,臣妾这个做母亲的身在后宫,无法动身去兖州,臣妾最信任之人,莫过于胡司言,就让她去鲁王府,帮忙料理檀儿的丧事吧,别让他在阴间没个归宿。”
藩王的丧礼,按照规矩是交给宗人府和礼部共同料理,宫廷女官是不参与的。但是悲痛欲绝的郭贵妃如此请求,洪武帝不忍拒绝,说道:“好,朕准了。”
宗人府是专门管理皇室人员从摇篮到坟墓,一应婚丧嫁娶大事的部门,东宫太子朱标是宗人府宗正,弟弟去世,他是大哥,也是宗正,当然要去兖州鲁王府办丧事,责无旁贷。
礼部选了个年轻的侍郎奔赴兖州,叫做黄子澄,江西人,洪武十八年科举会试里的一甲第三名,被洪武帝钦点为探花。
太子身份最为贵重,由他担任鲁王治丧委员会会长,探花郎、礼部侍郎黄子澄,以及尚宫局司言胡善围协助太子。
天亮宫门一开就要出发了,郭贵妃服用了安神的药物,在哭声中入睡,但她睡梦中还抓着胡善围的手不肯放开,胡善围只得由着她,坐在旁边等贵妃熟睡之后再走。
寝宫再次安静,郭贵妃的呼吸渐渐平稳,胡善围悄悄抽出左手,郭贵妃却再次抓住了她,胡善围吓一跳:郭贵妃睁着眼睛看着她,目光清明,那里是睡着的样子!
郭贵妃捂住她的嘴巴,低声道:“刚才本宫五分伤心五分是装,否则皇上不会答应本宫的请求。胡司言莫要声张出去,本宫交给你一件任务,查清檀儿死亡真相。那些吞服药丸的人千千万万,为何檀儿年纪轻轻就死了?”
“无论是什么结果,误食也好,毒杀也罢,本宫都认了,本宫相信你调查的结果。本宫只有一个儿子,本宫唯一不服的结果,就是儿子死的不明不白。”
言罢,郭贵妃从床上起来,整了整衣服,跪在地下,“求胡司言帮忙,让吾儿当个明白鬼。”
第130章 风雪夜归人
时至今日, 郭贵妃亦非吴下阿蒙,看着丧子悲恸之下依然保持冷静的郭贵妃, 胡善围没有任何欣慰之感,相反,她觉得越发悲凉, 她将郭贵妃从作死的危机边缘里拉开, 将孝慈皇后的教诲全部教给郭贵妃, 希望宫廷延续安宁, 然而现实再次狠狠的打了她一巴掌。
如果鲁王真的是自己吃死自己也就罢了,少年时期心智不成熟,被坏人乘虚而入,现在都二十多岁, 是个成熟的大人了, 还那么任性,那么他也必须接受任性的后果。
但, 如果鲁王死于毒杀…以胡善围“谁搞宫斗我搞谁, 都不准搞事情”的原则,即使郭贵妃没有这艰难的一跪, 胡善围也会查清真相,揪出真凶。
胡善围扶着郭贵妃起来, 说道:“娘娘放心, 微臣——”
“娘娘, 沈教习来了, 要求见娘娘。”郭嬷嬷进来打断了她的话。
这六年来, 沈琼莲已经升为尚仪局六品司仪,因为她的工作基本还是宫廷诗人以及教书育人,故一直称她为沈教习。
听到沈琼莲来了,郭贵妃心中又是一痛:她一直都是儿子可望不可及的白月光。
“让她进来。”郭贵妃说道。
沈琼莲已经换上了素服,脚上的积雪瞬间被屋里的热气融化,她说道:“惊闻鲁王噩耗,他曾经是微臣的学生,微臣教过他写诗,还有《尚书·无逸》篇,从噩耗的内容来看,鲁王很明显没有把微臣教导的《尚书·无逸》篇听进去,但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微臣想和胡司言一起去兖州,送一送这个学生。”
沈琼莲这句话夹枪带棒的,似乎是说鲁王任性顽劣,但实际上有一丝淡淡的感情在,郭贵妃早已不复当年的浅薄,沈琼莲的深意她听得懂。
郭贵妃说道:“你能去送送他,是他的荣幸。”
沈琼莲就这样加入了鲁王治丧的队伍。上司崔尚仪得知此事,想要阻止,却来不及了,只得在临行前叮嘱道:“鲁王府不比深宫,人生地不熟的,你去之后,要收敛好奇心,只是给鲁王送葬,其余的你别插手,尤其是离胡善围远一点。”
沈琼莲问:“为何?”
崔尚仪说道:“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能够走到最后的人,前面一定有很多人倒下。胡善围命硬,所有和她对上的人都没有好下场,你没有胡善围的命大,就离她远一些,免得被牵连进去。”
崔尚仪是经验之谈,在宫廷多年,自有一套心得体会,胡善围一路走来,经历各种风暴中心,还全须全尾的活着,这种运势毕竟只属于极少的一部分人,大部分人是触之则死,只是在危机边缘就化为炮灰了。
沈琼莲是尚仪局最耀眼的人物,崔尚仪爱惜都来不及,怎么舍得让她受伤甚至送命。
沈琼莲说道:“我晓得了,崔尚仪莫要挂念。”
崔尚仪如何放心?沈琼莲进宫时才十三岁,简直是看着她长大的,是下属也是女儿,精心呵护她,打算将来干不动了,退休出宫,就把五品尚仪的位置留给她。
崔尚仪亲手动手为沈琼莲收拾行礼,恨不得连马桶都带着,“被褥带上,不要睡驿站的床,小心沾上虱子;杯筷只用自己的,入口前用开水烫一烫;草纸带上两捆,宫里的柔软…”
偌大后宫,一夜之间满城缟素,初春竟然比冬天还冷。
曹尚宫也在叮嘱手下,和崔尚仪春风拂面般的叮嘱不同,曹尚宫是一句插一把刀子,“…我晓得你个能人,但再能的人一不小心,也有阴沟翻船的时候,包括你;去了之后,就事论事,不要掺杂私人的情感,这会影响你的判断;还有,鲁王一死,郭贵妃封后就成了定局,你办玩丧事后速速回宫,可不能缺席封后大典。否则你辛辛苦苦栽了树,小心被人摘了桃子。”
胡善围说道:“曹尚宫说的话…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
曹尚宫说道:“郭贵妃封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在司言的位置待了十年,我应该有些眼色,是时候退位让贤,你来接任我的位置。”
胡善围忙道,“曹尚宫,您误会——”
“我没有误会。”曹尚宫说道:“我晓得你不是踩人上位的那种人,我是为了六局一司的将来考虑。六局一司的权力是皇后给的,所以后宫的尚宫必须是皇后的心腹。如果郭贵妃封后,我还在这个位置上,六局一司必然会分裂和矛盾——以我为首的旧势力,以你为首的新势力。”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必然会被拍死在沙滩上。最后会有人想法子把我拉下来,推你上位,顺势而为,以博得出头的机会。人在官场,身不由己,一个萝卜一个坑。纵使你不想踩我上位,但有多少人盯着你的位置,想要你上位后挪出空位填上?”
“这和生老病死一样,是自然规律,很多人明知如此,还负隅顽抗,放肆自己的官瘾,觉得可以逆天改命,想各种法子赖在位置上不走,做些掩耳盗铃之事,放任新旧势力互咬,死一批无辜炮灰,最后还不是被人轰下台?下场凄凉,我要走,就走的漂亮,走的稳稳当当,把统领六局一司的任务交给你,尽量不要有大的动荡。”
曹尚宫肺腑之言,令胡善围很受震撼,她突然明白为何当年曹尚宫会被孝慈皇后破例提拔,统领女官,成为第一个年龄不到四十岁的尚宫。
因为曹尚宫看似浅薄的表象下,有着和孝慈皇后相似的大局观和自我牺牲精神,看得通透,想得通透,也做的通透。说放,就放下了。
尚宫局尚宫,女官之首。胡善围进宫时觉得这个位置如此遥远,想想都觉得可笑,如今这个位置伸手可及,她却并没有感到欢喜。
她觉得心累,一次次的斗争,绝处逢生,她原本以为辅佐好郭贵妃,后宫就会恢复安稳,不再死那么多无辜之人了,可是到头来,似乎没有什么用,郭贵妃近乎脱胎换骨的蜕变,给她带来的却是独子惨死的噩耗。
权力斗争永远不会停止,永远有人搞事情。
那么,我这些年努力的意义何在?
胡善围第一次对自己的工作产生质疑,坦言对曹尚宫说道:“我最近有些迷茫,我不想辜负曹尚宫的期待,在去兖州期间,曹尚宫可以考虑其他合适的人选。”
曹尚宫不相信,上下打量她,“你最近吃错药了?头一回见着不想当尚宫的女官,你自己考虑清楚了,以你如今的地位和影响力,你若不当尚宫,无论谁坐在尚宫的位置,第一个打压排挤的必定就是你——谁都不想看见一个随时可以取代自己的人在眼前晃来晃去,所以摆在你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当尚宫,要么退休出宫。”
曹尚宫目光毒辣,人情冷暖,官场倾轧,都逃不脱她的眼睛。
胡善围就这样心事重重的出发了,依然是纪纲带领锦衣卫一路护送,由于队伍里有太子,纪纲这一次带了二千庞大的护卫队,确保安全。
上马车之前,胡善围对着纪纲耳语了两句,纪纲一脸无辜,“我又不是神仙,我那知道她的行踪,何况还要把她带过去。”
胡善围说道:“咱们这么多年朋友了,你别和我装,她知道那么多秘密,锦衣卫定有暗探一直跟着。”
纪纲像是聋了,“你说什么?”
胡善围:“她对我很关键,这个忙你一定要帮。”
纪纲:“不是这个,最前面那几个字。”
胡善围:“咱们这么多年朋友——”
“停。”纪纲沾沾自喜,“原来你把我当朋友啊。好,我帮你。”
初春多雨雪,道路湿滑泥泞,十天后,治丧队伍到达徐州府驿站落脚,过了徐州,就到了兖州。
驿站专门用来接待过路官员,是大明公务员招待所。太子朱标贤德仁慈,为了避免劳民伤财,一路上都拒绝了沿路官员的接待,只住在简朴的驿站里,坚决制止随行官员吃拿卡要等不良风气,故无论官场还是民间,太子名声颇佳。
入夜,徐州驿站,治丧队伍刚刚落脚,驿站外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此人中等身材,头戴遮住大半个脸的斗笠,穿着臃肿的棉衣,背着一个木头箱子,手里还杵着一根防滑的手杖。
锦衣卫已经在门外设了层层路障和岗哨。所到之处,都要清场,怕有意外。
锦衣卫将此人拦住:
“停!今夜驿站不接待任何过路官员,在这里登记姓名和官职,你可以领一份路费,去城里找客栈住下。”
这是太子吩咐的,说是给官员们的补偿,别让人为国家当差,还在外头风餐露宿。
那人从怀中摸出名帖递过去,“把这个交给尚宫局胡司言,她会放我进来的。”
听声音是个女人,对方指名道姓,显然对治丧队伍很熟悉,而且不卑不亢,气度不凡。
不过,锦衣卫觉得她面生,不晓得她是何方神圣,正犹豫时,查岗的纪纲过来了,很是惊讶,下马的时候脚没踩稳,摔倒吃了一口雪,“哟,这不是茹司药吗?真是巧啊,你怎么来了?”
这不是你派人百里加急捎信说胡善围有求于我,要我来徐州驿站“巧遇”的吗?
纪大人,你的演技太浮夸了。
“这几个兵是新来的,有眼不识泰山。”纪纲亲自打开路障,放茹司药进来,板着脸教训手下:“记住了哈,这是以前宫里赫赫有名的茹司药,以后可别这么没眼力见了。”
原来胡善围临行前求纪纲帮忙,千里传信,把在正在周王府修医书的茹司药请来。
周王府位于河南开封,周王朱橚痴迷医学,财力雄厚,广罗天下名医,奉为座上宾客,组织他们编写医书,这九年来谈复和茹司药都在周王府潜心医学事业,并育有一子。
接到胡善围的千里传书,茹司药当即从开封府南下,胡善围北上,两人正好在徐州交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