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曾经听闻的名字,江宸记得。

他问了与上次同样的问题:“秋白是谁?”

她没有再回避,怅然地微笑:“我想念的人。”

答案终于开始明晰,即便他已有准备,却还是心存不甘。他俯身按着她的双肩,低头附在她耳边轻声问:“那我呢?”

她闭上双眸,轻轻叹了口气。

“江宸,十岁前我曾经有一个玩偶,它陪我玩,陪我说话,陪我度过了父亲去世后最伤心的时光。我把它一直带在身边,我以为我们会形影不离直到永远,可是,我最终还是弄丢了它。很久很久的后来,我以为我长大懂事,不再需要这样的玩偶,可是外婆的去世让我知道,我没有那样坚强。所以,我又开始寻找我新的玩偶,能够陪着我,能够安慰我,能够与我安安静静地渡过那些日子。然后……”

“然后再度弄丢,再度舍弃?”江宸的声音寒凉如披冰霜,“乔萝,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乔萝站起身,没有丝毫情绪地望着他:“你这么聪明,难道不明白?”

他在她深黑的眸底看不到一丝暖意,更看不到往日万千花蕾盛开的嫣然。这样的她让他陌生且觉得刺眼,不由自主地避开视线。他慢慢一笑,说:“乔萝,你这样的人,怎么值得我心疼?”

赶来的路上他心存着满满的欢喜与柔情,此时被她残忍地一一抽空。他在心底的空茫下怔忡片刻,转过身,走出画室,决然而去。

乔萝望着他的身影,眸中强作的冷漠无力地悉数散离,慢慢涌上一层泪光。

她回头,手指轻触画上秋白微笑的面容,低声说:“对不起,秋白,都是我的错。”

——我答应过你的,长大后,我只会陪在你身边。我不会违背我的誓言。

?

从此之后,乔萝和江宸再无交集。顾景心和苏可曾试探地问过几次,但都在乔萝无动于衷、置若罔闻的表情下失去了追根究底的目标。乔萝又恢复了上学放学独来独往的状态,偶尔自习课后她迟归,走在寂无人烟的路上,她会在风声吹动的树叶沙沙声中回望,那里长道漫长,一望无底,再也没有少年寸步不离守护的影子。

日子过得风平浪静,没有波澜。直到一天,顾景心说起高考后要随父母移民澳洲的事,无意提到江宸即将被父母接回美国。乔萝正抄写笔记,听到此事笔下一顿,愣了许久,才轻声问:“他要去美国了?”

“是啊,叶晖不让我乱说的……”顾景心装模作样地捂着嘴,眼睛一眨一眨地,却在偷窥她的神色。

乔萝神色无异,低头,继续看笔记。顾景心颇觉扫兴,叹息摇头,丢给苏可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示意此人已无可救药。

然而她却不知,这一整堂自习课,乔萝笔下僵滞,竟写不出一个字。

江宸离开的时候是二〇〇四年的深春,暖风携带柳絮飘扬漫天。乔萝远远地站在Q大西园的小树林里,看着江宅前人来人往地送别。

行李一件件搬上汽车,少年站在门前台阶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远方。

他似乎在等着谁,面对众人的催促并不动弹。直到江润州拍着他的肩膀说了几句什么,他才缓缓收回视线,低头坐进汽车。

汽车从树林前经过,少年的目光不经意地朝乔萝站的地方扫来。乔萝一惊,将身子闪入大树后。

等她再度探出头时,车已扬长而去。微起的沙尘融在风絮中,遮掩了他离去的道路。

别了,我亲爱的伙伴。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更新迟了两天。这章比较长,希望大家阅读愉快。
秋白下章回归:)

 


☆、风华(1)


对很多人来说,高考是祭奠青春的殇曲,是应试教育对天性摧残的极致,但对乔萝来说,高考不过是飘在水面上供她前行的浮木,只要安安稳稳地走过去,到达彼岸后,便是另一个世界。

她发挥正常,不负众望地考到了全校前三。乔欢的成绩一向比乔萝还要稳定优秀,这次考试却出现了微微的失误,成绩排名年级第十。但不管如何,以二乔的成绩,可以任意挑选国内的高校。喜报送到乔家,暂时挥去了笼罩家庭数年来的阴霾。这是拨开云雾难得一见的阳光,林蓝和乔世伦把握机会,给予二乔各种形式的奖励,填报志愿的时候,他们更以过来人的身份给她们提供种种建议。

只是夜晚乔萝独自面对空白的志愿表,还是忽略了长辈们苦口婆心的劝说,只写了一行字。

M大,历史系。

乔欢填报的也是M大,国际经济与贸易系。

林蓝知道乔萝的志愿时,事已定局,无力回天。对于女儿违背自己的心愿选了一个前途看起来并不明朗的专业,林蓝再一次失望。而乔萝也没有解释,收到录取通知书的一日,向林蓝请求搬出乔家。

母女情份至此已经愈发微薄脆弱,那一日林蓝看着面前神色安宁、目光无澜的少女,知道她们之间牵绊彼此的那根线已经若有若无。她想留着女儿在身边,她有诸多的不放心,可是她也记得自己曾经放弃过她,记得这些年对她刻意的冷落。她没有坚持的立场,更不抵乔萝去意已决,只有妥协。

外婆给乔家兄妹买的房子在一个小区一栋楼的上下层,早在半年前,乔杉就已经请了他学设计的好友帮忙设计乔萝的新家,而后乔杉亲自装修督工。如今房子里里外外都已经收拾妥当,只等新主人入住。

乔萝从家中搬走的那天,乔杉过来接她。林蓝看着兄妹二人依依不舍,送到小区外,握着乔萝的手,叮嘱说:“M大就在家旁边,有时间就回来。”
“我会的。”
“小杉,好好照顾妹妹。”
“妈,你就放心吧。”

林蓝站在街边看着兄妹二人开车离去,盛夏高温,这是最为酷热的正午,她看着儿女远去的方向,竟觉得周身骤凉,似萧索秋天匆匆而至。满世界的浮华在她眼中遍无陆离之色,黑白的天地里,她环顾四周,才发现众亲远离,身无所系。

乔萝趴在后座,望着母亲返身独回踽踽难行的身影,亦凭生悲戚。

?

顾景心和苏可来帮乔萝收拾新家,闺蜜三折腾了一整天,才把两室两厅的小家给拾掇出温馨的样子来。傍晚三人嘻嘻哈哈地去超市买了一堆食材,生火做饭,在鸡飞蛋打中也似模似样捣鼓出了一桌的饭菜。

乔萝下楼叫来乔杉,四人围桌而坐,举杯庆贺。

“这可是我们第一次喝酒,总要说点什么吧?”顾景心倡议。

“真的要喝啊?”苏可尚在犹豫,不放心地对着盛满陌生琥珀色液体的酒杯仔细研究,“这个……不会喝醉吧。”

颇有经验的乔杉笑说:“就这点啤酒怎么会醉?再说了,在大学里,我周边的女生都比男生能喝,放心吧。”

“那好吧,”话虽如此,苏可还是先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酒,在入喉略微苦涩的味道下皱了皱眉,这才高举杯子,说,“那就祝我们从高考中解脱了,从此迎接自由的大学生活吧。”

乔杉也举杯:“庆祝小萝乔迁之喜。”

乔萝笑盈盈地跟随说:“祝我们友谊地久天长。”

“好!为友谊我先干一个!”顾景心豪气干云地先饮下一整杯酒,在其余三人的怔愣中又自顾自地添满一杯。她大约是喝了酒立刻上脸的体质,脸蛋通红,平日里明澈的目光借着酒意添上几分迷乱狂放,站起身,大笑说:“这一杯,庆祝我即将跟随父母离开炎黄大地,流浪在外,四海漂泊。”

“什么?”苏可吃惊地放下酒杯,抓着她的手臂,“你真的要走了吗?这么突然?”

“不突然,”顾景心微笑,“之前你们高考啊填志愿啊,我怕打扰你们就没说。其实手续早就办好了,这个周末就走。”

“周末就走?”乔萝也在突如其来离别的消息中懵然。

“看看你们是什么表情,可别哭啊,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聚了,我们现在要高高兴兴地在一起,”顾景心一边说话一边夸张地挥舞手臂,她似乎一如既往的大大咧咧,笑声明朗,“知道吗,我有多羡慕你们终于从高中解放了,我去了澳洲还要念一年的高中,还要考什么A-Level。不知道到了那边,还能不能遇到你们这样的朋友?”说到最后一句,她声音哽了哽,情绪突然控制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拉着乔萝和苏可的手:“萝萝,苏可,我舍不得你们,我不想走。”

苏可早就难过得想哭了,在她的带头下顿时泪流满面,哭泣着说:“景心,我也舍不得你……”

顾景心说话时,乔萝的眼眶中泪光莹转,一直硬撑着不落。此刻在她们的哭声下她也心防崩溃,轻声叹气,闭眸的一刻,泪水沿着腮边滚落唇角。沁入嘴里的滋味既苦又涩,一如心中离别的痛。她安安静静地站起,安安静静地将顾景心和苏可抱入怀中。

“不管是天涯海角,我们都记着彼此,那就很好了。”三人之中,她是最懂得命运的安排下聚散无奈的人。

酒还没喝,三个女生已经抱着哭作一团。乔杉干坐无趣,将杯中酒喝完,默默地关门离开。

年少的时光到此已止,青春盛放到最灿烂的时候,烟花四溅,各自离散。

那一晚她们又哭又笑,在过往的回忆和未来的畅想中尽情疯疯闹闹。她们约定,这次哭过后,机场送行时不再流泪。然而那天顾景心见到了前来送别的叶晖,当着父母的面与他紧紧拥抱,哭得梨花带雨,肝肠寸断,任谁也劝不住。

眼见还有时间,苏可和乔萝赶紧打圆场,将面色僵冷的顾景心爸妈拉到一边的咖啡厅暂歇。等一杯咖啡喝尽,乔萝心想那两人再多离别的话也该说完了,和苏可使了个颜色,让她拖住顾氏夫妻,自己则先行探路。岂料刚出咖啡厅,目光一扫,竟望到那两人正在不远处的大厅角落里拥吻。

他们的身前人流如川,而他们却能置若罔顾,在喧嚣的世间偷得一处独属他们的天地,投入地品尝爱情的甜蜜。

乔萝红着脸收回视线,心跳如鼓,手足无措。众目睽睽下做出如此亲密动作的分明不是她,可是她的掌心却满是冷汗,脚下也是发虚,脑中模模糊糊地出现一个冬日里似曾相识的场面,唇齿间缠绵流连的感触刚刚飘上心头,她却一个激灵清醒,强制压下所有的浮躁的情绪,平心静气,走回咖啡厅。

?

送走顾景心后,乔萝和苏可接下来的暑假生活过得平平无奇。

苏可高考成绩并不拔尖,报考的是C大的新闻系。校区和M大一东一西,隔着整个北京城。开学后,两人见面的机会自然少了,乔萝又恢复了独行侠的状态。兼她不住校,和系里同学关系一般,她也无意攀附亲近任何学长学姐,不上课的时候不是泡在图书馆,便是在乔抱石的纪念馆。

因凌鹤年的建议,现任馆长在乔萝念大学后就邀请她来纪念馆兼职上班,让她开始逐步参与纪念馆的基本运营工作。乔萝整天忙着学业与纪念馆的事情,日子过得紧凑而充实,一点也不觉得大学是乔杉常念叨嘴边光阴虚度、娱乐至死的迷失园。

开学后第二个星期的周五,马政课下课后,团支书站到讲台上宣布,晚上学校有大型的迎新晚会,所有大一新生都要参加。系里还要点名,说要算入平时的考勤计分。

这天晚上乔萝照例回家吃饭。每周五的晚餐是林蓝要求的家庭团聚时间,因M大和Q大相邻,乔家正处中间的街道,来回一趟很方便。相比还住在家里充当乖乖女的乔欢,乔萝一个星期才回家一次,且吃完饭后很少停留,分明是个罔顾亲情的叛逆女儿。

晚饭时乔欢似乎赶时间,匆匆吃完,回房间换了一身长礼裙,画了淡妆,临出门的时候,忽然问乔萝:“小乔,今天晚上的迎新会你去吗?”

自外婆去世后,她们就再没说过话了。乔欢的这句话让家中诸人十分惊喜,纷纷以期待的目光看着乔萝。

乔萝夹着菜的筷子顿了一下,淡然点头:“去。”

乔欢说:“这次是和Q大一起组织的迎新活动。”

她的语意有些深长,乔萝辨不出其间意思,也就没再说话。

晚会在M大礼堂举行,Q、M两所大学的新生泱泱一堂。乔萝坐在角落的位子里,心不在焉地和苏可发着短信。台上节目一个个表演过去,规规矩矩,乏善可陈。众人狂欢独乔萝身处事外,苏可不回短信的时候,她的目光就没有着落地盯在虚空某一处,看着那里灯光变幻,明了再暗,暗了又明。

一次报幕的间隙,她收到苏可发来的一段笑话。苏可笑点低,往往她看完笑得前俯后仰的段子,乔萝总是微微一笑而过。这次也是亦然。乔萝勾勾唇角,正要打字回时,忽觉身周气氛有些异常。礼堂里响起许多的吹哨声和尖叫声,将气氛推到高、潮。报个幕也能轰动如此?她略略收敛思绪,听到主持人在说:“……表演者:梅秋白,乔欢,肖珞。”

男生们疯狂地在喊:“肖珞,肖珞,我的女神!”

而女生们交口传颂的却是——“梅秋白”。

“梅秋白,梅秋白!就是Q大传说中的顶级校草啊。”乔萝身旁的女生兴奋地告诉她的伙伴。

伙伴不屑:“许多校草都是名不符实,长得庸人之姿,还自以为帅得不行,这个估计也好不了……”话语未完,突然而止,转而一声气韵悠长的长叹:“啧啧,真心赏心悦目啊。”

旁边人取笑:“别流口水了,人家已经有主了。”

“谁这么好运,天下掉下烙饼偏砸她头上?”

“喏,就是他身边那位了。肖珞。”

“切,我看肖珞还不如弹钢琴的那个长得漂亮呢,她配不上他。”

“肖珞这样如花似玉的美貌也配不上,难道你配得上?”

乔萝按在手机键上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在屏幕上敲下一连串的同一个字母。她克制再克制,努力接收身旁一切入耳的讯息,听到最后,手指不再颤抖,转而僵硬如冰。她在不可逆转的思绪中想起了青阖镇的朦胧烟雨,还有那里青涩的少男少女。回忆的惘然中,她依稀听到,台上钢琴声起,流畅如水地引出序曲,钢琴声止,切入悠扬的大提琴声。

不是古琴。难道不是他?

她挣扎着犹豫着,半天才抬起头,望着舞台,目光呆滞。

台上一人独舞,二人伴奏。灯光分明照着的是那个舞台中心旋转轻盈的俪影,可是她看不到,她只看到安静坐在台侧拉着大提琴的少年,他坐姿笔直,清俊如松。

距离遥远,光影模糊,可是她能够望得清,他温雅的眉目,和唇边柔和的笑意。

不是秋白还能是谁?

她心潮激荡,无可自抑,猛然站起身,从角落里拼命往外道挤。

“唉,乔萝,团支书说不让随意离开!”

“同学,老师看着呢!”

纷纷杂杂的劝阻声不抵一个相认的心愿。等她费劲力气挤到过道,节目表演完,全场沸腾,纷纷站起的人群挡住了她的视线。她的关注失去了方向,无头苍蝇一般淹没在人群里,低声喃喃“秋白,秋白”,弱小的声音在如潮的喝彩中根本不留痕迹。她终于急红了眼,咬着牙,铆足劲,在拥挤的缝隙中步步前进,穿过千军万马,冲到后台。

后台人声正欢,他们也在庆祝压轴节目表演的成功。

秋白和乔欢已经退到台后,留肖珞在雷鸣的掌声中频频谢幕。最后一次谢幕完,肖珞欢呼着下台,飞奔秋白面前,与他紧紧怀抱。

“还好腰伤没有影响到现场发挥,秋白,谢谢你!”

秋白扶稳她的身子,淡淡一笑,没有言语。

有男生在旁起哄:“你们郎才女貌,夫妻档怎么会失手?”

肖珞红着脸嗔道:“别胡说。”转身去更衣室换装。

秋白似没听闻,在旁人暧昧的眼光中,独自走到一旁,将大提琴装入琴盒。

起哄的男生自讨没趣,对静静站在边上的乔欢献殷勤:“M大的小学妹钢琴水平不可小觑啊,这次表演的成功你功不可没。乔欢是吧,以后我就叫你小乔吧,待会我们约好去吃宵夜,你也一起吧?”

乔欢微笑说:“学长还是叫我大乔吧,我还有个妹妹,她才是小乔。”

一直沉默着的秋白止住收琴的动作,轻声问:“小乔?”

乔欢说:“是啊,她和我都是M大的大一新生,想必今晚她也在台下吧。”

秋白低头看着琴盒里的大提琴,手指轻轻从琴弦上划过,面色怔忡,似有所思。

“我换好衣服了,走吧。”肖珞换了一身利落的T恤牛仔裤出来,面容愈见青春明丽。她上前,自然而然地勾住秋白的手臂。

秋白望她一眼,无奈笑了笑,对于这样亲昵的姿势并不拒绝。

乔萝的目光怔怔落在她挽着他的手臂上,恍惚的片刻,看到一群人正前呼后拥地走出后台。她没有退路地缩到墙角,避无可避,拉了身前的黑幔,局促地遮住身子。

人群从她面前经过,他也从她身前走过。

近在咫尺,不曾相顾。

她成了最为鲜活的一块幕板,无可奈何地看着他和别的女孩挽臂而去。

她没有了和他相认的勇气,三年多没有联系,如果人事已全非,那还不如在回忆中保存一切的美好。

乔萝努力劝说自己把这晚的意外相遇当作梦境一场,梦境之外,秋白还未回来,没有什么表演,没有什么大提琴,更没有什么肖珞。她依然在幻想和期待中孤独地过着自己的生活,直到十月初秋的一个周末,她接到纪念馆打来的电话,说有人送来十八幅外公的画作,馆长让她过来也看看这些画,顺便认识一下这个慷慨馈赠的有心人。

乔萝听到消息有些惊讶:“竟有十八幅怎么多?难道是我外公生前的好友?”

电话那边说:“看起来不像,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姓孟,说是什么青阖镇的人。”

手机从掌心滑落,乔萝怔愣良久,反应过来,迅速穿好衣服,赶往纪念馆。

馆长的办公室里,很多老师傅都聚集在此鉴定画作。送画的人坐在沙发上,安静地喝着茶。似乎感受到门外注视过来的灼热目光,他抬起头,视线与她交汇。

一别经年,伊人如初。

他站起身,对她温和微笑。

她想扑过去拥抱他,可是脚下生根,怎么也动弹不得。

他缓步走到她面前,手指抬起,动作温柔一如少年时,抚平她因急促赶来而微乱的发丝。

“小乔……”他叹息,指尖流连至她的眼角,轻轻抹去那里温热的泪水,“别哭,我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风华(2)


乔萝有些痛恨自己的不争气,她本藏了满腹的心事要和秋白倾诉,但临到面对的一刻,她竟是期期艾艾地,一句也说不出。馆长的办公室里众目睽睽,她不能失态更多,于是拉着秋白到了纪念馆旁的咖啡厅,在靠窗角落的位子坐下。

午后的咖啡厅没有什么人,屋内幽暗的光线与窗外明净的秋阳交汇出氤氲变幻的光线,照着秋白的面庞。

她认真仔细地将他的五官一一打量,想要分辨他与少时的每一处不同。他在她面前依旧毫无掩饰,让她在明昧不定的光影下清楚地看到,他平和柔静的神色已经不再一如既往,眉眼间或流露出清寂倦冷的复杂意味,是时别三年后的她不能望穿的。

乔萝有些惘然,眼前年轻的男子容色宛转、俊雅如初,是否已经不再是青阖镇那个独属她的少年?

他说他回来了,乔萝却觉得,她的少年遥遥远去,已经不会再回来。

她不敢穷究根底,只敢这样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徒自揣测着,伤感着。

秋白亦不言语,任凭她的目光穿皮透骨,又小心翼翼试探着触摸至他的心头。

服务员送来一杯白水一杯黑咖啡,秋白将白水中添了一包砂糖,用勺子搅匀,递给她。

“你还爱喝甜的么?”他轻声问。

乔萝不置是否,接过水杯,快速地喝尽。甘甜的液体沉入空荡的肺腑,让她恢复了些许气力。

她终于有勇气问:“你……回国多久了?”

这是重逢后她说的第一句话,秋白并不意外,淡然说:“两年。”

“两年?”乔萝紧握水杯,黯然一笑,“那次迎新晚会时,同学们议论说你是Q大建筑系大三的学长,我并不相信。如果你已经回来两年,你在Q大,我也住在Q大,我们距离这么近,你怎么会不来找我?”

这一次秋白的回答不是那样地迅速,他望着她,沉默良久,方温和地说:“我以为你身边已经有人陪伴。”

“你以为?”乔萝怔了片刻,怅然摇头,“秋白,我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外婆走了,他……他们也都走了。”

秋白低头,抿了一口黑咖啡。浓郁的酸苦一瞬击溃所有的味觉,让他说出的话也凭添些许艰涩:“小乔,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乔萝微微一笑,“我不怪你。”

他是秋白啊。无论他是什么原因不来找她,无论他让她多么失望,她都不会怪他。只是……青梅竹马错别多年,她此前每一次臆想的与秋白重逢,无不充溢着欢笑与幸福,即便不是现实,她在想像中已经满足。岂料今日的现状,原来是将如此激动人心的时刻演绎成眼前这般平淡寡味的局面。

在赤忱少年时曾经无限亲密的两颗心,被时间和空间拉远,沦落成如今的干坐良久,相对无言。

日色渐晚时,他们平静地分别,此间谈话寥寥数语,甚至连联系方式都没有留。乔萝站在纪念馆门前,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清楚地感觉到日落下的秋风正在吹走心中最后一丝涟漪。

乔萝落寞地想,这样的结果,是否争如不见?

回到家时,乔杉等在门外,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不免担心:“精神怎么差?哪里不舒服?”

“只是累了。”乔萝敷衍地说,开了门躺倒在沙发上,疲惫地阖上眼眸。

乔杉坐在一旁,揉揉她的脑袋,以难得一见轻松喜悦的语气说:“小萝,明天晚上有时间么?带你见一个重要的人。”

“重要的人?”乔萝睁眼望望他,疑惑。

“见到你就明白了,”乔杉微笑,叮嘱说,“记得明天盛装出席,别失礼。”

他欢欢喜喜、神神秘秘地,一反素日老成稳重的作风。乔萝依稀从他春风荡漾的笑容中猜到些端倪,只是当下没有精神去追究其间细节,点点头答应下。

?

乔杉订的餐厅位处东四环,因距离实在遥远,而且乔萝当天下午最后一节课延时较长,她紧赶慢赶,从M大到餐厅还是花了整整两个小时。

起初乔萝还在怀疑乔杉吃个饭为什么要挑这么远的地方,但等她到达时望到遍地茵绿间宏丽复古的巍峨建筑,才知晓北京原来还有这样中西合璧的精致公馆,也才明白过来乔杉为讨佳人的欢心下了多大的血本。

馆内外行走宾客无不华衣美服,乔萝局促地拉拉身上松垮垮的毛衣,不免有些后悔没有听从乔杉让她盛装而来的嘱咐。

说了乔杉的名字,引路服务员带着她走向约定的餐位。这是一处下沉院落,古朴砖雕镶嵌四壁,鲜花沿途盛放。庭院里独设一席,灯火阑珊,燃烛取光。清幽雅致的环境敝弃浮华,似无人间烟火,远处的草坪上有乐队正缓慢地凑着古典乐曲,衬着席上众人言笑嫣然,气氛正是融洽。

乔萝在楼梯阴暗处驻足,看着席上诸人的面容,脚下难免踌躇。

乔杉说今晚带她见一个人,可她分明看到那边的桌子上人数众多,连乔杉在内,一共五人。

乔杉,乔欢,另有二女一男。

视线流顾过去,无一不是相熟的面孔——更有她难以面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