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茜虞依言出了轩阁。
裴媛君赤足下榻,拢了拢衣襟,步至窗旁,掀开古琴上的丝绡,随意抚了抚琴弦,一时瑟瑟声遍及延嘉殿。
“太后,”侍女俏立阁外,禀道,“国卿大人求见。”
指下一顿,琴声猛裂,裴媛君紧紧蹙眉,转身道:“叫进来吧。”
商之入阁行过礼,立于阶下。
凤榻前,一帘水晶明珠荡漾垂落。
裴媛君透过珠帘望着阶下男子,虽是一袭寡淡的黑衣,却掩不住挺拔修俊的身姿,难怪惹得裴萦倾心相待。只是这样的痴情却未必是好事――即便是隔着珠帘,她也瞧得出银面下的那双凤眸间不可消融的寒意。这般的人,如何容易动情?
她暗自叹息,出声道:“商之君来延嘉殿所为何事?”
“臣是为了与萦郡主的婚事。”商之递上一卷帛书,侍女接过,呈给裴媛君。
裴媛君翻开阅罢,冷道:“萦儿委屈了你么?”
“不敢,是臣怕委屈了郡主。”
“这就是你推脱的缘由?”裴媛君轻轻一哼,语中已有恼意,“纵使北上坐镇范阳,纵使婚约拖上一年半载,也无不可。”
商之抬首,目光直直注视着珠帘之后的身影,道:“太后为何非得强迫臣娶萦郡主?”
“强迫?!”珠帘忽地掀起,裴媛君掷出帛书,怒道,“萦儿待你之心你还不明白?她如此情深意重,你就忍心这样辜负伤害她?”
“正是因为郡主的情深意重,臣才要及早说清楚,”商之道,“如今的伤心只是一时,若当真让臣娶了萦郡主,她的伤心怕是一世。臣可以待她如友如妹,却永远不能待她如妻。”
裴媛君蓦然停住脚步,身子发颤,窗外的阳光照入眼眸,一阵明晃晃的灼烧。
这般的言词,何等耳熟?
记忆中那人那日面对自己的倾心诉说后,也是这样无奈地笑,决绝地推开。
裴媛君闭上双目,胸间一阵波涛起伏――原以为早已风清云淡,却不想还是这般锥心刺骨的痛和恨。
她吸了口气,回头望向阶下,平静地微笑:“商之君心中,怕是另有所属吧?”
商之目光低垂,道:“如果这个原因可让太后理解臣谢辞婚约的苦衷,臣承认。”
裴媛君注视他良久,忽而细声轻笑,缓缓道:“哀家知道了,这件事,还是等商之君自范阳回来后再说吧。”
“太后……”
“哀家已退了一步,你还要不依不饶?”裴媛君一霎声色俱厉,“好歹要给萦儿一个台阶下,商之君当真是绝情冷血如斯么?”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商之只得揖了手,告退而出。
岂料步至轩外,迎面却对上一双明净温柔的眼眸。
商之怔了怔,脚下一滞。夭绍不知已在轩外多久,与他相视片刻,侧身让开道路。
“商之君。”茜虞上前,微微含笑着行礼。
商之恍过神,清风般步过夭绍身前。
“我走了。”声音低低,只传入了她的耳中。
夭绍突然明白过来这是他临行的告辞之言,忍不住抬目追寻着他离去的背影,张了张口,却是无法唤出声音。
“郡主,”茜虞轻轻握住她的手,含笑道,“进去吧。”
夭绍只得收回目光,随她走入轩阁里。
裴媛君坐在凤榻上,正入神地望着鼎炉间飘起的轻烟。
“太后,明嘉郡主来了。”茜虞上前唤道。
“是么?”裴媛君看了看夭绍,眉目中有些慵懒,“丫头明日何时出发?”
夭绍回道:“明早巳时。”
“时间过得真快,”裴媛君招过夭绍揽于身旁,笑着道,“哀家第一次见你时倒似发生在昨日,一晃眼,你便就要走了。”
夭绍笑了笑,将捧在臂弯里的八卷竹简放在书案上,对裴媛君道:“临别无所赠,这是夭绍为太后写下的曲谱,还有《东山攸记》的注解。”
“你写的?”裴媛君有些意外,翻开一阅,展颜道,“这么多曲子?极好,以后闲暇时哀家倒不愁没事做了。”她沉思片刻,望着夭绍柔美乖巧的容颜,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其实不怪你……”
“什么?”夭绍微怔。
裴媛君笑了笑,自发髻上取下一根白玉簪,插入夭绍的发间:“礼尚往来,你莫要嫌弃,这是哀家戴了快二十年的玉簪。”
“二十年?”夭绍抚摸着发簪,忙欲摘下,“那必是太后心爱之物,夭绍不敢……”
“别动,”裴媛君按住她的手,目色幽幽道,“正配呢。”
日过正午,商之策骑赶到北陵营,递出圣谕。
伐柯本是北陵营的将领,趁主帅离开之际悄悄递上一卷名单给商之:“这些都是鲜卑旧部,未免他人起疑,我没有全选,但选出的四百人名单都是精悍之士,且忠心无二。”
商之颔首,携过名单对照军册,勾出八百骑兵,巡视后,卷尘离去。
行至洛河畔,商之勒马,吩咐伐柯道:“我回王府一趟,离歌和无忧已寻了五艘大船在济河边上等着,你带着人先去与他们汇合。”
“是。”
眼看着伐柯领着诸人向北飞驰,商之独自南返洛都,回到慕容王府,内庭暖阁里,果然见慕容虔正魂不守舍地抚着一柄青锋剑。
骤然有茶香扑入鼻中,慕容虔抬头,却见商之未戴面具,跪坐在他案前。
“义父想什么?”
慕容虔不答,眉宇间疲惫无限,轻道:“你怎么还未出城?”
“待会去采衣楼叫过沈伊就走,”商之打量他的神色,问道,“义父方才在宫中可是见过少卿了?”
慕容虔愣了愣,随即摇头叹道:“什么都瞒不过你。”
商之道:“你问了他华伯父的事?”
慕容虔苦涩一笑:“他根本没有给我开口的机会。”
商之道:“即便你开口问了,他也不一定会告诉你。他的顾虑何其多,连姑父他们也不能完全叩开他的心门。”他沉吟片刻,又道:“之前我在荆州时曾无意听到殷桓提过谋士华夫子之名,如今想来,才有些明白那想必就是华伯父。”
慕容虔精神一振,忙道:“何以见得?”
“我那时在荆州军营除了帮东朝对抗南蜀,因当年之事也自然格外留意殷桓的举动。华夫子曾有位名叫迟空的小徒弟来营中找殷桓,此子谈吐不凡,语出惊人,让人十分讶异。他离开营帐后,我也是不经意发现他和萧少卿在一处山涧密谈,神情间竟是极为熟敛――”
商之微微一顿,接着道:“后来在白马寺里,萧少卿和子野动手时故意露出慕容氏武功,我当时还不明其意,如今想来,却是明白七八分了,其实他并无意掩饰他和华伯父的关系。”
“这么说,大哥在荆州?”慕容虔猛地起身,激动道。
商之点头:“不过义父不必急于相认,我想华伯父如今留在殷桓身边,必是另有图谋。我们不可打草惊蛇。而这个,怕就是萧少卿不肯与义父吐露真相的另一层深意。”
慕容虔怔立片刻,仰头长叹道:“我明白了。就怕殷桓狼子野心,大哥一人……”
“义父何必这般担心?”商之笑了笑,“你想想,当年华伯父能从那样的牢狱逃出生天,这样的心智算谋世上有几人能及?何况东朝还有萧璋,他应该会照应着。”
经此一番话的开解,慕容虔才微微释怀,颔首道:“也是。”
商之这才起身告辞:“既如此,那孩儿走了。”
“北上一切小心,若有所变,即刻来信。”慕容虔按着他的肩嘱咐道。
日色渐晚,暮霞褪尽,广袤的空中慢慢迭起谧沉的乌云。商之和沈伊赶到济河边上时,涛起浪急,风声震耳。
离歌和祁连下舟迎上二人,收了木板,命人扬帆启程。
沈伊紧裹狐裘立于舟头,望着天色道:“今日冷得不寻常,似乎要下雪了。”
“是啊。”商之随口应道,再遥看了一眼洛都的方向。
高阙楼台早已掩在乌云之中,朦胧不可辨。
“今日一去,却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沈伊对着寒风放声一笑。
商之在他的话下不免想起今日在宫中见到的那双温柔似水的眼眸,心口轻轻一痛,忍不住思念起来。只是如今的形势却不容他将思念无尽蔓延,振了衣袍转身入舱,燃了灯烛,低头查阅北方传来的谍报。
正如沈伊所料,半夜时分,柳絮般的雪花果然飘飘飞降洛都。
到了翌日清晨,满眼望去已尽是素色无垠的寒凉。地上积雪更是深厚,轻轻踏上去,咯吱声中履陷深雪。饶是如此,宫城通往明庆门的御道上却一早便有内侍扫着积雪,清理出一条清澈宽广的石路来。
巳时,东朝送嫁使臣于宫门外辞别北帝和诸臣,数百旌旗连绵成绚丽的霞云,在浩茫洁白的天地间迤逦远去。
司马豫在宫门处目送了片刻,心中想起一事,忙转身返回紫辰宫。
紫辰宫高阁之顶,凤袍飘带,明妤正踮足遥遥眺望。
“明妤。”司马豫缓步走上阁顶,自身后将她环入怀中。
凉似冰的湿润落于他的手背,他微微一愣,不由叹了口气,抬手抚摸上明妤的脸颊,轻轻道:“以后……”
言只能至此,以后如何?
这般的身份,这般的地位,如何能随心所欲。
给个念想,若不能达成,岂非也是残忍?
坐于龙榻、俯瞰众生的自己,原来是如此无力。一缕悲哀沉入心底,他收紧了胳膊,密密缠住那纤柔的腰肢。
直到那片绚烂的霞云渐渐沉入天际,明妤方动了动僵直的身子,缓缓转身,伏上司马豫的胸口,柔声一笑:“以后。”
车马在风雪下缓缓前行,行了一日,不过才离开洛都三十里地。
夜晚于洛河水畔的一处山脚下安营扎寨,风雪渐小,熊熊篝火燃起在冰天雪地里,微微驱散了些似轻易便可窜流肺腑的寒气。
大帐中,夭绍坐于案边疾笔写下两份书信,系好锦带,递给一旁的萧少卿:“劳烦你带回邺都交给婆婆和阿公。”
萧少卿伸手接过,纳入袖中,并无言语。
“你说什么?”刚入帐的舜华闻言却是吃了一惊,责道,“你难道不与我们一起回去?你要留在北朝要做什么?”
夭绍坐到暖炉旁,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双腿,又将手轻轻贴在铜壁上,炉火的红光映红了她的面庞,也更衬得那目光的坚定执着。
她静静地道:“姑姑,我得回采衣楼。”
“是为了阿彦?”舜华明白过来后,却是没了阻拦的理由。
一时帐中诸人静默无声,只闻萧少卿执壶倒着酒汁的哗然。
夭绍扶着书案站了起来,拿过挂在一旁屏风上的紫貂裘穿上身,系了帷帽,又在腰间缠好紫玉鞭,取过早已收拾好的包裹便要出帐。
“你现在就要走么?”舜华皱眉,将她拉住,“你的腿如何受得了今夜的风雪湿寒?”
“我裹了熠红绫,”夭绍笑了笑,看向萧少卿,“马儿呢?”
“不用骑马,”萧少卿慢慢饮着酒,双眸望着横在地上微微震动的长剑,淡然一笑,“有人来接你了。”
“小王爷,云公子在营外求见。”片刻后,魏让的声音忽然在帐外响起。
夭绍讶然,摘了帷帽,问萧少卿:“你怎么知道的?”
萧少卿摸了摸地上的长剑,笑道:“这是行军打战必备之能。”他起身刚要出帐,谁知魏让又轻声补充了一句:“还有……云族主夫妇也来了。”
萧少卿轻轻皱眉,伫立当地。
舜华叹了口气,掀帘走了出去。
帐中,夭绍望了萧少卿片刻,低声道:“我能请你办件事么?”
“你说。”
“因我当年之过,阿彦身中雪魂之毒,多年不曾得解药。他虽从不说,但我也曾身中这毒,自知其中的辛苦和煎熬,”夭绍紧握着手指,神色间有些不安,“据我所知,宫中有雪魂花的药丸,那药或不能彻底解了阿彦体内的毒,但也可免一时的忧患。我……”
萧少卿看了她一眼,打断道:“我去偷药。”
夭绍惊讶地望着他,萧少卿微微笑道:“不必这样感动,我自不全是为了你,我也是为了他。”
夭绍笑着点头:“我明白。”
帐外脚步声响起,夭绍撩开帘帐,寒风夹着细雪扑面而来,她忍不住一个寒噤。篝火映亮了黑夜,雪地间正有青衣飘然行来。
“澜辰。”她笑意嫣然,扬起眉梢。
郗彦望着她,亦是轻轻微笑。
魏让作揖道:“云公子,请进吧。”
夭绍转目四周,却不见云濛夫妇,问道:“云伯父他们呢?”
“沈夫人已带了云氏夫妇去了其他营帐,”魏让答道,又看了一眼萧少卿,“云族主说这次将与我们同行回东朝。”
萧少卿吃了一惊:“同行?”
魏让面色古怪,摇了摇头,不待萧少卿再开口,迅速退下。
郗彦步入帐篷,与萧少卿对视一眼,倒似从未有过分别和失忆之类的隔阂,两人极有默契地走至书案边相对而坐。
“我知道你今夜必会有事来问我,”萧少卿手指轻抚着酒盏,似笑非笑,“只是未想你竟把二老撺掇了与我同行。”
郗彦笑而不语,接过夭绍递来的热酒包入掌心。
“云伯父他们要南下想必不是阿彦的意思吧。”夭绍不以为然道,取过纸笔,放到郗彦面前。
郗彦放下酒盏,落笔道:“确不是我的意思。以姨父的倔犟,世人谁能左右得了他?他南下邺都自有要事,姨母念你孤身上路,不放心。”
“孤身?”萧少卿一噎,好不容易将含在口中的酒咽了下去,咳嗽道,“送亲随行有几千人马。”
郗彦微微一笑,烛火下的容颜刹那似冰雪消融。一时流袖如云,笔下锋芒一转,却已移开话题:“那日送到湘东王府的密函你看过没?”
“果然是你,”萧少卿忽别有深意地瞥过夭绍,略一颔首,“看过,怎么?”
见他们说起正事,夭绍挪了身子,悄悄靠去暖炉边。
案上,郗彦写道:“你可曾想过殷桓与柔然购买精铁一事绝非一日一夕能成,殷桓和柔然人的干系也绝非买主和卖主如此简单?”
萧少卿笑道:“确实如此。”
“不仅是殷桓和柔然之间的关系,且也关联北朝。”
“你说得没错,自柔然运送精铁至东朝,途中必要经过北朝。不过要获得畅行北朝的一路通关文堞却不是人人能做到的,北朝中能有这样权力的人并不多,”萧少卿思道,“不是裴氏,便是姚氏。”
“不会是裴行,”郗彦行书道,“从柔然运送精铁经过北朝无非两道路,一是自北方幽、并、翼三州南下,二是从西北凉、梁二州南下。幽、并、翼三州为慕容伯父和苻景略控制,柔然人绝无可能自此运送精铁,那么从这条路南下入东朝的裴氏三州也不会有什么举措。若是经过凉、梁二州到东朝荆州,非但路途近,而且皆是姚融控制下的州域。”
萧少卿至此已体会到郗彦的来意,道:“常孟被杀后,殷桓已经收敛许多。难不成如今又有精铁南下?”
郗彦颔首,落字道:“北疆前几日有密报,自柔然有大队人马运送精铁南下,但一入北朝便失了踪迹。虽如此,但只要那精铁是经过凉、梁二州入东朝荆州的话,只有武关和丹水两条路。”
“我明白,”萧少卿自书案上抽出一卷锦帛,摊开,指着地图上的武关和丹水道,“不过要自江州西去拦截的话,并不方便。”
他沉吟一会:“怕只能指望子瑜叔父了。”
郗彦想了想,又快速落下一行字:“至于拖延殷桓接应人马的那方面,你应该是有办法。”
萧少卿望着他,自那清淡的眉目间察觉出一丝不可明说的深意来。他轻轻一笑,眸光于跳跃的烛光下渐渐明朗透澈,干干脆脆道:“是。”
郗彦松了口气,慢慢落下指间的笔。
两人生平第一次共商谋事,而这样的顺畅不过一如意料之中。
郗彦饮罢杯中的酒,起身拉过坐在暖炉边的夭绍,将她的包裹提入手中。
萧少卿亦站起来相送,三人走出营帐,只见茫茫雪地里停着一辆皮轩皂轮车,四角的风灯摇曳在风雪中,光亮隐约。钟晔靠在车壁上,悠然之态仿佛感受不到雪夜的寒冷,望见郗彦携着夭绍出营,忙笑着迎上,接过夭绍的行李放入车中。
郗彦松开夭绍的手,望了萧少卿一眼,转身先入了车内。
钟晔执着马鞭跳上车,斗篷上积着的一层薄薄雪花随着他这一动纷纷掉落。
“郡主,上车吧。”他催促道。
“憬哥哥,我走了。”
夭绍对着萧少卿微笑,萧少卿亲手将她送入车中,凝望许久,方一笑阖上车门。
钟晔甩鞭,低沉的吆喝声飘响在寂静的夜色下,马车自雪地上撵过两道深深的痕迹,慢慢驶向前方。
萧少卿望着车驾远去,一人独立于原地。冷风自四面吹来,刹那间寒凉彻骨,心如冰封。
“可是不舍?”身后有人轻声叹息。
萧少卿转身,见是舜华,低低唤了声:“姑姑。”
舜华道:“其实这次你若带夭绍回东朝,太后是一定会成全你的。”
萧少卿淡淡一笑:“太后愿意成全又如何?当年攸叔叔送给阿彦月出琴时说的话,夭绍虽不知道,我却记得。”
舜华微微叹息,片刻后反应过来,惊道:“你记得?”
“是,记得了……”沉沉暗夜中,萧少卿清透的双眸仿佛是凝着冰的墨玉,望着雪地里那辆渐渐沉入夜色深处的马车,任雪花飞落眉眼,空留一阵湿润的寒凉。
“冬,十一月甲申,丞相裴行上谏修令三十章,举贤才,修废职,课农桑,恤困穷,廷议施行。
十一月乙酉,匈奴与柔然休战,集兵南压,大举侵袭鲜卑草原。丙申,匈奴大军兵临云中城下……”
――《北纪二十八英皇帝豫征元年》
作者有话要说:

☆、云起


暗夜无月,云中城外,赤岩山脉下的草原一片沉寂。
沉沉墨色投上绵伏如蛇的山峦,远处的篝火流出细碎的红光,依稀映亮的天边有滚滚烈风袭卷而来,飞砂走石的呼啸声中似乎遗留着昨日于此大战中金戈铁马的铿锵怒吼,而连带着扑面而来的,更有那股纠缠弥漫在茫茫枯芥间、愈见浓郁的硝烟之气。
风拂过草原,掠向百里外那座高伫的城墙。
“嘶――”
一声高昂的马鸣声蓦地划破寂夜。
静静流淌于赤岩山脚的柯伦水畔,年轻的姑娘正拿湿漉漉的白纱擦着一匹枣红马受伤的脖颈。她的身后,数百帐篷连绵而设。
“别叫!”姑娘烦躁地扯了扯缰绳,低喝着,“大家都睡了,昨天战了一日,明天还要撤离此处,所有人都累了,就你不消停!”
她翘着唇,两条乌亮的发辫长长垂至腰间,眉目秀美英气,脸庞上分明含着一丝怒意。手上的白纱已经被血染得透红,她弯下腰在水中洗了洗,起身继续擦拭着马儿的伤口。
她手上的劲道如此粗鲁,她自己不觉得,马儿却甚觉委屈,望着主人,眼睛中湛着水光,前蹄更是疼得扬起。
“不许哭!真没用!”姑娘双眸圆圆,瞪了瞪它,抱怨道,“你昨天背着哥哥从战场上回来时不是很英勇吗?怎么现在这么娇贵?”
她说话时手下用力更是漫不经心得很,马儿瑟瑟一垂首,低低嘶鸣了几声。
“知道了,知道了,”姑娘不耐烦道,自腰间扯下一条红色锦帛,系裹上马脖子,嘱咐道,“你今夜乖乖地睡,明天还要帮我背哥哥离开呢。”
她转身牵着马离开水边,朝靠近的一座帐篷走去。
帐篷里似乎有人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微微亮起了烛光。姑娘在帐外将马系好,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城墙。
隐约的火光中,她能看到那面飞扬在云端间赤红描金的飞鹰旗,飒飒鼓吹,直欲破云冲天。
“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看看我啊?”姑娘喃喃道,晶莹的眼瞳一瞬似是暗淡下去。低头掀了帐帘,探身走入帐中。
“云玳,马儿的伤怎样?明天还能驮上我们的行囊吗?”帐中角落响起苍老的声音,微弱的烛光照亮了他的面容,须眉皓白,已是垂垂老矣。
“能,为什么不能?”姑娘仿佛是赌着气道,走到案边倒了一碗羊奶,仰头喝尽。
老者叹了口气,笑了笑,招手道:“云玳,过来。”
云玳靠过去,伏在他的膝盖上,声音软软道:“爷爷。”
“云玳啊,”老者抚着她的发辫,微微笑道,“可是想离歌了?”
云玳摇头,顿时似被惹恼:“才不!我为什么想他?”她咬着唇,望着荧荧烛火,歇了口气又道:“他跟少主回来这么久了,都没有来看我一眼,一定是忘了我了。他没有心肺,我才不要想着他。”
老者一笑,任由她口是心非,不再言语。
他侧首望去帐篷另一边,软塌上,面无血色的青年正躺在上面。一抹忧色浸入眸底,他不由暗自叹了叹。
“爷爷,哥哥还能醒过来吗?”云玳忽然道。
“当然能……”老者话似乎还未说完,却又突然住口不语。只怔怔望着桌案上跳跃闪烁的烛火,竖起耳朵,凝神听着帐外的动静。
“似乎来了人。”他低低道。
云玳也隐隐听闻到耳边传来的马蹄踏踏,朦胧中,仿佛还有一缕悠扬的铃铛声忽没忽现。不知怎地她心一跳,猛地起身撩开帐帘,遥遥望着远方驰来的马匹。
“爷爷,是他!”云玳双眸发亮,一颗心刹那似要迸出胸口,喊了一句,却又陡地放下帐帘红着脸走到老者面前,小声嗫嚅道,“爷爷……爷爷,离歌回来了。”
“日盼夜盼的人回来了,你倒害起羞来了?”老者哈哈一笑,起身夹紧衣袍,戴上绒帽,迎了出去。
“少主――”
来者三骑三人,近到眼前,老者望清当中那人黑裘绫袍上绣着的金色鹰翼,却是大惊,忙屈膝下跪:“段瑢见过少主。”
“段老请起,”商之跃下马背,扶起跪在风中的老人,“昨日与匈奴一战,幸有段老之孙携段氏部族的男儿背面相助。是我该感谢你,怎敢受你此礼?”
“段氏本是鲜卑同脉,先祖虽背离云中,但段氏自十年前被独孤将军救下后便生是鲜卑草原的人,死亦鲜卑草原之魂,”段瑢双目含泪,仔细瞧着商之的面容,笑容中满是欣慰,“少主与匈奴一战段瑢昨日亲眼所见,神采意气一如将军当年。有少主在,鲜卑复兴有望!”
商之淡淡一笑:“段老抬爱。”
跟在他身侧、穿着白狐裘衣的文士上前一步朝段瑢揖了揖手,笑道:“段老,可是只顾着说话,不请我们进去坐坐?你们倒是好身体,我贺兰柬却是一把累死人的病骨头,”说话时,他忍不住咳嗽,雪白俊秀的面庞涌起一丝异样的潮红,摇头道,“这风可真够烈的。”
“谁敢怠慢草原神策贺兰将军?”段瑢放声大笑,垂老之姿间此刻竟满是奕奕光彩,拉开帘帐道,“少主,贺兰将军,请进。”
待商之和贺兰柬入帐后,段瑢望着在帐外栓好马缰才走到面前的锦裘少年,笑容和煦。
“爷爷,”离歌小声道,“我回来迟了。”
“不迟,你长大了,”段瑢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道,“云玳可等你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