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心诚意地感谢他,却听他说:“不用谢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我看见了,你失明了。好像是我夺去了你的视力一样,我总觉得亏欠了你什么。”

这简直不像长歌海月说的话嘛。自从我失明以后,长歌海月那颗心愈来愈感性和矫情,每次和我说话时透露的那股子惆怅和小清新,明媚忧伤得能让我的鼻涕逆流成河,再狠狠擤一把,揉成团扔出去。

我打了一个哆嗦,推脱尚有奏折要阅,摸索着走回去了。

到了七月,我开始觉得身子有些沉。这一年的白玉京又分外炎热,动辄汗流浃背,我开始暴躁;一想到还有奏折要阅,南方涝灾,西方地龙动,就开始狂躁;到后来,我自觉我已渐趋妖魔化。

顺遂劝我:“陛下,不如先将国事放一放罢。目下最要紧的是孩子。”

我摇头,我已经将大半国事分担于包金刚和金需胜了,可眼下他们一个去了南方洪涝前线督阵,一个去核查我一个月前所拨赈灾款的去向,我实在再无人可托付了。

总不能把我云氏的国事托付给长歌海月吧——他已经在白玉京逗留数月,且丝毫没有回国的念头,成天在白玉京发散他过剩的闷骚桃花味儿,搞得这个炎热夏季的少女们愈发激情火热。我有时候不由自主地就怀疑起他是不是在走什么迂回曲折的谋逆路线,这种牺牲色相的精神真令人肃然起敬。

我让顺遂替我捶了捶腰,喝了口水,继续听她念下一份奏折。

既然做了,便要做好。我自认不是一个睿智的明君,十件事纵有九件是错的,也总有一件是对的。天生才智上的平庸,只得用努力来弥补。

所幸我腹中的孩子一直很安稳,除了有些嗜睡,我并没有害喜之类的症状。这个新生命这样的安静,就像年少时的商陆。

八月的时候,我在蝉鸣声与莲花香中迎来了一位故人。那个傍晚我正在合欢树下纳凉,依我从前的经验,我知道这个时候应该满目都是夏日晚霞流转的绚烂,想必该是一副很美丽的景致。我摸着肚子对里面的孩子说话,告诉她四季的渐次流转与那些花朵的颜色和香味。

就在此时,顺遂在我耳边悄声说:“陛下,有一人说是您的故人,还出示了您的墨宝,就在外头大殿跪着,要宣他吗?”

我一时相不起我何曾来的这么一位故人,好奇之下便让顺遂宣了。不一会儿,一个熟悉的声音就带着一如既往的爽朗的笑意钻进了我的耳朵:“云小茴,你居然是皇上了。”

我有一瞬间的怔愣,而后惊喜道:“白蔹?!”

“是我,老子回来了!”他的声音由远及近。

我虽然看不见,但我能想象到白蔹的动作神态,想必他现在正大刺刺地坐在我对面,怡然自得地翘起二郎腿来。

再次与白蔹相对,我们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他沉默了很久,后来终于小心地打破沉默:“怎会看不见?”

我摇头:“太医查不出病因。针灸医药都试过,就是看不见。白蔹,我现在开始相信起因果轮回,大概商陆和我,彼此都是对方生命中的一个劫,他死了,我瞎了,躲不掉的。”

白蔹叹了一口气:“我这么些日子,走了很多地方,经过了不同的城镇村庄,见到了不同的人事风景,有些事情也能想通透,可这事我就怎么也想不通,你和他怎么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

我笑了笑:“不说这个了。这次你回来,留些日子吧,我给你安排好住处,白蔹,留下来帮我吧。”

他的声音有些尴尬:“这……让我打打杀杀抢些肥羊的行,让我在宫里,我可干不了那些文绉绉的事儿。”

我知道,这是我的私心。白蔹的性格不适合波涛诡谲暗潮涌动的朝廷,可现在的我无人可托。

我心里内疚,觉得有些对不起白蔹。

没想到他却答应了:“唉,这时候如果我走了,也确实不是个东西,你们孤儿寡母的……”

他猛然顿住,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失言,极度不自然地掩过这个话题:“咳……是女娃儿还是男娃儿?我听说白玉京章太医的脉号得最准,他怎么说?”

我嘱咐顺遂:“去外头守着。”

待她走了后,才低声对白蔹说:“女孩儿。切莫透露出去,这消息,只有我与章太医知晓,我攥着他一家五口的人命,才逼得他对外骗说是男孩儿。”

白蔹吃惊道:“何至于此?”

我有些累:“从古至今几千年,女皇亦不过只出了一个。我上位,并不是人人都心服口服。满朝文武百官的眼睛都盯着我的肚子呢,如果仍是个女孩儿,说不得便保不住了……他们不会让云氏下一个帝皇还是女人继承的。”

白蔹的声调都变了:“这朝堂居然如此……你可有麻烦?我别的不行,暗杀什么的还是可以试试的。”

我感谢白蔹:“无事。前几月刚初定时,的确有几个刺头,后来皆卷入离奇死亡,是长歌海月在暗中操作。”

“长歌海月?长歌当国的那位公子?他可靠吗?”

我沉吟:“目今看来,是可靠的……”

虽然我一直不明白他死赖在白玉京的用意究竟是什么。我觉得长歌海月的思维是世上最难理解的神秘没有之一,比商陆还难搞。

我们又说了些别的,然后开始闲聊。我忽然想起方才顺遂说的,白蔹是凭着我写的字才得以进宫来的,可我记得我在霸气寨的那三年,唯一翻阅过的读物便是我的小黄书……

“白蔹,你拿了我的什么字进来的?”

“哦……书啊。你当日离开东川的时候,只拿走了一部分,还有些在我这儿,我就挑了几本带来了。”

晴天霹雳啊!

我颤抖着问他:“是那些我批注了的……书?”

我记得当年我翻阅小黄书,本着认真的研究精神,曾在书上八八六十四种姿势旁添了一些自己的见解,比如从人体构造来说那个姿势难度太大,比如对书中关于男人尺寸描写的一些夸张之处提出质疑……

白蔹乐呵呵地点头:“嗯哪。”

我有一瞬间想杀人灭口。

白蔹的到来像一场及时雨,但我不知道他触碰了长歌海月哪根脆弱的脑筋,白蔹走后没多久,长歌海月就在门外大声求见。

我这个瞎子都能感受到他的杀气腾腾,顿时以为自己做了什么罄竹难书的恶事,比如打扰他和妹子的好事之类的,便认真回忆起我干了些什么。

结果长歌海月劈头就问:“那个白蔹是什么?”

他这话诚然问得可笑,我一脸诚恳地回答:“人啊。”

他的语气十分不耐烦:“我是问你是什么人?”

我顺口就想答,忽然意识到不对:“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他冷笑连连:“云小茴,我在这白玉京待了三个月,你以为是为了谁?你在朝廷上的事,一件都不同我来说,我不怪你,我理解。我私底下替你除去一些麻烦,也不好意思当做什么大功劳到你面前邀功。可我做这些,不是为了看到你和另外一个野男人亲亲热热的!你对得起我……我的兄弟商陆么!”

他这话的破绽和漏洞简直和筛子一样多,我发现我居然无从辩起,只能就最后的一句话反问他:“你和商陆什么时候成兄弟了?白蔹不是野男人,他是我的朋友,我可以信任他。长歌海月,我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可我们的交情没到你能对我指手画脚的那一步吧。”

他不语,过了一会儿,我听到门打开的吱呀一声,而后是他飘渺过来的轻轻的声音:“云小茴,你不仅眼瞎了,心也瞎了。”

这声音里带着些我从来没在玩世不恭的长歌海月语气中听到过的悲凉和哀伤,分明是很轻的语气,我却觉得有千斤重。

我忽然觉得我说错话了。

我想找个机会同长歌海月道个歉,解释一下自己的本意并非如此,可接下来几天,我都没有再见到长歌海月,顺遂同我说,他正买醉在章台畔,逍遥得很。

倒是白蔹天天和我见面,听我说一些朝堂上的事。这一日,白蔹如约而至,来的却是两个脚步声。

我有些疑惑:“白蔹,你带了别的人?”

他的声音里有一点不自然:“咳,是……这是我旅途中结识的同伴,我们交谈过,我觉得他于政事上颇有一些独到的见解,小茴,他能帮助你。”

我不知白蔹用意如何,只能说:“是么。”

白蔹连声答应,反复强调此人绝对可靠。

我只好向虚空中抬了抬眼:“这位公子,不知如何称呼?”

“草民江锁衣,参见陛下。”

这个声音,我曾听过。

四十三

四十三

“你……”我竭力回想这个江锁衣的声音我是在哪里听过,这个像砂石滚动摩擦的嗓音十分独特,我一定曾听过。

自从失明以后,听力成了我赖以生存的主要感觉,所以我不会记错。

“你们认识?”白蔹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惊奇。

就在那一刹那,我想起了他是谁!

他是我与长歌海月在玉璧城遭到赌坊里的小个子追杀时碰到的那个求医公子。说起来,竟是我与长歌海月的救命恩人。

这世间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真是神奇,千丝万缕,谁能料到半年前偶然的一次邂逅,会在如今再度相逢。

我对这自始至终未曾谋面的江锁衣产生了一些好感:“江公子,你可曾记得,你于玉璧城求医时,曾无心插柳救了我一命?那时,我以为你是我的一个故人,还曾贸然冒犯过。”

江锁衣的声音很沉静:“草民记得。那是草民的荣幸,陛下不必铭记于心。”

我想起他的腿疾:“江锁衣,不知你腿疾是否已寻到良医救治?”

“不曾。但托陛下洪福,腿疾无复发亦无恶化,不敢叫陛下挂心。”

我心里有些失落,本想若有良医能治腿疾,也许商陆……可此时也毫无意义了。

我摸索着走下台阶,想近距离去感受一下江锁衣此人,顺遂想来扶我,被我抬手止住。我总要学会一人生活,若是从龙椅到玉阶这点的距离都需人扶持,我担心我以后便再也无法独立自理了。

“哎,小茴,你小心……”白蔹很紧张。

我一手扶着肚子,根据从前的记忆走下台阶,这条路我走了不下数十遍,已有些熟悉。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有一道十分强烈的视线正紧紧盯着我,却又没有任何攻击性,这让我一阵心悸,恍惚间忘了方才在心里默数的台阶数。

所有微不足道的疏忽都会引发意想不到的灾难,意外发生的时候,我只记得自己踩空了一阶,脚下一崴,整个人便控制不住地朝前扑去。

“小茴!”暴吼的声音是白蔹,接住我的那双手臂……却很陌生。

那一瞬间我反应过来,接住我的是江锁衣。他身上有一种十分温和宜人的草木气息,与商陆身上的截然不同。

在他接住我的刹那,我清楚听到了一声奇特的闷响,那是人体的骨骼撞上坚硬地板的声音,我立刻明白过来,在电光石火的那时,白蔹还来不及过来接我,是站得较近的江锁衣飞身扑出,双膝着地,伸手接住了我。

宫殿铺的是水磨的白玉石,那猛烈的一下,想必十分痛楚,江锁衣又素有腿疾……

“江……”我欲回头慰问一下这倒霉催的娃儿,却被呼啦啦拥上的一堆人围了上来。

顺遂紧张地在我身上摸来摸去:“陛下,没事吧?”

章太医一把捉住我的手,抖抖索索地诊脉。

“行了行了,我没事。”我挥开他们在我身上张牙舞爪的手,“我就崴了一下脚。”

顺遂替我揉了揉脚踝,所幸并无大碍,稍稍动了一动,便能行走。

我指挥手忙脚乱的众人:“去看看江锁衣。”

我看不见他情况如何,但从章太医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中推断,大概不是很乐观。

“这位公子,你的腿疾已是旧伤加新伤,累累数次,加之不好好调理保养,已是残废。今日这一撞,怕是非同小可,不如让老夫……”

“不必了,无碍。”江锁衣的声音,仍是十分嘶哑,然后他说:“陛下适才遇惊,还是好生歇息罢。草民告退。”

白蔹尴尬地笑:“我……我去看看他。”

我独留下章太医,询问江锁衣腿疾的情况,他越说我越心惊疑惑,觉得这个江锁衣的身份很可疑。同样是腿疾,未必太过巧合。

我心里生起了一个大胆而匪夷所思的希冀:江锁衣就是商陆。

可一个人的声音能改,气息能变,心却无法轻易伪装。

若是商陆,在我跌下台阶的瞬间,大概早把我抱在怀里不松手了,又怎会云淡风轻地告退,他那个飞身救我的举动,大概也只是因为我是帝皇吧。

但无论如何,他到底是救了我两次,加之白蔹的再三保证和推荐,我便要了江锁衣的过往履历来,让顺遂替我念了一遍。

他有一个波澜不惊的平淡人生,十四岁时入秋闱,乡试中了解元,春闱会试却名落孙山,随后便继承了家里产业,不咸不淡地经营着一个绣坊。后来我与长歌海月发兵玉璧城,一路南上,皇朝开始动荡,生意也不好做,他便关了绣坊,打算南下避难,便在此时遇上了白蔹,而后与白蔹相知相识,惺惺相惜。

白蔹这边一听说我需要有人从中协助,便推举了江锁衣上来,事情便是这样。

云氏皇朝素来没有一介平民不经过乡试会试殿试便官拜三品甚至二品的先例,我这次要擢升江锁衣,和朝堂上的群臣们整整对峙了三日,最后,终是给了他一个中议大夫的闲职。

江锁衣在朝堂上有了官职以后,白蔹对我说:“小茴啊,俗语说,好花不常开,好狗不挡道……呸!我是说快乐之所以为快乐,是因生活中种种不幸太多,才凸显得快乐十分珍贵稀少。所以我如果常常出现在你面前,久而久之便也和四季常青的松柏一样,淡而无味了。我需得做一朵昙花,转瞬即逝,这样你才会察觉出我的好来。”

说完这话他便消失了,好像送了一个江锁衣过来,他的职责就到此为止一般。

我恨得牙痒痒,还松柏昙花呢,他就是一狗尾巴草!

然而我心里却知道,这事终勉强不得。如果强行将白蔹留下辅助我,便像是将一只鹰困在了笼里,他的性子本该寄情山水,他为我做的已足够多,反是我亏欠他良多。

于是我便随他去了。我只希望江锁衣能争气一点儿,他因是一个特例,在朝堂上定是受百官排挤,而我所能做的,也仅此而已,就看他自己能否杀出一条平步青云的路来。

我小的时候,总觉得时间过得奇慢无比,仿佛十五岁永远不会来临。到了十五岁,好像是一个分水岭一般,时间倏忽就加快了步伐,经常是我什么也没干,一抬头,咦,竟是天黑了。

怀了孩子以后,这种感觉尤其强烈,我的肚子不过又大了一圈,时间便到了将近年关。

这期间百官如常,有人升有人贬,一朝翻云覆雨一朝身陷囹圄。只有一人,却是只升不贬,不过五个月时间,官拜从一品,直逼大学士。这人便是江锁衣,我无从知晓他是如何从四品拼杀上来,但听顺遂说,朝堂上有不少官员已渐渐对他改观,他也确实干了几件了不得的大事,有时寥寥数语提出的政论意见,却颇为犀利。

长歌海月来找过我几次,他对江锁衣很有偏见,大概因为江锁衣是白蔹推举的缘故,长歌海月讨厌白蔹,便连累了无辜的江锁衣。长歌海月几次要求我罢了江锁衣的官职,都被我用白眼翻走了。

大概瞎子翻起白眼来的气场更为强大吧。

到了冬季,我虽然如常上朝,只是身子越来越沉,人也越来越懒怠,堆积了许多奏折没有看。顺遂告诉我奏折已堆积如山,所以我打算还是先出去走走。

冬日阳光晴好,我喜爱在御花园一带逛逛,这一带我已摸得很熟,无须顺遂引路,也可自行走回去。

本是无碍,只是不知哪一个宫里的下人,横了一把笤帚于路当中,对于一个瞎子来说,任何物件的变动,都是致命的。我没有提防这里会出现一把笤帚,等反应过来那是笤帚的时候,脚上一滑,差点儿一个踉跄。

“陛下小心。”这时有人一把扶住了我的手,我把全身力量都倚在那人身上,惊魂未定。

“江锁衣?”我很纳闷,“你怎么在这里?”

“臣与太医院章太医有约,恰好途经此处。”

“陛下。”江锁衣顿了顿,好像看我站稳了,便轻轻放开了手,“臣逾矩了。”

“哦……”我胡乱点头,“这不怪你,若不是你,今日我也难保。”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那么,陛下,臣告退了。”

我现在又觉得江锁衣不是商陆,商陆虽对旁人冷淡,可对我却是腥风血雨扫江湖,断然不会同他那样,客气、守礼、保持距离。

第二日,我听顺遂同我说起,负责御花园洒扫的宫女内侍们,昨日被洗了一轮,有一个新来的宫女因不懂事,在御花园我常逛的那条路上落了一把笤帚,被除出宫去,家里也遭了连累。

这事本该同我说,但因宫里三年便要换一批宫女,恰好时间也快到了,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再加上我这些日子以来也十分疲乏,就没有拿这事来劳烦我。

我却是听得心惊。

昨日那事,我回去后并没有同任何人讲,只有江锁衣知道,今天就发生了宫人换血的事,我不得不怀疑江锁衣的触角是否已伸入了后宫,最起码他同宫内的总管一定不是什么平常关系。

这本不是一个好现象,历朝历代的君王,要是让底下的臣子做到了这个地步,大概也就差不多了。可我却丝毫没有恐慌,不知怎的,我就是奇异地觉得,江锁衣,不会伤我。

四十四

四十四

冬天来临的时候,江锁衣由从一品擢升为了正一品,成了云氏皇朝有史以来第一个平步青云成御史大夫的平民。

长歌海月没少在我耳边吹风,比如江锁衣图谋不轨啦,心计深沉啦等等,不过我觉得,他一个别国的王爵在我面前说另一人有谋反之心,就类似于一只黄鼠狼在一个母鸡面前渲染老虎的恐怖一样,别有居心。

我把江锁衣从政以来厚厚一叠彪悍得能把长歌海月拍到墙上去的政绩甩到他面前,他顿时不说话了,半晌才喃喃:“确然不错。”

江锁衣是很不错,美中不足便是他的腿。他的腿好像是真的废了,平日上朝时,总能听得他拐杖支在地上的笃笃声,一下一下的,每回我听到都觉得可惜不已,不过他自身倒从来不提这事,依旧拄着拐杖风里来雨里去。

自从他擢升为御史大夫以后,私下面见我的次数多了起来。我怜他腿脚不便,次次都赐座,然后听他讲一些朝堂上纷争不休的政事。

也许因为江锁衣和商陆同是腿脚不便,也许因为我曾对江锁衣产生过一些他是商陆的绮念和幻想,我对江锁衣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特殊情感。这和爱情无关,细细想来,我大概只是凭着江锁衣来怀念商陆。

“陛下。”江锁衣出声唤我。

我猛然回神:“啊?”

“陛下可有听进去臣的谏言?”

啧啧,江锁衣这点倒和商陆一样,严肃起来的时候一本正经不近人情,无趣极了。

我在脑中回忆商陆生气时的表情,心里涌起一种惆怅的柔软。商陆不曾入梦来,我害怕终有一天,我会忘了他的模样。

“陛下!”江锁衣又叫我,这次加重了语气和声调,好像生气了。

“哎。我知道了,就按你的意思去办吧。”说出这话的时候我强烈地生出了一种“我是昏君”的代入感,隔着台阶,我都能感受到江锁衣身上那种恨铁不成钢的怨念。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那臣告退了。”

我点头,感觉到鼻端再也嗅不到他身上的草木气息,才艰难地喊人:“顺遂!顺遂!”

她大声答应着跑过来,跑近了,忽然大叫:“陛下!您身下……”

我腹中开始隐隐作痛,大腿处一片湿润,也不知是血还是羊水,我抓住她的手:“叫章太医来,快!”

这种感觉在我和江锁衣谈论政事时便有了,等我捱到了他终于告退,痛楚的感觉已经很强烈了。

我被移到床上的时候,太医、稳婆并侍女已经到齐了,屋里点起了火炉,有人在烧水,有人在跑动,一片嘈杂。

“陛下,接下来请听臣说……”章太医的声音忧心忡忡地探到我耳边来,交代了一些产妇需得注意的事项。

阵痛来得很强烈,我哆嗦着忍过这一阵,哪里还听得见章太医的话。

稳婆朝我嘴里塞了条手巾,把我的大腿屈起打开,在我的腰下塞了一个腰枕,然后凑到我耳边说:“陛下,这生孩子的事儿,旁人帮不上什么忙,全靠您自个儿用力,您只管使力,老奴在一旁守着您。”

我从没有像此刻这般体验到失明的无助。在一片黑暗中经历一个女子一生中可谓是涅槃的事,并不是什么好的感觉。我多想现在能复明,起码能看见围着我的都是谁,等会儿我的女儿出生,我该将她交给谁才最安全。

我迷迷糊糊地想着,感觉痛楚一阵强过一阵,稳婆在我耳边大声喊:“陛下,您可千万别睡着!现在开始用力!”

我猛地一惊,用指甲掐掌心的肉,咬着嘴中的软布,根据稳婆的指示使力。

我大汗淋漓,喉咙中发出自己都想不到的嘶吼,每使完一次力,都觉得自己像死过一次一般。

黑暗中无法估计时间的流逝,但我觉得似乎是已过了很久,稳婆依旧在喊着要我用力,可孩子却好像一点都没有探出头。

我惴惴不安,忐忑不定,拿不准究竟该保存体力还是继续徒劳用力。这时忽听稳婆低低的一声惊叫,她显然是想竭力压制住叫声不让我听见,但我却还是听见了。

她声音慌乱,匆忙间竟忘了避开我,我听到她在和人讨论:“章太医,陛下这胎位……不正啊!孩子是臀位,您说这事儿怎么办?”

臀位?

我近来读了不少医书,前人亦有记载过产妇难产之事,其中就有臀位,新生的孩子,不是头部先出,却是臀部先露,此种情况,产妇危矣。

那一瞬间,我不是绝望,反而有一种解脱的放松感。死亡对我来说并不是那么可怕,因为死了便能见到商陆。

我全身瘫软下来,先前的疲累和痛楚一齐涌上,十分劳累。我竭力想睁开眼睛,然而意识渐渐模糊,那种堕入黑暗的香甜的睡眠中的诱惑越来越强烈。我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睡吧,你撑不住了。

我放任自己堕入那无边的空虚之中,在清明灵犀消失前的最后一瞬,忽然砰的一声巨响,听声音,好像是什么人用力推门而进。这声炸响像是平地起惊雷,把我惊得一丝睡意都不剩。

周遭有片刻陷入了一阵沉默,而后忽然响起了各种声音,他们都在表达着同一个意思:“长歌公子,请出去,这不是你能来的地儿。”

居然是长歌海月!

我简直恼羞成怒,吐掉口中手巾,喘着气儿下令:“长歌……长歌海月,你给我滚出去!”

只可惜因为气虚,说出来很没有气势。

长歌海月压根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他好像在对着稳婆和章太医说话:“过去可曾有这般接生经验?”

“有是有的。从前也有官家小姐和陛下一般,那时大多是通过用手摩挲腹部,使胎儿调头朝下,顺产出来的。可现在是陛下……老奴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你给我治!治好了,还能留你一条贱命;治不好,我让你连全尸都落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