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突兀的转折惊住了不少人,众人虽然表面上不说,可暗地里却早就传音传开了。
可以想见,待这一场拜师大典举行完,众修士各自归去以后又会传出多少流言来。三清宫剑修两脉竟生龃龉,两峰首座在这样的场合当众针锋相对,实在不能不说是一场笑话。
辛世大笑起来:“殷师兄这是要以大欺小么?乌剑山人丁虽然不旺,但沦落到这一步也实在令人唏嘘。不过小辈们的事情还是该由小辈们自己解决才是,殷师兄若是想要考校小弟座下弟子的本事,不妨便在师侄女的入门仪式完成后,准许他们下场比试一番。正好今日同道汇聚,也能有个见证。”
殷灵山的淡淡一笑:“师弟不必着急,你座下那几个弟子若实在想被教训,过后我便让我那小徒弟下场便是。”说罢不再理会辛世骤然冷下来的脸色,只微微扬声唤道,“韩素,出来罢!”
韩素早已等候在侧殿门口,听得殷灵山呼唤,她当即移步而上。她速度不快不慢,步伐间自有一股行云流水的从容姿态,被数百双眼睛盯着她也并不因此而有分毫失态,只走到殷灵山身旁,庄重地在香案前的蒲团上跪下。
殷灵山肃声诵念:“敬告各位祖师,第一百八十六代弟子殷灵山今收录第一百八十七代弟子韩素入门墙,以为真传。从今往后,必当悉心教导,传法授业。若弟子有所不肖,违剑,违心,则天涯海角,碧落黄泉,我亦当执剑而诛之,再归师门请罪。请祖师见证。”
若弟子有所不肖,违剑,违心,则天涯海角,碧落黄泉,我亦当执剑而诛之,再归师门请罪。请祖师见证!
他声音并不算大,只是平常而已,然而在座诸人个个修行,耳力之强自不必说,殷灵山用平常的声量说话,在众人听来,这声音却就像是响在自己耳边一般。此言一出,众皆凛然。
跪在香案前的韩素神色不变,按照此前记住的仪式程序恭敬地对着香案磕了三个响头,这是跪拜祖师。
殷灵山又点燃了三支通灵香,韩素高举双手将香接过,再伏拜三次,将香置入香炉。
先拜了祖师,又拜了天地,殷灵山又燃三支通灵香,命韩素祝祷天地,沟通大道,领悟神通。
道!
什么是道?
道有太多含义,人人道不相同,道之一说,既是规则,又是道理,更是道路!
冥冥中规则笼罩之下,韩素心神一片空灵。
到了她这个境界,外物外事都已很难再将她动摇,此前辛世的捣乱不能乱她心神,后来殷灵山的言辞也不能激起她半点情绪。拜入乌剑山是早就决定的事情,既然已经决定,自然不必再多思多想。至于殷灵山所说的“如有不肖,违剑,违心”,对韩素而言,她永远也不会背叛自己的剑,不会背叛自己的心,这个问题根本不必考虑。通灵香幽幽燃烧,清冷的香氛若有似无缭绕四周,仿佛与天相接。香案下的女子神色肃穆,眉目如画,渐渐地仿佛整个人都化入了香中,浅碧的香雾中,有那么一刻她恍惚似是遁在虚空,整个人都消隐得似要不见了一般。
第201章 绝壁饮风雪(三十二)
一道通天的碧幽光线从虚空处投射而下,将她笼罩。
“开始了!”不知道是谁低低说了这么一句,随后满场寂静。这一日是乌剑山的主场,在三绝剑仙殷灵山面前,敢于像辛世那样挑衅的在这一时这一刻也不过就他一个。
诸梦妍与蒋沅的身影淹没在排成两列的来客桌案中,蒋沅跪坐在她身后,忽地伸出手来,握住了她紧握在桌案下的手。诸梦妍双手紧握成拳,蒋沅一根一根将她的手指掰开,然后用干燥的手掌与她濡湿的掌心相贴。她掌心的汗液便一点点沾染到了蒋沅手心中,四只湿漉漉的手掌紧紧相握在一起,莫名的,诸梦妍就觉得心安了许多。
旁人或猜测或期待,谁也不知道这一刻韩素经历了什么。
她在幽幽空灵的状态下,一霎那回忆了自己半生的所有经历!
或许不应该说是回忆,更确切地说是,这一刻她的记忆被翻找出来形成画面,于这一瞬间在她自己脑中回放——感觉十分微妙,记忆中许多曾经被遗忘的东西在这一刻又被重新提起,许多她以为自己所不知道的东西也通过她自己的记忆清晰展现在她脑海。
从出生时呱呱坠地那一刻起,到困在小床上不能动弹只能嗷嗷待哺的样子,到蹒跚学步牙牙学语的时候,这些她以为自己不可能记得的时光其实她竟然是记得的!
这个状态其实就是返悟本真,是真正的追本溯源,这是太多修士梦寐以求的状态,而乌剑山真传弟子的拜师仪式竟能助人轻松进入这种状态,倘若这个消息传出去,哪怕是乌剑山的拜师条件再苛刻,只怕也会有无数修士即便是撞得头破血流都会想要钻进来。
此时坠入回忆中的韩素却并不知道自己所见究竟有何意义,她灵台一片空灵,虽然知道自己此刻经历了什么,但心中并没有多大情绪起伏。
她通过这些记忆还见到了自己幼时父母的样子,那时候韩劲松还没有离家去访仙,韩素的母亲有夫有女,日子过得舒心滋润,也并不会终日以泪洗面,郁郁寡欢。
这对年轻的父母对幼时的韩素十分关注,韩素会咧嘴笑了他们要高兴一阵,韩素能发出第一声“咿呀”了他们要高兴一阵,韩素会翻身了他们要高兴一阵,韩素能歪歪斜斜地坐起来了他们也要高兴一阵。韩素学走路时的第一辆木质小摇车还是韩劲松亲手做的,那时候韩素身上的衣服也都是由母亲缝制,并不假奴婢下人之手,更不用从外面买到的成衣。
在那时候,后来一直将韩素带在身边的祖父反而很少出现,就算出现了对韩素也不会有太多关注。
那时候的韩重希实在是太忙了,他大多数时候都在安西,多少年都未必能回京一次,恰在韩素出生不久后回京述职当然也是国事要紧,即便韩素是他的长孙女,他也不会投注多少精力到韩素身上。
小小的韩素一天天长大,能摇摇晃晃地走路了,能磕磕绊绊地说话了,可以奶声奶气地叫祖父了。
然后有一天韩重希怒气冲冲地一脚踹开韩素的房门,彼时韩素已经从父母亲的房里分了出来,韩劲松正带着她观看自己的新居室,教她认什么是床,什么是榻,什么是坐席,什么是桌案等等。韩重希高大而充满威严的身影就在那个时候踢门而入,他缓缓收回脚,就那样逆着光站在门口,一言不发地看着韩劲松。
气氛僵硬得可怕,就连叽喳着学语的韩素都在这一刻不自觉地噤了声。她莫名觉得很不安,矮小的身子紧张地站在原地,依偎在韩劲松身旁,一动也不敢动。
许久之后,韩劲松忐忑地叫了一声父亲,韩重希才猛然爆发。
他抬手掀翻门边一个高脚架,大笑中透着讥讽:“哈!你还有脸叫我父亲?”
韩劲松苦着脸唯唯诺诺,韩重希迭声指责:“我平常是怎么教你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忠孝礼义仁智信!你做了什么?白家与我韩家本是世交,更不必说白氏如今是你的妻子!结果你倒好,那些人一逼,你张口就说白家有传世之宝,如此行径,何异于豺狼虎豹,当真是其心可诛!”
韩劲松顿惊:“阿耶你都知道了!”
“我难道不应该知道?”韩重希冷笑,“我养了怎样一个好儿郎,今日可算见识几分!”
韩劲松有些难堪,却还是勉力辩解:“阿耶,你不知道当时的情况,那些、那些可都是仙人!如果不说的话,我怕阿歆性命难保。”
“歆”是韩素母亲的闺名。
韩劲松又道:“而只要说了,仙人是不会与我等凡人为难的。阿耶,你看最后白家不是的确无事么?也、也只是丢了一个谁也不知道有什么用的东西,便能换来白家一家平安,想来便是岳父也是愿意的。”
“哈哈!”韩重希就是对天一声大笑,“你倒是深知你岳父心意!殊不知你岳父才将将着人来传话,说你岳母思念女儿,但求白氏伴在身侧再多住一段时日。此乃何意,你可莫要同我说你不懂!”
韩劲松顿时如遭雷击,怔在原地。
“我已经同意了。”韩重希又瞥了韩劲松一眼,言语鄙夷,“你且好自为之,好生反省,何时想得明白通透了再来同我说话罢!”言罢拂袖离去。
此后,韩劲松失魂落魄了好些日子。
隔不多久,韩重希又命了人来将韩素抱去放在当时的将军夫人李琳身侧暂做照管。
之后再发生了什么事情韩素没有见到也不知晓,只偶尔听家中下人议论,总归都是说白家与韩家闹得很凶的。
纷纷扰扰了半月之久,直到那一日有人慌慌张张地来报:“大郎留书出走了!”
韩大郎留书出走,言称访仙,只说不成仙道誓不归家。而从那以后,韩劲松也的的确确是再也没有回来过。
多年以后,韩大郎为访仙而抛妻弃女的事实深刻在韩素心中,成为了她对父亲的全部印象。幽幽空灵中,不知为何,原本几无情绪起伏的韩素心头却忽地一痛。她豁然抬手,猛就向虚空一拽,恍惚似是抓到了什么。“成了!”观礼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那是什么神通?”
第202章 绝壁饮风雪(三十三)
但见那天际一缕红霞投射而下,阳光映照之下,这红霞凝如实质,恍似一匹从天而降的轻纱,横跨了半个天际,最后被韩素抓在手中,一收一卷,这轻纱便即没入她法躯之中,不过片刻就不见了影踪。
安静了许久的仪式现场就像是被投入了滚石的平湖,骤然沸腾起来。
辛世豁然从座位上立起,紧盯了韩素片刻,嘴里就爆发出一阵大笑:“恭喜殷师兄,恭喜师侄女!”
殷灵山淡淡道:“辛师弟,同喜。”
辛世被他一噎倒也不恼,只嘿嘿笑着复又坐下,一双眼睛不怀好意地盯着韩素,似乎在估量着要怎么下手才能让这位新晋师侄女死得更快。
辛世跟殷灵山虽然同为一峰首座,但两人的身份地位其实并不全然相等。在冲天峰首座的位置固然十分重要,但真正拥有绝对话事权的却不是首座而是大长老,冲天峰长老十数个,忠诚于大长老的却永远比忠诚于首座的要多,以至于冲天峰首座的位置历来尴尬。
在乌剑山却没有这些问题,乌剑山本就人丁凋零,虽然也分有三脉,但乌剑山的剑修本就讲究苦修,内部不说是铁板一块,可要争权夺利的话,却实在没什么权利可争。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殷灵山本身的实力相比其他人而言具有绝对压倒性。乌剑山选首座的方法再简单不过,战力最强者方可任首座,剑修之间要确定谁最强也没有旁的方法,唯战而已。
殷灵山称号三绝剑仙,早就是天下公认的最强剑仙之一,与藏剑楼主并称绝剑双璧,若不是还有一个同样深不可测的藏剑楼主存在,只怕这天下第一剑仙的称号就要妥妥当当落到殷灵山身上。
更何况殷灵山出任乌剑山首座的时候辛世尚且还只是跟在他师父身后的一个小弟子,真正说起来,他是殷灵山的晚辈才是,若不是他后来坐上了冲天峰首座的位置,又哪里轮得到他来叫殷灵山一声师兄?所以在殷灵山面前,辛世再怎么没脸没皮也不算跌份。他就算是胡搅蛮缠,旁人顶多也就在暗地里腹诽他几句,又有几个敢当面说他?而被殷灵山奚落对辛世而言又算不得侮辱,反正再怎么样他也是冲天峰首座,三清宫教规摆在那里,殷灵山再恼火也就是言语上与他唇枪舌剑一番,真要与他吵起来,到时候谁更丢脸还未可知。
韩素已经起身从蒲团上站起,垂手静立一旁。
殷灵山从旁边苏舜手上取过一个托盘,上面横放有一柄长剑,一枚令牌,以及一对明珠。
韩素复又对着殷灵山屈膝而下,双手高举接过托盘,跪受了这三件宝物。
殷灵山道:“受了你的拜师礼,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真传弟子。我门下没有旁的规矩,只有一条,不得背叛同门,你记住便可。剑是后山紫雷竹所制,在你不能承受其中威力之前,轻易不要拔剑出鞘,否则极有可能未伤人先伤己。令牌是你的身份令牌,你需留下神魂印记在其中,从今往后这块令牌便归你专属。前两件乌剑山弟子人人皆有,最后这一对明珠名叫微尘,微尘内蕴芥子空间,可收纳储物,乃是为师赠与你的小玩意儿,你得了空便炼化认主罢。”
韩素熟练地引动神魂留下印记在身份令牌上,但见这枚原本显得寻常普通的令牌经她神魂一印,背面顿时大变模样。
这剑形的令牌上花纹玄奥,背面却隐隐现出一女子舞剑的虚影,虚影虽显模糊,然而仔细看去竟颇有几分韩素的神韵,端地玄奇万分。
韩素将三件物品收入自己储物袋中,并不起身,只一翻手掌,一只摸约两个巴掌大的碧玉葫芦出现在她手掌心中。她双手高举,托起这只碧玉葫芦,道:“弟子献上石峰灵猴所酿猴儿酒一千斤忝做拜师礼,请师父笑纳。”这一葫芦灵酒是韩素和申屠彦从千心窟出来后又深入了回风原将近两百万里才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寻得的,要不是寻得了这葫芦猴儿酒,韩素便当真只能用天罡玄金石做拜师礼了。
她当初跟随申屠彦离山,本意就是要寻拜师礼,却因姚丹的事情而引发连串波折,以至于耽误了太多时间,最后也只能匆匆得来这一葫芦猴儿酒。
殷灵山显得有些意外,他只当韩素与殷灵山匆匆赶回,根本就没有时间再去寻什么拜师礼,不想最后竟能得到这小弟子献上一葫芦猴儿酒。猴儿酒是个看似寻常又不寻常的东西,品级低的不过凡品而已,品级高的甚至上天品的都有!这东西不看旁的,重点还是在那酿酒的猴子。而石峰灵猴可不是寻常灵猴,如果韩素所指的石峰的确是回风原深处那座号称“它山之石”的石峰,那这石峰灵猴必然就是相传拥有补天灵石遗脉的七窍石猴!
殷灵山接过了葫芦,抬指弹开葫芦塞,酒香未出,却有一只淡黄色的灵猴虚影从葫芦口一蹦而出,这猴子抓耳挠腮,一见到殷灵山顿时一呲牙就向他冲来,殷灵山哈哈一笑,弹指轻轻一扣,就将这灵猴虚影压回葫芦。
“好酒!”将葫芦塞子塞回原位,殷灵山顺手就将酒葫芦装入袖中,神色间颇见开怀,“这礼为师收了,好徒儿果然用心,此物深得我意,哈哈!”
能够凝结出灵猴精魂的猴儿酒至少也是地级三品,以韩素如今的年龄和身份,能送出这样的礼来也算是难得了。
这却不能与诸梦妍相比,虽说诸梦妍此前送给韩素的贺礼中光只地级三品之物就有两件,此外更有十颗七转元心丹,但诸梦妍乃是玄龟山无回真君直系血亲,无回真君一去多年不回,许多人都猜测他留有大笔财物给诸梦妍。诸梦妍身家惊人是众所周知的,她拿出再大的手笔旁人固然惊叹,却不会生出“这不可能”“她哪里来的这样富有”之类的想法。
至此,这拜师仪式便算是完成了。殷灵山着门下弟子撤了香案,便有含章殿的司仪弟子过来宣布开宴。
气氛顿时热闹起来,既然开宴了,当然不止是有灵果美酒。含章殿主管三清宫礼仪之事已不知有多少年,要办好这样一个小小宴席当然是轻轻松松的。此类宴席早有固定流程,开席之后先上歌舞。有丝竹管弦,有仙鹤衔枝,有天女散花,还有女仙们翩翩起舞。韩素下到广场上,跪坐回自己被预先留出的那个席位上,环顾左右长席,但见左右修士们有些直身跪坐,也有些侧身斜坐,还有那放浪形骸者敞了襟怀盘膝就座,更有斜撑着桌案屈腿箕坐者。再看眼前歌舞喧嚣,一时真不知是在天上还是人间。
第203章 绝壁饮风雪(三十四)
玉殿琼楼,宴舞正酣,韩素端端正正地跪坐在自己的桌案后,脸上神色沉静清冷,与眼前一切竟是如此格格不入。
没有人知道她在冥冥中领悟神通时经历了什么,所以也没有人能够理解她此刻的心情。
当真是复杂得犹如打翻了无数个调味瓶,也说不上是悲是喜,总归是沉甸甸一团压在她心间,并非是挪不开,而是一时不想挪开,不愿挪开。
苏舜也回到了席位间,他在殷灵山几个弟子中排位第七,他的席位便摆在韩素近前一个位置,正与韩素挨着。
“小师妹为何不见开怀?”他凑过来在韩素身旁耳语。
说是耳语其实他也不过是做了这么一个姿态,实际上还是传音,倒也亏得他能从韩素那惯常清冷的神情中看出她此刻神色的微妙变化来。
韩素微微一笑,举起酒杯向苏舜致意。
苏舜从自己的席案上端过酒杯与韩素的酒杯轻轻一碰,两人饮尽了杯中酒。苏舜坐回原位,顺手挑起翡翠玉碟上一枚红艳艳的灵食滴珠抛进口中,他长叹一口气,微微阖上双目,仿佛正在享受这灵果的美味。
他这样知情识趣,倒叫韩素原本沉甸甸的心情略微松乏了些。彼时记忆回溯的时候她灵台空明,无悲无喜,虽然隐约有所触动,却到底如同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模模糊糊地并不真切。直到她从那空灵状态下脱离,种种复杂情绪才一齐涌上,那一刻她险些难以自持。
到底还是自制力占了上风她才没有当场失态,然而一旦仪式完毕,坐回自己的席位间,她就再也不愿压抑心底的种种复杂。
她杯中酒空了,便又自己满上一杯,轻饮浅啜。充满灵气的酒香萦绕在颊齿间,沁凉的酒液犹如清泉汩汩而下,犹如一路草叶芬芳,新芽绽放,使人霎时神清气爽,顿觉天气晴好,滋味当真美妙非常。此酒名为洗碧,是地级一品的灵酒,在宴席中使用这样等级的灵酒做招待,哪怕对含章殿而言也是大手笔。
殷灵山身为一峰首座,本身有十八个真传弟子名额,这一次大典的费用也自有门派为他承担。三清宫既然有这样的底气主动承担这些费用,当然不会在用度上有所克扣。
席案上一共有九鲜果,九干果,九拼盘,灵酒六种,地级一品三种,玄级三品三种。这玄级三品的三种酒在灵气充裕度上或许比不上地级灵酒,但论起口味的独特反而更胜一筹,这也是这三种酒能够上席的原因。韩素在凡间也是惯饮美酒的,修仙界的酒却又不同,有无灵气是一方面,还有一个区别则是凡间的酒或多或少总是容易醉人,修仙界却甚少有容易醉人的酒。倒不是说修仙界的酒浓度都低,而是因为酿造中用了仙法,所以大多数灵酒的酿造都被专注在对修士修为的助益上,总归须得具有各种功用才能算得灵酒,至于酒之一物存在的本意反倒被忽略了。
韩素献给殷灵山的猴儿酒却是修仙界少有的能够醉人的酒,因为是灵猴酿造,猴子是嗜酒的物种,可不会像修士们一样特意在酿酒时动用秘法,以使得酒不醉人。石峰灵猴的猴儿酒便是地仙喝了都会醉,恰好殷灵山就好这一口,韩素能够在回风原寻到“它山”也算是运气。
她饮了几口洗碧,片刻间便将酒中的浓郁灵气炼化,但此酒饮来滋味虽然甚美,可以她此刻的心情却并不喜欢。她也认为酒若不能醉人便失了酒的本意,因此并没有太多要尝一尝其余五种酒的愿望。不过经得这洗碧酒的一番灵气冲刷,她的心情倒是沉淀了许多,缓得一缓之后她的心思也就渐渐通透了。
在当初那场“离家访仙”的闹剧里,韩劲松纵然多有不堪之处,可至少韩素得以知晓,自己的出生其实并不是自己从前以为的那样,那样不受父亲母亲的期待。不论韩劲松后来“离家”的原因究竟是什么,这中间又有一些什么曲折是韩素所不知道的,如今再追究也已经没有了意义。对韩素而言,能够得知父亲曾经其实不只是因为“仙道之下,七情可抛”这样可笑的理由而离家而去的,就已经足够让她释然。
说不上什么原谅不原谅,在韩素看来,真正拥有“不原谅”资格的是母亲,而不是她自己。
她早就过了哭着责问父母“你们为什么不好好待我”的年纪,没有谁是离不了谁的,因为母亲的缘故,韩素尤其厌恶那些将自己生命的意义寄托在他人身上,求而不得时便只能怨天尤人的行为。
至于祖父在这场韩劲松的离家事件中又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韩素更不愿去多思。想必对于祖父而言,临到老来却要面对长子离家出走的闹剧,他心中的痛只会比韩素更深,而不会更少些许。
酒酣舞热,场上起舞的女仙又换过一批,她们穿着七彩的霓裳,抬手时露出凝脂细润的玉臂,眼波横斜,笑颜如花。忽有一女仙长袖一甩,旋转了身形便斜倚到旁边一个年轻俊朗的男修士身上,拉扯住他的手臂,将他缓缓从坐席上拉起。男子大笑:“咦?竟有仙子邀舞?”反手握住女仙的手,随她一同入到场中,脚下踏步,大袖飘飘,竟也是个舞中好手。
这两人的动作仿佛打开了一个讯号,场中舞蹈的女仙们纷纷行动起来,接二连三有人下场邀舞,有邀男修士的,也有邀女修士的,还有人自行从席间踏歌而起,修士们载歌载舞,一时间席上热闹非凡。
韩素看得惊怔了片刻,苏舜凑过来道:“怎么?小师妹此前从未见过这样的酒宴么?”
当然,韩素初入修仙界不久,此前自然不会有机会参加修仙界的宴席。但凡间的宴席她经历的却十分之多,唐人最好宴游,尤爱夜宴,彼时因为宵禁的缘故,能够举办和参加夜宴那是身份地位权势的象征,而唐人的宴席,尤其是夜宴,那是出了名的放浪形骸。时下民风开放,大胆的贵族女子甚至不会避讳与男子同游同饮,长安的顶级贵族女性甚至豢养男宠成风,这些都是则天皇帝在时渐渐染上的习性,到了明皇时代非但没有被压制下去,贵族圈中的奢侈糜烂反而变本加厉。更因胡人文化的大量传入,胡姬酒肆遍地开花,名士走马红袖相招,唐人的风流可想而知。
韩素生长在这样的一个时代,当然不会觉得男女共舞有什么不对,她本身就是个视世俗礼教束缚于无物的人,年少时也很是轻狂过一阵的。她惊奇并不是因为见不惯宴上修士们的潇洒放纵,而是因为这些修士们的行为完全超出了她从前对“名门正派”的认知。
从成功以武入道,到进入修仙界以来,韩素许多的固有观念都在发生转变,真正的修仙界颠覆了她从前太多的“想当然”。然而从凡间到修仙界,这毕竟是一整个世界的差距,韩素固然已经是在努力接受新的一切,可要想真正的完全变成一个“修真人”,这样的时间显然是不够的。
而更大的可能是,也许终其一生她都不能真正完全地转变过来。
她是凡间出身,以武入道才踏上的修仙路,以武入道的烙印深刻在她身上,哪怕将来某一日她在修仙路上走得再远,这个印记也不可能消退。
场中宴舞愈发热烈,首座上的殷灵山忽然抬手虚虚一按,但见那云天之上一道七色虹桥忽自云烟深处蜿蜒生起,恍如神笔涂抹,天工生成,彩虹跨空天际两端,虹桥顶端一颗明珠沾着烟水袅袅浮空,柔和的光芒倾泻下来,与天边烈阳交相呼应,那光芒虽然并不浓烈,却竟不能被阳光遮掩分毫。
“水龙珠!”有眼力上佳之人豁然惊呼起来,“是天品龙珠!”
满场舞乐顿时停住,不少人都将视线投向殷灵山,正要等他解释此举用意,东方天际烈阳起处却忽地传来一阵爽朗大笑:“师弟这是要以水龙珠助兴么?既然师弟有这样的大手笔,那为兄自然也不能小气,便添上这一架空月鸣音琴如何?”人尚未至,已有一物从天际疾飞而来。那东西划破长空,似惊电怒射,如长风破浪,排开重重烟云,留下拖曳了大半个长空的如浪云气,不过瞬息间就从天际飞射到了虹桥上空。
虹桥上烟水弥漫,淡淡的水汽下此物虚虚悬浮,与旁边的水龙珠一左一右一同漂浮在虹桥上空,幽碧的光芒闪烁其间,竟是一架龙头凤尾的独弦琴!
“空月鸣音!那是天品法宝空月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