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儿不必担忧。”张六笑得一脸幸福满足,“是大哥出面赎的你,所以自今往后,你就同永乐教坊再没有分毫关系了。至于小雯他的脸色莫名一沉,但很快又掩饰住,笑道:“小雯也很好,既然为你赎身,那大哥也就把小雯一并赎了。她现在就在大哥名下一个庄子里头,只因你我此去路遥,不便将她带上,这才让她留在歧水城,往后脱籍做平民,也能嫁个好人家。”
这番话说得没有半点不对,可叶青篱察言观色的本事到底要比张六这生涩的掩饰能力强上很多,心里就有了不妙的猜测。她脸色略沉,怒道:“张六!你还想瞒我什么?小雯若是一切都好,她会任我一个人跟着你走?”
张六果然受不得她半点脾气,或者更明确点说,是张六受不地“织晴”半点脾气,这一见她发怒,立即就什么都招了:“好了,好晴儿,那个小雯拿了我此前写给你纸条去给十三娘,想以这举报的功劳,自己脱身出去。她这样背主忘义,你还念着她做什么?”
“小雯她-----”叶青篱的眼睛一闭,心中苦笑,“她果然是有问题,难怪织晴先前要瞒着她孤身出门。”她想起初见小雯时,这也头那一脸再真实不过的关切模样,不由就有些心中发堵。
虽然仔细算来,那不过是昨日才发生的事情,但在叶青篱的感觉中,这其间相隔却不似一日,更似是一年,甚至一生——短短一日,她就象是经历了一个全然不同的人生,也认识了一个个鲜活的,全然不同以往所识之人。
画中世界,竟然如此多彩。
真耶?幻耶?
叶青篱的心里隐隐通透,元神又象是浸泡在一片沁凉的心中。
心内轻轻一叹,她倒是并不如何怪罪小雯。没有人有义务去对别人绝对忠诚,是她自己昨日初到此处,对周围一切全然不了解,不得不对小雯处处倚仗,然后才给了小雯“背叛”机会的,要怪也只怪她自己不够谨慎。
其实在这之前,叶青篱对此并非全无考量,她后来之所以还是把纸条交给了小雯,就是想要看一看织晴的这个心腹究竟值得信任到什么程度。因为在当时她已经做好了在永乐教坊里 停留上很长一段时间的思想准备,所以她必须对自己的贴身丫头有一个足够全面的认识。
毕竟,她可不想在每天提心吊胆地应付外界的同时,对身边人也时刻小心翼翼。
所以她宁愿堵上这一把。
说到底,这也是因为她不是真正的织晴,才会偶尔发狠,有这样破罐子破摔的心理。
不过在现在看来,小雯这一举动其实也对她造成不了什么影响了。事情都已经发展到这一步,叶青篱干脆就一心凝练元神,争取自行脱离这凡躯,也懒得再管张六究竟要将她带到哪里。
以她现在正处在突破边缘的境地,张六一路上也乐得她安静休息,不多时,他们就在一片还算安详的气氛中到了漱玉河边。
张六兴冲冲地想要抱叶青篱下马车,还是叶青篱将脸色一板,才换得他老老实实改抱为扶。
叶青篱心里又忍不住感叹:“张六在对待自己心爱之人时,其实还真是个十足的好男人。可惜------可惜织晴芳魂无踪,我不是她,而这个傻瓜居然看不出来。”这样一想,她对张六就有些可怜起来。
虽然叶青篱的同情心一向不怎么丰富,不过此刻被张六温柔对待的人正是她而不是别人,她终究不是铁石心肠,也就忍不住有些为他和织晴心酸。
“也不知道那青简将我转移到这里来,织晴本人却去了哪里?”叶青篱脑中偶然一闪这个疑问,对那答案却有些不愿触及。在她看来,那青简的器灵视众生宛如蝼蚁,就连那些归元期高人在它的金色闪电下都不知道被随意抹杀了多少个,那青简器灵又如何会在意一个小小凡人的性命?
到这个时候,叶青篱已经不灾将眼前一切看做是画中虚假世界的投影了。这里的一切都如此鲜活,再考虑真假还有何意义?
人在画中,你说他是真,他便是真,你说他是假,他又如何能真?
出得马车时,迎面吹来的一阵春风带得叶青篱心神俱是一畅。
眼前景象无比秀美,长长的河堤上一排杨柳随风摇摆,当千万丝绦一齐舞动时,那南国独有的风致真是叫叶青篱这个从小生活在昆仑的人看得格外新奇。他微侧头,就见身后是歧水城,远看那深青色的城墙带着此地少有的后重,遥立在三月的烟柳天色间,静默得仿佛来自亘古。
身前就是一河的热闹,这条漱玉河大约五丈宽,清澈的水波上有零零落落的小船来回穿梭,虽然并不拥挤,但也不显寂寥。
渡口的木板盖得很结实,张六扶着叶青篱小心往一条中型的两层楼船走组,嘴上还不停嘱咐:“晴儿,你再慢点。晴儿,可千万小心脚下。晴儿----哎呀,你这一步跨得太大了!”说着他就连忙停下脚步,非要叶青篱休息一会儿再走。
这般夸张的模样,在叫叶青篱哭笑不得的同时,心里也控制不住地声起了一丝叹息和愧疚。
或许,若不是因为她,张六就真的可以跟织晴双宿双栖了。
这个念头叶青篱本不该有,只是她从记事以来就从未被人这般小心如珍宝一般对待过。这种几近被完全宠溺的感觉,让她恍然明白,原来有些人是可以这样相处的。她虽然觉得自己永远也不能适应这种相处模式,可也觉得张六这种感情很是珍贵。
在江晴雪身上,叶青篱看到了为情疯狂之人的可怕,但在张六这里,她却又体会到了另一番情真意切的动人。
“张-----”将要踩到舷梯上的时候,她忽然就停住脚步,轻唤了一声,“张六公子。”
张六无奈地垮了脸,“晴儿,可是我哪里又惹恼了你?”
“不是,”叶青篱一边感受着自己那越发通透的元神,摇了摇头,“倘若有一日,你发现,我不是我,你可还会如今日般待我?”
张六听得一头雾水,疑惑道:“晴儿,你要说什么?什么你不是你的?你不是你,还能是谁?”
叶青篱嫣然一笑:“六公子难道没有发现,今日的织晴,同你往日所识之人,全然不同么?”
这一笑格外洒脱,透着一股凡尘难见的清灵之气,竟好似九天之上,云鹤舒羽,碧落之下,清风拂面,叫人一见就连心情都格外舒畅。这般模样,又哪里是往日里织晴能有?
张六虽然时常一副懵懂呆傻的样子,可也不是真的呆子。他所心爱之人,日日夜夜被他刻在神念间,一颦一笑都能够为他珍藏,供他反复品位,他又怎么会不熟悉真正的织晴?
他只是从来就没想过,此织晴会非彼织晴,所以对叶青篱也就从未生过半分怀疑。
现在听她这么一说,又见她神情姿态全不同往常,心里就有些着慌了。
他勉强笑了下,伸手就想要来抚摸叶青篱的脸颊。
叶青篱将头轻轻一侧,灵巧地躲过了他的手。
张六慌道:“晴儿,你不认识我了么?我是张瑞,张永卓啊!”
“对不起,六公子。”叶青篱苦笑道,“你没有变,是我----已经不是你所认识的那个织晴了。”她说着话,越发感觉自己的元神跳动得厉害,仿佛随时就能突破界限,越空而去!
张六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脸上神情近乎哀求:“晴儿,你不愿意同我一起----没有关系,但是,你何苦否定你自己?”他本来扶着叶青篱的那只手慌慌张张地又收了回来。然后他将手一伸,想要再去扶,却又在叶青篱平淡的脸色之下胆怯了起来。
叶青篱坦然直视他,和声道:“六公子,我不愿再欺骗你。你应该知晓,一个人不变的永远是灵魂,而不是身躯。你现在看到的这个人,虽然还是织晴的模样,但灵魂已经不是原来那一个了。附体,或者称夺舍,这两种奇术,你可有听过?”
“晴儿-----”张六的眼睛努力睁大,可那眼眶 已经泛红。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想要再说话,可是偏偏说不出。
叶青篱也不知道他是已经相信了,还是想要继续自我欺骗。
不过按照正常情况来看,倘若张六相信了她的话,那他现在就不该是这副悲伤难抑的样子,而该是愤怒的表示,要“斩妖除魔”才对。
叶青篱轻轻一叹,声音又淡了下来:“六公子,天道无情,人道无常。你愿意清醒着看这大好河山,还是自顾困守心中一隅,都是你自己的选择。而今,我只不过是选择告知你真相。”
“然后呢?”张六的声音颤抖,十指也忍不住颤抖起来,“告诉我真相----然后呢?”短短几个字说来,仿佛是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就连旁边楼船上等着的那些水手们看在眼里,虽觉这两人莫名其妙,可也觉得张六可怜得很。
“没有然后了----”叶青篱的嘴唇微微抿起,只觉得自己的元神跳动得越发厉害,那泥丸宫之上,天地祖窍的缝隙已经被打开了一丝,只要再破出一点裂缝,她就能冲出这躯壳,回归本体!
“你、你----”张六的嘴唇青白,终于从牙齿缝里蹦出几个字,“那你是----哪里来的妖魔?”
“我----”叶青篱正要回答,忽然感觉到身边的气息有一丝不对。
她此刻正是元神力量疯长,即将冲破阻碍的时候,对周围的灵气异动也就格外敏感。
不等张六有所反映,叶青篱的手一伸,猛就拉着他往侧边一滚。
说时迟那时快,一支泛着锋锐白芒的羽箭带起一股暴烈的呼啸声,忽如闪电般,就擦着他们两个的身体嗖地钉入了河边渡口的木板上。
这一支羽箭直直透过木板有半尺深,那箭尾犹自轻鸣着颤抖,箭杆上的白芒也未散去。一股凛冽的肃杀之气从这青黑色羽箭之上透出,弥散在空气里,摄人心魄。
张六惊得脸色又是一白,低喝道:“什么人?”
敌人哪里会给他说话的时间?
就在他这呆滞的一瞬间,又是一支羽箭带着一股锋锐气息闪电般射过来!
叶青篱忍着伤口裂开的疼痛,拉着这呆子也不起身,只一翻滚将他扑倒,顺势又往旁边躲了一躲。
然而这一次的羽箭来得太快,他们又都只是凡人之躯,叶青篱的反应就算再快也尚未突破凡人极限。那箭就斜斜从她肩膀边上擦过去,虽然只是擦过,然而那箭身上的白芒已是超越了凡俗的手段,只这一下,就几乎带去了她左臂上的半边皮肉。
张六才反应过来,慌忙就反身扑到叶青篱身上,将她紧紧抱在怀来,急道:“你----你犯什么傻?”
这一声责问还未落音,就又接连有两支羽箭射来。这些羽箭从威力来看,虽然不是什么高阶炼气士的手段,可也绝非凡人能够抵挡。危急关头,张六几乎要绝望,叶青篱也无法再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
一切只如疾电迅闪!
眼见那两支叠在一起的连珠箭就要将两人射个对穿,忽然间,张六身上腾起一个流转着土黄色光芒的半透明圆形护罩。这护罩闪了一闪,到底还是两人罩在一起,挡住了这两支来势汹汹的羽箭。
“咦?”
不远处岸边一棵柳树旁传来一道惊讶的声音:“居然有被动防御的极品法器佩带在身上,张兆熙那个小子对你还真是不错。”
张六又是惊喜又是愤怒,他连忙抱着叶青篱站起身来,强自镇定道:“你是什么人?你敢对我出手,当心我大哥他、他不放过你!”
“哈哈!他不放过我?”来人大笑,“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
他弯弓搭箭,一拉弓弦,嗖地又是一支利箭射来。
这箭射在张六的土系护罩上,只射得这护罩微微颤抖,却半分也没有要崩溃的迹象。
张六立即就感到底气足了些,抬了抬下巴,虚张声势道:“你伤不了我,还是赶快退开吧!不然等我大哥过来,一定会杀了你的!”
“张兆熙那个小子现在还在永乐坊里醉生梦死呢!”来人嘲笑道,“真是好一纨绔哥哥,加一个脓包弟弟!嘿嘿,你以为有了这破护罩,我就对你没办法?哼!你这护罩再厉害也是有坚持极限的,等里面存储的灵气用完,你一个凡人,就算拿着极品法器在手上,又能有什么用?”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间断地将箭射过来。
叶青篱在张六怀里挣动了一下,勉强挪动着右手去堵左手上的伤口,一边透过护罩向那人看去。见他身上并没有什么箭囊之类的东西,就知道他有着储物袋,身上装的箭支定然不少。
这个时候漱玉河旁边的人都受到惊吓,开始各自逃散了,一时间周围各种声音乱糟糟的。
叶青篱低声道:“六公子,你不能站在这里当靶子,还是快些回城吧。”
张六受她提醒,连忙就道:“你说的是。”
他本来是将叶青篱紧紧揽在怀里的,这个时候准备要走,就想将她横抱起。叶青篱被他这举动吓得不轻 ,赶忙阻止:“六公子,你这样做会使这护罩自动增大防护范围,会浪费很多能量。”
张六也顾不得奇怪她怎么会知道这些,眼见那人一支接一支地将箭射过来,虽然有护罩抵挡,但还是觉得心惊胆战。便急道:“那要怎么办?”
“六公子自行离去便是,不必管我。”叶青篱又微微一挣,皱了皱眉。
“不行!”哪想这个时候张六竟然不肯弃她,“我背你走,你到我背上来。”
叶青篱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又推他道:“六公子,我如是要走,自己也能跟着你跑,不需要你背。但我没有必要跟你一起走,那人的目标是你,只要你离开,我自然就安全了。”
张六时常糊涂,哪想这一下却是精明 了,又反驳道:“你跟我在一起,他那边看得分分明明。现在就算你离开我,他也未必会放过你。你看他射箭的速度那么快,到时候我们一分开,就算他只顺手给你一箭,你也肯定不能再躲开。”
叶青篱眼看着跟他说不通,脸色就是一沉,冷声道:“就算他给我一箭又如何?你也已经知晓,我根本就不是你心里的那个织晴,我是一个外来者,占据者,我甚至是妖魔鬼怪“你别说了!”张六忽然揽紧他,微一蹲身,一勹手揽到她膝盖上,就将她整个人抗上肩头,然后迈步往歧水城的方向跑去。
这一下位置变换,叶青篱身上的数处伤口好险没因为他这个大动作而全数迸裂。饶是如此,她左臂上的新伤也是血流不止,不一刻就将张六肩背上的衣衫染透。
浓浓的血腥味环绕在两人鼻尖,持弓追杀的那人大步跟在他们后头,不断将箭射出,那神情姿态,根本就象是猫戏老鼠一般。
叶青篱轻喘了一声,右手吃力地拍了拍张六的后背,勉强说道:“放----放下我。”
张六根本就不理她,只是咬牙使出最大的力气,埋头往前面跑。
叶青篱看他耳朵上脖子上全都是汗,又听他呼吸越来越粗重,知道他平常根本就没怎么锻炼,这下着实跑得艰难。
她轻轻一叹,还是提气道:“张----张六,你放我下来。我不是你的那个织晴,就算我死了,我的灵魂也可以再次逃脱,重新找人夺舍。你---你何必为我这个恶人耽误了自己的时间?”
“你闭嘴!”张六难得强势一回,这一声喝出之后,他顿了顿,又道,“就算你不会死,你还可以继续夺舍,但是,我的晴儿会死。哼----你别自做多情,我根本就不是要救你,这是我晴儿的身体,我不会让她被别人伤害!”
叶青篱眼看怎么也说服不了这个顽固的家伙,干脆就不再说话,省得惹他生气,又浪费他的体力。
毕竟两人的价值理念全然不同,在叶青篱看来,织晴的灵魂都已经消逝了,这肉身也不过就是一具空壳而已,又有什么好保护的?毕竟现在不是平常,而是逃命的关键时刻。
又听追赶在两人身后的那人嘲笑道:“脓包果然是脓包,自身都不保了,居然还要顾着一个古古怪怪的女人!”
叶青篱笆、虽然感觉到头晕目眩,体力渐渐流逝,可还是提着一股气反唇相讥:“你这样的人,却永远也不能理解----何谓信念,何谓道义,何谓真情,何谓执着----”她轻轻一笑,声音虽低,可身后那人既是修仙者,又怎会听不到?
虽然叶青篱自身也认为张六的做法蠢到了家,但这并不妨碍她去反驳同样是在嘲笑张六的这个敌人。
“可笑!”利箭不断,来人眼看张六离城门越来越近了,而保不准旁边就有认识这张见六公子的人,到时候若是有人把张兆熙叫来,他要再想杀张六,只怕就不可能了。
这人也是心急起来,忽然一把扣住三支箭,猛地加大灵力!
弓弦一放,利箭有若流星,箭头上的白芒甚至隐隐泛起了金色,猛就向着张六激勹射过来!
三支快箭连珠撞在张六的土系护罩上,竟然撞得这护罩剧烈摇晃起来。一圈圈波纹在护罩上有若涟漪般散开,最后这护罩虽然稳住了没有溃散,可上面的光芒却明显暗淡了不少。
叶青篱却只觉得眼前景象越来越模糊,元神更已到了脱离这肉身的边缘。
她吃力地扯住张六背上衣衫,断断续续道:“你这护罩----最多、最多还能坚持一盏茶的时间,你----”她的本意是要张六警惕起来,其实还是想尽最后一次努力,劝张六将她放下。
可张六却会错了意,只闷声道:“好,要死就一起死!”
眼看着城门在望,叶青篱闭唇不语,只隐隐逸出一声叹息。
此时天色将近傍晚,三月的阳光本就时常躲在云后,这时候的天际也不见晚霞,只是云色淡青,笼罩在水国浅韵当中,说不出是何种雅致。
这时候歧水城北门边上的居民们只远远看见一人大步奔跑而来,他的身上带着一个半透明的土黄色光球,这光球颜色暗淡,眼看着是一副摇摇欲坠模样。
有人也认出了张六,便惊呼道:“是张家的六公子!他---他这身上可是仙法?后面追他的人是谁?那人好大胆子!”
也有人附和道:“还真是好大的胆子,我可听说张家的大公子是枫晚城城主亲传弟子呢,他追杀张六,张家大公子还不得将他撕碎了?”
然而那人利箭迫近,张六的护罩摇摇欲坠,张兆熙却一直不见人影。
一百回:曲终未人散
张兆熙一个人冷漠地走在胭脂湖边,白日里的胭脂湖已经褪去了昨夜的旖旎,却又在烟雾笼罩中凭添了几分说不出的寂寥之意。
胭脂湖,脂水腻流,而洗净铅华之后,可不就是唯余寂寥么?
他轻轻拂了下衣袖,青衣袖口白色的滚边犹如云涛一般滑过了湖边长长的柳枝。
柳枝窈窕,徒牵衣袖,人间繁华,终归落寞。
昨夜的歌舞升平就好像是一段隔在遥远前生的旧事,一曲既有开端,自然终会散去,就算余音缭绕,也绕不过此生此世去。
张兆熙忽然折下一段柳枝,轻轻投入湖中。
只见碧湖之上涟漪荡漾,这一段新鲜的柳枝吸了水后,便半沉半浮地摇晃在湖面上,然后随风而行,慢慢隐入湖中的一丛荷叶深处。
依稀间,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纤秀的身影脚踏在荷叶上,手上缠着万千丝绦,犹如不知人间万物一般独自舞蹈。
那一刻,世间唯她一人!
张兆熙摇头笑了笑,若是同门的师兄弟们知道他居然也有这倘佯湖边,独自一人怀念风月的举动,只怕是会笑掉大牙去。也是,这种可笑的事情,莫说旁人笑话,就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不过他到底也还没修炼到摒弃了七情六欲的程度,所以也不打算逼迫自己强装冷情。若是这个时候张六就站在他面前,他肯定会说:“小六,大哥这次可是下了大决心才成全你的,我既然连这个决定都做下了,难道还不准我在这里偶尔学小家伙们缅怀哀悼一下么?”
至于是要缅怀哀悼什么,想必小六没有那个胆子问,而他也绝对不会说。
张兆熙的袍袖轻轻一扬,整个人就轻飘飘地落到了湖中一片荷叶上。
此时不同昨日,既无那夜间的繁华旖旎,也无白天的歌声飘渺。湖里湖外,沿岸方圆千尺之内,也只有张兆熙一人。
修仙者在凡尘间确实拥有绝大权利,可是这些又有什么用处?
便如一个巨人,就算他能够踩死再多的蚂蚁,他也绝不会有什么成就感。更何况,哪怕是巨人,只要进入了蝼蚁的国度,也照样无法随心所欲。
张兆熙轻飘飘地御风而行,人在湖中,仿佛是闲庭信步一般挥洒自如。但是他知道,自己离昨夜那人的境界还有些距离。不过他们走的不是同一条道,所以换个角度来说,张兆熙也并不认为自己不如她。
然而,做为一个修仙者,居然会暗自拿自己来跟凡人做比较,这本身就已经输了。
负手于湖中,眼见这水光天色,烟柳如雾,张兆熙心中忽然生起一丝明悟:“输给她人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不能输给自己。”
他微微垂眸,看向自己心脏所在的位置,很庆幸这一颗心还是属于自己的。
就算不是冷硬如铁,至少他也是通灵剔透,不沾外鹜。
所以,红尘多劫又如何?
百劫方能炼出真金!
仰天一笑,张兆熙身形一闪,蓦地从湖中落入岸上,大步往外走去。
他青衫斜襟,宽袖飘飘,这当风而行之间,竟有一股平常难见的磊落之色。
景园之内楼阁亭台千回百转,碎石小路中隐隐出来男子洒脱的歌声。
“我自红尘百零落,长啸狂歌过岐州…”
岐州如歧路,迂回曲折,却终究还是会回归到大道当中。
张兆熙大步而行,待他从景园中走出,到了永乐教坊立在外头的那栋小楼大堂中时,周围的人皆是惊讶又出神的看着他。
凡人们只知迷惑,却不明白他为何变化如此之大。
在他们的眼中,就见张兆熙整个人都像是被蒙在一层柔和的莹润光辉中。这光辉叫人一见之下心旷神怡,好似进入了心中绝美的至境,居然令人顿感沉疴尽去,身轻体健,格外舒畅。
他们当然不会知道,这是修仙者顿悟突破的先兆,而如张兆熙这般,则是进入了筑基期大圆满,随意可以招来天劫,迎接一九雷劫。在这种情况下,凡是渡劫成功的,不但能够进入金丹期,并且还能修得一颗明润金丹,此后前途无量,便是进入子虚,都会再有太大坎坷。
毕竟在整个修仙界,能够得颖悟涤心之人都在少数。
当然,在这种情况下招来的一九雷劫也会比寻常强大,那渡劫成功的几率,却又是要小于普通修士了。
张兆熙此时还没能想到这些,他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特别的意境当中,一时间心无杂念,唯余一颗道心,活泼泼,圆融融。
长生方为大道,世间儿女情长,又能算得什么?
只不过各人选择不同,所以到这个时候,他也不再有分毫强逼张六回心转意,随他踏上仙道之意,一个人能够坚持本心原本就是十分难得的,在此刻的张兆熙看来,但凡张六本身有分毫的勉强,那就算是踏入仙途又能有何成就?
不如放他快活百年,终归不过是各人缘法罢了。
一只脚踏出永乐教坊,张兆熙便是微微一笑。
他在此间遭了情劫,而待他踏出此地,自然就是从此天高海阔,仙业可期了。
“张大公子!”忽然有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叫住他。
张兆熙本不欲理会,就想直接离开,谁知身后那人紧接着又说:“大公子赎了织晴,怎么却不见织晴姑娘在你身边?”
听得这话,张兆熙的眉头就微微皱了一下。他脚步稍顿,心里只是略一犹豫,就准备踏出另一只脚。
那人又说:“织晴姑娘既然不在大公子身边,那想必是同六公子一同离开了。却不知大公子可有想过,此去北国路途遥远,六公子一介文弱书生,织晴姑娘又不过是个弱女子,他们如何能够平安定居异地?”
“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自然是要他们自己去承担后果。”张兆熙有些不耐,“就算他们在路上被盗贼打杀了,被野兽撕扯了,又再关我什么事?从张六决定背弃家族亲人,离开岐水城起,他就不再是我张家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