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曦臣和蓝忘机,正在端立。
倒立。
二人皆是一语不发,似乎已进入冥想之境。流泉淙淙,鸣鸟扑翅,是此间唯一声音,反倒衬得四下更为寂静。
半晌,蓝忘机忽然道:“兄长。”
蓝曦臣从冥想中悠悠脱离,目不斜视,道:“何事?”
沉默片刻,蓝忘机道:“你摘过莲蓬吗。”
蓝曦臣侧首,道:“……没有。”
姑苏蓝氏的子弟若想吃莲蓬,自然不用自己去摘。
蓝忘机颔首,道:“兄长,你知道吗。”
蓝曦臣:“什么?”
蓝忘机:“带茎的莲蓬比不带茎的好吃。”
蓝曦臣道:“哦?这倒是没听过。怎么,为何忽然说到这个?”
蓝忘机道:“无事。时辰到,换手。”
两人将倒立支撑的那只手从右手换到了左手,动作整齐划一,无声无息,安定至极。
蓝曦臣还待再问,定睛一看,却是笑了:“忘机,你有客人。”
木廊的边缘上,一只白绒绒的兔子慢慢爬过来,蹭到蓝忘机倒立的左手边,抽动着粉色鼻子。
蓝曦臣道:“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蓝忘机对它道:“回去。”
那只白兔却不听,咬住蓝忘机抹额的一端尾,用力扯,似乎想就这么叼着把蓝忘机拖走。
蓝曦臣悠悠地道:“它想你陪着吧。”
拖不动的兔子气急败坏地绕着两人蹦了一圈,蓝曦臣看得有趣,道:“这是爱闹的那一只吗?”
蓝忘机道:“太闹了。”
蓝曦臣道:“闹也无妨,毕竟可爱。我记得有两只。两只不是经常在一起吗,为何只来了一只?另一只是不是喜静不愿出来?”
蓝忘机道:“会来的。”
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木廊的边缘上,又扒上了一只雪白的小脑袋。另一只白兔也跟过来,寻找它的同伴了。
两团雪球相互追逐了一会儿,最终选了个地方,就是蓝忘机左手旁,安心挤在了一处。
一对白兔黏着彼此挨挨擦擦,即便是倒过来看,画面也煞是可爱。蓝曦臣道:“叫什么名字?”
蓝忘机摇了摇头,不知是说没有名字,还是不提。
蓝曦臣却道:“我上次听到你叫它们了。”
“……”
蓝曦臣由衷地道:“是很好的名字。”
蓝忘机换了一只手。蓝曦臣道:“时辰未到。”
蓝忘机默默又把手换了回来。
一炷香后,时辰到,倒立结束,两人回到雅室静坐。
一名家仆送上祛暑的冰镇瓜果。西瓜去了皮,果肉切成整齐的一片片,摆在玉盘里,红红的,透透的,煞是好看。兄弟二人跪坐在席子上,低声说了几句话,交流完昨日听学的心得,便开始食用。
蓝曦臣取了一枚瓜片,却见蓝忘机盯着玉盘,意味不明,本能地停下动作。
果然,蓝忘机开口了。他道:“兄长。”
蓝曦臣道:“何事?”
蓝忘机道:“你吃过西瓜皮吗。”
“……”蓝曦臣道:“西瓜皮可以吃吗?”
默然须臾,蓝忘机道:“听说可以炒。”
蓝曦臣:“也许可以。”
蓝忘机:“听说味道甚佳。”
“我没试过。”
“我也没有。”
“唔……”蓝曦臣道,“你要让人试着炒炒看吗。”
想了想,蓝忘机神色肃然地摇了摇头。
蓝曦臣松了口气。
不知为何,他觉得并不需要问“你是听谁说的”这个问题……
第二日,蓝忘机独自一人下山了。
他不是不常下山,而是不常独自一人到熙熙攘攘的集市上来。
人来人往,人往人来。无论仙门世家,抑或山野猎地,都没有这么多人。就算是人多的清谈盛会,人也是井然有序的多,而不是这般摩肩接踵的多,好像走路时谁踩着了谁的脚、谁碰着了谁的车,都一点不稀奇。蓝忘机素来不喜与人肢体接触,见此情形,顿了一顿,但并未就此却步,而是打算就地寻人问路。谁知,却是半晌也没找到一个可问之人。
蓝忘机这才发现,不光他不想靠近旁人,旁人也不想靠近他。
实在是他整个人都与这喧嚣市集格格不入,一尘不染,还背了一把剑,那些小贩、农夫、闲人少见这等世家公子,无不忙不迭闪避。要么怕这是位不好惹的纨绔,谁也不想不小心得罪了他;要么怕他神情严冷,毕竟连蓝曦臣都开过玩笑,说蓝忘机方圆六尺之内皆天寒地冻,寸草不生。唯有赶集的女子们,在蓝忘机走过来时,想看又不敢多看,装作手里有事忙,低眉又抬眼。等他走过去了,就在他背后聚成一团嘻嘻哈哈。
蓝忘机走了半天,才见到一名在一家大门前扫阳尘的老妇,道:“请问,距此处最近的莲塘往哪里走。”
那老妇眼神不大好使,灰又蒙了眼,气喘吁吁,看不清他,道:“这边走上八九里,有一户人家种了几十亩莲蓬。”
蓝忘机颌首道:“多谢。”
老妇人道:“这位小公子,那莲塘到晚间就不让人进去了,你要是想去玩,可得趁白天,快些去啊。”
蓝忘机又道了一声:“多谢。”
他正待走开,见那老妇杵着细长的竹竿,半天也拨不下来一支卡在屋檐下的枯枝,出指一点,剑气隔空将那枯枝击落下来,转身走了。
八九里对他的脚程而言并不算远,蓝忘机顺着那妇人所指方向,一路前进。
走过一里,离了集市;走过二里,人烟渐渐稀少;走到四里,两侧所见已尽是青山绿田,阡陌纵横。偶尔,才有一座歪歪扭扭的小屋,升起歪歪扭扭的炊烟,田埂上有几个扎冲天辫的泥娃娃在蹲着埋头玩烂泥,笑呵呵,你糊我、我糊你。这景象颇有野趣,蓝忘机驻足观看,看了没一会儿便被发现了,泥娃娃都小,怕生,一溜烟跑不见了,他这才迈开步子,继续走。走到五里时,蓝忘机面上一凉,竟是从微风中吹来了细细雨丝。
他望望天,果然,灰滚滚的云像是要压过来了,当即步下加快,而雨来得更快。
这时,忽见前方田埂边站了五六个人。
雨丝已化为雨滴,而这几人既不打伞,也不遮挡,似围着什么,全无心思理会其他。蓝忘机走近前去,只见一农人躺在地上,正唉唉痛叫。
静听两句,蓝忘机便知晓了事情经过。原来,这农人在农作时,被另一名农人家养的牛顶了,现下不知是伤了腰还是断了腿,爬不起来了。那牛做了错事,被撵得远远站在田地尽头,埋头甩尾不敢靠近。牛的主人奔去请大夫,剩下这群农人不敢随意搬弄伤者,怕搬坏了他的筋骨,只敢这般照看着他。可天不作美,竟下起雨来。一开始还是淅淅沥沥的,能忍忍,谁知不一会儿,便朝着劈头盖脸去了。
眼看这雨越下越大,一名农人奔回家去取伞,但家住得远,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余下人都干着急,搭着手,能给那受伤农人挡多少是多少。可这样下去,怎么也不是办法。哪怕拿到了伞,那也没有几把,总不能给一两人遮着,其余人都淋着吧?
一人喃喃骂了句:“见了鬼一样,这么大的雨,说来就来。”
这时,一名农人道:“把那棚子扶起来吧,能顶一会儿是一会。”
不远处有一座废弃的老棚子,用四根木头撑起。一根歪了,一根常年风吹日晒,腐朽了。
一人犹豫道:“不是不能动他吗?”
“几……几步路应该没事。”
众人七手八脚小心翼翼把那受伤农人抬过去,便有两人去扶那破棚子。谁知,两名农人,却还扶不起一个破棚顶。旁人催促,他们铆起了劲儿,脸涨得通红,却是纹丝不动。再来两人,还是不动!
这木棚棚顶以木作框,覆着瓦片、茅草、层层灰土,分量绝对不轻。但也不至于四个常年耕作的农人也抬不动。
没靠近,蓝忘机便知道怎么回事了。他走到木棚之前,俯下身,托起木棚顶的一角,单手将它抬了起来。
几名农人惊呆了。
四个农人都抬不起来的棚顶,这少年竟是用单手就把它抬了起来!
呆了一会儿,一名农人便低声对其他人说着什么,未犹豫片刻,他们便七手八脚将那农人抬了过来。进木棚时,都瞅蓝忘机,蓝忘机目不斜视。
放下人后,便有两人过来道:“这位……公子,你放下,我们来吧。”
蓝忘机摇了摇头。那两名农人坚持道:“你年纪太小,顶不住的。”
说着,把手举了起来,要帮他顶这雨棚。蓝忘机看他们一眼,也不多言,只略略收了几分力,那两名农人登时脸色一变。
蓝忘机收回目光,放回原先的力道,两名农人讪讪蹲了回去。
这木棚竟是比他们想象的还要重,这少年一撤手,根本撑不起来。
一人打了个寒噤,道:“奇怪,怎么进来了反倒更冷了。”
他们却都看不到,此时此刻,木棚的中央,正吊着一个枯发长舌、衣衫褴褛的身影。
棚外雨打风吹,这身影便在木棚下摇摇晃晃,带起一阵阴风。
就是这只邪祟,使得这片棚顶异常沉重,无论如何也没法被普通人抬起来。
蓝忘机出门没带度化之器。既然这邪祟并无害人之念,自然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将它打得魂飞魄散,看样子也暂时无法说服它把自己吊着的尸体放下来,便只能先撑起这屋顶了。回头上报,再派人来处理。
那邪祟在蓝忘机身后晃来晃去吊了一阵,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抱怨道:“好冷哦……”
“……”
它左看右看,找了个农人靠上去,似乎想暖一暖。那农人忽的一阵哆嗦。蓝忘机微微侧首,给了它一个十分冷厉的眼角余光。
那邪祟也打了个哆嗦,委委屈屈地回去了。可还是伸长了舌头抱怨道:“这么大,这么大雨,这么敞着……真的好冷哦……”
“……”
直到大夫来,众农人竟是都没敢跟蓝忘机搭话。待到雨停,他们把伤者挪出木棚,蓝忘机放下屋顶,一句话也没说便走了。
待他赶到莲塘时,业已日落。他正要下湖,对面撑出来一只小船,船上一名中年女子道:“哎哎哎!你是做什么的?”
蓝忘机道:“摘莲蓬。”
那女子道:“日落了,我们天黑以后不放人进去的,今天不行了,改天吧!”
蓝忘机道:“我不多做停留,一刻便走。”
女子道:“不行就是不行,这是规矩,规矩不是我定的,你问主人去。”
蓝忘机道:“莲塘主人在何方。”
采莲女道:“早回去了,所以你问我也是白搭,我要是放你进去了,这湖的主人可没好话对我说,你不要为难我。”
听到这里,蓝忘机也不勉强了,颌首道:“打扰了。”
虽然神色平静,但就是能看出一种失望之意。
采莲女又看他白衣如雪,但半边被雨淋湿,白靴上也沾了泥迹,放软了语气,道:“你今天来晚了,明天早点来吧。你从哪里来啊?刚才好大的一场雨,你这小孩子,不是淋雨跑着来的吧?怎么也不打个伞,你家离这里多远啊?”
蓝忘机如实道:“三十四里。”
采莲女一听,噎了一下,道:“这么远!那你一定是花了很久才到这里来的吧。要是实在想吃莲蓬的话,你去街上买嘛,多得很。”
蓝忘机正要转身,闻言止住,道:“街边莲蓬不带茎。”
采莲女奇道:“你难道就非要带茎的?吃起来又没什么区别。”
蓝忘机道:“有。”
“没有的!”
蓝忘机执拗道:“有。有人告诉我有。”
采莲女扑哧一声笑,道:“究竟是谁告诉你的?这么犟的小公子,鬼迷了心窍了!”
蓝忘机不说话,低头准备转身往回走。那人又喊道:“你家真的有那么远?”
蓝忘机道:“嗯。”
采莲女道:“你要不……今天不回去?在附近找个地方住着,明天来?”
蓝忘机道:“家有宵禁。明日上学。”
采莲女挠挠头,很是为难地想了一阵,最后道:“……好啦,放你进来吧,就一会儿,一小会儿。你要摘的话快点啊,万一被人瞧见了,到主人那里嚼我的舌根子,我这年纪可不想还挨人家的骂。”
空山新雨后,云深不知处。
雨后玉兰,分外清新娇美。蓝曦臣看得心生喜爱,在案上铺了纸,临窗作画。
透过镂花窗格,见一道白衣身影缓缓走近,蓝曦臣也不搁笔,道:“忘机。”
蓝忘机走过来,隔着窗道:“兄长。”
蓝曦臣道:“昨天听你说起莲蓬,恰好今天叔父让人买了莲蓬上山,你要吃吗?”
蓝忘机在窗外道:“吃过了。”
蓝曦臣有点奇怪:“吃过了?”
蓝忘机:“嗯。”
兄弟二人又简单说了几句,蓝忘机便回静室去了。
画毕,蓝曦臣看了一阵,随手收了,将之忘到脑后,取出裂冰,去往他日常练习清心音的去处。
龙胆小筑前,丛丛淡紫,缀点点星露。蓝曦臣顺着小径步入,抬起眼帘,微微一怔。
小筑门前的木廊上放着一只白玉瓶,瓶里盛着几枝高高低低的莲蓬。
玉瓶修长,莲茎亦修长,姿态甚美。
蓝曦臣收起裂冰,在木廊上临着这只玉瓶坐下,侧首看了一阵,心内挣扎。
最终,还是矜持地没有动手偷偷剥一个来吃吃看,带茎的莲蓬到底味道有什么不同。
既然忘机看上去那般高兴,那大概是真的很好吃吧。
作者有话要说:这篇原本打算写云深不知处和莲花坞的小朋友们的清凉一夏抓鬼小故事,但最终写成了温馨乡村日常(?
总之,虽然小时候的WiFi没能成功把二哥哥拐回莲花坞吃喝玩乐,但是忘羡两位小朋友还是在对彼此有意无意的念念不忘中完成了一场神交!


第126章 外七篇:云梦
蓝忘机回来的时候, 魏无羡已经数到了一千三百多。
“一千三百六十九、一千三百七十、一千三百七十一……”
他一下一下抬着腿, 彩色的毽子在他足间翻飞,冲天而起, 稳稳落下, 再飞得更高, 悠悠落下,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连着它, 使得它永远不会脱离魏无羡身体的某一部分。
同时也有一根无形的线, 紧紧牵着一旁众多小童的目光。
然后他就听到魏无羡道:“一千三百七十二、一千三百八十一……”
蓝忘机:“……”
在一众小童憧憬的目光中,魏无羡便这般公然使诈。而这过于庞大的数字已经让吸着鼻涕的小童们失去了判断能力, 居然没有一个人发觉不对。蓝忘机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魏无羡从七十二跳到八十一, 再从八十一跳到九十, 正准备进入下一步飞跃时,魏无羡刚好瞅见他,目光一亮,似乎要开口叫他, 一个劲儿没使准, 那只鲜艳夺目的毽子飞过他头顶, 往魏无羡身后落去。
他瞥见要失了毽子,忙向后一踢,足跟救起了它。这最后一记踢得最高,伴随着响亮的一声“一千六百!”引得一旁的小童们阵阵惊呼,铆起劲儿来拼命拍掌。
大局已定,一个小女童尖叫道:“一千六百!他赢了, 你们输了!”
魏无羡毫不羞愧,安然受之,意气风发。蓝忘机也举起手,“啪、啪、啪”地拍了几下。
这时,一名男童咬着手指,眉头皱成了疙瘩,道:“我觉得……不对。”
魏无羡道:“哪里不对了?”
男童道:“九十后面,怎么就突然成了百?肯定不对。”
一群小童似乎分成了两拨,一拨明显已经完全受到了魏无羡的荼毒,哄哄地道:“怎么会,你不要输了想赖皮。”
魏无羡也理论道:“九十后面怎么就不是百了?你自己数数,九后面是什么?”
男童扳着自己手指费劲地数了半天,道:“……七、八、九、十……”
魏无羡立刻道:“你看,九后面是十,那九十后面,肯定是一百啊。”
男童半信半疑,道:“……是吗?不是吧??”
魏无羡道:“怎么不是?不信我们随便找个过路的人问问。”
他四下环顾一圈,一拍大腿道:“哎呀找到了。这位看起来十分可靠的公子,请留步!”
“……”
蓝忘机便留步了:“何事。”
魏无羡道:“不知道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蓝忘机道:“无妨。”
于是魏无羡道:“请问,九十后面是几?”
蓝忘机道:“一百。”
魏无羡拱手:“有劳。”
蓝忘机颔首:“不客气。”
魏无羡笑眯眯点头,转身对那男童道:“你看。”
那男童不大信满面坏笑的魏无羡,但一看蓝忘机,这位公子周身素衣若雪,佩剑坠玉,面容俊美不似真人,恍若仙神,不由自主生出一股敬畏之意,一颗摇摆不定的心立刻被说服了,嗫嚅道:“原来是这样数的吗……”
众童叽叽喳喳道:“一千六百对三百,是你输了!”
男童不服气道:“输了就输了。”说着把手里的一串冰糖葫芦冲魏无羡一递,大声道,“你赢了!喏,给你!”
等那群小朋友走开了,魏无羡叼着冰糖葫芦道:“含光君,你好给我面子啊。”
蓝忘机这才走到他身边,道:“久等了。”
魏无羡摇头道:“不久,不久,你才离开多大会儿。那毽子我也就踢了三百多下吧。”
蓝忘机道:“一千六百。”
魏无羡哈哈笑出了声,咬下一颗山楂。蓝忘机还待说话,忽然唇上一凉,舌间一甜,却是魏无羡把那串冰糖葫芦塞到他嘴里了。
看他表情不对,魏无羡道:“你吃甜的吗?”
蓝忘机叼着那串冰糖葫芦,既不咽,也不吐,没法说话。魏无羡道:“你不吃甜的,那就给我。”他抓着糖葫芦的细杆想拿回来,试了几次,却抽不回来。看样子是蓝忘机用牙齿咬住了。魏无羡莞尔道:“你这到底是吃呢,还是不吃呢?”
蓝忘机也咬了一颗山楂,道:“吃。”
魏无羡道:“这就对了,想吃就说嘛。你这人真是从小就是这样,想要什么,憋在心里,偏偏不说。”
笑了他一阵,两人信步入镇。
魏无羡这个人从小逛街便爱玩又贪心,跑得快,且什么都想要。看到个小玩意儿,他必要捏捏看,闻到路边飘来香滋滋的烟味,他也必要弄一点来尝。蓝忘机在他的怂恿下也试了一些以前绝不会碰的小食,魏无羡每次看他吃完,都要问:“怎么样?怎么样?”蓝忘机有时回答“尚可”,有时回答“很好”,更多的时候回答的是“奇怪”。每当这时,魏无羡就会大笑着抢回来,不给他尝了。
本来是要找个地方用午饭的,可魏无羡一路从西吃到东,塞了满肚子,到最后走路都懒懒的,两人便找了间干净体面的汤馆,坐下来喝汤。
魏无羡筷子夹着萝卜片边吃边玩儿,等他点的莲藕排骨汤,见蓝忘机起身,奇道:“你干什么去?”
蓝忘机道:“稍候,立刻便回。”离了一会儿,果然回来了。刚好莲藕排骨汤也端上来了,魏无羡喝了一口,等伙计走了,悄悄对蓝忘机道:“不好喝。”
蓝忘机舀了一小勺,浅尝辄止,道:“不好在何处?”
魏无羡勺子在碗里搅了搅,道:“藕不能选硬的,粉一点好。这家放料不够大胆,熬得太浅也没入味。反正没我师姐熬的好喝。”
他只是随口说说,本以为蓝忘机最多“嗯”的认真听着,谁知他非但听得认真,而且还发问:“如何选料为对,如何方能入味。”
魏无羡终于觉察了什么,奇道:“含光君,你不是想给我做莲藕排骨汤吧?刚才你是去观摩过程了吗?”
蓝忘机尚未答话,他已经开嘲了:“哈哈含光君,不是我看不起你,就你们家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做派,还有从小吃那种玩意儿养大的口味,你做出来的东西,肯定看都不能看。”
蓝忘机又喝了一口汤,不置可否。魏无羡正等着他接茬儿呢,谁知他竟是稳如泰山,迟迟不接,终于等不及了。
他觍着脸道:“蓝湛,你刚才是不是真要给我做饭吃的意思啊?”
蓝忘机竟是很沉得住气,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魏无羡有点急了,一下子站了起来,双手撑在桌角上,道:“你嗯一声啊。”
蓝忘机道:“嗯。”
魏无羡道:“所以到底是不是?好蓝湛,我刚才说的都是逗你玩儿的,你真要给我做饭,哪怕是把锅底烧穿了只剩个坑,我也敢把锅子吃了给你看。”
“……”
蓝忘机道:“不至于。”
魏无羡简直就差跳到他身上求了:“所以你还做不做?做啊,做啊,含光君,我吃!”
蓝忘机不动声色扶稳了他的腰,道:“仪态。”
魏无羡警告道:“二哥哥,你不能这样对我。”
蓝忘机给他缠得终于稳不下去了,握住他的手道:“已经做过了。”
“啊?”魏无羡一怔,“已经做过了?什么时候?做的什么?我怎么不记得?”
蓝忘机道:“家宴。”
“……”魏无羡道:“那天晚上,我以为你是从彩衣镇那家湘菜馆里买的那一桌,是你亲手做的?”
蓝忘机道:“嗯。”
魏无羡震惊了。
他道:“那是你做的?云深不知处有厨房这种东西?”
“……自然有。”
“你洗菜切菜?你放油下锅?你配佐料?”
“嗯。”
“你……你……”
魏无羡震惊到无以复加,最终,一手抓蓝忘机衣领,一手捞他脖子,猛地亲了一下。
幸好两人向来都拣最不起眼最幽静的地方,靠墙而坐。蓝忘机搂着他就势一转,如此,从外人看,就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以及魏无羡环在他脖子上的一条手臂。
瞧他脸不红气不喘的,魏无羡伸手摸了一把,果然触手滚烫。蓝忘机握住他那只不安分的手,警告道:“魏婴。”
魏无羡道:“这不在你腿上吗,还喊什么。”
“……”
魏无羡严肃地道:“对不起,我刚才太高兴了。蓝湛,你怎么能干什么都这么厉害?连做饭都这么厉害!”
他夸得诚挚无比,蓝忘机从小到大听过无数赞誉,无数溢美之词,但从没有哪句能让他像现在这样,要如此辛苦地压抑嘴角上扬的趋势,只作淡淡地道:“无甚艰难。”
魏无羡道:“不。很艰难,你是不知道我从小到大进厨房被人轰出来多少次。”
“……”蓝忘机道:“你烧穿过锅底吗。”
魏无羡道:“就一次。我忘了加水,谁知道锅里就着火了。你不要这样看着我,真的就一次。”
蓝忘机道:“你往锅里放了什么东西。”
魏无羡想了想,微笑道:“那么多年前的事,我怎么还能记得那么清楚,莫要再提。”
蓝忘机不置可否,但似乎微微挑了一下眉。魏无羡假装没注意到他这细微的表情。忽的想起一事,他懊悔地摔手道:“可你怎么不早告诉我那是你做的?傻了我,那天晚上的饭菜都没动几口。”
蓝忘机道:“无事。回去再做。”
魏无羡磨了他这许久,就为这一句,登时眉飞色舞,连那汤也不觉得难喝了。
出了馆子,二人逛了一会儿,前方喧嚣声起,许多人正绕着一片摆满小物件的地,挨个挨个往地上丢一只只小圈子。
魏无羡道:“这个好。”拉了蓝忘机,从一旁的摊主手里接过三个圈子,道,“蓝湛,你玩儿过丢圈子没有?”
蓝忘机摇摇头,魏无羡道:“这都没玩儿过。我告诉你,很简单的,你拿着这个圈子,退开一段距离,套地上的东西,套中了就是你的。”
蓝忘机重复道:“套中了就是我的。”
魏无羡道:“就是这样。你想要哪个?你要哪个我给你套哪个。”
蓝忘机道:“随意。”
魏无羡手肘搭在他肩头,拽了一下他的抹额尾巴,道:“含光君这样敷衍我,有点不给面子哈。”
蓝忘机认真地道:“你套中什么,我要什么。”
魏无羡一怔,道:“你这人,大庭广众的,怎么这样?”
蓝忘机不解:“怎样。”
魏无羡:“你撩我。”
蓝忘机神色淡定,道:“没有。”
魏无羡:“你有!好吧,那我给你套……那个,就那个吧!”
他指的是一只摆得远远的瓷器大白龟,说着,便往后退了几步。退到一丈之外,摊主叫了起来,比手势:“可以了,可以了!”
魏无羡却道:“不可以,不可以。”
摊主嚷道:“公子,你站太远了,这样你丢不中的,到时候不要赖我讹钱啊!”
魏无羡道:“我不站远点,你当心到时候血本无归啊!”
众人哄笑,都道:“这位公子很有自信哪!”
小小把戏,看似简单,但地上每件物什之间都有一段距离,其中力道的控制,对常人不可谓不难。但对修行之人而言,实在是不值一提,不退远点,那还有什么趣味?魏无羡退了老远,还特地转了个身背对那摊,旁人哄笑更甚。谁知下一刻,魏无羡掂了掂那圈子,反手一扔,圈子便轻轻松松地落在了那瓷龟的背壳上,刚好套住了它的头。
摊主与众人皆是咋舌,魏无羡回头一看,展颜一笑,对蓝忘机扬了扬手上剩下的两个圈子,道:“要不要试试?”
蓝忘机道:“好。”
他走到魏无羡身边,道:“你要什么。”
街边小本生意,不会有什么上品好物,皆是做工凑合、远看不错的小玩意儿,方才魏无羡套的那只大瓷龟已经算是里面最好看的一样。魏无羡看了一圈,越看越觉得其实哪个都丑,哪个都不想要,难以抉择。忽然瞥见一只极丑极丑的小毛驴布偶,已经丑到了让人一眼扫过去完全无法忽视的地步,喜道:“那个不错,像小苹果,来来来,就那个。”
蓝忘机点了点头,比魏无羡又多退了一丈,也是转身。圈子准确无误地套中了。
众人轰声叫好,拼命拍掌。蓝忘机回头看魏无羡,他哈哈大笑着跳进摊子里,把地上那只小毛驴一把薅了,夹在胳膊底下,拍得最为用力,道:“再来再来!”
蓝忘机手上还有一个圈子,他拿在手里,轻且稳地掂了两下,这一次,半晌才向后一丢,并且立即转身查看。
他这一下出手,四周一片“哎哟”之声,原来那圈子飞得歪得厉害,竟是连地摊的边都没摸到,却是不偏不倚,落在魏无羡身上,把他给套住了。
魏无羡先是一愣,随即忍俊不禁。众人虽觉可惜,但纷纷开口安慰道:“不错啦!”“是啊,套中好几个了。”“很厉害了!”
摊主十分庆幸地翻了个白眼,松了口气,跳起来竖大拇指:“是啊,太了不起了。公子说的真是大实话,再给您多套几个,我就血本无归了!”
魏无羡笑道:“行了,知道你不敢让我们玩儿了,咱们也玩儿够了,是也不是?蓝湛,走吧走吧。”
摊主喜道:“慢走哎。”
直到两人并肩而行,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他才忽然想起来:“第三个圈子!他们没有还给我!!”
魏无羡左手抱龟,右手夹驴,走出一阵了,道:“蓝湛,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有这么多小心思呢?”
蓝忘机从他手里接过那只沉甸甸的大瓷龟,魏无羡把圈子从自己脖子上摘下来,往他头上一套,道:“你不要假装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我知道你是故意的。”
蓝忘机单手托着大瓷龟,道:“这个,回去后,摆在哪里。”
魏无羡竟是真被他问倒了。
这只龟又大又沉,工艺着实不怎么地,长得一颗活活笨死的头,勉强沾个憨态可掬的边。但魏无羡仔细一看,发现工匠十分不用心,一对绿豆眼似乎还点成了斗鸡眼。总而言之,无论怎么看,都和云深不知处格格不入。该摆在哪里,还真是个问题。
魏无羡想了想,道:“静室?”
刚说完,立刻连连摇头,自己否决,道:“静室里只是适合弹琴焚香,那般檀烟袅袅的清心之所,放这么大一只王八,太难看。”
蓝忘机听他说静室是“只适合弹琴焚香的清心之所”,看了他一眼,似乎欲言又止。
魏无羡又道:“可要是不放静室,放到云深不知处别的地方,一定马上就会被丢出来吧。”
蓝忘机默默点头。
魏无羡憋了半天,终归是没好意思说“偷偷放到你叔父房里去吧,不要说是我们干的”,一拍大腿,道:“有了。就放到兰室吧。”
蓝忘机想了想,问:“为何是兰室。”
魏无羡道:“这你就不懂了吧。放到兰室,你给思追景仪他们讲学的时候,如果被问起,你可以告诉他们,这只大王八是专门为了纪念当年你斩杀屠戮玄武请一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不羁匠师亲手定制的。它隐含着极大极深远的意义,旨在激励你姑苏蓝氏的子弟瞻仰前辈英姿,奋发向上。虽然屠戮玄武没了,但后面一定还有杀戮朱雀、暴戮白虎、血戮青龙之类的在等着他们,一定要做出一番超越前人、惊天动地的大事业。”
“……”
“如何?”
半晌,蓝忘机道:“很好。”
于是,过了数日,蓝思追、蓝景仪等人在接受含光君指导时,一抬头,就会看到一只工艺粗糙、目光呆滞的大瓷龟趴在蓝忘机身后的书案上。
而出于某种莫名的震慑,竟也无一人敢问为何它会出现在那里。此为后话不提……
将几件战利品收入乾坤袖,二人功成身退。
来之前,魏无羡对蓝忘机吹了许久云梦百里莲湖碧连天的美景,自然要拖着他去游湖。他倒是想弄一条画舫来骄奢淫逸一把,可找了半天,湖边只拴着一只极小的木舟,泊在水面,一副仿佛来个人轻轻踩一脚就会沉下水里的弱柳扶风样,塞两个大男人似乎有点勉强,可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魏无羡道:“你坐这头,我坐那头,坐稳了可别乱晃,一个不小心,船就翻了。”
蓝忘机道:“无事,落水我救你。”
魏无羡道:“你这话说的,好像我不会游水似的。”
小船擦着硕大肥美的荷花驶过,朵朵都是饱满的粉色。魏无羡躺在船上,枕着手臂。因为船实在太小了,他两条腿几乎就搁在蓝忘机身上了。对此种肆无忌惮又毫无礼仪的举止,蓝忘机也没说什么。
湖风习习,流水静静。魏无羡道:“这是荷花开的季节。可惜莲蓬还没熟,不然就可以再带你去摘莲蓬了。”
蓝忘机道:“还可以再来。”
魏无羡道:“是!还可以再来。”
随手摇了几下桨,魏无羡望着一个地方出神了一阵,道:“以前这一带有个种莲蓬的老头儿,现在好像没了。”
蓝忘机道:“嗯。”
魏无羡道:“我小时候他就很老了,如今都过去十几年了,要是还没去世,怕是也老得走不动路、出不了船了。”
他转过脸,对蓝忘机道:“当年在云深不知处我怂恿你去莲花坞玩儿,就特别想叫你跟我一起到他那里偷莲蓬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对魏无羡,蓝忘机总是有问必答、有求必应的。他认真地道:“不知道。为什么?”
魏无羡对他眨了一下左眼,笑嘻嘻地道:“因为那老头儿竹篙打人的功夫厉害得很,打到人身上,比你家的戒尺疼多了。我当时就想,我一定要把蓝湛骗过来,让他也挨这么几下。”
闻言,蓝忘机微微一笑。一湖冷月清辉,都化在他这一笑之中。
刹那间,魏无羡生出一阵目眩神晕之感。不由自主的,那笑意也漾到他脸上来了。
他道:“好吧,我承认……”
天旋地转间,哗啦一声巨响,水花溅起数尺高,小船,翻了。
魏无羡钻出水面,抹了把脸,道:“才说过坐稳了别乱晃,一不小心船会翻的!”
蓝忘机游了过来,魏无羡看他落水还这么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笑得险些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到底是谁先靠过去的啊?搞成这样!”
蓝忘机道:“不知道。可能是我。”
魏无羡道:“好吧,也可能是我!”
两人在水中笑着抓住对方,用力地搂向自己,吻了一下彼此。
唇与唇分开后,魏无羡举起手,接着刚才的说下去,道:“我承认,我刚才胡说八道的。那时候,我只是单纯地想要跟你一起玩儿罢了。”
蓝忘机在他腰后一托,魏无羡重新上了船,回头递出一手去抓他,道:“所以,你也老实交代吧蓝湛。”
蓝忘机也上了船,将一截红绳递给他,道:“交代什么。”
魏无羡咬住那截红绳,双手把在水中散开的黑发重新扎起来,道:“交代你是不是也和我想的一样啊。”他严肃地道,“你知不知道你那时候每次都冷酷无比地拒绝我,真的让我很没面子。”
蓝忘机道:“你现在可以试试,看我有什么事会拒绝你。”
冷不防的一句直击入心,魏无羡噎了一下,蓝忘机却还是一副坦然自若的样子,仿佛完全没体会到自己说了什么。魏无羡扶额道:“你……含光君,商量一下,说情话之前麻烦先打个招呼,不然我招架不住。”
蓝忘机颌首,道:“好。”
魏无羡道:“蓝湛,你这个人呀!”
万语千言不叙,唯有大笑和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