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没有在姐姐在世的时候意识到这一点呢?要是我以前就体会到姐姐的心情的话,我一定会紧紧地抱住她,并告诉她这个世上没有任何可让她担心的事。
少年手腕的关节勒紧了我的脖子。准备活动似乎结束了,我的头被他紧紧地锁在手臂之中,我即将在这漆黑的房间里被杀死,但我觉得现在的我正被簇拥在爱河之中。
我想,在姐姐的录音完毕的那一瞬间,我的脖子可能就会被他扭断吧?或许脖子的骨头终究无法承受那挤压脖子的强力以及扭转脑袋的蛮劲,随着哢嚓一声闷响就会断裂了吧?我很清楚知道他为什么会选择在那一瞬间来结束我的生命。
现在我已经无法挽回了,在这里才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我很后悔…… 要是我在几个月前就对你坦白的话,那该有多好呀…… 但是……
他的手腕正好挡住我的视线,只有我自己心跳的声音在逐渐增强。输送血液到全身上下的泵发出剧烈的声响,虽然心跳声混杂在姐姐的录音声中,但仍然听得一清二楚。
我也感受到少年的心跳,他心脏的鼓动隔着我的后背传了过来。现在的我有种想放声大哭、揪心般的酸楚。我对他所做的一切,并不抱有愤怒或是怨气,只是觉得他就像死亡一样,是一种难以逃避的存在。
从姐姐声调的高涨以及少年手腕突然紧张的程度来看,姐姐的录音快要结束了。
听到姐姐最后的录音,我已经非常欣慰。
「你早就打算在这里杀死我,所以你就潜入我家把磁带拿走,对吧?你担心要是我回不了家,警方就会到我家搜出那盒带子……」
我一边留意不要听漏姐姐吐出的每一个字,一边小心翼翼地说道。因为这是姐姐在人生路程的最后关头为我录下的遗言,所以我必须仔细聆听录音的每个字。
……但是,时间却无法回到从前。夏海,姐姐是爱你的……
「夏海小姐……」
少年开口说道。同时他那双缠住我脖子的手松开了,肌肉的紧张也消失了,渐渐地松缓下来。我很意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
「我没有到过你家……」
他继续说。我一下子还没有反应过来。拿走磁带的不是你?我正打算这样问他时,突然听到手术室门口传来关门的咯吱声。
* 4 (V) *
似乎有人进来了。
少年的手腕虽然已经松开,但依旧遮住我的脸,挡住我的视线,我什么也看不见。因此,我无法看到是否还有第三个人在这里出现,我也无法挪开他挡住我的手腕,只能在黑暗中默默倾听进入房间的那个人移动的脚步声。
「谁?」
我嘶哑的声音终于挤了出来。
脚步声穿过了手术室的入口,然后经过我和少年所在的手术台。鞋跟落在沾满厚厚灰尘的地板上,发出厚重的声响。
少年完全松开掐住我脖子的手,我自由了。被他手腕挡住的视线恢复了光明,看到眼前墙壁上的确有三个人影。
我故意让你痛苦,并不是因为你不好……
有人弯下腰去,不是我,也不是少年,而是第三个人影。随后听到关掉录音机的声响。姐姐的声音也消失了,手术室顿时安静下来。
我坐在手术台上回头看了看,站在身后的少年也正转过头来。在少年对面的墙角站着的是阿树。这时,阿树正好从放在地上的录音机的停止键上缩回他的食指。
「拿走磁带的是我……」
我已经无法再听清楚他接下来的话。他为什么会站在这里呢?我想这一定是幻觉。但是,他现在的确是站在我的面前,并且在灯光的照射下,墙壁上也清楚映出他的影子。这绝对不是幻觉。
「这座医院太大了,找你们可真是不容易呀…… 要不是听到博子的声音,恐怕我还找不到你们呢……」
我想起傍晚他曾给我打过电话,在电话里我告诉他我在学校里,因为他在电话的另一端问我到底在什么地方。他潜入我家里,也许是想确认一下我回到家没有。
我在餐厅里也告诉过他,父亲和母亲常常忘记锁大门,所以他很顺利地就溜进我的家里。然后,在我房间里偶然发现了写有奇怪标签的磁带。这样想来,我就明白他怎么会到这里来了。因为第二盒磁带录音的最后,详细地说明了时间和地点。
「神山同学,好久不见了……」
站在身后的少年这样说,并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他的掌心滚烫。然后,他离开了手术台,朝阿树的方向走去。搭在我肩膀上的手挪开了,但我的身体依然无法动弹,依旧保持着回头望着阿树的姿势。
「晚上好,X X 同学。」
阿树对少年说,眼睛却牢牢地盯着少年,似乎已经忘记我的存在。
两人默默地站在屋子的两端,相互对视着。手术室里充满紧张的气氛,安静得让人无法忍受。
我想继续听姐姐的录音,我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手术台上,只是视线转向阿树的脚下,望着已经停止转动的录音机。
我试图动一动紧扶着手术台边缘已变得冰凉的手指,但手指似乎麻木了,完全使不上劲。
「你为了救她才跑到这里来?」
少年打破了沉默,质问道。房间里那种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也愈来愈浓烈。
我再次命令自己的肌肉动起来,但不管是手指还是脚,一点都不听使唤。心脏虽然打鼓似的砰砰直响,但浑身上下却像被注射了麻醉药似的,无法动弹。
我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开始祈祷。
求求你,让我动起来,让我走到录音机前……
我的手指开始痉挛般发抖了。
「那又怎么样?」
这是阿树的声音。
我的手指似乎稍微动了一下,之后手腕、脚也终于从沉睡中醒来,但肌肉依然很生硬。身体可以动了,但使不上劲。我只好把手撑在沾满黑色血渍的手术台上,身体吃力地往下挪动。终于,我的身体离开了姐姐被害的手术台,我这才感觉到原来自己还活在这个世上。
双腿抖得厉害,所以无法站立起来,我只好在地板上爬行,手腕支撑着全身的重量,并拖着沉重的双腿缓慢地往前爬。地板上沉积的灰尘沾满全身。我绕过手术台,艰难地朝着阿树的方向爬去。
阿树和少年在谈着什么,但我却什么也听不见。我在地面上如蠕动的虫子般挪动着身子,满脑子尽想着磁带的事。
散落在地上的尖利水泥土块刺进支撑着整个身体重量的手腕,但我已经顾不上了。
少年刚才把死亡看作是「失去」。他说我是自己丢弃身边的一切,主动选择死亡的。
但是,我现在还没有死,我也没有放弃生存。我来到废墟里是为了取回我所失去的东西。
* 4 (VI) *
姐姐…… 我一边朝着录音机的方向艰难地爬着,一边回想起姐姐。
放在录音机旁边的电筒正发出耀眼的光芒,照得我眼花缭乱。阿树的脚跟抬了起来,并在手电筒前晃了一下。脚跟的影子照在我身上,然后消失到我的视野外,但我的视线并没有随着他脚跟而移动。
我终于爬到伸手就可以触到录音机的地方。我匍匐在地,拼命伸长手指,并尽力勾住少年带来的那台黑色录音机,然后迅速把录音机拉到怀里,不停颤抖的食指慌乱地按下播放键。
录音机开始运转了,内部机器的细小声响及微微的震动都震撼着我每一根神经。从金属网制成的扬声器里终于再次传出姐姐的声音,空气并没有震动,是姐姐声音的震动直接传到抱着录音机的手腕上。
……夏海,其实姐姐一直很在乎你。每当我故意说了些伤害你的话时,我自己都非常难过、后悔…… 每次都让你感到不安与恐慌,真的很对不起……
在姐姐生前的最后几年里,我和姐姐的关系的确不是很融洽。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家庭里,但平日却形同陌路人,我们之间的距离也不断地疏远。在那段日子里,我觉得自己总是被姐姐厌恶……
不知道我给你留下这样的遗言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一定让你很为难吧…… 要是换作是我的话,我也会觉得很麻烦…… 但是,我最终可以向你道歉,我已经很满足了…… 要是你因为我而不再开心的话,我会非常内疚……
姐姐…… 我把录音机紧紧抱在胸前,坐在地上,身体蜷缩成一团。从捧着录音机的手中传出姐姐温柔的声音,我的心里又浮现出以前那个和我一起嬉戏打闹的姐姐。
现在浮现在姐姐眼前的,全是小时候和你一起玩耍时的情景……
我闭上眼睛,侧耳仔细地倾听着。
以前我们姐妹俩一起爬过一条斜坡,看到一片大树林,你还记得吧……
幼年时代看到的美丽风景,在脑海里又依稀可见。
这时,手术室的无尽黑暗,冰冷的混凝土墙壁…… 现实中的一切都已经消失和远去。我正站在被温暖的阳光沐浴着的柏油斜坡上。
路旁的防护栏、红色的邮箱,在我眼里一切都是那么高大。我穿着儿童鞋,正抬头远望着那高高的斜坡。斜坡的一边坐落着无数户人家,而另一边则只有防护栏不断地向上延伸。
你还记得我们手牵着手一起走在斜坡上吗?
身后那个令人怀念的声音正叫着我的名字,我回过头去。姐姐正站在那里,她的个子和我差不多,每次遇到熟人,他们都会说我们姐妹长得很像。
姐姐的小手拉住我的手,我们要一起爬到斜坡的尽头。
我非常兴奋,手放在姐姐的手里,向前迈出欢欣的步子。温暖的阳光把我们姐妹俩矮小的影子投射在柏油路上。我们望着斜坡尽头那片露出枝叶的树林,大步地向前走去。
还记得吗?我们爬到了斜坡的尽头,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茂密的绿林。走进树林里,凉风迎面而来,吹散了满脸的汗水…… 穿过树林,我们来到悬崖,站在那儿眺望脚底下的小镇…… 当时我们姐妹俩手牵着手,并排站列着……
我顿时感觉到姐姐那温暖的小手。
站在身旁的姐姐望着我笑了,从嘴边露出可爱的犬齿。
在小镇的上空,还有小鸟在飞翔……
那是一种笔直地展开双翅的白色小鸟,我还曾固执地认为,它们就住在小镇那条河里。小鸟几乎没有刻意地搧动翅膀,就自如地在没有边际的蔚蓝天空中飞翔。
夏海,姐姐马上就要死在这里了,但是,你要好好地活下去,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并且要笑着活下去,否则姐姐是不会原谅你的。再见,夏海……
姐姐的声音慢慢远去、消失。再也听不到姐姐的声音了,连呼吸、嘈杂声都没有了。扬声器沉默了,它告诉我,录音已经结束了。抱在怀里的录音机的塑胶外壳里,磁带依然在转动,但没有传出任何声响。一串晶莹的水珠洒落在塑胶外壳上,那是滑过我面颊再散落下去的泪水。
对不起,谢谢……
我在心中反复地叨念着这句话。我确是坐在黑暗而又寂静的医院废墟里,但我又是和姐姐一起手牵着手走在斜坡上。
我蜷缩着身子,坐在手术室里伤心地哭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不知不觉中,废墟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只有手术台和发出光亮的手电筒还在我身旁。房间里早已没有他们两人的影子。
手电筒的光反射在地板上,也只有那被反射的地方格外耀眼。我再仔细一看,发现有一处地面是湿漉漉的,上面沾有一滩湿润的鲜血。血是新留下的,还没有干。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千万别是阿树留下的血。
我抱着录音机想站起来。然而,我的腿却使不上劲。我慢慢地挣扎了很久,总算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我蹒跚着走出手术室,并不停地呼唤阿树的名字。我的呼喊声回荡到空荡的墙壁上,然后消失在无穷的黑暗深处。
我在医院门口静静地等待阿树的归来。寂静的冷空气穿透衣服,直接袭入我的身体,全身不停地打着冷颤。我只好蜷缩着身子,蹲在废墟的黑暗中等待阿树回来。不一会儿,我便半睡半醒地迎接清晨。最终,阿树和少年谁也没有回来。
*4 完*
「这点小伤不要紧的…… 这是我和我家的狗玩耍时,不小心弄的……」
我对单手提着黑色书包、正在下楼的森野解释道。
十二月四日放学后,我和森野一同走出教室,一边走一边闲聊。路过楼梯的平台时,她指着我脖子上的红色划痕问,那伤口是怎么回事。
「啊?原来是这样呀。当时它一定是想杀死你了。」
「狗想杀死我?」
「没错。」
她确信地点了点头。事实上这是昨晚在医院废墟里留下的伤痕,我身上其他部位还有好几处打斗时留下的伤口,只是被穿着的校服遮住了所以看不见。
「对了,为了制作北泽博子被害事件的剪报簿,这几天我一直都在收集相关情报。」
她不断从在图书馆里认识的人那里得到各种情报。我在几天前问过她那个人的名字,但她没有告诉我。我曾打算调查一下那人的底细,可是后来也作罢了。
「情报都收齐了吗?」
「还差一点儿。只要再亲自访问一下凶手的话,我想就非常完美了。」
我们走出校舍朝着学校大门走去,她一边走一边向我说明案件实际上远远比警方公布的更为猎奇和怪异。太阳已经西下,冷风不停地吹刮着我们的脸。从校舍到校门,有一条两侧种满树木的宽敞林荫大道,现在只有几个人零星地走在路上。四周一片寂静,只有白色的塑胶袋在风中尽情地飞舞。
我们走出校门,正准备穿过马路时,我瞅到在马路对面便利店里的北泽夏海。就像我们前几天重遇时一样,她站在便利店的杂志前,正隔着便利店的玻璃窗看着我。
我在便利店的门前停下来,与我并排而行的森野也跟着停了脚步。
站在店里的北泽夏海放下手中的书,即使在放书时,目光也没从我身上挪开。她穿过店门,来到外面。
店前有一小个勉强可以停放几辆汽车的停车场,我和她就各自站立在停车场的对面。店里的日光灯透出几缕光线,正好照亮我们两人。
昨晚,我在她身旁杀了一个人。那时,她正抱着录音机蹲坐在地上。寂寞已久的匕首也不再因为干渴而发出恼人的声响。
但是,当时我根本没有时间理会她,最后把她一个人丢在那里,然后独自离开废墟。她当时没有留意发生在她身旁的那场恶斗,想必她还不知道在她看见我走出校门前,曾经流了多少血吧!
我正打算和北泽夏海打招呼时,站在身旁的森野却先开口了。她一直盯着北泽夏海的脸。
「你就是北泽夏海小姐吧?」
「……是的。」
「果然不出我所料,你和你姐姐刊登在报章上的照片长得可真相像。」
「是发型还没有改变时的照片吧……」
「是的。我出于好奇,正在调查有关你姐姐的事件。我没有见过你的照片,所以前两天看到你站在这里时,我只是觉得你们长得太像了。」
「你在调查我姐姐的事吗?」
北泽夏海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把疑惑的目光投向我。
「似乎有人透露有关情报给她,不过她没有详细的告诉我……」
我这样补充说明。顿时,北泽夏海的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森野转过头来看着我。虽然她仍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她的声音里却夹杂着好奇与兴奋。
「神山,你和北泽小姐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没作任何的回答,只是从衣袋里拿出零钱递给森野。森野看着硬币问我:这是什么?我轻声地告诉她:在前面一百米左右的地方,有一个汽水机,麻烦去帮我买瓶果汁来。
「虽然我们面前就有一家便利店,但我只想喝汽水机卖的果汁,所以…… 当然我并不是为了不让你听到我们之间的谈话才把你使开的啊。」
森野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北泽夏海,犹豫了片刻。但是,她仍然转过身,朝汽水机方向走去。
「看来她什么也没有发现呀,包括她自己曾经被当作下一个目标的事……」
听了北泽夏海的话,我微微地点了点头。
我和北泽夏海牢牢地望着森野渐渐变小的背影。天色渐渐暗下来了,森野的背影似乎已经被黑暗吞没了大半。每当有车辆经过时,在一闪而过的车灯照射下,她那矮小的背影便在夜幕中浮现。
「……几天前,有人曾把博子尸体的照片塞给她。」
「尸体的照片?」
「是的。不知道谁给她塞了那张其他地方都未曾公开过的照片,照片上的确是博子。那发型与葬礼上挂的那张照片一样……」
「于是,你知道后就……」
「那张照片可能就是凶手拍的,连我自己也半信半疑,但若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杀害了博子的凶手正故意接近她,也就是说,凶手可能选中她作为下一个袭击目标……」
「看来,你猜对了一半…… 但是,凶手最终选定的不是森野,而是我……」
「自从上次看到你站在这家便利店内时,我就预感到凶手也许又开始行动了。因为你当时的表情的确很奇怪,所以我就猜想你是不是碰见了凶手……」
「哦…… 原来如此…… 所以你才偷偷溜进我家,想找相关的证据,对吧……」
「如果不这样的话,恐怕即使我直接向你打听,你也不会告诉我吧!」
从便利店里洒出的几缕光线把我和北泽夏海的影子投到停车场的柏油路上,就像两个人的剪影。她望着地面上的影子,轻轻地点了点头,小声嘀咕道:「是的。」
「但是,阿树,我真的没想到你也是一个这么不寻常的人……」
「你的异于常人也不亚于我啊。」
「昨晚我很担心你…… 你突然不见了…… 天亮了后我给你打过电话,但是没有接通。」
「昨晚和那个家伙搏斗时,我的手机被摔坏了。」
我曾经与那个杀害北泽博子的凶手是同班同学。我们之间并不要好,要是我当时再多了解他一点的话,或许我就可以发现他的与众不同。
「后来…… 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把他的尸体埋藏在废墟旁的杂草丛里。他那残暴的灵魂已经被那把闪着银光的匕首降伏了。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凭空想象而已。当匕首深深地刺进他的胸膛,看到他口里吐出鲜血并轻声呻吟时,我紧握着刀柄的手立刻感觉到一阵满足,比将人埋在地底的体验更觉震撼。
他似乎预料到自己会有今天。他一直是那认命的样子,一直盯着淌在地上自己的血渍,双膝跪倒在地,想必他如轻易地夺去北泽博子的生命般简单地接受了自己的死吧!过了一会,他抬起头望着我说,那可真是一把好匕首,于是就不再动了。
「是吗…… 要不要报警?」
「随便你怎么做都行,但我不喜欢麻烦,你可以对我的事保守秘密吗?虽然我也曾经非法闯入你的家。」
* 尾 声 (II) *
我转身去看了看行人道。一个小黑点正在远处路灯的照射下缓缓而来,一会儿出现在明亮的路灯下,一会儿又消失在黑暗中。不久,它便来到离我较近的路灯下,定睛一看,原来那并不是什么小黑点,而是正回来的森野。
「……今天早上,我回家时被父亲骂了一顿。」
北泽夏海用脚尖不停地轻轻踢着「禁止车辆通行」的交通路牌,眯着眼睛说道,并且露出淡淡的笑容。她说她是今天早上才骑着自行车从废墟回到家的,她的父亲和母亲发现她没有在房间里后,非常惊慌失措。当他们打开大门看到自己的女儿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时,狠狠地骂了几句,然后紧紧地抱住她。
「妈妈看到我后哭了。也许这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吧?因为姐姐刚出了事…… 那时我才意识到我和父亲,还有母亲,我们都还活着…… 对了,我们决定明年初就搬家,可能会搬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
北泽夏海抬头看了看行人道。从便利店里悄悄溜出来的那几缕灯光,照射着她那张眺望着远处的脸,发出了白色的光芒。
「到时也会和你分别……」
拿着果汁回来的森野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她微微靠在电线杆上,静静地望着我和北泽夏海。汽车从路旁的公路上飞驰而过,扬起一阵乱风。她的头发在乱风的吹拂下飘舞起来。总让人觉得她如同一根火柴,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你们谈完了吗?」
森野不耐烦地问道。我回答说,还有一会儿。森野垂头丧气地嘀咕了些什么,便转过身去,背对着我和北泽夏海。我们之间隔有一定的距离,所以我没听清楚她到底在嘀咕什么,但我却可以清楚看到她那狭窄而弱小的肩膀。
「森野会不会……」
北泽夏海看了看森野,然后又看了看我,吞吞吐吐地这样说道。
「怎么了?」
「不,没什么…… 但是森野会不会误会我俩…… 那件事你还是不打算告诉她吗?」
「不到万不得已的话,我是不会告诉她的。以前她被杀人狂魔捉去时,我也是这样的。」
「但是,这样一来她不就不知道你一直在保护着她啊…… 阿树,你来废墟是为了救我吗?还是想要彻底排除可能会降临到她身上的危险?」
北泽夏海紧盯着我的瞳孔继续说道。
「果然是这样。你是因为深爱着森野,所以才来废墟的。」
其实,那并不是爱情,而是一种执著,对她附有自杀痕迹的手腕执著,对她真正的身份执著……
我并没有说出口,却在心里这样解释。
北泽夏海把视线从我身上挪开,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并用右手抚摸着她的左肩。
「你的肩膀受伤了吗?」
我这样问她。只见她摇了摇头,微笑着说:
「没有。只是他在离别之际,把手放在我这里而已……」
「他?」
「不,不。没什么。对了,你打算让森野等多久?」
我对着斜靠在电线杆上森野的背影说,我们已经谈完了。
森野阴沉着脸,默默地走了过来。仔细一看,她手里只拿着一瓶橘子汁,于是我便对她说:这里有三个人,难道不是该买三瓶的吗?她回答说道:在那边等得太久,于是就把那两瓶喝光了。看来她也不会把手里剩下的那瓶递给我们其中任何一个了。虽然她脸上没怎么显露出来,不过她似乎真的有些不高兴。
我们三人一同朝着车站的方向走去,我和北泽夏海并排走在前面闲聊着,我们畅谈着搬家及升入大学后的事。虽然这都不是什么有趣的话题,我却习惯了应和别人。北泽夏海似乎很高兴,她偶尔还夹杂着灿烂的笑容。
森野紧跟在我们身后两三部的地方。在和北泽夏海闲聊时,我也会不时回头看看。只见她盯着自己的脚尖默默地朝前走,单手提着书包,而另一只手无奈地拿着果汁瓶。长发垂了下来,遮住了她的脸颊。
她一直保持着沉默,从未试图打扰我和北泽夏海的对话。她在教室里也是这样,在我和别人闲聊时,她绝不会主动插入。虽然总是用斜眼瞟着我,然后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从我的身边走过。
不一会儿我们便来到车站前的广场。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四周的商店吵吵嚷嚷好不热闹,店前的彩色广告牌以及店里的霓虹灯把道路照得通亮。
现在正是放学下班的高峰时段。归心似箭的行人使车站变得格外拥挤。巨型车站的一楼被建造成四方形的隧道,作为车站的入口。车站就像用入口呼吸似的,大量的人群不断地进进出出。
我和北泽夏海在车站的入口告别,她说了声再见,挥了挥手便离我和森野而去。她似乎要买票,正朝着自动售票机走去。犹如科幻电影里的太空船躲避流星群般,她不停地躲闪来往的行人,并渐渐地远去。在自动售票机前,排列着一个长队,她站在队伍的最后。
为了不阻挡匆忙的行人,我和森野站在车站的墙边。我俩都不喜欢吵闹及人群拥挤的地方,要是在那些地方呆久了的话,头也会变得疼痛难忍。
车站的墙壁是用很光滑的大理石砌成的,墙上每隔一定的距离就贴有一张女模特儿的巨型化妆品广告。森也将身子斜靠在其中一张画上。我对森野搭讪道:
「亲眼看到北泽夏海和她被杀死的姐姐长得一模一样,一定很吃惊吧!」
「我倒是觉得,神山你可以在不同的人面前用不同的态度,难道不累吗?」
森野把双手交叉在胸前这样说道。我从她左手手腕处看到握在她右手的果汁瓶,果汁应该已经被她的体温温热了。
森野用眼睛指了指站在队伍中的北泽夏海说:
「无论是她还是你,都可以很自然地露出笑脸,我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 尾 声 (III) *
「其实我一点也不觉得好笑。」
无论何谁交谈,我从来都没有发自内心地愉快过,总是觉得自己处在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里。但是,我却依旧毫无意识地继续展现我的演技,只为了避免和别人交谈时产生摩擦。
「更何况,最近也很少见她笑过。虽然你刚才看到她和我闲聊时,偶尔露出笑容,但之前的她并不是这样。」
听我这样一说,森野有些不解。
「平常的她不怎么爱笑吗?这可真有些想不到,她看上去很开朗的呀……」
于是我简单地跟她解释北泽夏海与她姐姐之间发生的那些不愉快的事。
有一层隔膜长时间阻隔着北泽夏海与拥有一张和自己很相像的面孔的姐姐,于是她总觉得自己被姐姐厌恶,渐渐失去了笑容。
森野默默地、仔细地听着我的讲述,从未打断过我的话。
「因为好奇,我也参加了北泽博子的葬礼,所以我看过她烫头发以后的相片。在葬礼上夏海告诉了我这一切。然而,就在几天前,她发现了录有北泽博子生前遗言的磁带……」
北泽夏海终于和已经去世并永远无法见面的姐姐再次相聚了……
为了避免事情会愈来愈复杂,我没有告诉森野凶手以及昨晚所发生的事情,只是告诉她录音磁带的内容,并解释可能是因为录音才使北泽夏海的心理产生了变化。
我突然回想起昨晚看到的那个怀里紧抱着录音机、坐在废墟地面上蜷缩着身体的北泽夏海。那个时候的我正单手拿着匕首在那个少年的衣服上擦拭刀子上的血渍,听着北泽博子的独白,我的脑海里也浮现出她们姐妹孩提时一起玩耍的情景,亦联想到另一对孪生姐妹。
直到我把她们姐妹的回忆等讲述完了,森野还是保持着双手插在胸前,斜靠在巨幅广告画上的姿势,只是眼睛微微凝视着下方,似乎在默默地思考着什么。在车站白色灯光的照射下,她的下眼皮上清晰地映出睫毛的影子。
「我正在制作的剪报簿里没有发现你所说的这些情况。」
不久,她似听非听地这样小声说,然后慢慢地转过头,看着正在自动售票机前排队的北泽夏海。
排列的队伍渐渐往前移动,终于轮到北泽夏海。她正把硬币投入自动售票机里,并按下售票机的选择键,买了一张到最近车站的票。来来往往的人群几乎淹没了她,勉强可以看到她那忽隐忽现的背影。
森野松开了交叉在胸前的双手,并瞟了一眼握在右手的果汁。
原本斜靠在墙壁广告上的背挺直起来了,一头长发也随之移动着。宛如停止流动的河水再次静悄悄地流动似的,她轻盈地走了出去。
由于这一举动过于安静,直到她开始走动的那一瞬间,我都没有回过神来。起初我不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只是目光随着她远去。当她的背影快被拥挤的人群淹没时,我终于反应过来,并追了上去。
北泽夏海就在她视线的前面,她已经买好票正朝检票口走去。森野夜就像一位梦游症患者,迈着晃晃悠悠的步子,朝着北泽夏海走去。然而,她似乎还没有习惯在人群中穿梭,不断撞到来往的行人。无论是身穿西装赶路的男士,还是年轻的女士都在躲避着她,但她却像故意瞄准似的,逐个冲撞着他们。每撞一次,她都会被反弹得倒退几步,然后捂住鼻子继续往前走。从我来到这个世上之日起,就从没见过像她那样笨拙地穿梭在人群中的人。因此,我轻而易举就赶上了她。
就在此时,北泽夏海已经穿过纷杂的人群簇拥着的检票口。检票口的数量相比来往的行人要少得多,所以大量的人都汇集在几个检票口前。在我和森野面前有无数张脸以及无数个背影挡住了我们的视线。不一会儿,北泽夏海就消失在我们视野里。看来她并没有注意到森野,所以直接进了月台。
森野又撞上了一个行人,那是一个体格非常高大的中年男子,就像三轮车撞到卡车上一样,她被反弹了回来,向后踉跄了几步,因为我跟在后面,所以正好倒在我的身上。她的头正撞到我的下巴,这是近几个月来我所发生的事件中损伤最严重的一次。但森野似乎没有注意到我,只顾一个劲地望着北泽夏海消失的方向。她重新端正了姿势,稍稍有些踌躇地拉长了下巴,耸了耸肩,然后大声叫了出来。
「夏海同学!」
实在无法想象她可以发出这么大的声音,不禁让我觉得在她那纤细的身体某个地方安装了一个扩音器。周围顿时安静下来,嘈杂的脚步声、说话声等,所有的声音,都在一瞬间消失了。来往的行人吃惊地停下了脚步,默默地注视着她。
森野继续朝着北泽夏海消失的检票口走去,停下脚步的行人都躲闪开,为她让出一条路来。我也紧跟了上去。
不一会,本是嘈杂的四周又再次恢复先前的喧哗,行人又开始继续行走。此时,森野已经跑到了检票口。她平常并不是乘坐火车上学,所以没有车票,也没有月票。因此她过不了自动检票口,只好在检票口前停了下来。
「森野同学?」
北泽夏海的声音传了过来,她的身影从检票口的对面人群里钻了出来。也许是她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才回来的吧。她一副吃惊的样子跑了过来,站在森野的正对面。森野挡住正涌向检票口的行人,周围突然变得更加混乱起来,但森野却满不在乎。
「夏海同学,这个给你。」
森野越过检票口把握在手里的果汁递了过去。
「啊,谢谢……」
北泽夏海不解地接过果汁。
「刚才我对你有些生气,真是对不起。本来应该好好和你聊一聊的…… 听说你和你姐姐和好了,是吧?」
无法通过检票口的行人愈聚愈多,他们都不耐烦地盯着我和森野。车站工作人员看到这边的混乱,正朝着我们这边跑来。于是,我急忙拉着森野的左手,想要带她离开,但她只是扭着身子反抗着我,却没有离开北泽夏海。
「我和姐姐也在吵架…… 有些不对…… 不管怎么说,我只是想对你说声恭喜,你们重新和好。只想这样而已。」
说罢,森野就被我拉着退到检票口的旁边。她非常轻巧,仿佛没有受到地球引力似的。人潮开始涌动起来,如同洪水般在我和森野面前涌了过去。不一会儿,北泽夏海便被人潮所淹没,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在刚才,我还听见她对森野说了声谢谢。
森野这才放下心来,浑身的力气都从身上溜走似的,被我轻而易举地牵着离开检票口。我突然发现她手里的书包不见了,眼睛四处搜寻之后,发现书包就放在刚才她站着的墙边上。
我牵着森野的手,返回那副巨型外国女人的广告画前。拉着森野在挤嚷的人群中穿梭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必须照顾她免得被来往的人潮冲走。她根本不看前面,只是低着头,呆呆地盯着地面。嘴巴不停地抖动着,似乎在嘀咕着什么,但在嘈杂的人群中我什么也听不到。
我们终于从人潮中走了出来,挤到书包所在的地方。这时我才听清她嘴里的嘀咕声。
「神山和我完全不同……」
她似乎已经反复地叨念了这句话好几遍。
现在她得独自从车站步行回家去,而我也要乘坐火车回家了,这样她只能一个人上路。森野的精神状态似乎有些不佳,我无法肯定她一个人是否能够平安回家。
「起初,我觉得你和我有些地方很相似。跟你在一起时,有一种和姐姐在一起的感觉。但是,我错了,我们并不一样……」
森野的书包是纯黑色的。我把书包捡起来,放在她的手上,但我立刻听到书包掉在地上的声音。
我又把书包捡起来,并再一次放在她的手上。然而,依然没有任何反应。她似乎已经没有抓住书包的力气。手指经不起书包的重压,书包提手从她手上滑下去。
「神山,我觉得你常常在违背内心地傻笑。我这样说要是让你不高兴的话,我表示抱歉…… 也许是因为我所认识的你和那个在别人面前强颜欢笑的你完全不同,我才会有这样的感觉吧…… 我有时觉得你真的很可怜……」
她低着头这样说道。声音有些发抖,就像快要哭出声的孩子。
「我先申明一下,我可不是这样子的……」
她抬头望着我的眼睛。由于我的个子比她高,所以她站在我身旁时,要抬着头才能看到我的脸。她的脸上虽然没有任何表情,但她的眼睛却有些泛红,水灵灵的。
「你不说我也知道。」
她虽然听到了我的申明,但依旧沉默了一会儿。她又低下头,继续说:
「是吗?那就好了…… 我刚才说了些奇怪的话,真是对不起……」
我把捡起来的书包又一次递给她,她却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接了过去,牢牢地抓住了提手,这次书包没有掉下去。
她把视线转向来往的人潮。左边有来往的行人,右边也有来往的行人。我不知道她究竟在看什么,只知道有川流不息的人群从我们面前经过。这时,她静静地说:
「我觉得夏海的故事真的很动听。我很羡慕她……」
我的手没有再搀扶她,她又恢复以前的样子,并转身往回家的路上走去。我们连告别的话也没说,便各自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