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的,听说是爷爷托人装裱的。”
“并非鹈川重治的爷爷,而是你的爷爷?”
“是的。”
“这是你从娘家继承的东西?”
“对。”
被告照实回答着,却奇怪地皱了一下眉。视野的角落里,检察官也面露难色。
“画轴平时一直都挂在壁龛上吗?”
“不,一般放在箱子里藏着。”
“如何打理呢?”
“一年会拿出来晒几次。”
“原来如此,你好像特别珍惜画轴,它是传家宝吗?”
被告果断地点头。
“是的,是传家宝。”
我咽了口口水,马上就是决胜点了。
“案件发生的九月一日,你把这幅画轴放在了哪里?”
“挂在壁龛上了。”
“为什么?”
“为了欢迎矢场先生,我想如果壁龛上空着的话不太好。”
“你是为了迎接客人才挂上画轴的?”
“是的。”
被告承认矢场向自己传达过来意。为了迎接矢场而做了些准备,这并不是不利的证词,反而是非常有利的证词。我又重复了一遍:
“看见非常珍贵的传家宝沾上了血迹,你怎么想?”
也许是发现了我的意图,检察官插嘴道:
“这个问题与本案有什么关系?”
这个男人声音真大。面对这种类似于威胁的大音量,我狠狠地怒视着他。法官从旁温和地问:
“检察官提出抗议?”
“是的。”
“怎么样,律师?”
我挺直了腰背回答:
“我想弄清楚案件发生当天被告是如何准备、如何迎接被害人的。”
“明白了,请继续。”
我稍稍施了一礼,重新面向被告。鹈川妙子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了我的问题:
“对于先祖,我唯有歉意。”
听完答案,我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若是如检察官所述,被告一开始就心怀杀意的话,为什么会特地把传家宝从箱中取出挂在壁龛上呢?事实上,画轴的确沾上了血,搞不好甚至会由于矢场奋力抵抗而弄破。如果知道这里将成为凶案现场,被告一定不会把画轴给挂出来。所以本案并不是有计划的杀人案,正因为是无法预期的突发案件,画轴才会出现在那里。”
一审判决的结果,鹈川妙子的自我防卫并没有被全面认可。没有证据能证明矢场英司逼迫鹈川妙子发生男女关系,这一点我实在无能为力。不过被告也没有被扣上预谋犯罪的罪名。也就是说,目前情况对被告十分有利。至于画轴上的血迹是否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判决书上并没有记载。
一审判决的刑期为八年,我更努力地开始着手准备二审。
可是鹈川妙子好像自暴自弃般取消了上诉。
那是听说鹈川重治死亡的当天。
六
昭和五十二年九月,听闻调布市杀人案的嫌疑犯是妙子,正在出差的我立刻胡乱抓了些行李从鹿岛赶回来,可妙子已经遭到了逮捕。
大致的情况我在路上从秘书那儿听说了,来到调布市警察局昏暗的谈话室里,见到了阔别四年的妙子,我不禁愤慨地说道: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在被捕之前,不,欠债的事情也可以和我商量呀!”
是拘留和审讯造成的疲惫,还是这四年来饱受生活之苦?妙子的脸颊比我记忆中消瘦多了。明明自己身处困境,可见到我,她眯起眼睛微笑着。
“好久不见,藤井先生。听说你自己开了家律师事务所,能够出人头地真好。”
“老板娘……”
毕业后的四年来,我简直生活在狂风怒涛中。经过司法实习后,在前辈的律师事务所里打打下手,边跑腿边学习了些基础业务。由于是大学期间通过司法考试的人,做得好与不好都特别引人注目。我和事务所里的人相处得不太好,本打算找下一家公司,不过很照顾我的一位前辈劝我“不如独立吧”。在他的帮助下,我开了自己的事务所。在拼搏的日子里,有时我会想起鹈川家,可由于一心忙于工作,除了每年一度的新年贺卡外,没有其他联系。
我连做梦也没想到,短短的四年,妙子会不得已杀人。明明应该可以帮到她的……我拼命忍耐着悔恨之情。妙子悄悄地移开视线,这个举动和我借宿的时候一样。
“藤井先生正在自己事业的发展期,不能因为我的事情而麻烦你。”
“说什么见外的话!我曾经受到你那么多照顾,怎么可能会觉得麻烦?从现在开始,所有可行的办法我都会试,你有什么希望我做的吗?”
到了这种时候,妙子依然顾虑着不肯开口。我不断大声对她说自己想要报恩,才终于从妙子嘴里听到了她的担忧:
“那么,能帮我问问我丈夫的身体状况和债务情况吗?”
我想说,比起这些你应当多担心担心自己。不过这既然是妙子的请求,我也无法拒绝。
我调动了这四年来的所有关系,两天后,交上了一份完美的答卷。不过,所有结果都无法令妙子安心。
鹈川家的生计——榻榻米店因债台高筑,一旦停业就会倒闭。土地和房屋早就成为银行的抵押品了,在妙子被捕无法还债的当下,据说马上将遭到竞拍。家当被回田商事冻结了,还有些被查封的钱财物品,不过我将之解封了。可是只凭家当无法还清回田商事的债务,哪怕被判缓刑,妙子也将失去房屋,背负债务。
重治躲到了浦安市的兄弟家。见到我,他吊儿郎当地一笑,重复说:“听说你当上律师了,变厉害啦,多亏了我当年收留你吧?”完了就向我要钱。只听说他是肝硬化,为了得知准确的病情花了我不少时间。重治的医生是个认真的人,他拿保密义务作挡箭牌,死活不肯透露病情。最后我通过妙子的委托书,虽然没能获知病情,好歹问出了一句:“请转告夫人,我会尽力的,不过时日可能不长了。”
虽然对妙子而言很残酷,但该传达的还是得传达。妙子用那段时期时常会浮现的茫然笑容回应道:
“知道了,我可以出庭了。”
不能把妙子托付给国家律师,因为很明显她没有支付能力。我坚持律师费的事以后再说,成了刑事被告人鹈川妙子的辩护律师。
审判于昭和五十四年十二月结束。
浦安市的医生联系我,说长年卧床的鹈川重治去世了。
那一天下着冰凉的雨,我参加了葬礼。
寂寥的仪式。没有任何朋友为重治而赶来,除了亲戚外,参加的人只有我而已。
亲戚也没有丝毫的悲伤之情,甚至明显为了摆脱麻烦而高兴。
“搞得倾家荡产,真好意思活到现在!”一名肥胖的女性肆无忌惮地使劲说,“要不是给他继承,调布的房子本应由我们平分。他竟然就这么把房子拱手让给了银行!要死就死得干脆点呢?临死都这么拖拖拉拉的!”
对话发生在葬礼上。她的丈夫终于责备起她:
“住嘴!这里还有外人。”
“不过,丧葬费竟然也让我们出,哪有这种道理?”
“还不住嘴!”然而,这名男性也忍不住加了一句,“和杀人犯结婚的事,也不能全怪重治吧?”
他大概知道我是妙子的辩护律师。
确实,鹈川重治不是个勤劳的人。毕业后我接触过各种类型的人,临终时如此凄惨的人应该不坏。生意做不好的男人、借钱花天酒地的男人比比皆是。他们并非都是这样死去的,看来重治果然是运气不好。
在只靠火盆取暖的寺庙里听着经文,我突然想起自己不知道他们是如何相识,又是为何结婚的。今后也没机会知道了吧。每个人都有意想不到的命运,如果追根究底的话未免太失礼了。
上香的时候,我在近处观察遗像。这应该是临死前为了葬礼而特地拍的照片。黑白照片中,鹈川重治很瘦,深深的黑眼圈包裹着的眼睛浑浊暗淡。我知道他还算健康时的样子,这张遗像实在是不堪入目。
从浦安市回来,我连丧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向妙子传达了讣告。在八王子拘留所的谈话室里,妙子走进来,一见我的打扮,突然停下了脚步。她似乎明白了一切。坐下后,她问道:
“我丈夫去世了是吧?”
我默默地点头。
妙子俯首,遮住眼睛安静地哭泣着。布满铁格子的窗外,冬雨霏霏。其实在长时间的拘留中,妙子不停地担心着重治。每次见面她都会问“我丈夫怎么样了”,信中也会写“知道我丈夫的情况吗”。可是她最终也没能见到重治最后一面。
我感谢自己成为了律师。正因为不是普通的探望而是律师的接见,才能避免官吏的妨碍,给予妙子悲伤的时间。妙子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偶尔颤动肩膀不停流着泪。
过了许久,她忽然擦拭眼角,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
“你参加了我丈夫的葬礼吧?他以前对你是那么冷淡……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才好。”
“哪里哪里,我受了他许多照顾。”我毫不费劲地由衷说道,“他的亲戚帮忙举办了葬礼,墓地的地址我也记下了,”我降低音量,继续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代为办理领取保险金的手续。你丈夫的事我感到很遗憾,不过今后到处都需要用钱。”
“那就拜托你了,”妙子再度低下头,“我想使用这笔钱。很不好意思,我想请你先替我还清矢场先生公司的债务。剩下的钱就当作拖欠已久的律师费。”
律师费的事以后再说也不迟,我很赞成先还债。妙子杀人的原因是债务。还债是天经地义的事,而且这样一来也会令法官更相信自己。幸好,剩下的债款已经不多了,重治的保险金足够连本带息把债还清。
“知道了,我马上联系回田商事。”
听完,平时不太表露情绪的妙子很罕见地舒了口气。
“我想至少为他上炷香,不过以我现在的情况应该不容许吧。”
“关于此事……”我从包中取出文件,“在这样的日子里,还请允许我说一下今后的方案。再重复一遍,刑期上还有减少的余地,要是发现新证据,说不定能够改判为缓刑。”
马上就是上诉的第一次开庭日了,为了让妙子抱有希望,我如此鼓励她。
可是妙子缓缓地摇了摇头。
“已经可以了。”
“可以?”
“老师,已经可以了,我想取消上诉。”
我惊讶于这句意料之外的话,慌忙探出身子。
“不行!我明白你很失落,可是请冷静考虑一下。二审不像一审那么花时间,只要再努力一把,说不定你明年就能为丈夫扫墓了!”
我不懂。在一审中虽然妙子没怎么为自己辩护,可表现出了斗志。她向我诉说矢场的卑劣行迹,我才能得以展开辩论。当我劝她上诉的时候,她也毫不犹豫地说“拜托你了”。
“你只是一时迷茫罢了,稍稍冷静一段时间吧,我很快就会再来的。”
可是妙子固执地摇头。
“不,老师,请取消上诉,已经够了。”
我思索着个中原因,突然恍然大悟。
“因为你丈夫逝世了?你是想说早点出去也没意义吗?你为你丈夫已经做得够多了……”
我想起学生时代的那个黄昏时分。虽然你很重视重治,可重治并非如此。他感慨有你这样一个妻子是自己的不幸,你知道这事吗?
可是看见留在妙子脸颊上的泪痕,我什么也说不出口。
取消上诉后,妙子很快被关进了监狱。
八年刑期,漫长的岁月才开了个头。
七
合上文件。
从空调中吹出的暖风拨弄着纸张。椅子太旧了,去年我换上了一张皮椅。这十年来,多亏了大家肯定我的工作,律师事务所才能走上正轨。我结了婚,有了个女儿,在服装与食物上的品味变了,岁数也大了。
年轻的时候,如果说我对鹈川妙子没有憧憬那是假的。只要闭上眼睛,我现在还能回忆起第一次见面时身着剑翎花纹和服的她;结伴去达摩市时身着桔梗纹丝绸和服的她;还有身穿便服的她。可是这一切都已成过去。
我揉着睛明穴起身,再次来到窗边。从百叶窗的缝隙中看出去,路上依然不见鹈川妙子的身影。
我想帮她。凭着这个念头,我在法庭上全力奋战。然而在结案五年后,我才终于能够冷静地回顾那起案件。
在一审中,我强调案件具有突发性。被矢场英司逼迫发生男女关系的鹈川妙子使用为了切西瓜而放置于客厅的菜刀将其刺杀。这一切都是无法预料的,证据就是传家宝画轴上沾上了血。
可是,那尊达摩又是怎么回事?
作为犯罪现场是客厅的证据,检方提供的不止画轴,还有达摩像。达摩被摆在客厅的隔板上,我借宿的时候它也摆在那里。
就像画轴飞上血沫一样,达摩也沾上了血迹。然而那不是画上了一只眼睛的正面,而是背面。很难想象血会绕到接近于球形的达摩背后去,也就是说案发当晚,达摩是背面朝外的。
达摩是吉祥之物,使之背过身去可见情况并不寻常。
我见过一次鹈川妙子让达摩转身。当时我老家的汇款耽搁了,为了筹措给鹈川重治的租金,妙子将私房钱借给了我。当时,从隐蔽处取钱之前,妙子给达摩转了个身。
也就是说,她忌讳达摩的视线。
当我学习遇到瓶颈的时候,我也合上了家人的照片。总觉得家人的视线好像在责备没出息的我似的,令我不忍直视。即使是没有生命力的物品,视线也具有相当大的力量。
藏私房钱一般都是偷偷摸摸进行的,已经画上一只眼睛的达摩将看到她动用私房钱。她不愿意被看见,所以一开始打算找一样能够遮住眼睛的东西,因为找不到才让达摩转向别处。
如此这样想的话,不得了……
案发当晚,如果是妙子故意让达摩转身的话,说明她预料到客厅将会发生必须掩人耳目的事情。
如果的确发生了鹈川妙子预料到的事情,那应该就是杀人。如果妙子预料到矢场会强迫自己与他发生关系,准备接受才让达摩转身的话,那就不会发展成杀人了。
可是这一想法毫无逻辑。就像我在法庭上说的那样,即使杀了矢场,债务也不会消失,事实上,回田商事通过法院将鹈川家的财产都冻结了。而且剩下的欠款是用重治的保险还清的。杀害矢场一人根本毫无意义。
所以鹈川妙子的杀人不具计划性,只是一场意外。妙子坐牢的五年间,我一直如此告诫自己。
随着岁月的流逝,我的女儿学会了说话,学会了走路。一个休息日的午后,女儿跑到我跟前,将一块塑料积木递给我。
“爸爸,给。”
我笑逐颜开地问:
“怎么?是送给我的?”
然而女儿什么也没说,就颤颤巍巍地跑到妈妈那儿去了。我苦笑了一下,手握女儿的礼物读起了报纸。
不久,妻子说:
“好了,该整理玩具了。”
妻子和女儿好像在玩搭积木,两人将积木咔嗒咔嗒地收回箱子里。收拾得差不多的时候,妻子微笑着对我说:
“老公,把刚才女儿藏在你这儿的积木交出来哦。”
我再一次认真思考鹈川妙子案的契机就在积木一事上。
女儿把积木给我的意图并非是送给我。她知道妈妈马上就要收拾玩具了,所以为了留住那一小块而将之托付于我。这么小的女孩或许并没有计划得如此周全,可是她的行动中已经具备了这层含义。妻子发现了,所以马上夺走了积木,要是没有发现的话,女儿一定会前来向我摊开小小的手掌吧。
鹈川妙子的家产都被冻结了。所有物品将被拍卖,所得金额充抵回田商事的债务。不过我注意到,有一样东西没有被冻结。
那幅禅画的画轴。
画轴之所以能免遭冻结,是因为被国家取走了。由于沾有血迹,作为杀人案的证据,画轴被法院扣住了。
被害人矢场英司的品行我早有耳闻。他会为了一己私欲而放款,有时是自己心仪的女人,有时是想要的古董。我不也传唤过一名被夺走爱刀的老人上庭做证吗?那幅画轴是岛津大人赏赐的,诗文是大人亲笔写的。爱好古董的人一定会喜欢。矢场真正想从妙子那里得到的,莫非是那幅画轴?
所以并非是杀人导致画轴溅上血沫,而是为了溅上血沫才杀的人。
血液只沾在了装裱的部分上。换一个角度来看,其实血液没有沾在最关键的、最令妙子引以为傲的禅画上。挂在客厅的画轴,只有装裱部分碰巧溅上了血迹吗?还是说小心保护着禅画,以装裱为目标故意挥了挥带血的菜刀?如果是这样的话,应该拿一样平坦的东西遮挡禅画为妙。对了,沾有血迹的物证中还有一个坐垫。某天晚上,我漫不经心地将画轴的照片与坐垫的照片对比了一下——当了十年律师,我从未有过如此恐惧的经验——血迹犹如拼图般吻合。
我意识到鹈川妙子的初衷是保护传家宝之后,才理解了她取消上诉的原因。鹈川重治病死,妙子用他的保险金还清了债务。只要没有了债务就不怕画轴被夺走。
拖延审判、让法院保管画轴这一证物的理由也消失了。
我一边看着早春的街道,一边回忆。
鹈川妙子对我很亲切。我能够在大学期间通过司法考试,也是因为得到了她的全面帮助。她确实是我人生中的一位恩人。
然而妙子内心真正的想法呢?她一面向我展示画轴,一面说:
“我的先祖开设私塾,帮助地位低的武士,使他们出人头地。”
这个世上净是些不如意的事,如果能回到过去该多好——这才是她的心声吧?她帮助我学习,不正是在模仿被赐予禅画的先祖吗?在痛苦的日常生活中,她只有这样才能自我炫耀吧?
如果我的妻子也是这么想、这么做的话,或许我也会端着酒杯说:
“酒量好是件很不幸的事,有个能干的老婆更不幸。”
鹈川妙子还得继续依赖我,想拿回被检方扣留的证物没那么简单。要想表达希望归还证物的想法,还是借助律师的力量比较好。
憧憬已成往昔,审判结束了。无论鹈川妙子的罪孽与企图是什么,都已经过去了。
达摩祖师面壁修行九年,才终于开悟。
鹈川妙子经过五年的服刑,是否迎来了“满愿成就”?
在季节交替的街上,还不见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