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要去哪儿啊?”
“把这具尸体搬到一边去啊。他挡在这儿怎么拐弯?小春,你坐好就行。”
老师扔下这么一句话后,将黑色羽绒服的拉链一直拉到脖子,迅速走下教练车。
到这当口我才意识到,凭老师一个人把那具尸体一直拖到路边上一定相当吃力。谁知老师前臂插进那个仰面躺着的男人腋下,轻轻松松地就抬起了尸体的上半身,后退着将男人拉到了路边。看她那毫不费力的样子,好似拖的是个塑料假人。
老师把男人脖子上缠着的绳子解了下来,还拨开了他的眼皮,紧接着又手脚麻利地脱起了男人的衣服。
她究竟要干吗?
我实在害怕,于是从车子里走了出来。因为不想看那具尸体,所以我故意移开视线,凑近老师。
“您在干什么?”
“我在调查他是不是真的自杀,因为都没发现有垫脚的东西呢……”
“啊?”我不由得问出了声。
老师又抬头看了一眼被压折枝条的树,轻描淡写地回答:“没有垫脚的东西,这个年轻人要如何把自己吊在大树上?总不可能是跳上去的吧?想在这个高度上吊,就需要垫脚台或者梯子一类的东西。可是你看,这附近并没有这些东西,对吧?所以就存在他人介入的可能性了……”
“呃,也就是说,有人在那时候拿走了垫脚的东西?”
“也有可能是有人害死了他,然后再伪装成了自杀。”
“您说这话是认真的吗?”
“仅从我个人观点出发,我认为他杀的可能性比较小。我刚才稍微检查了一下尸体,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绳索的勒痕很深,面部无瘀血,未发现明显外伤。估计他就是自杀了。”
她为什么如此清楚上吊自杀者的特征啊?砂川老师既不是警察,也不是医生,她只是个驾校老师而已啊。可是眼下这个时候,我也没法儿当面问出心中的疑惑。
“究竟是谁,出于什么目的才动了他的梯子呢?”
“可能是有人想从这条路过去,然后看到路正中摆了个梯子挡路,于是就给搬走了吧?”
老师似乎并不赞成我这个观点,她摇了摇头。
“这前面只有个大坝而已哟。就算有人嫌梯子碍事把它搬走了,那眼下这种世道,这人究竟为什么会跑去山窝里呢?”
我原本想说“随便吧,我不关心,我只想早点儿回去”,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事到如今,路旁死了个人这种事,谁还会在意?可要把这话说出口,我还是略有忌惮。
一阵风吹了过来,我抱紧双肩,打起了哆嗦。
青年的尸体始终暴露在车灯之下。看着他的模样,我一开始想起的是倒在榻榻米上的父亲,但紧接着,我又想起了弟弟。这个自杀者肯定比我弟弟的年纪还小。
老师的头发随着风飘起来,她轻轻摇了摇头,似乎想要把前额的头发甩开。我发现她的视线似乎就落在某一个固定的点上。她在死盯着树林深处。随后,她的喃喃低语被轻风送到了我耳畔。
“啊,是给后来的人用的啊。”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那是一片枝叶繁茂的杂木林。许多细长形状的物体就穿插在树木缝隙之间——不,是挂在树木枝条上。粗数一下,二十有余。
远远眺望过去,那一条条物体就好似许多巨大的水果。然而再定睛一看,我立刻理解了:那些细长的东西都是人。
树林深处,吊着数十人。
虽是冬季,但尸体搁置了一段时间之后也会腐烂。其中有和掉在教练车上的青年一样比较新鲜的尸体,但大部分明显呈现出了腐烂迹象。有些尸体的肚子鼓得状若气球;有的眼球暴突,全身皮肤已经变成暗褐色;还有的好似熟过头的果实一般掉在了地上。一些尸体身上的腐肉已经绽开,露出白骨,可能是遭受过鸟类的啄食。我又低头看了看树根,那儿乱七八糟地扔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破烂,也就是被用来当成梯子或者垫脚台的东西。甚至还有人把大型摩托和自行车靠在树边垫脚。
我这才明白了老师那句话的意思。“后来的人”,意思就是在青年之后来到山里的某人用了他的垫脚台,拿来上吊了。这些树上挂着的人全都是出于同一个目的才来到这儿的。
我想吐,但好在我没吃早饭,胃里没东西让我吐。
老师倒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态度:“你听说过吗,腹地自杀?”
“就是跑进山里自杀,回归大自然一类的?”
“对、对。看样子这儿也流行起来了。”
这世界上最后一本畅销书,就是自杀指南。自打大家知道“那东西”要落到地球上,被绝望、恐惧、无力吞没的人们便像商量好了一般选择了自杀。大家尤其喜欢在一个被大自然包围的环境中自杀,这就是所谓的“腹地自杀”。在树海、溪谷、绿野环绕下死去,仿佛草木枯朽之后回归大地,灵魂与自然融为一体云云。
我之前一直先入为主地以为海外要比日本更盛行腹地自杀,没想到在如此偏僻的地方也出现了这种死法。在壮丽的大自然之中永眠也就罢了,特意跑来这种狭小的山窝里自杀,这也太……想到这儿,我不由得心生怜悯。
“您早就知道了?”
“没有。我要是早就知道,怎么会带你来这儿呢?算了,不是他杀就好。”
老师面色如常,说了句“好啦,回车里吧”。就算世界濒临毁灭,她的态度也未免太过适应突发情况了吧?
我其实并不知道砂川老师的全名,因为太宰府驾校的老师们身上挂的名片只会写一个姓氏的片假名。我也不知道她的年龄。她看上去30多岁,但我并没有问过她究竟多大岁数了。她住哪儿,她有没有家人,这些我全都不清楚。
不过,一些不痛不痒的事倒是听了很多,比如她以前是柔道部的,吃饭很快,还是东京养乐多燕子队的老球迷,等等。
不是他杀就好。那如果是他杀的话,老师要怎么做呢?
2
“最好能死在山窝里回归大自然什么的,太虚伪了。”
“您的意思是,这不是大家的真心话?”
“没错。不就是不好意思公开说‘既然想死就死外面去,别给人添麻烦’而已吗?”
开过那片腹地自杀的热门地点,我们重新开始了山路教学。我在大坝管理处附近的停车区域拐了个弯,一边行驶在下坡路上,一边练习起了发动机制动。
发动机制动,指的是利用发动机转动的阻力进行制动。也就是说,行驶中松开油门踏板,仅靠轮胎的旋转力驱动汽车,就能轻松增加负荷了。简单来说,这样做的目的就是避免过度使用脚刹,只需要降低挡位,松开油门即可。可是,刚才那一幕幕不断在脑中闪回,说实话,我根本没有心情开车。
“两个月前,就是自杀者的数量每日超千人的那阵子,突然开始流行起了腹地自杀这么一个可疑的概念。因为遗体数量多得处理不过来,扔着不管又会腐烂掉,搞得公寓住宅频发异臭,解决办法就是跑到山窝里自杀。到死都得照顾别人的感受啊……真让人忍不住掉泪……”
“原来如此……”
短暂的停顿过后,老师突然“啊”了一声,拍了一把膝盖。
“我不是说小春你的爸爸不照顾别人感受哟。”
车内的尸臭味儿尚未消散。我虽然降下车窗尝试换换气,但那股生物死亡腐烂的味道已经浸染到教练车的座椅里了。外面的冷空气灌进来再多,也消除不掉这股味道。听老师一提,我才想起了被扔在家里的父亲。
“为什么要自杀呢?”
砂川老师的这句话听上去十分冷漠且残酷,但我能懂她话里的意思。
发现父亲挂在梁上的尸体时,我也惊呆了。我不懂他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再等两个月日本列岛就会分崩离析,所有人都能毫无痛苦地死去。那个吊死在路中央的年轻男人,还有父亲,他们明明没有必要特意选择这种痛苦的死法才对啊!
“不过,他们的恐惧,我倒是能理解。”
“自己主动去死不是恐怖得多吗?”
“嗯,你说得倒也没错。”
开下山路后,我再度挂挡,左拐回到来时的县道上。开了一会儿后,某个焦茶色的东西突然从视野角落一闪而过。一瞬间我以为那是只小型犬的尸体,因为我最近常在路边看到饿死的狗。定睛一看,路边栏杆旁供着一些花束。绑着花枝的蝴蝶结已经散开,花瓣也变成了褐色。这片住宅区离天满宫很近,眼前这个地方,就是两年前发生的那起令人痛心的事件的事故现场。记得是在前年的5月中旬,一个醉驾司机开着卡车冲进了放学的一队小学生之中,一个小学三年级的女生和那个司机当场死亡。
事故现场一直都供奉着鲜花,但现在鲜花也已经彻底枯萎了。之前献花的人,如今是否也逃难去了呢?
回程一路无事,正好用了二十分钟抵达驾校。
驾校停车场里整整齐齐停了四十九辆教练车。个个都是四四方方的白色小车,如果去掉车身上贴的“太宰府驾校”几个字,它们简直就和出租车一模一样。据砂川老师说,太宰府驾校的教练车用的都是丰田的COMFORT系列,这个车系本身就是以教练车和出租车的使用为前提生产出来的。
柏油路面上画着线,五十辆教练车按编号停放。除了我现在正开着的这辆32号教练车,停车场已经被其他车辆停满了。我费了半天力气把车子停好,副驾驶席上传来一句早没了干劲的话:“好,辛苦了。”
我抬腕看表,正巧10点。真是个健康的时间段。山路培训正好在一个小时内结束了。
我一分钟都不想在这个飘着恶臭的空间里待着了。正当我抓住车门把手想马上逃跑的时候,老师喊住了我。
“我送你回家吧。”
“啊?怎么送啊?”
“那当然是开车送喽。”
她在副驾驶席上伸出了手,轻轻敲了敲方向盘。她虽然几乎每天都在驾校和我见面,但提议开车送我回家还是头一回。
“不用了,我走路五分钟就到家了。”
“这不是距离的问题啦,那个……你接下来是不是要把你爸爸埋在院子里?”
我点了点头,于是她又问:
“和你弟弟两个人埋?”
我和老师面对面互相望着。人的面部不可能做到左右完全对称,但面部不对称这一点在砂川老师的脸上显得尤为明显。她右眼是双眼皮,左眼却是单眼皮。再加上她笑起来习惯上提右侧的面颊,所以左右的面部表情极为不同。
“我自己埋,我弟弟一直躲在他的房间里不出来。”
“我帮你一起埋吧。”
我郑重地拒绝了老师的好意,走下了车。一个人做这些的确辛苦,但让别人来自己家就更麻烦了。
不,不是的。其实我特别希望老师能送我回家,也特别希望她能帮我一起把父亲埋葬了。可我就是死活开不了这个口。
我瞄了一眼那个“临时驾照训练中”的牌子,打开了后备箱,麻利地掏出了自己的书包。砂川老师随后也下了车,用胳膊肘撑着车顶,对我挥了挥手。她中指上挂着的车钥匙摇晃着,那只看上去十分诡异的粉色猴子也把脸冲向我。
“那再见了,明天9点上课哟。”
“谢谢您。明天见。”
“嗯,明天是高速教学哟。”
我已经把练习日程表忘得一干二净了,听到老师这句话的时候我惊得僵在原地。练完山路之后就是练高速路啊?看来技能训练的环节终于快要看到曙光了。
话说回来,高速路现在还能正常使用吗?我虽然心有怀疑,但如今也没必要在意这些细节了。我向老师行了个礼,转身向家走去。
我家就住在参拜道附近,是位于御笠川边上的独栋房子。因为我家是在家庭经营的便利店背后硬加了居住区域和停车场,所以整体给人一种十分强烈的局促感。不过现在,停车场空出了一辆车的空间,或多或少能显得宽松些。
家里的停车位本来停了双亲的两辆车,如今却只剩下了父亲的N-BOX。母亲失踪,距今已经过去了四个月。
我特意用很大的力气拉开家门又猛地摔上,用巨响代替那声“我回来了”。随后,我听到二楼拉动椅子的声音,还有些微的脚步声。弟弟是想用这些声音表达“知道你回来了”,还是说,他只是碰巧站起身而已?
我回了家,弟弟就在二楼弄出些响动,表示他人在家。一楼是我的地盘,二楼则是弟弟Seigo的居所。
每次从驾校回到家,我都会对一直待在家里的弟弟产生新的惊讶情绪。他为什么就不愿意远远逃离此处呢?虽然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但从两年前起,我们姐弟俩就很少再说话了。难道他是打算就这样和我一起生活,直到世界末日吗?
毕竟,67天之后,那个东西就要从天而降了。
2023年3月7日,直径超过7.7千米的小行星2021INQ2——通称“忒洛斯”,将带着相当于4500万吨TNT火药的动能,与地球的轨道相交。随后,它将以与地面成20度的低角度冲进地球,划过中国上空,向东南角飞去,最终撞上熊本县阿苏郡的地面。
忒洛斯被发现于2021年7月15日,距今约1年零5个月。观测到它的地点是克罗地亚的维桑詹(Višnjan)天文台。
接近地球轨道的天体统称为近地天体,其中尤需警惕那些可能冲撞地球的天体,即“潜在危险小行星”(Potentialy Hazardous Asteroid)。史密松天文台的小行星中心虽然将2021INQ2加进了潜在危险小行星的名单中,但一开始,天文台只是将它和其他诸多具有潜在危险的天体列为同等级,并未对其予以重视。
每一次观测2021INQ2的运行轨道,都会显示它撞击地球的概率一次比一次高,但其危险性一直没有公之于众。此后,各国政府相关人士都表示“当初没有公布只是不想引起国民的不安情绪”,但事实上,他们只是想掩盖事实而已。
事实最终在2022年9月7日被公布,也就是距今10个月前。国际太空卫士基金会举办的新闻发布会面向世界各国进行了现场直播。
“请大家冷静地听我说。从今天开始计算,半年之后,也就是2023年3月7日,小行星将会撞击地球。”
毫不知情的民众陷入了巨大的恐慌、混乱与失措状态。2021INQ2的远日点在火星轨道的外侧,近日点则在地球轨道的内侧。它沿着一个巨大的椭圆形隧道进行公转,所以很难被发现,等实际观测到已经为时已晚……基金会的直播如此解释,可这解释怎么听都像个恶意的玩笑。各国产生了大规模暴乱,自9月7日直播起,仅三周全球就有1.5亿人丧命。于是人们将这一天命名为“厄运星期三”。
其中尤以日本最为混乱。理由很简单——公布的撞击地点就在日本。全世界最不幸的地点,就位于熊本县东北部的阿苏郡。亚洲及大洋洲的居民开始大批迁徙,从预测的撞击地点向南美洲逃去。到今天,也就是12月30日,全日本的人口所剩无几,更别提九州了。
据某位专家称,届时巴西和熊本的情况是相同的,忒洛斯撞击地球后,受最初的冲击波影响,全世界将有超过30亿人丧命。此后,陨石坑将喷出大量粉尘,停滞在对流层附近,持续遮蔽阳光,影响全世界的气象环境。苟活下来的约50亿人将要面临饿死、冻死的命运。也就是说,无论怎么做,人类都是死路一条。可即便如此,人们还是本着逃到离日本越远的地方就越安全的信念,踏上了旅途。
我父亲是个胆小鬼。他虽然很爱在家人面前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但因为胆子小,所以一定会嚷嚷着“我不想死,我们从九州逃出去吧”;然后,母亲会赞同父亲的意见,我们一家四口一起试着逃亡海外——在小行星的存在被公之于众的时候,我就在心中描摹出了以上这些情节,并且对此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