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非,外面怎么了?”韩晓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回头。她坐在会议桌前的一张椅子上,和另外两个警察一样,死死地盯着显示器,仿佛眨一下眼,邱凌就会消失了一般。
“苏勤和蒋泽汉不见了。”我答道。
“哦!”韩晓应了一声,没再说话。这时,我看见她面前的桌子上,摆放着一个翻开的笔记本,一支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宝珠笔,被握在她手里。
她在观察邱凌这一两个小时里的一举一动,并做着详细的观察笔记。这时,我开始意识到,对于一个如韩晓一般的新人,能够有机会对邱凌这么一个极其非典型的来访者,进行一次近距离的观察,是多么宝贵的机会。
她会成为一名非常优秀的心理咨询师的。我心里暗暗想着——今天,本来也是她第一天开始从事心理咨询的工作——成为一家叫作观察者心理诊所的见习心理师。
我不想打扰她,况且我也不想让别人打扰我。我退向角落,坐下。我相信邱凌即将崩溃,但同时,我也知道自己,和邱凌一样,站在前后都不可预见的悬崖顶端,周遭都是深渊万丈。
“沈非医生,对不起啊!”一个苍老的女人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扭头,发现邱凌的妈妈竟然正坐在我身后更加角落的位置。她冲我微笑着,但那笑容又那么的牵强,牵强到脸上的鱼尾纹凹槽里,都弥漫着来自眼角的液体。
“是我没管教好这孩子……”老人边说边朝前挺起身子,但她并不是要站起,而是双膝朝地上跪去,“沈非医生,对不起了。”
我连忙扶住她,但不知道应该做何言语。最终,我感觉胸口从今天早上就被狠狠塞进去的一团让人窒息的东西,终于被点燃了。
我没有对她说什么,我的动作甚至有点粗暴地将她推回到了椅子上,并快步朝门口走去。接着,我走出了会议室的门,走出了诊所的门。李昊在我身后喊我的名字,但我并不想回应。我开始奔跑,在这下过雨的湿漉漉的马路上奔跑,就好像这一年里每天早上奔跑的时候一样。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内心深处那消极的逃避情绪又开始想控制我的整个世界。但……
但我真的有点承受不起,这也不应该是我要承受的一切。我只是一个心理咨询师,一个想化解人们内心深处苦闷的心理咨询师而已。况且,我也不是真的那么强大,我懦弱到连自己都无法医治好,又如何来医治这个世界呢?
我奔跑着,奔跑着,我明白自己又消极了。我想要跳出这种失态,但发现自己多么的无力。
我开始小声念叨。
“我们需要掌握七种不同的能力。第一,人际关系技能,展示出适当的倾听、沟通、共情、在场,对非言语交流的仪式,对声音特质的敏感,对情感表达的回应、转换、建构时间、语言的使用。第二,个人的信念和态度……”
我背诵着自己这个职业的职业素养需要,奔跑的步子也开始放缓。渐渐地,我发现那一团如同被泼了汽油瞬间熊熊燃烧起来的火焰,终于被我压制住,并开始往回缩。但,火焰没有熄灭,它只是缩回到了我的胸腔。我依旧感觉到压抑,依旧无法大口呼吸。
“第四,咨询师个人的身心健康。没有个人需要或对咨询关系有破坏性的非理性信念,自信,忍受与来访者有关的强烈或不舒服情绪的能力,保护个人边界线,对有关来访者信息的记忆能力……”
我转身,诊所再次出现在我前方,我也再次像今天早上回来的时候一样,昂首向它迈去。很多年了,我不想辜负,可是,我又总在辜负。到最终,我发现,我之所以会辜负,其实是因为我始终逃避的缘故。
生命中的坎,不是绕过去的,而是需要跨过去……这是个很简单的道理,但我为什么总是做不到呢?
是的,我想,我如果跨不过面前这道坎,又如何成为一名真正优秀的心理咨询师呢?是的,逃避是很容易的。如果我真的想逃避,也只要避开这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而已。明天,邱凌将在清脆的枪响后消失于这个世界。但是,到那时,我想要真正站起,也已经无法真正站起了。因为,我在今晚的逃避,会让我终其一生都无法救赎自己,始终被邱凌这么个恶魔的记忆,牢牢地钉在失败者的铁架上。
“沈非……”韩晓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出了诊所,朝我缓步走了过来。
“嗯!没事,我只是想放松一下而已。”我努力装得轻松点。
“你绷得太紧了。”韩晓柔声道,“等邱凌的事结了,你其实可以出去散散心。”
“我会考虑的。”我应着,继续朝前走。那不远处的诊所大门里,邵波他们几个正探头看着我。我冲他们笑了笑,不想他们认为我又在失态。接着,我觉得似乎要缓解一下这一刻尴尬的气氛,便冲韩晓耸了耸肩:“去哪里呢?如果按照我们心理咨询师的逻辑,我必须回一次晨曦岛才对,是吗?”
“沈非,这一切结束后,你……”韩晓说到这里停下了,她咬了一下嘴唇,“你跟我去美国住一段时间吧。”
“我?”我愣住了,但紧接着发现,韩晓望向我的眼神深处,正在构建一个会让人深陷的泥沼。
我扭过头:“韩晓,大伙都在等我进去。”
“嗯!”韩晓应着,跟着我朝诊所里走去。
我不想辜负。
但……
我始终在辜负。
第八章 令邱凌兴奋的事
开往医院的汽车
“查到了一些什么?”走进诊所的我冲着刚放下电话的李昊问道。
李昊应道:“市局守着天网监控的同事们正在翻看附近的监控录像,但我觉得,他们在那些监控画面里,不可能找到苏勤和蒋泽汉的。就目前看来,他们如此费尽周折,利用你的诊所制造他们今天下午一直在你的诊所的证据,是很早就开始准备了的。那么,逃跑的路线也肯定是比较完美的。”
“我们目前也没有证据表明,他们和目前我们所查的案子有关联啊!”邵波小声说道。
“但我始终觉得,他们和本案有着联系。”我冲他俩说道。
“理由呢?”李昊歪着头看我。
“直觉。”我顿了顿,然后将上午李昊发给我相片的同时,苏勤也故意让我看到他手机里有那张相片的事,给他们说了下。
“一定是新来的那个鉴证科的家伙。”李昊哼了一下,接着望向我,“沈非,你也不要怪我们。确实,今天早上我们是有过争执,是否能够继续依赖你来处理邱凌案。当时市局就有人建议,可以请一些其他的在犯罪心理学方面有所成的人,替代你的位置,参与到对邱凌的审讯中来。所以,鉴证科的那位同事将案情透露给了这个姓苏的家伙,也是有市局刑侦科的人授意的。”
我面无表情:“理解。我这两年的消沉,又如何让他们放心呢?”李昊似乎对我是否真的介意这些并不是很感兴趣。他扭过头,对抱着一台笔记本电脑站在他身后不断按着的另外一位刑警喊道:“查到了没有?”
那名刑警抬起头来,眉头皱得和李昊如出一辙:“查到了,不过这种小案子,记载得不是很详细。”说完这话,他又盯到了屏幕上,“大致说一下吧!苏勤和蒋泽汉在前年,利用职务之便,从苏门市精神病院将一名有暴力犯罪前科的精神病患者带出了医院。但这两个倒霉的家伙,在离开医院才两个路口的马路上,撞伤了一名骑着电动车的中年妇女。车停下后,路人听到了车上似乎有人呼救。紧接着赶来的交警发现,一名精神病人被苏勤、蒋泽汉塞在了汽车的后备厢里面。他左手手腕的血管被划开了,血全部渗入后备厢下面铺着的厚厚一层纱布里。”
“他们想令那位精神病人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亡?”邵波小声嘀咕了一句。
“警方与检方也是这么认为的。但苏勤和蒋泽汉狡辩,说他们只是想将该病人带出去进行病例数据采集而已。至于病人手上的伤口,不过是病人自己挣扎,在什么地方不小心划开了口子罢了。”那名刑警抬手在电脑上又按了几下,“到最终开庭,犯罪嫌疑人犯罪动机、身份等问题,确实也存在很多说不清楚的地方。不管是认为他俩蓄意谋杀的起诉方也好,还是认为他俩过失伤人的辩方也好,都无法对这两位心理学与精神医学专家的动机给出一个像样的说法。况且,受害者因为送医及时,也没有造成多大的后果。最终,苏勤和蒋泽汉不过被判处了很短的有期徒刑,并于今年陆续被释放。”
“能查到那名被他们带出精神病院的病人入院以前的病历吗?”古大力插嘴了。
“这里没有。”那刑警边说边又按了几下电脑,“等等,这里有一点点的记录。该名病患入院前,曾经将他们邻居家的两个孩子从15楼阳台扔了下去。”
“这就对了!正义感动机。”说这话的是古大力,靠在吧台旁边的他又在使用他那个有点夸张的手势——将拳头往下挥舞,“上午李大队说的那个扯淡动机……啊呸,被八戒带沟里去了。是其他动机,里面所谓的正义感动机,正好可以用到这个案子上来。”说到这里,他眨巴了几下眼睛,“我又想起了我们市图书馆里那几个自认为正义的家伙……”
“苏勤……蒋泽汉……乐瑾瑜……”李昊似乎没有听到古大力念叨的声音。他咬了咬嘴唇,那上面因为干燥而裂开的缝隙,在说道着主人极其不规律也缺少保养生活中的琐碎。古大力这次倒是识相地闭上了嘴,望向李昊。
几秒后,李昊抬起头来,冲着他身后的那几个刑警说道:“打电话给小雪,让她们不要折返回来,现在就掉头回市精神病院。如果苏勤他们这几个精神科医生要继续作恶的话,那他们的目标,很有可能是医院现在唯一剩下的那位重度危险病患武小兰。”
“也就是说,你压根就不相信今天那辆被烧毁的车里,坐着的是昨天钻进医院带走独眼屠夫的三个凶手?”邵波冲李昊说道。
“你觉得呢?”李昊反问道。就在这时,站在他身后的那位捧着笔记本电脑的刑警“咦”了一声,紧接着冲李昊小声说道:“李大队,我突然想起前几天辖区接到的一个报失踪的案子,是两个以前在工地打工的民工。报案人说那两个民工在两个月前接过一单有点奇怪的活儿,据说是给有钱人的别墅改地下室。临走前,其中一个还神秘兮兮地给人说是个能赚不少的活儿,还包吃包住,但是雇主要求保密。接着,两人的电话就打不通了。他们的亲友当时以为施工工地可能比较偏僻,就没当回事,一直到前些日子还是联系不上他俩,才寻思着出了什么问题选择了报案。而今天我们看到的这条地道,似乎跟他俩接的活儿有点像。至于这两个民工,会不会就是那辆车里的两具……”说到这里,他停嘴了,似乎觉得自己这一系列分析,扯得有点神了。
李昊却并没有反驳他,他看了看身后邱凌待着的房间,又看了看这一会儿门敞开着的教授的房间,继续思考着。
“李大队,电话。”站在窗边打电话给小雪通知她们赶回医院的那名刑警转过身来,“她们有新情况要给你说。”
“哦?”李昊伸手接过了电话。接着,他那本就已经紧皱的眉头,拧得更加紧了。他不时点头,并抬起手看了看表:“通知局里天网系统那边的同事,现在就搜索并锁定那辆车。不管会不会发生什么,都先给我盯着再说。”
说完这话,他放下了手机,朝着我们周围人看了一圈。
“又怎么了?发现那两个跑了的家伙吗?”邵波沉不住气,径自问道。
李昊:“有一辆装了18位精神病人的车,现在正从苏门市开往海阳市精神病院。”
“哦!”邵波点了点头,“看你刚才接电话那表情模样,我还以为是多大一回事呢!”
“问题是,这一车病人,是从苏门市转院过来的。”李昊又一次咬了咬嘴唇,这次,他终于把那一块翘起的嘴唇上的脱皮撕咬了下来,吐向旁边的垃圾桶,“他们,都是有过伤人记录的重度危险病患。”
“啊!”我也猛地想起好像确实听安院长说起过,之前关押过邱凌的海阳市精神病院新院区负一楼的那整层病房,最初就是要用来关押全省的所有有着伤人前科的精神病病患的。而因为发生了邱凌那件事以后,将其他医院的危险病患转移过来的事才一拖再拖。在这之前,收治了大量这类病患的,正是苏门市精神病院。
“屠戮,发生在梯田人魔覆灭的凌晨……”我小声重复着这句话,脑海中乐瑾瑜那张曾经一度美好无比的容貌终于定格,并被换上了灰色的底板。瑾瑜,你在哪儿呢?你到底想做什么?这一切近似疯狂的举动,你是不是真的参与其中呢?抑或只是我们这群人自作聪明地放大着某些自以为是的怀疑而已呢?
“沈非,邱凌要你进去。”赵珂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转身,只见我的诊疗室的门已经打开了,黛西低着头朝会议室走去,头发挡住了她的脸。这样也好,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也不想看到。因为我害怕自己的情绪持续起伏动荡。
赵珂半个身子在房间里,我可以通过半开的门缝看到房间里邱凌的背影。他好像很安静地坐着,但是我相信,他也只是看上去安静罢了。
他马上就要死了,十几个小时以后……
攻击行为
大量的证据证明:人类是最擅长进行相互攻击与暴力伤害的物种。在有史可记载的5600年里,人类共进行了14600次战争,平均每年2.6次。所以,有一群学者认为,攻击是人类获得生存的一种手段。我们利用相互攻击获得物品、土地和财富;保护自己的财产和家人;赢得声望、地位和权力。于是,又有一些学者认为如果不使用攻击,人类可能无法生存下去。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攻击行为都是无数社会与个人问题产生的根源。
攻击(aggression)——一个心理学概念,暴力犯罪的基本成分。我们通过研究攻击行为,来理解暴力与非暴力犯罪,以及那些可能不算犯罪的暴力行为。最终我们发现,攻击是一种本能的、生物性的、习得性的行为。动物的攻击受基因中的生物程序驱动,以此来保证物种的生存。而对于人类来说,由于具有非常复杂的大脑皮层结构,因此他们很大程度上依靠联想、信念和学习来获得生存,这些,也是行为的主要决定因素。但遗传程序又在很大程度上控制着人类行为,那么,人类是否是因为他们的动物本能而表现出攻击和暴力行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