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那两个健壮的武警,已经把邱凌塞进了狭小的审讯椅里,并将他身上的镣铐固定在椅子上。邱凌无力改变自己的狼狈模样,于是,他很努力地在自己脸上布置着不屑、鄙夷、藐视等表情,努力让自己不会成为我眼中可悲可怜的一个笑话。
而这一刻的我,整个身体却僵直了。我不愿意承认,也不应该有的情绪,居然是对面前这恶魔的怜悯。我第一次发现,原来铅华尽逝后的邱凌,居然也只是个小丑一般的角色。
“警官们,你们可以出去了吗?”邱凌用自以为凌驾于周遭人之上的语调,说着哀求的话。
“差不多了。”李昊边说边走上前来,将审讯椅上连接着邱凌的铁链扯了扯,“邱凌,我和我的同事们,就在隔壁。一旦被我们发现你有想要撕毁你我协议的苗头,我就会怎么做,你应该知道吧?”
“你能怎么做呢?”邱凌冲李昊笑了,“最坏的打算,也不过是你冲我来上一枪,没错吧?而我会在意与害怕吗?对我来说,不过是迟早的事,不是吗?”
李昊的腮帮明显鼓了一下,他在压抑自己的愤怒。
“行了,逗逗你而已的。”邱凌为自己终于成功耍弄了对方一次而得意起来,“你们确实没有什么能够威胁到我了,但这绝不会是我能够失言的理由。李大队,我这样说,你总可以放心了吧?”
李昊没回他。他看了我一眼,收获到的是我镇定平静的目光,这目光让他觉得放心了不少。他冲那两个武警挥了挥手,接着大踏步朝房门走去。
“李队。”邱凌突然用温和的语调喊道。
李昊停步,一只手还放在门把上,但并没有转身。
“能败在你这么一位警官手里,我觉得很荣幸。”邱凌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扭头,反倒带着微笑,望着他面前的这个我,“所以有时候想想,作为海阳市市民,有你这种刑警在城市里来回奔跑着,应该是福气吧?如果,真有下辈子的话,希望身旁还是能够有你这种尽心尽职的警察存在。”
“谢谢你的夸奖。”李昊依旧没有转身,径直朝着门外跨去。
但紧接着,他停住了:“如果,下辈子你想要继续作恶的话,我也会继续把你绳之以法的。”这是在房门合拢前,李昊撂下的最后一句话。
“他不是一个能开玩笑的人。”邱凌撇了撇嘴。
“是的。”我点头,“不止他,在你做下这一系列罪恶后,每一个面对你的人,都不会愿意和你开玩笑。”
“是吗?”邱凌左右看了看,鼻头也故意抽动几下,“我本来以为你又要来上几滴让人昏昏欲睡的精油,尝试将我催眠。目前看来,你终于进步了不少,薰衣草能够让你我情绪都很稳定。哼哼!看来,你也想要和我真正静下心来,好好地聊一次了。”
“恰恰相反。”我边说边拿起了面前茶几上的笔记本和笔:“我并不想和你聊。因为和你聊天,我很辛苦,也很吃力。你也不是一个能够让人与之相处,会觉得愉悦的人。”
“是吗?也就是说,你对于你我的这次会谈,非常逆反?”邱凌往后靠了靠,尽量找一个舒服点的坐姿,“沈非,现在的你还故意拿出了你的笔记本和钢笔,煞有其事地想要做咨询笔记。实际上,你自己也知道,你这样做不过是让自己手里有心理医生的工具后,能够获得更多的安全感罢了。就好像……就好像一位站在战场上的士兵,手里要紧紧握住那柄并不锋利的刀。嗯!你依旧是一个幼稚到有点可笑的人物。这,也是我为什么喜欢与你对抗的原因。你很好玩,嗯!是的,你让我觉得很好玩。”
“谢谢。”我边说边翻开手里这本崭新的笔记本的第一页,在上面写着时间、地点、病人资料这些信息,“今天,是我这两年多里第一次开始接诊。而你,是我在自己思想沼泽中辗转深陷了几百个日夜后,面对的第一个来访者。所以,我觉得我有必要很认真地对待你。”
我抬起头,目光里应该有着火焰的强光:“邱凌,你面前这并不强大的心理医生,因为你而彻底毁灭过。终于,他在今日开始想要重建,但是居然又遇到了你。”
我耸了耸肩:“很荣幸!邱凌,真的很荣幸。”
“你终于承认我是你的病患了。”邱凌笑了,“那好吧,我亲爱的医生。那我们就用一次心理咨询来当作我们今天这场对话的背景设置吧。现在,你应该问我喝点什么,然后微笑着给我倒上一杯水,再继续微笑着,轻声问我一句——先生,有什么是我能够帮到你的。”
“嗯!”我点头,“这位先生,你想要喝点什么呢?”
“一杯白水,谢谢。”邱凌说这句话时候,还微微点了下头,显示他受过良好的教育。
我站起,给他盛来一杯水,放到了审讯椅前面的铁板上。邱凌用固定在那上面的双手将杯子握住,上半身朝前,脖子伸长。这样,他才能够喝到杯子里的水。
他一口气喝下了这一整杯水,抬起头后,将舌头微微伸出,舔了舔上唇胡须上沾着的水珠。
“现在,请您说说,你有什么问题?”我微微歪着头问道。
“沈非,我没什么问题。我唯一的问题就是,在不应该的时间与不应该的地点,认识了一位不应该认识的女人。仅此而已。”说完这话,他苦笑了一下,并看了看我身后墙壁上的时钟,“你我这样假惺惺的,似乎也没啥意思。假如我没猜错的话,那时钟上面别着的小小玩意儿,应该就是市局在这房间里装的监控设备吧?我承认,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坏蛋。但是,我答应的事情,也都会照做。这样吧……”
说到这里,他又看了看面前茶几上那个被李昊留下的耳机。他很聪明,自然明白这玩意儿是干什么用的。而我并没有将之戴上,这点应该让他觉得舒心不少。于是,他想了想:“我先回答你两个问题,作为我接受沈非医生您心理咨询的诊金。一个钟头以后,你可以再问我两个问题,我也会继续如实回答。如果需要的话,我还可以帮助你们进行推理分析。这样,我又可以得到你一个钟头的心理咨询。以此类推,一直到你们觉得我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最后把我送回看守所为止。”
邱凌再次往后靠了靠:“你觉得我这个建议怎么样呢?沈医生。”我没出声,但脑子里却第一时间开始快速运转起来。我没有顺着他的这句问话,思索同意抑或拒绝,而是直接为我与他下一场的对话做起了准备。
我用笔在笔记本上快速写下两行字,而这两行字,便是我即将开始对他提出的问题。是的,我不能像以前一样,在与他的对抗里苦苦追着他设置的节奏。相反,我需要把握住这些节奏了。
“这个建议很不错。”我抬起头来,“我想,李队他们也会觉得这建议很公平的。”
对面坐着的邱凌笑了,这笑意在我看来,太熟悉了,就好像是一名精明的猎人,再次看到他的猎物出现在他布置的陷阱边上一样。
我也笑了。我觉得,我有必要让邱凌在他费心经营起来的壁垒上,多出一道可怕的裂缝了。因为,他必须开始明白一点——谁才是这场对话中的主角。
“想送你一个礼物。”我小心翼翼地抓起了放在身旁的那个灰色布袋,“这是我这几年里,始终放在身上的珍宝。第一次在审讯室里见你,这珍宝就放在我的皮包里。而你的案卷资料,也紧紧贴着这个珍宝。每一次走进你在精神病院的病房的时候,这珍宝也在我西服的口袋里,贴在我的心脏上。晨曦岛再遇到你的时候,这珍宝在我西裤口袋里。很侥幸,岩田和瑾瑜并没有搜我身,否则,他们看到这一珍宝,不知道会做出怎样的表情。”
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看见邱凌的喉头动了一下——他吞了一口口水——也就是说,我对于这一珍宝的卖弄,成功引起了他的好奇。
是的,他会有点期待,期待我将这一珍宝拿出来。
第六章 我与邱凌的关系
你与我之间
一位优秀的心理咨询师在一次心理咨询中的首要任务,便是倾听来访者讲述故事,然后从中找出来访者的主要思想、情感、行为这些方面的问题。聚焦法(focusing)便是心理咨询师经常使用的一种力图扩展来访者讲述故事,促进发现讲述故事的新角度,寻找思考问题的新方法的技巧。一般来说,心理咨询师使用得比较多的聚焦方式,有个体聚焦(Individual focus);主题或问题聚焦(Main theme or problem focus);他人聚焦(Other focus);家庭聚焦(Family focus);相互关系聚焦(Mutuality focus);会谈人员聚焦(Interviewer focus)以及文化环境背景聚焦(Cultural/Environmental/Context focus)这几种。其中的相互关系聚焦,在心理咨询领域是有很大争议的。因为它需要直接利用心理咨询师和来访者的关系,所以,这一方法被建议尽量不要使用。但是,这种聚焦又是最有力的,因为它所使用的利器,便是双方的关系——将病患与咨询师置于一个平等的位置上,一起来面对问题。
而我与邱凌之间呢?我与他之间的关系呢?似乎无法定义。
邱凌笑了笑:“沈非,你怎么知道这小布袋子里装着的你自以为的珍宝,也会被我看成珍宝呢?”
“你会的。”我捏着布袋的手指来回搓动了几下,感受着里面丝丝缕缕在摩擦。
我目光坚定,盯着邱凌的眼睛:“因为,你就要死了,就要化为灰烬了。而你最后那一抹粉末中,如果有着文戈的气息混在其中的话……”我语气加重了,“我觉得,你闭眼的瞬间,应该也会带着微笑吧?”
我把布袋上的绳索拉开,让里面本来卷着的黑色发丝缓缓滑了出来。接着,我站起,身子往前,将布袋放到审讯椅的铁板上。邱凌已经明白了这是什么,他的嘴唇微微抖动着,放在审讯椅上的手伸出,却又马上缩了回去。
“沈……沈非。”邱凌有点失态了,他左右看了看,并用牙齿咬住了下嘴唇。最终,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能找个东西擦擦我的手吗?可能有点脏。”
他的防线被我这么轻而易举地摧毁了……这一刻的我应该欣喜才对。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却被什么狠狠揪起,隐隐作痛。我从旁边抽出几张湿纸巾,站到邱凌身旁,却又停住了。
这是一名即将被执行死刑的恶魔,他狡猾的程度是我早就领教过的。那么,这一刻的他所显露出的失态,会不会只是他又一次的云山雾水呢?甚至,他这一系列的举动,最终都可能是想要我接近他,最终被他猛地跳起的攻击打倒在地?
我继续观察着他。他的鼻孔收缩了一下,紧接着,他的喉头动了一下。也就是说,他的泪腺开始工作,鼻腔里开始分泌黏液了。但这时,他的手指往掌心弯了几下。
我快速解读着他在这一刻波动起伏的思想——他很悲伤,但又不想让这悲伤显露出来。于是,他想要握拳,控制自己的情绪。但紧接着,他意识到自己正为手上莫须有的肮脏感到自卑,迫切需要我给他擦手。于是,他想要收拢的手指又只能摊开。
我第一次觉得他很可怜,也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端详目光没有紧盯着我的邱凌的脸。他的眼眶比以前更加深陷了,黑色的眼袋很明显。我知道,这几年里,他所经历的一切,足以让一个意志坚定、穷凶极恶的家伙变得不再理性,锋芒尽逝。
我咬了咬牙,面无表情,用湿纸巾将他手掌擦了擦。他很配合,结束后,他第一时间伸向了布袋,动作却又缓缓地、缓缓地,抚摸着布袋口上滑出的黑色发丝。
“她被送去火化的时候,不过是一尸袋的尸块。殡仪馆里为死者化妆的老人说,没必要收拾什么了,再怎么修补,也不可能让人看到她活着时美丽的模样。但我觉得……”说到这里,我用力往下咽了一团什么,强行保持着自己说话时依旧平淡的语调,“但我觉得,最起码也要为她梳一下凌乱的头发吧,因为那会儿的她,只有头发还算完整,但也和红色的血液、黄色的体液、白色的浆液搅和在一起。于是,我坐在她身边,将她的头颅放在我的大腿上。我用杯子从旁边的桶里盛水,缓缓淋向她,一边淋着,一边用指肚搓着那些黏成了一块块的发丝。而文戈很安静,似乎也很享受,就好像、就好像刚和她结婚那会儿,亲手给她洗头一样……”
我的胸口终于起伏起来,声音也开始发颤。面前的邱凌,却已闭上了眼睛,用牙齿紧紧地咬住了下嘴唇。
“我把她头发洗干净,又用最小的热风,给她把头发吹干。殡仪馆的化妆师在我旁边静静看我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后,小声问了句:‘孩子,要不要剪下点头发留在身边放着,否则明天早上,她的一切,都只是粉末了’。”
“这就是你剪下的她的头发。”邱凌依然紧闭着眼睛。
“是的。”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说话的语气重新恢复得平和了一点。我往后退了两步,坐回到沙发上,“邱凌,说个事给你听吧。”
他没有睁眼,只是简单地“咦”了一声,手里继续紧紧攥着那一缕头发。
我拿起旁边放着的笔和笔记本,目光再次紧紧锁定面前已不设防的他:“知道吗?剪下了长发后的她,再次回到了大学时那俏丽单纯的模样,让人一度沉醉到万丈深渊。”
“够了!”邱凌终于睁开了眼睛,“沈非,你觉得你说这些合适吗?你怎么会变得这么卑劣,用文戈的事来试图击垮我呢?”
我猛地站起来,声音比他更大,甚至如同咆哮般吼叫起来:“是谁卑劣呢?是谁一而再、再而三将文戈当作利器,挥舞向对方呢?邱凌,你是个失败者,自始至终就是个失败者。而你之所以会一度占据上风,不过是因为你舍弃道德,违犯法律,跳出了我们正常人的社会常理,做出了那么多悖逆不轨的事。”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不过是个角落里猥琐的小丑罢了。”
邱凌放在审讯椅上的手终于快速抖动起来,胸口起伏的频率也大了。他抬起头,望向我的目光里,终于少了之前伪装的平和,替代的是桀骜的火焰。他张嘴,就要反驳我,但我却快速坐回到沙发上,并伸出右手食指放到嘴唇上,做了个嘘声的手势。这一同时,我还将右腿放到了左腿膝盖上,用一个相对来说优雅与轻松的姿势往后靠去。
他那即将吐出的话被我硬生生给憋了回去。我再次微笑:“邱凌,你我都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心理学学者,不应该这么像泼妇骂街般对骂。所以现在,让我们回到正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