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分钟前,我们覆盖全市各个角落的天网监控中心,在五一北路的一个路口,捕捉到了昨天劫走张金伟的救护车经过的视频了。对手连那假车牌都没换,大大咧咧地开向市郊的屠宰场大院。我们现在已经派了一组同事在过去的路上,可能有机会将那三个犯罪嫌疑人给逮个现行。”李昊说道。
“哦!”我认真听着这似乎与我没什么关系的案件进展,脑海中却又一次闪过乐瑾瑜的脸,“李昊,这种抓捕的活,也需要我帮手吗?”
“没……”李昊似乎在犹豫什么,半晌,他语气凝重,“沈非,这次监控拍到了救护车前排的两张清晰的人脸,其中一张是……”
“我知道了。”我将他的话打断,语气越发镇静地说道,“是乐瑾瑜,对吧?”
李昊“嗯”了一声。
“李昊,能发个截图给我看看吗?”我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如果没有违反规定的话。”
“我一会儿就发给你,并且你现在也已经有权限了解这次案件的一些细节。”他继续说道,“汪局已经指定要我邀请你加入本次‘秘云水库特大凶杀案’专案组,稍晚点就会有同事过去接你上市看守所提审邱凌。”
“哦!”我应了一声。
只是,在这一信息袭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似乎变得没有了太多应该有的纷扰情绪。甚至,对于扑面而来的巨网,我潜意识深处竟然开始主动迎合,还有一些期待。
挂了线,我没有马上回到韩晓她们几个身边,而是自顾自地站在这大平台边上,朝着远处的朝夕公园望去。那整齐的树木郁郁葱葱,茂密得足以掩盖住树荫下的一切。就算有罪恶发生,此刻如我般鸟瞰其间的人们,也无从洞悉。而我们唯一能够通过眼睛收获到的,是生命蓬勃的美好景象。
我嘴角上扬,就好像邱凌面对我时的神情。我的手紧握着手机,等待着震动再次响起,收到李昊发来的、有着乐瑾瑜出现的监控图片。
“心灵拥有其自我栖息之地,在其中可以创造出地狱中的天堂,也可以创造出天堂中的地狱。”我默默念着《失乐园》里的诗句,感怀着……
在乐瑾瑜的世界里,究竟是在构建着一个天堂,还是一个地狱呢?我总以为她的思想海洋里有的是蔚蓝天际,为何又总是弥漫着狰狞的硝烟呢?
手里的手机震动了,低头……是李昊发来的图片。我的拇指在屏幕上停顿,我知道图片里面会是什么,然而,我又发现自己将之点开,其实需要勇气。
最终,我吸了口气……图片有点模糊,应该是放大了很多倍后只截取了挡风玻璃前那一排而已。开车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副驾驶位上坐着的正是乐瑾瑜。她容貌依旧,但表情有点模糊,无法捕捉到这一刻的她是喜是悲。而在她与司机的身后,有另外一个秃顶男人欠着身,从后排探出头来望着汽车行进的方向。
我有着隐隐的揪心痛楚,但经历了太多太多后,似乎这点扯淡剧情,也无足挂齿了。于是,我给李昊回了个信息,只有两个字——是她。
我将手机放入裤兜,冲着远处的公园再看了一眼。我深吸气、呼气,目的是让自己情绪平静。但接着我发现,实际上自己早已如同一块被暴雨洗刷得光滑了的岩石,本就冰凉,无须淡定。
我转身,准备朝身后的餐桌走去。可是就在这转身的瞬间,我看见一个人的目光正快速从我身上收拢回去。那犀利的眼神如同锋利的刀刃闪出的光芒,快速收到了刀鞘中。
是苏勤……他急忙低下了头,继续耍玩着手机,好像之前望向我的炯炯眼神与他无关一般。
人格
九型人格是近十几年来风行全球的一门人格心理学理论,备受国际上诸多大学和国际著名机构的推崇与欢迎。弗吉尼亚大学威廉玛丽学院修读咨询教育学位的博士生萨拉·斯科特(Sara Scott)在其论文里对九型人格系统进行了科学测评,其结果认定九型人格是个非常精确的系统。
这一理论的历史及来源却无从稽考,象征着九型人格的符号是非常古老的,可以追溯到公元前500年古希腊的毕达哥拉斯时代,甚至更早的时期。
身世隐晦的神秘学家乔治·葛吉夫(George Gurdjieff)在1900年左右,将九型人格的符号引入西方世界。奥斯卡·伊察索(Oscar Ichazo)将其整合。精神病专家克劳迪·奥纳兰霍(Claudio Naranjo)将这一理论发扬光大。接着,更多的学者都对九型人格进行了研究,直至发展至今。
完美型、全爱型、成就型、艺术型、理智型、忠诚型、活跃型、领袖型、和平型这九型人格,适用于所有人。人格最健康的时候,随时会有人格整合的可能。例如和平型人格的人,出现了成就型的特征。那么,他会由原本的内向保守,变得充满活力,基本欲望得到满足,基本恐惧隐藏。
在第一眼看到蒋泽汉的时候,我就认定他是很典型的完美型人格。这类人有极强的原则性,不易动摇也不易妥协,黑白分明。他对自己要求很高,甚至苛刻。同样地,他对身边人也是如此追求完美,并不断改进。但这类人感情世界薄弱,喜欢控制,又极其护短,导致他会时不时地愤怒,并用对别人的放弃来宣泄怒火。
在窥探到苏勤有偷偷观察我的举动后,我反倒没有继续望向他。我视若无睹,假装不曾留意到他的这一细节。并且,对于这两位师兄,我也并没有太多好感,更别提是否有兴趣去了解。今天的饭局本也只是老师自以为好意的撮合而已。甚至,我还怀疑,在他俩最初约教授的安排里,本也没有对于我的考虑,一切都只是教授的一厢情愿而已。
于是,我将目光移向了正在微笑着与韩晓说话的蒋泽汉。从我这个角度望过去,所看到的蒋泽汉的侧面角度,正好可以看到他垂在椅子另外一边的右手手臂与手掌。我发现他的手里捏着一个像烟盒一般的小纸盒,他的手指在纸盒上来回翻动着、捏压着。他的动作很快,因为只用了单手的缘故,他想要完成的撕扯进展得并不顺利。所以,他的手掌偶尔会有剧烈的,但是动作幅度又明显在压抑的很小的抖动。
我的心往下一沉……他那完美主义者的外衣下面,有着一颗具备暴力倾向的内心。在我们所看到的道貌岸然的外表下,因为无法顺利毁坏事物而浮躁的他,正在变得躁动起来。但,从他的表情与言行中,却压根看不到任何端倪。
完美型人格的人一旦出现病态的恶化,将是极其可怕的。他们会过分膨胀,自我防卫机制出现,心理变得不平衡,甚至不惜伤害别人,并屈服于社会的阴影下。但是……但是蒋泽汉是一位心理学学者,对于这些他肯定是熟知的。况且,在自己内心深处无意间映射出来的撕裂纸盒的时候,他是懂得如何纠正自己的心理,并进行自我引导的。那么,他现在细小的彰显破坏力的动作,便只可能解释成他对自己潜意识里的某些不好的情绪,在进行人为的放纵,也就是他在偷偷地减压。
我扭过头。我对这两位师兄开始厌恶起来,我开始怀疑教授对他俩的看法是否有着某些错误。我缓步回到座位上坐下,再次拿起菜单翻看,心里开始期待李昊所说的要来接我的同事,能够早点打电话过来。那么,我就有理由离开这个糟糕的聚会了。
“对了,沈非。听说你和邱凌也打过好多次交道?”蒋泽汉突然朝我望过来,开口问道。
“是!”我点头,“你也认识他?”
蒋泽汉连忙摇头:“教授说当时在学校时我们应该见过他,但是我和苏勤都对这个人没啥印象。不过,这两年关于他的案例,成了行业内大家都很喜欢讨论的一个话题。所以,我们才开始对他有了一点兴趣。”
他说到这里笑了笑:“也只局限于一点点兴趣而已。”
不知道为什么,我在听到他这番话后,脑子里首先想起的人,竟然是岩田介居。与岩田那一丝不苟的模样同时在我脑海中回荡的,又是邱凌与我最后一次见面时说的那句话——“诸如岩田一般疯狂到极致的家伙会陆续出现在你的世界里……”
我也笑了,并用这个笑容迎上了面前的蒋泽汉。我耸了耸肩,就像我平日里很放松时习惯的那样。然后,我故意拿出手机:“刚才就是我市局的同学给我打了个电话过来,很快,他们就要接我去市看守所。”
我故意顿了顿:“所以,我可能要先告辞!下次你们再来海阳市,我再好好请两位师兄吃饭吧!”
“看来沈医生每天都挺忙的。”说这话的是苏勤。我扭头望向他,发现他单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着手机,手机屏幕看似无意,又似乎“看似”得过于无意一般地对着我。手机上有一张图片,竟然是李昊发给我的那张有着乐瑾瑜的图片。
在确定我看到了那张图片后,他更加“无意”地将手机收到了裤兜里。
“沈医生,你不觉得自己有点不礼貌吗?蒋泽汉问你一个很平常的问题,换回的是你阴阳怪气的一番对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情的详细描述。实际上,我们并不关心你今天的行程以及你的同学在市局里做着刑警队队长的职务。蒋泽汉在你面前询问起邱凌,也不过是因为害怕和你没有话题,出于礼貌提起而已。”苏勤一本正经地说道。
“好吧!看来,是我没有表述清楚。”这一刻的我,心底有着震惊,因为他手机里也有着同样是从市局发出来的嫌犯的图片。但我并没有显露一二,因为他的假装无意,实际上更多的像是在对我发起某种挑战。甚至,他可能还知道某些我并不知道的事。我将手里的菜单放下,缓缓站了起来:“好吧!那很抱歉。一会儿,我要去的就是邱凌被关押的地方。”我边说边对着身旁坐着的韩晓做了个挥手的手势,然后径直转身朝楼下走去。但走出几步后,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而扭过头来盯紧苏勤的眼睛问了一句:“对了,师兄,你是怎么知道我有一个在市局做刑警队队长的同学的?”
苏勤看我的眼神依旧轻蔑,他双手摊开,撇了撇嘴:“这是个秘密吗?沈医生是应同学的邀请才介入梯田人魔案这事,知道的人不少吧?”
“哦!”我点了点头,往楼下走去。
身后传来韩晓的话语声:“几位老师再见。”
我快步下楼,朝着外面停车场走去。韩晓追上我,在我身旁小声说道:“沈非,你刚才好酷。”
我应了一声,没说话。临上车的时候,我又扭头望了一眼二楼,并没有人探出头来。接着,我与韩晓上车,汽车发动。韩晓眉飞色舞,好像一个恶作剧的小孩一般激动:“你这两位师兄的德行确实不咋地,还装模作样说这一家的牛排好吃。我估计啊……他们也没吃过几次牛排吧!”
她边说边将方向盘一扭,朝外面马路开去。但是就在这时,我突然看见在停车场的角落里,停着一辆似曾相识的黑色商务车,和之前接走乐瑾瑜的那辆车非常像。
“停一下。”我忙说道。
韩晓不明就里,一脚踩下刹车:“怎么了?忘拿东西了吗?”
我伸长脖子朝那边又瞅了几眼,发现那辆车的车牌并不是苏门市的。而之前接走乐瑾瑜的那辆车,是挂着苏门市的车牌。
“没什么,看错了。”我小声说道,“开车吧。”
“是吗?”韩晓收住了笑,没再说话,她似乎在思考什么。
她将车开上马路后,才再次开口:“沈非,你有心事,而且应该是关乎女人的心事。”
我将安全带扣上,故作轻松地反问道:“何以见得呢?”
“直觉吧……”韩晓目光望着前方,“女人对这一方面是有直觉的。”
“或许是吧。”我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岔开了话题,“找个地方去吃饭吧,这么久没见了,是要请你吃一顿好的,权当欢迎你的回……”
已经到了嗓子眼的“回国”两个字没能吐出,就被韩晓打断了:“权当欢迎我加入观察者心理咨询事务所,对吧?”
我愣了一下,接着微微笑了笑:“也行吧!试用期三个月。”
“Yes!”她右手握拳往下挥舞了一下,“那现在就让我带你去尝尝真正的牛排。”
我点了点头,没再说话。我双手再次环抱胸前,右手手臂往上举起,将食指触碰到自己的嘴唇。韩晓自然能读懂我是想静静琢磨什么,她双手把住方向盘,选择了安静。
苏勤,一个很奇怪的人……他看似对我漠不关心,但细枝末节中又能看出他在偷偷观察我。并且,他是在心理学专业有着一定造诣的学者,那么,他能够通过我的动作神情等,轻而易举地对我进行心理画像,从而揣摩出诸多信息的。那么,他又为什么要用如此低调的方式来尝试了解我呢?
他手机里面的那张图片,更证明了他对我今天脑子里所塞着的东西有所掌握。可是,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又是怎么拿到那张并不被允许随意发给外人的图片的呢?
这时,我想起了之前教授对我说过,这两位师兄在心理学领域有着诸多光环与声誉。或许,是市局里的其他人,像求助我一样,对他俩也提出了协助办案的请求吧。
只能是这样……毕竟,我——沈非,早已不再是一个能让市局放心的、情绪稳定的,并能理性看待人与事的心理师了。那么,苏勤与蒋泽汉,似乎正是这个位置最好的选择。
高架桥
韩晓把车开向了沿海公路,我将车窗打开,让有着微腥的海风袭入车内,很舒服。
我以为我会因为这个上午迎面袭来的诸多奇怪信息而思绪万分,但很奇怪的是,我依旧平静如同死水。这时,远处的高架桥再次出现……
汽车继续往前,继续往前,让文戈成为碎片的那一段高架上的铁轨,也终于出现在我视线中……
每个人,都会不断成长。一度,我们以为自己成熟了,觉得自己能够冷眼看浮沉,冷眼看众生。实际上,那也不过是成长到了一定阶段时的一种意境而已。人生,又怎么可能会是一马平川呢?有高潮,也有低谷,就看你用什么样的方式去一路走过。最后,那么那么多的风景消失在你身后,得到与失去的,都不过是流沙在指缝中的短暂停留与快速滑落。
是的,没有真正的成熟,只有越发理智地看待世间人与事。
想到这儿,我微微笑了。如果,从今天开始,又有一场新的风暴朝我袭来,那就来吧!
我再次望向远方的高架桥……
“沈非,我觉得你变了。”韩晓说道。她声音不大,说明她对于我是否会和她就这么个话题搭话,并没有太多把握。
“也是需要变了。”我将车窗按了上去,朝她欠身,“韩晓,如果要说变化的话,你的变化应该比任何人都大得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