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多太多的不可测,爱与恨交织,又缠绕……
乐瑾瑜从看守所离开后的那几个夜晚,我一反常态地没有失眠。我每晚静静地躺下,望望窗帘缝隙间隐约的夜色。几年的经历,让我明白了自己的渺小。无法改变世界,也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更不可能改变周遭的众生。
就比如……
比如我无法改变乐瑾瑜。
三天后,是周一。早上,我给诊所的佩怡打了个电话:“佩怡,我是沈非。”
佩怡在话筒那边停顿了几秒钟:“嗯!沈医生,你怎么这么早就打电话过来了,有什么事吗?”
“哦!我只是想让你将我的接诊牌重新挂上去。”
“啊!”佩怡再一次停顿,紧接着,她欣喜起来,“沈医生,你真的能再次回来接诊吗?太好了。对了,我想我现在就可以打电话给韩小姐,安排她今天过来找你。”
“韩小姐?”这时轮到我愣住了,“哪个韩小姐?”
“可能是慕名而来找你的吧?上月月初就打电话过来想要你给她提供心理辅导。我当时说沈医生休长假,她似乎挺失望的,接着这段时间里,她打了好多次电话过来反复叮嘱我,说等到你再次回来上班,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她。”
“我以前给她做过心理咨询辅导吗?”我越发迷糊起来,脑子里开始搜索姓韩的病患。
“我马上就要到诊所了,过一会儿我把她的名字发信息到你手机上吧。”佩怡说道,“或许,你看到她的名字就会想起是谁。”
我应着,挂了线。我没有去细想对方到底是谁,因为经历了太多后我终于明白——身边人,来了去,去了来。无常,且都是随缘。于是,我将身上晨跑的衣裤褪下,走进浴室,眯着眼睛迎向莲蓬头,让冰冷的水刺激着我的皮肤,也企图唤醒我的所有感官……
临出门的时候,我才再次拿起手机,去看上面佩怡发来的信息。
一直在等我接诊的病人叫韩晓,信息里还写着:韩小姐听说你重新开始接诊了很高兴,约了10点到你诊疗室。
我发动汽车,朝小区外驶去。我可以肯定之前的病患里没有这个叫韩晓的女人,也懒得去揣摩对方是谁。
9:10,我将车停到了诊所外。我习惯性地朝马路对面望去,却没有看到邵波的车。一辆进口的黑色吉普停在那里,应该是一辆新车,牌照还没安上去。假如我没记错的话,这辆车落地价应该是260万元左右。
我笑了笑,寻思着今天邵波可能又有一个大客户登门了,让人头痛的是,他自己反倒迟到了。
我合上车门,将衬衣袖口轻轻扯了扯,朝诊所里走去。推开门的刹那,我发现诊所的所有人都站在前台位置,连本应该下午才回来做清洁的霍大姐也在。陈教授微笑着说:“听佩怡说你今天回来重新上班,大家都很开心。”
我也笑了,觉得心里暖暖的,却又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最终,我耸了耸肩:“谁请我吃个早餐吧?”
大伙笑了。
我的诊疗室还是和我离开前一模一样,甚至连味道都没有变。我站在精油架前发着呆,最终拿下了迷迭香。我并不知道几十分钟后要进来的韩小姐适用什么精油,但这一刻的选择,与其说是为我的病患准备,不如说是为我自己。
迷迭香,理智的女神。她在空气中缓缓掠过,使人头脑冷静,条理清晰。
是的,这一刻的我有一点点紧张,就好像10年前我面对我的第一个病人老秦时一样。但是,和当日一样,我又相信,自己一定能够做到最好。
因为……
因为我是沈非。
就在我刚把精油滴入香薰炉的时候,从我身后传来了敲门声。我连忙把精油瓶放到架子上,墙壁上的时钟指向9:50。
应该是那位预约好的叫作韩晓的病人吧?看来,她挺守时的。
“请进!”我大声说道。
房门被打开了,眼前的人竟然是……
“沈医生,再次见到你很高兴!”这位叫韩晓的女人微笑着说道。
我愣了一下,接着也笑了:“我应该想得到是你才对,经历了那一场,你妈妈肯定会想方设法给你换个新的开始。嗯!换个姓确实挺好的。”
我朝前迈出一步,手指向沙发:“坐吧!岑晓……哦,坐吧!韩晓小姐。”
韩晓的微笑
韩雪是一位优秀的女企业家,同时,她也是一位很强势的女人。在之前我所接触过的诸多人与事中,我发现一个很奇怪的规律——这类强势女人的女儿,也先天有着强势的基因,控制欲与支配欲就算暂时没能爆发出来,但到了某个时刻,她便会快速切换,从而复制出她母亲的强悍人格来。
所以,这一刻我所看到的岑晓,似乎已经完成了这一切换。当日的她虽然为抑郁症所困扰,但眸子里时不时释放出来的依旧是燃烧着的坚定火焰。两年过去了,曾经的那个女大学生似乎已经不见了,干净利落高扎着的马尾,灰色大衣下是条黑色牛仔裤,以及一双低调的渔夫鞋,俨然是她母亲的翻版。但她与她母亲最大的区别在于,她的笑容还能够保持简单,不像韩雪那般的世故。
“沈非!以后你还是叫我韩晓吧。我妈说的也对,或许翻页后,一切都会有新的开篇。”她边说边将大衣脱下挂到旁边的衣架上,白色的打底衫显得她的身材凹凸有致。
我收拢思绪,拿起书桌上的笔记本和笔,朝着弗洛伊德椅对角的沙发走去:“我们有两年没见了吧?”我寒暄道。
“田五军案后,我就去了美国。因为去得匆忙,也没有和你道别。”已经叫韩晓的她并没有坐下,她用手指在那张弗洛伊德椅上掠过,似乎是在感受上面曾经坐过的灵魂们留下的余温。
“我是作为交换生过去的,所以在美国只需要读两年,就可以拿到包括海阳大学在内的中美两个文凭。沈非,你能猜猜我在美国的文凭是什么专业吗?”她用手肘托住身体,倚在弗洛伊德椅上微笑着问道。
“猜不到。”我耍玩着手里的笔套,“实际上,你当时在国内读的什么专业,我也并不知晓。”
“是吗?”她继续微笑着,望向我的眼神中,似乎慢慢多了一些什么,“沈非,你今天有点反常。在我进门的时候,你看了两次时钟。我可以理解成为——这是因为我提前了10分钟过来,让你猝不及防。很明显,这不是专业的你会有的毛病。接着,你快速拿起了笔记本和笔,因为手里有了工具后,你会获得安全感。但很可惜,这两样心理咨询要用到的工具并没有发挥你着急握紧的目的。于是,你开始耍玩着笔套,以此来让自己平和。”
她站直,朝我走了过来,嘴里继续着:“沈非,你是有点变了。我记忆中的你安静内敛,眸子里有着睿智但又不会张扬。而这一刻的你……”她看了看我放在茶几下的双脚,“现在的你甚至抗拒与一个曾经熟悉的病患对话。”
我有点尴尬,避开她的眼光,也快速将自己的脚移了移。而在这之前,我的脚尖确实是对着那扇开着的窗。也就是说,我身体的潜在语言是想要迈步,走向那个出口并离开房间。
韩晓转身,径直过去将那扇窗关上,并拉拢了窗帘。我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一幕很熟悉,就好像两年前,面前的韩晓还叫岑晓的时候。她第一次走进我的诊疗室后,我曾经专门将窗户关上。而我当时关窗的原因,就是因为对方那指向窗户的脚尖。
“沈非,现在你应该可以猜到我读的是什么专业了吧?”她依旧微笑着望向我。
这一段关于窗户的过往回忆,也让我嘴角上扬了。甚至,因为重拾这一段过去,我有了些许的豁然开朗。于是,我迎上了她的目光,就像当日面对每一个病患的时候一样坦然:“看来,你学了两年心理学回来了。”
“嗯!”她有点愉快地点着头,就好像一个在长辈面前表功的小姑娘,“以前我因为自己的心理问题,就翻阅了大量的关于心理学方面的书籍,也算是无师自通地入了门。接着在美国的校园里,两年的学习,让我获益匪浅。”
“考证了吧?”我问道。
“国外的那个初级证在你面前就不敢拿出来显摆了。再说我刚毕业,回国后也只拿到了三级助理心理咨询师资格证书。这趟过来找你,除了和你聊聊以外,其实也还有点小事想要你帮忙,就是希望加入‘观察者’开始从事心理咨询师的工作,不知道沈医生能不能收下我这个应届的小丫头?”说完这些后,她总算坐到了那张弗洛伊德椅上。
“这个问题……”我卖着关子。而也就在这时,我放在身后书桌上的手机响了。
我连忙站了起来。要知道心理咨询师在与病患进行咨询服务的时候,手机都是要直接调成静音的。而两年时间没有执业,竟然让我疏忽了这一点。
“没关系,沈非,你看看是谁,需要接的话接就是了。毕竟我也不是那些普通的病患。”韩晓笑着说道。
我有点尴尬,走到书桌前一看,竟然是陈蓦然教授打过来的。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挂掉,但紧接着看到韩晓的神情,自然而又随意。她的率性似乎感染了我,让我觉得自己也没必要在她面前太过死板。
我接通了电话:“老师,我在做咨询。”
“啊!”教授应了声后连忙说道,“你看我,那……那你忙完后回复电话给我。”
“什么事直接说吧!”我又看了一眼冲我笑着的韩晓。
“方便吗?”教授压低了声音。
“嗯!”
“是这样的,你记得上次我跟你说有两位师兄到了海阳市吗?”
“记得,你还说周二要和他们一起吃饭。”我应着。
陈蓦然:“对,不过刚才他们打电话过来,说今天就在我们诊所附近,希望中午能叫上我俩一起过去聊聊。”
“今天中午……”我犹豫了一下,“行吧,不过可能要晚一点。”“没关系。苏勤说他俩现在就在愉悦西餐厅里喝咖啡,要我们午饭前直接过去就是了。”教授似乎挺激动,他顿了顿,“你先忙吧!我现在给他们回个电话,你忙完后喊我。”说完他挂了线。
“嗯!沈医生有饭局?”韩雪歪着头,“我本来还想着中午请你吃个饭,好好公关一下你,让你答应留我在你的‘观察者’里实习,看来这计划泡汤了。”
“之前就约了的,两位师兄,也都是从事心理学与精神科学方面研究的。”我解释道。
“要不……”韩晓眨了眨眼,“沈非,要不你领我一起过去吧!就说我是……就说我是你的私人小助理,新招的美女助理。”
我就近坐到了书桌后的椅子上,微笑着看着她,并不急着说话。
“说是新招的司机也成。”韩晓一本正经地说着,“而且是自带好车的那种。”
她说到这儿,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之前看到的马路对面停在邵波公司门口的那辆黑色吉普。于是,我故意撇了撇嘴:“是新车吗?”
“嗯!”韩晓点头。
“吉普吗?”
“嗯!”
“你妈也过来了吧?而且你们出发得有点早,于是你们顺道去接了邵波,然后在邵波公司里喝茶。等到8:45,你才挎着包不紧不慢地走过来的,对吧?至于你妈,这会儿应该正和邵波在那儿继续说笑才对。”我望着她的眼睛缓缓说着,注意力伴随着每一个字节的吐出,快速收集着她眼神中闪动的东西。最后,我自信地微笑了,因为通过她的眼神与微表情,我可以确定自己的这一段分析完全正确。
“看来,沈医生还是和以往一样神奇。”韩晓点头称赞道。
我深吸了一口,心底积压着的不安终于消散。是的,我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
20分钟后,我和韩晓走向马路对面。因为今天是周一的缘故,教授在整理上周病患的资料,要晚10多分钟出来。于是,我正好用这点时间和韩雪也见一下,毕竟再次开始工作,也需要她这样的海阳市名媛多多帮助。
因为韩晓给她打过电话,所以韩雪径直走出了邵波的办公室。我们在那辆硕大的吉普车旁边客套了几句后,邵波才钻了出来。今天不是很冷,所以他只是穿了件圆领T恤,是那种有点复古味道的蓝白条纹的海军衫。邵波身材匀称,穿啥都好看。一件这么简单的海军衫穿在他身上,也有模有样。
“八戒呢?还没过来?”我冲他问道。
“刚才打电话说就要到了,这胖子和古大力最近开始晨跑了。”邵波边说边抬起手看了看表,“都快11点了,他们还晨跑?估计是想直接跑去哪个饭店吃午饭吧。”
正说到这儿,韩晓就指着马路另一头说话了:“邵波哥,那不就是你的那个搭档吗?”
我们一起扭头,朝着韩晓指着的方向望去。确实是八戒和古大力,两人满头大汗一扭一扭小跑着冲我们这边过来。但同时,邵波傻眼了。因为……
因为那渐行渐近的两人,居然都穿着和邵波一模一样的海军衫。
“嘿!三人演唱组合吗?”韩雪乐了,冲邵波问道。
邵波本就没脸没皮,也没否认,径直迎上前去:“你俩怎么也穿着这么件T恤啊?”
八戒与古大力已经到了我们身前,用毛巾擦着汗。八戒翻着白眼:“不是你上次去参加那个什么商会活动领了一件吗?我和大力瞅着挺好看,也过去参加了一次活动,一人领了一件。”
古大力在旁边一边喘着一边应道:“是……是啊!反正……反正又不要钱,不拿白不拿。”
“你小子就跟着八戒学坏吧。”邵波很气愤,“之前为啥从没有见你们穿过呢?”
“横条纹不是显胖吗?”八戒很认真地说道。
“那今天怎么又穿上了呢?”邵波也开始较真了。
“不为啥啊?就是今天跑步,我和他不约而同翻出了这件T恤穿上了而已啊。”八戒答道。
“行了!只能说你们哥仨心有灵犀。”我笑着为他们总结道。
见邵波还在愤愤,韩晓也补上一句:“邵波哥,这种撞衫的事是极小的概率,尤其是三个人撞衫到了一起,应该觉得挺有意思才对。”话刚说完,一辆公交车正好停到了马路边。从里面哗哗啦啦走出了十几个叽叽喳喳说着话的中老年妇女,为首的两个还提着个小音箱,朝着不远处的广场走去。
我们几个同时笑得弯下了腰,因为……因为这十几个去跳广场舞的大妈,今天竟然穿着统一的服装——和邵波、八戒、古大力身上的条纹一样的海军衫。
“嘿!这是小到了什么程度的概率了。”古大力一本正经地嘀咕道。
秘云水库命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