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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点酒,算啥子?
喝醉的男人当即主动加了小群的微信,每次过来都联系小群预订,一次最少消费两千多。后来小群转去“胡桃里"上班,他也来消费过 “他后来变成了我的忠实粉丝。”
那几年,小群在上海遇到过多少脸色,体验过多少辛酸,没有人知道。但她意识到了一个变化:长到25岁时,小群第一次发现,无论是姐姐、姑妈、姑父,家里的人遇到了任何困难,都会跟她说,让她帮忙解决。
甚至是她那个亲妈。
从11岁多被姑妈收养,再到18岁结婚,谁会想到这对亲生母女曾经长达七年多的时间没有联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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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老公赚很多钱,我也要上班,自己荷包里有才是真的有,人家的钱装在人家荷包里。要给你的话,他想骂你就骂你。我也是这样说我姐的。”
姐姐惠萍今年36岁,比小群大十岁。她从小就很老实,有一次两个小朋友在一起玩,姐姐拿个钳子,夹自己的手,夹得太痛了就开始哭,结果她反而自己夹得更凶,小群就哈哈哈大笑。詹玉芬以为小群欺负姐姐,冲出来骂她,小群笑得乐不可支:“她好笨啊,越夹越痛还越夹。”
小群偶尔半夜饿了起来偷吃饼干,詹玉芬第二天发现了就问哪个偷吃的,她就说是姐姐。詹玉芬就把大女儿痛打一顿,有的时候惠萍也会反抗,但她不如小群伶牙俐齿,就只会冷嘲热讽地跟詹玉芬说: “我晓得,小群和你才有血缘关系,我和你没得,所以你偏心她。'
惠萍小时候眼睛有点斜视,去学校被同学取笑,出于强烈的自尊,她再也不愿意踏进学校一步,那个时候也才小学三年级。
惠萍15岁出去打过一次工,被骗了以后回到家,18岁有人给介绍了个大她九岁的男人,谈恋爱的时候就打过她。两个人分手之后他又跑来跟她承诺,以后绝对不会再打她了,他们后来居然还是结了婚
这是小群见到的又一个“婚姻不幸福"的例子。从六年前,惠萍就和她男人闹离婚。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姐姐生了两个女儿。
“妈妈不允许他们离,其实是担心姐姐再找一个也生不了。我都劝妈妈不要干涉,如果姐姐这么不开心,还不如分开算了。我姐夫都公然带着别的女人骑着两轮在街上耍了啊。”
惠萍刚生完第一胎,是剖腹产。八个月后又怀上了第二胎,大家劝她不要生,子宫薄得不行,但她想生丿L子。姐夫也公开说过:“如果生女儿,坐月子就吃一只肥母鸡,儿子的话,就吃十只肥母鸡。”
生了二胎以后见又是个女儿,婆婆只给她煎红油菜。虽然也许没有什么医学依据,但家人认为这是导致惠萍供血不足的原因。有天詹玉芬去看外孙女,洗澡的时候看到惠萍腿上有很大一块红色的,当时就觉得不对,带惠萍去医院一检查,发现得了红斑狼疮。
小群亲眼见证,姐姐大的那个娃儿一年级,小的还很小的时候,姐夫在外面打工,姐姐每次因为家用需要找姐夫拿钱,姐夫就“日妈日娘"地骂她。
等姐姐前几年终于去了深圳打工,姐夫现在反过来经常找她要钱,
打的旗号都是两个女儿需要,然后拿着她的钱整天打牌,去和其他女人在一起
有一次惠萍在深圳和同事唱完歌,发现身上还有头上又出现一排排红颗粒,打电话跟小群说,她想死的心都有了。
小群吓得在电话里安慰了姐姐半天,最后念着孩子,姐姐并没有死成,就继续打工赚钱,治病,被男人和两个女儿剥削。她去深圳三四年了,曾经也攒到过十四五万,小群劝她在自贡买个房子,那时候一个单身公寓也就十八九万。
但姐姐耳根子软,不断寄钱回来,红斑狼疮又花了很多钱,她再也没能攒下钱来。
小群说,从继父和姐姐的例子开始,她就知道永远都不能指望完全地依靠别人,哪怕是身边最近的人。她要学会保护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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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困生活打下的烙印,让小群不吃零食,没有花钱的爱好,除了打麻将(但那毕竟也有赢有输)。她对生活索取得并不多,人生中给自己最昂贵的礼物就是一件两百八十块的衣服。她在商场看了好几次,走开了,后来还是詹玉芬力劝,她才狠下心回去买下。
她没有度过蜜月,没有婚纱照,因为男人觉得华而不实。去了上海以后,跟李启在同一个火锅集团工作,有天他开车过来巡店,让她去地下车库碰头。他走过来,掀开后备厢,很大一束鲜花一一原来那天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她大概永远都忘记不了那一刻的惊喜和意外。
其他所有时候,两口子在一起,说的都是孩子,鸡毛蒜皮,如何攒钱,毫无浪漫可言
她曾经的人生愿望是30岁之前有车有房,现在因为安置房,25岁就实现了。而这就是她回来仙市的原因,准备装修完房子再去上海继续打工。
小群算过一笔账,这些年打工是攒了一点钱,但是生一个孩子就损失一年,尤其生的那几天,加起来要花一万多。她还需要赚更多的钱,给爸妈养老,给孩子做教育基金。
打心底里,她并没有那么喜欢外面的大城市。那些都不是她的家呀。在上海的时候,和李启租一个房间,居然就需要1200一个月。在火锅店工作的时候偶尔会去外滩的总店开会,停车一小时68元,因此这个城市给她的感觉,就是“贵"的代名词。
尤其有一段时间她和李启并不在一个城市,她在上海,有时候下班早,同宿舍的姑娘都出去转商场吃饭了,她回去以后先和孩子视频聊天,然后又和李启打电话。两个人好不容易见面吃饭,人家吃一顿饭也许就好几百块钱,他俩只敢吃几十块钱的大排档,因为省下来的钱可以给孩子买几桶奶粉的了。
今年回来,小群一个幺公的儿子才刚准备去相亲,都是同龄人,她都已经有两娃了。偶尔她也会后悔生得这么早:“这一辈子都怪她(亲生妈妈),如果不是她,老汉不会死这么早,那么我也可能不会为
" 了减轻家庭负担这么早结婚。
上海一起工作的同事,职高毕业的多,也很少有像小群这么早就
结婚当妈的。
“就是有时候想想,很多东西没有见识到,还有很多东西没有学,
" 这辈子不值当。
2016年,小群终于怀上了,詹玉芬和卢大哥把她当作皇后娘娘在伺候,她的反应很强烈,每天早上吐出一摊黄水。生孩子的时候痛得把李启的手臂都掐青了,开了宫口以后那两个小时,詹玉芬一边给她揉后腰,一边轻声安抚她。护士经过的时候白了她一眼:“哪个女人不
" 是这样痛的,有没得浪(那么)娇贵哦
生下大女儿曦曦后,也是詹玉芬帮着带,有次去王大娘那里打牌,就牵到一个小女孩手里,让她们自己在边上耍。半个小时才发现娃儿找不到了。詹玉芬、王大嬗、孙弹匠,一茶馆的人都把麻将放斗帮着找,过路的游客都建议报警了。詹玉芬想起还有个陈家祠的祠堂里面没有找,就说不要慌,几个人走进去,发现在最高一层有个太师椅,两个小姑娘坐在那里,跷着二郎腿,在愉快地吃粑粑
晚上詹玉芬给小群电话,正好李启在旁边听到了,他就说:“妈,娃丿L要是搞脱了噻,把人的脑壳砍了都赔不起哦。”一一一他从来没有对丈母娘说过重话,那是唯一的一次。
大多数时间,小群对詹玉芬只有顺从和依赖。王大嬗不止一次见证过小群的委屈。2020年小群出发去上海的前一天,晚上吃饭的时候,詹玉芬一直各种叮嘱:“去上海好好干,不要和李启过孽一一"小群就说,晓得了晓得了,你不要一直念。詹玉芬正好喝了两口烧酒,简直就是火上浇油。“你是不是嫌我屁话多?"小群一脸的委屈:“我啥时候嫌弃过你?"詹玉芬筷子一撂:“你现在开始学会顶嘴了?"外面下着瓢泼大雨,詹玉芬还是扭头就冲出了家门。
九点多吵完架,晚上都十二点过了,两个孩子都睡觉去了,詹玉芬还没回家。小群和爸爸四处寻找,街上、河坝、茶馆,都找到王大 那里去了,边喊边找,边找边哭,王大嬗都看得心疼。“那个娃丿L后来嗓子都喊哑了。”王大婊说,“小群她都快哭了。”
詹玉芬就是不接电话,他们找了整整一晚上,第二天才发现她躲去卫生院的病房住了一晚上。
找到她的时候,小群已经退了机票,她擦干了眼泪、低声下气跟詹玉芬赔礼道歉:“我不去上班了要不要得嘛?就在自贡随便找个活路,陪你和娃儿一
倒回去十年,安抚的角色都是詹玉芬在做。那一年詹泽和走了之后,小群总是嚷嚷害怕,点着灯的地方不怕,黑的地方统统都怕。
般十二点她会起来上个厕所,我就看她起来的时候沿着衣柜、床边摸,也不去厕所,就那样躺下。我当时就觉得事情不对。”詹玉芬赶忙去请教仙婆,烧过了纸钱,一阵念念有词之后,仙婆躺下,魂灵上身。
“仙婆说是他老汉问她来要一套衣裳,一个桶,一个毛巾,我才想起他临死没有洗澡的“ “ "詹玉芬去买了五颜六色的纸给弟弟裁成一件衣裳,又买了一条毛巾,一个桶,全都烧给了他。从此之后,小群果然就没事了。
小群长大以后,每当有人不理解小群为啥对这么强悍的妈妈还百依百顺时,小群只是笑笑。妈和妈大概还是不一样的,她从来没有从亲生妈妈那里得到的爱,詹玉芬都给予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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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了第一个娃之后刚出月子,小群意外地接到了桂兰的电话。
“你生的这个娃儿,户口准备上得哪里?"
"
“老李的娃儿,当然上在老李家。
“李启家里在板桥,太偏了。你上在外公外婆那里嘛"
小群再次见到了亲生妈妈,当年她被火车轧断的脚即使取出了钢板钢钉,走路并没有特别明显的一瘸一拐,但仔细看还是能察觉出来和正常人细微的区别。她知道自己和亲生妈妈长得很像,皮肤白净细腻,身材纤细,也不像姑妈那样脾气急躁。但她总是拒绝承认这一点。桂兰性格也相对内向,不像詹玉芬那样絮叨。去外婆家的路上,两母女一路无话。经过了一座坟堆,不知哪代人留下,坟前尚有纸钱花圈焚化的残痕。小群又不由自主想起,妈妈以及她的娘家人似乎从没为爸爸哭过,甚至没烧过一张纸钱。
果然一进去,站在冰冷的堂屋,外婆就开始拍着大腿哭喊起来:“才没得良心哟,养恁大有个屁用,不认自己的外婆,来我这做
" 啥子?
小群没说话,尽管之前桂兰已经跟她打过预防针让她要忍耐,此刻她还是想转身就走,妈妈拦住了她,走过去站在了外婆面前,喊她拿户口本,两个人身高相等,外婆却一下子把妈妈掼到地上。
妈妈并没有起身,而是顺势挺直了腰杆,改坐为跪
"
“你不让她孩子上户口,她咋办嘛? “ " 拿,拿鸡丿L屎,你帮她个屁。
外婆蹿上前,弯腰捶了两下妈妈的背,咬牙切齿骂:“你这个烂鸡儿屎,哈批,你欠她的啊,对她浪好咋子?"妈妈没有躲闪外婆的拳头和怒火,只是身体晃了晃,依然跪在那里。
李启终于说话了,他上前一步,对外婆说:“事情办成之后,我们不会亏待您的"
小群后来说,她觉得自己这些年的苦受过来,打工成家生子,心肠已经硬如钢铁一一但是妈妈那一跪,她突然觉得自己整个人软了下来,头一次知道心真的会疼。
她还是没有机会问妈妈,到底是不是真的有病,有没有爱过爸爸后来,糍粑坳整体拆迁,政府按人头发放安置费和安置房,把孩子的户口上在外婆家,小群可以拿到两套安置房,实现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理想。而这是小群印象中,唯一一次妈妈对她的好
大概人生经历过太多的艰难困苦,小群慢慢学会把那些修饰和装饰统统扔掉,生活中只留下了实用的动词和名词,但她那点看上去坚硬的铠甲,里面全是柔软的血肉。
“
所有人都排完了,才轮到我妈。”她曾经斩钉截铁地数着生命中重要的人。然而那一天,当她接到电话说妈妈在医院里没人管,她放下电话就哭了。她记得当年爸爸临死之前躺在床上的那一次,妈妈在门口假装晕倒,邻居们都在喊:“小群、小波,快扶斗你妈,你妈妈晕过去咯。'
但是她和弟弟都没有动弹,都在回头看爸爸。
回到上海,桂兰有天给她打电话,说她和继父的妈妈打架,两个人平日里也会时不常就理嘴(拌嘴),那天她被惹急了,一下子从厨房出来把老太婆拱在地上,骑在她身上打了两下,老太婆就喊她滚出这个房子。
小群第一时间拨通了继父的电话:“你啥子意思?喊我妈趴和滚?结婚了,给你生了个娃儿,就可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了嗦?"
“哪里嘛,哪里会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你妈如果实在要出去租房子,我就给她搞好,她要租房子,我们出去住。就不和你爷爷婆婆住了嘛"
继父在电话那头唯唯诺诺。小群说最好是这样,你把这些都搞好,我不想听到我妈再给我打电话哭哭啼啼的。
放了电话,小群发现自己的手还在抖。去见外婆的那一次,是七年以来两母女离得最近的一次:去之前,她是杀父仇人;去之后,她是另一个母亲。
桂兰带她去上户口那一次,几年不见,妈妈说不上是胖了还是老了,总感觉哪里变了,但还是一如既往地不爱说话,或者说只是不习惯和女儿沟通。她走路比较慢,只顾着闷头往前走,突然打了个趔趄,小群伸出手去扶住她,两个人的肌肤联结在了一起。不堪回首的日子似乎在这个瞬间终于画上句号。
时隔十五年,或许小群一直就在等待这样一个机会,这机会是给她自己的,也是给母亲的,其实也不需要太多炽烈的情感,亲人的血脉相连处,但凡能拿出一点点的温情,为你做一点点事,就能从你的眼里萃取出大滴的眼泪。
这个感觉可以用自贡的一句俗话来形容,小群说:“一颗盐巴就可以把一个人放咸"
第10章 生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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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厢门被推开,一个穿着背带牛仔裤,中学生模样的女孩走了进来。黄欣怡问她:“那个客人还好应付吗?"女孩一脸紧张地点点头,黄欣怡又问:“他没臊你吧?"女孩点点头又摇摇头(“臊"这个字在行话里表示“摸"的意思)。黄欣怡嗑着瓜子上下打量她,眼神中有一种很吓人的东西,女孩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黄欣怡把几颗瓜子皮扔到桌面上,语声十分威严:“别忘了尽快把;班钱'转过来"
这是富顺县的一处商业广场,离最近的富世派出所米,走路只需要六分钟。白天的时候这里看上去只是些毫不起眼的低矮建筑,一旦入夜,二三十家KTV的霓虹灯闪烁,那些穿着暴露的姑娘就能使这些歌厅增加一些俗气的吸引力。黄欣怡大摇大摆地穿行在K里面,短裤下的大腿像白蜡浇筑的假肢,把一双半高跟的短靴踩得像风火轮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