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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为什么要资助你?”
“他对我实验的应用前景感兴趣,他对我的能力有信心,而且他信任我。”
“因为他对你有恩,而你也准备要报恩?”
“是的。”
“他一共资助了你多少钱?”
“五千万左右。”
周聪因为震惊愣了几秒钟才能继续提问。
“你知道他具体要做什么吗?”
“如果人类的记忆可以共享,人类的潜力就可以得到最大程度的发掘。”
“这是你当初要用林成做实验达到的目的吗?”
“不是。”
“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对自己说,这是为了要找出杀死孙寒的凶手,但事实上,我是想要知道孙寒当初为什么要跟我分手。”
法庭上一片静默。
这是她不必说出来的话,除非她要逼迫自己面对真相,一个肯面对真相的人,就走不到绝路了,于是我对着简林笑了笑,我为她感到高兴,而她以难以觉察的幅度点了点头,她的眼睛仍然是肿着的,我不知道站在这里说出这些之前她哭过多少次。
“所以,你并不赞成景一珲的实验目的,对吗?”
“不是不赞成,是觉得技术和时机都不成熟,尤其在伦理上,这是一个很大的错误,”简林顿了顿说道,“还有,对于接受手术的人来说,整个过程非常的痛苦,风险也相当高,一个正常的人不应该也没有必要去承受那样的痛苦和风险。比如他的癫痫症,完成就是因为手术造成的创伤所造成的。”
“据我所知,林成在手术前是跟你们签了协议的,而且他知晓手术的风险和后果。”
“他只是签了字,他看到的也只是我们罗列出来的东西,事实上我们自己也不知道到底会有什么后果会发生,癫痫症相比起来,只是其中最小的一种后果。”简林低了低头,“我们都不清楚的事情,他就更不可能真正知道会失去什么。开出条件让人去签署那样一份协议,本身就是不人道的,一个人如果不是到了绝境,也不会签署那样的东西,我们利用了他的善良。”
“利用了他的善良,你能说得具体些吗?”
“他当时之所以要签署那份协议,是因为我们承诺可以找到一个肾源去救他的女朋友的命,他的女朋友没有肾源就一定会死,他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很少有人能做出这种牺牲,我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他那样的好人。”
“被告人林成,证人所说是否属实?”这一次提问的是审判长本人。
“是。”
“林成!林成!”
吴雨珂从旁听席上跳起来了,她带着哭腔喊着,试图往我的身边靠过来,两个法警毫不客气地把她架出去了。
我闭上眼睛,尽量不回头去看她——她看见的听见的只是过去的一个片段,我很希望她不要把它当作是全部,为了她未来的人生。
“刚才那个,就是林成那个换肾的女朋友。”周聪补充解释道,“她现在活得很好。”
我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我身上来了,人们又在拼凑他们愿意看见的真相了——但是真相本身,是看不到边界的。
“因为林成的善良,所以你后来决定救他,对吗?”
“是的。”简林张了张口,但最终还是没有补充什么,我知道她把一些话都压下去了,我觉得没关系,她确实真的不必说出来。
“除了这个原因之外,还有其他原因吗?”
“他付出的代价。”简林说道,“在植入了孙寒的记忆之后,他和吴雨珂没有能走到最后,那是他曾经要用命去换的爱人,因为那些记忆,他失去了他以前的感情,以前的人生。所以不管他后来做了什么,都与他做过植入记忆手术这件事情绝对有着分不开的因果关系,换句话说,如果他没有做过这个手术,他也就不会去做那些违法犯罪的事情。我很羞愧,因为我知道我必须也要为这一切负责,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不想找借口说我是为了科学研究,我不想说我做这一切是为了人类的利益,即便是为了这些目的,牺牲掉对人权的尊重也都是不值得的,科学研究的目的是能让人类获得更幸福更有尊严的生活,而不是去剥夺这些。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希望我从来没有做过那个手术。在这里我要向林成说一声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想说“没关系”,那些事不是没关系,我不想只是成为一个被道歉的对象,我知道我和她之间远不止是“对不起”和“我原谅”这样的关系,但是她心里的愧疚可能真的会把其他的一切都吞噬掉。
不管怎样,简林作证的目的达到了,我得到了大多数的同情和偏向,但是这也就意味着我自己的那个目标,正越来越远离了,我不能怪她,因为人总要在某个时候去做她必须做的事,更何况她把自己放到了最危险的位置只是为了对我道歉和弥补——景一珲,永远不可能原谅背叛者。
我紧张地看向公诉人,他们正在申请最后一个证人出庭作证。
“审判长,公诉人申请证人景一珲出庭作证,证人已经在法院等候。”
黄熙令做到了!
如果景一珲被鉴定为精神病人,他就不可能出庭成为证人,现在他和我一样都需要靠这最后一战来决定命运。
13
“我叫景一珲,出生于1976年11月14日,居住于蓉市槐花街17号云上小筑小区B座1101,身份证号51040219761114……”
我咬了咬牙,云上小筑小区就在瑞园的旁边!这当然不是什么巧合,他自然是要看着他的“投资”的,他是那种事必躬亲的类型。
“我作为本案证人,保证向法庭据实陈述证言,如有虚假陈述,愿意接受罚款、拘留乃至刑事处罚,特此保证。”
景一珲的脸上的纱布已经拆掉了,但我给他的伤还残留着,鼻梁明显歪了,面颊上的青紫也还没有散尽——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真面目,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猥琐,如果没受伤,也可以算得上是五官端正,他很知道如何做表情管理,看我的眼神完全看不出愤怒和怨毒,不论声音还是神情都是那种招人好感的类型,再加上他做过的那些慈善,以及与他利益相关的共生体们,这些都将是我的阻碍——因为他不是那种面目可憎前科累累的罪犯,我无法站到道德的高点,而人们又太容易被固有的印象所主宰了。
“请问2020年10月16日下午5点半,你在哪里?”
“蓉市芳花村三组16号。”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地方?”
“因为有人告诉我,我一直在找的林成,在蓉市芳花村三组16号出现了。”
“是被告人林成吗?”
“是的。”
“你为什么要找他?”
“因为他是我投资的一个医学研究项目的实验志愿者,由于精神出现问题从我们的实验室逃走了,他非常危险,有严重的暴力倾向,我们一直在找他,担心他伤害到别人。”
“你到了现场之后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他正从芳花村三组16号那栋房子里走出来,当时房子已经起火了。”
“当时他在做什么?”
“他在用手机打电话,情绪看起来非常激动。”
“然后发生了什么?”
“我打晕了他。”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他太危险了,我当时想的是必须尽快控制住他,这不是他第一次纵火,之前他从我们的实验室逃走时就放过一次火,我学过一些心理学知识,我知道通常纵火是一种习惯性的暴力行为。我觉得他可能会对我不利,而且又是在那样激动的情况下,不可能被我说服,我要带他走又要保证自身安全,那是我当时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你打晕他之后做了什么?”
“我把他放进了我自己的车后座,我开车把他带回了我的实验基地。”
“你为什么没有报警?”
“我承认我当时是有顾虑的,因为我投资的实验并不是完全的合法,我担心事情暴露会对我造成负面影响,所以没有自己亲自报警,但是我找了人报警并打了119。这一点我有电话记录和证人可以证明。”
“你自己为什么没有救火?”
“我到的时候火已经很大了,我只有一个人,周围也没有水源,我自己做不了什么的?”
“你知道当时二楼还有其他人吗?”
“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我知道的话,不会就那么走开。”
“被告人林成说你把他关了起来,限制了他的人身自由,此事是否属实?”
“是真的。”景一珲面不改色地回答道,“但我这么做的唯一原因就是阻止他伤害其他人,他在醒过来之后发狂地打伤了我的四名雇员,还有一个雇员被他踢断了肋骨,所以我不得不采取强制性的措施。我也不想这么对他,我也感到非常难受,但我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为了要让他恢复正常,我想要弥补自己的过错,但是由于他不记得合约的事情,所以完全不相信我,也不配合我,这是我跟他之间的一个误会。”
公诉人对这些答案显然很满意。
“报告审判长,我没有其他问题了。”
“辩护人律师有问题要问吗?”
“没有。”周聪回答,接着他又马上说道,“鉴于各位证人的证词,辩护人有理由怀疑之前的精神鉴定并不准确,所以我申请对被告人林成再做一次精神鉴定。”
我看着他,他避开了我的眼神,我突然意识到,周聪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只要所有人都认为我是一个精神病人,只要我被送进精神病院而不是监狱,他就算完成了委托任务,而且还不必去得罪一个可怕的敌人,他又为什么要节外生枝呢?
“审判长,我能自己问证人几个问题吗?”我站了起来,朝着审判长鞠了一躬,这显然是所有人都没料到的一幕,周聪紧张得直接站了起来,审判长看了我足足有十秒钟,然后点了点头。
“你可以提问,但只允许提跟案件有关的问题,清楚吗?”
“我明白。”
“现在你可以提问了。”
“请问证人,简林是你安排给我做手术的人,对吗?”
“是。”
“你刚才在庭上说,在2020年10月16日之前你一直没有我的消息,但是简林在10月16日之前一直和我保持朋友关系,你的意思是,你对此一无所知,对吗?”
“是。她没有告诉我这件事,她骗了我!”
“你刚才在庭上说我有严重的暴力倾向,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人物,这是你的个人观点,还是你的整个团队都这么认为?”
“大家都一致这么认为。”
“简林也是这么认为吗?”
“她对我们是这么说的,但是我不能替她回答这个问题。”
“如果她认为我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人物,那为什么还要接近我,与我做朋友?”
“我只能推测她可能是为了研究的需要,她是一个很敬业的人,”景一珲几乎是咬牙切齿了,“但我不能替她本人回答这个问题。”
“你的意思是,她很敬业,但是对你不够忠诚,是这个意思吗?”
“是。”
“请问在2020年10月16日,还有其他人跟你一起到芳花村三组16号去吗?”
“没有,只有我一个人。”
“既然你认为我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人物,你为什么要单独来接触我?”
“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想着要阻止你做出疯狂的事情,我不想任何人因为我的错误而遭到不幸。”
“请问你接到线报,哦,不好意思,接到关于我信息的时候,你人当时在哪里?”
“在医院。”
“在哪家医院?”
“这跟案件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我依次望向审判长和公诉人,“报告审判长,接下来我的问题就会体现这种关系。”
“证人,你需要回答问题。”审判长的嘴角有了一丝笑意。
“在英爱德祥医院住院。”
“这家医院是你投资修建的,对吗?”
“是。”
“请问这家医院的地址在哪里?”
“蓉市东河路388号。”
我闭上眼睛计算了一下。
“你花了多长时间开车到芳花村三组16号?”
“一个小时左右。”
“在这整整一个小时里,你都没有联系其他任何人和你一起到那边碰面吗?没有寻找任何援手吗?”
“我没想那么多!”
“芳花村三组16号与万友县清溪苑度假村的距离是多远?”
“我没计算过。”
“你打晕我之后,从芳花村开车去清溪苑度假村花了多长时间?”
“一个小时左右。”
“你在度假村的实验室里有多少雇员?”
“三四十个。”
“2020年10月21日你被警察抓捕的时候,你有四个保镖在现场一起被抓对吗?”
“是。”
“当时你为什么没有带上你的保镖?”
“他们当时刚好都被我安排了其他更重要的事情。”
“也就是说,明知道我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人物,你宁可只身犯险,也不肯通知警察来阻止我可能做出来的恶行,甚至不愿意找一个雇员来帮自己,对吗?”
“我没想那么多。”
“你当时住院的原因是因为你出了车祸受了伤,对吗?”
“是。”
“受伤严重吗?”
“不算特别严重。”
“那为什么要住院呢?”
“因为担心有脑部震荡,所以住院观察。”
“你住的是VIP病房吗?”
“是。”
“你的脸部受伤非常严重吗?”
“不是十分严重,只是有些感染。”
“必须要用纱布把整张脸包扎起来吗?”
“医生是这么建议的。”
“你观察了几天?”
“七天。”
“七天你一直住在医院?”
“是的。”
“那你离开医院的时候,没有人阻止你吗?”
“我是溜出来的。”
“也就是没有人看见你离开,对吗?”
“是的。”
“你的医院有监控设施吗?”
“有的。”
“监控设施有拍下你当天离开,不,溜出医院的画面吗?”
“恐怕不能,因为那天刚好停电了。”
“哦,刚好停电了。”我冷笑了一下,“那么你如何证明那天出现在芳华村三组的16号的人就是你自己呢?”
“你什么意思?我没听懂。”景一珲皱起眉头,他是真的懵了,事实上法庭上所有的人都懵了,彼此面面相觑。我回头看了一眼旁听席,蒋守曾正皱着眉站起身准备离开法庭。
“当时打晕我的人全脸都包着纱布,我无法看到对方的脸,因此也就无法确认当时出现在现场的人就是你本人,同样的道理,你也无法证明那天出现在芳华村三组的16号的人就是你自己,因为没有其他任何证人可以证明这一点。你说的都是一面之词。”
“你这是疯了,正常人问不出这种问题!”景一珲失笑,“我说这个谎做什么?我都承认我打晕你了!”
“你承认了对你不利的事情,但不代表你就不会说谎,当天打晕我的人完全可以是别人,所以你的证词并不是完全可以采信的。”
“被告人林成,我要提醒你,这里是法庭,不是智力游戏场,”审判长有些怒意地说道,“你要尊重法庭,请注意你的言辞。”
“报告审判长,我非常尊重法庭,也非常尊重真相,正是基于对法庭的尊重,我才不得不指出我面前这位证人的证词可能存在的问题。”
“证人已经宣读了保证书,他会为他的言辞承担后果。”
“那我可以继续问问题吗?”
“你可以继续提问,但我要再次提醒你注意你的措辞。”
“你确认自己当时在现场,那么当你看见我走出大门的时候,除了看见我拿着手机打电话之外,你还看见我手里拿着其他什么东西了吗?”
“你手里拿着一个手提旅行袋。”
“什么颜色的旅行袋?”
“灰色。”
“我走出大门的时候,是一楼二楼都起火,还是只有二楼起火了?”
“只有二楼起了火。”
“你是怎么确定二楼起火的?”
“因为我看见窗户里有火光,有黑烟冒出来。”
“是黑烟吗?”
“是的。”
“黑烟多吗?”
“很多。”
“在打晕我之后,你是怎么处理那个旅行袋的?”
“我把它扔进了那个房子里。”
“一楼吗?”
“对。”
“哪个位置?”
“随手扔的。”
“你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吗?”
“是一些电线。还有摄像头。”
“还有呢?”
“还有三把手枪。”
“也就是说,我左手拿着手机,右手提着旅行袋,对吗?”
“是。”
“那我什么时候扔掉打火机的?用哪只手扔的?”
“让我想一想,”景一珲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慌,“你走出门之后放下了旅行袋,一边打电话一边把打火机扔进了旁边的草丛,是用右手扔的。”
“你为什么不留下那个旅行袋,而是要把它扔进房子?”
“我觉得那是没用的东西。”
“你为什么不留在门外,而是要扔进已经起火的房子?你是在帮我毁灭证据吗?”
“当然不是,我只是觉得那没什么用了。”
“即便里面有手枪?”
“就是因为有手枪,我才不想惹麻烦!”
“我约罗强等人见面的时候,他的人用枪指着我,如果我不电晕他们,我的生命也会有危险,在我电晕了罗强等人之后,我将摄像头和电线拆卸下来,和手枪一起装进了一个灰色的旅行袋,我准备提着这些东西尽快离开现场,因为我不想被人抓住把柄。如果我需要放火毁尸灭迹的话,根本不需要多此一举。”我吸了口气,继续说道,“同理,如果我连电线都知道要拆下来带走,又怎么会把有自己指纹的打火机随手扔在现场呢?大家都知道,我被植入的记忆曾经属于一个警察,所以我很清楚警察会怎么勘查现场,又怎么会犯这种低等错误?”
“因为你当时情绪不稳定。”景一珲冷冷的说道,“不是所有人在任何时候都会做理智的事情的。”
“之前在公诉人宣读起诉书的时候,证据部分有提到,在现场一楼发现了一个烧焦的旅行袋,里面装着电线。电线的绝缘外壳下是铜丝,根据金属熔化的程度,是可以判断出当时的火势、起火点以及燃烧的大致时间的,火是先从二楼烧起来,还是先从一楼烧起来这个也是可以从现场勘查出来的,我相信法庭有火灾现场的勘察报告证据,证人是否说了真话,看报告便都清楚了。”
法庭上响起了一片翻查资料的声音,看着公诉人和审判长的表情我便知道我赌对了——火是从一楼燃起来的,而不是二楼。
“证人,证据显示你所说的情况,和火灾现场的情况并不相符,请你做出解释。”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确信我当时看见二楼起火了,一楼是不是起火我没注意,可能当时火势不大,所以我忽略了。”
“我这里要补充一点,我在设计罗强等人的时候,事先在二楼的地毯上浇了大量的水,因为这样更容易导电,所以我很奇怪为什么证人居然能看到大量的黑烟,黑烟出现表明那是火势最猛烈的时候,但那间房里的地毯是湿的,不可能被点燃,窗框是钢制的,靠近窗户的是一个金属保险柜,唯一可以燃烧的家具就只有一张床而已。这张床离窗户的距离大概是三米,所以你怎么可能看到火光,证人,你能解释一下吗?”
景一珲沉默着。
“所以我的怀疑是有理由的,要么在现场的人根本不是景一珲,要么,就是景一珲说了谎。”我趁热打铁的说道,“在我被带到景一珲的地下实验基地之后,或者这么说吧,打晕我的,脸上包着纱布的男人跟我说,在我被彭伟达的打手追杀的时候,他派人用车撞死了其中一个打手,因此保住我一条命,因为我是他投资的产品,他不想我受到损伤,请问证人景一珲,当时说这些话的人,是你吗?”
“我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你的意思是,当时跟我说这些话的人,那个把我带到实验基地而且脸上包着纱布的人,并不是你了?”
“根本是你在撒谎,你虚构了我们之间的对话!”
“现在警察在追查这辆车,你的意思是,肇事车的驾驶人不可能跟你有任何关系了?”
“当然不会有任何关系!”景一珲的声音陡然大了好几个度。
审判长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但并没有提出警告。
“审判长,我可以再说几句话吗?”
“说吧,尽量简短,说重点。”
“我刚才的问题和证人的回答,大家都听到了,相信你们应该判断出来,我是一个智力健全的人,刚才我做这些事的时候,完全没有控制能力和辨认的障碍,而我曾经做错过一些事,尤其是在设计罗强这件事上,我做了精密的计划,那个时候我也没有控制能力或是辨认的障碍,所以我应该为我做过的事情负责,我虽然没有直接杀死罗强等人,但是他们的死,我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另外我也确实盗窃了不属于我的钱财,我做错了事,错了就是错了,这与他们本来是什么人没有关系。你们可能会觉得很奇怪,我为什么明明可以利用精神病鉴定脱离牢狱之灾,却非要承认这些罪名?原因很简单,我不想要做一个不停地为自己找借口的懦夫,我可以说我有童年阴影,有着严重的心理疾病,人格分裂,精神分裂,我也可以说我今天做错的所有事都是因为那个移植手术,但我不愿意,我不想像邓桢奇一样,在最后时刻都还是个懦夫,我不愿意到了最后,我成了自己最恨的那种人。自欺欺人的人生我已经过够了!如果我想要挺直腰杆活下去,如果我想要重新开始,我总不能瞧不起自己,那样的话,即便我有无数的财富那又怎样呢?”我直接与景一珲对视着,他的脸色已经变得有些发青了,我太知道要怎么刺中这种人的心脏,“连自己是谁都不敢承认,连自己都不认可自己,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义呢?就算我有了十个人的记忆,十个人的聪明才智,如果只是要做别人而不是做自己,那也还是个loser,一个懦夫,所有的一切都是白费心机,浪费时间。当然,最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我希望不通过任何谎言任何阴谋在这个法庭上得到公正的判决,那我首先就要做到公正地看待自己,确实有悲剧发生在我身上,我确实失去了很多,但我不是疯子,我很清楚我所有的选择和后果,正因为如此我承认我自己是危险人物,正因为如此我需要一个地方来忏悔和改造,我愿意接受处罚,一旦我借助精神病这个理由成为一个例外,一旦开了先例,将来也许会有人在犯下更严重的罪行后以此为借口逃脱惩罚,我是危险人物,但更危险的人是制造出我这样危险人物的那些家伙,就比如我眼前的这一位,不顾后果滥用技术,践踏别人的自由意志和尊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草菅人命,不能心存侥幸,这样的技术不该存在于世界上,更不应该掌握在像景一珲这样的人手里,否则将是一场灾难。综上所述,我希望法庭对我犯下的盗窃罪做出有罪的判决,我要求这样做,同时也是我表达忏悔以及救赎罪孽的一种方式。我的话说完了。”
审判长把眼镜摘了下来,他揉了揉鼻梁。
“辩护人,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周聪站起来,合上了他手里的文件夹。
“审判长,审判员,我作为林成的辩护人,接受委托后查阅了相关案卷材料,辩护人对于公诉机关指控被告人犯有盗窃罪的事实及罪名没有异议,对于公诉机关指控被告人犯有杀人罪的事实将进行无罪辩护。
现辩护人针对被告人的量刑及处罚提出辩护意见如下,第一,尽管被告人林成是有完全行为责任能力之人,但他确实接受过非人道的人体试验,以至于心理精神受过严重创伤,根据我国刑法规定,辩护人认为被告具有法定从轻或者减轻处罚的情节,所以被告人犯罪有比较特殊的原因。第二,根据我国刑法相关规定,辩护人认为被告有以下酌定从轻或者减轻处罚的情节。
1.本案被告人到案后,如实供述自己盗窃的犯罪事实,且无阻碍侦查机关的侦查活动的行为,并且有认罪、悔罪的表现,根据我国刑法第六十七条第三款的规定,可以从轻或减轻处罚。
2.被告人林成为初、偶犯,林成在此次犯罪之前并无任何犯罪行为。
3.被告人林成所盗窃的对象是违法犯罪分子罗强。
4.被告人林成故意杀人的证据不充分,唯一目击证人的证词存在多处疑点,因此当不予采信。
5.被告人林成当庭认罪,悔罪态度良好。
综合上述意见,该案中被告人林成在犯罪活动中,其人身危险性和犯罪主观恶性小,社会危害性较小,结合被告人林成的实际情况,希望对林成从轻或减轻处罚。以上辩护意见恳请法院予以参考并采纳,谢谢。”
周聪话语刚落,一个法警忽然上台对着审判长耳语了几句,审判长面色微变,随即便宣布因突发情况暂时休庭三天,延期再审。
接着法庭的大门打开了,蒋守曾和四名警员径直朝着证人席大步走了过来,直接亮出一张逮捕令,同时另一个警察敏捷地将一副手铐戴在了景一珲的手上。
“景一珲,你被捕了!”
“你们凭什么抓我?”景一珲难以置信地看向法官,“我还在作证,我什么都没有干!这里是法庭!”
“这里是法庭,所以不要干扰法庭秩序。带走!”
景一珲在众人的议论纷纷中被半拖半拽着带出去了,蒋守曾转身前意味深长地扫了我一眼。
“你就非得抢这么点时间?我这儿等着判呢,就这么几分钟。我熬得很苦啊,哥!”我苦笑。
蒋守曾耸了耸肩:“对不住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14
“你们是商量好的吗?你在法庭上找机会套景一珲的话,他就在下面听着,然后就根据这些蛛丝马迹去找证据?”
“没有。”我摇着头,“他怎么会跟我一个被告人串通?”
周聪一脸的不相信,即便是我也觉得恍如梦中——就那么不到一小时的时间,蒋守曾居然就根据“车祸轻伤住院七天”这么一点点线索,真的抓住了景一珲的致命把柄——不出我的所料,不但临时停电是个谎言,他整个住院事件也都是幌子,所谓的车祸完全就是自导自演的一出戏,为的只是方便给景一珲制造不在现场的证明:就在他入住英爱德祥医院的第三天,许唯便在家里服毒自杀身亡,现场虽有疑点,但却不足以证明是景一珲所为,但他既然有嫌疑买通医院做伪证,那么就另当别论了,蒋守曾没费什么工夫就让医院那几个证人说了实话。
景一珲再怎么亲力亲为,也不可能一个人做完所有的事,堵住所有的洞。
“想不到他会亲自动手杀人。”周聪感叹,“这人确实有些变态。”
“太多疑的人,基本上不会相信除自己之外的任何人,他不会允许自己有把柄落在别人手上。”我纠正他,同时心里有些后怕——如果没有悬崖勒马,多年以后,我也可能是下一个景一珲。
周聪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说道:“明天开庭,你不要太担心,不会有什么意外了。”
他在试图安慰我,第二次庭审结束后他对我的态度便有了本质的改变,用他的话来说,因为“你是个怪人,但你是条汉子”。
这话很中听,但却不是我要这么去做的理由。
“我会睡得好的。”
我没有撒谎——这一天晚上,我睡了一个完美的囫囵觉,没有噩梦,没有梦游,也没有中断。
15
“全体起立,现在宣判,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被告人林成因犯盗窃罪,判处有期徒刑2年,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5年,合并执行有期徒刑7年。公诉机关指控被告人林成犯故意杀人罪,缺乏事实依据,罪名不成立。如不服本判决,可在接到判决书的第二日起十日内,通过本院或者直接向中级人民法院提出上诉。”
七年。
七年之后,三十三岁。我默默地计算着,这不是一个令人绝望的年龄,但七年的铁窗生涯也是注定要改变很多事的,不管怎样,这都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
“我要谢谢你没有弄脏这个地方,但是我也知道,你一定还有其他的原因。没有人会完全为了你说的那些理由就心甘情愿地进去待上几年。”
我看着蒋守曾的脸,他今年已经三十六岁,看起来已经比同龄人显老,我忍不住开始想象着他七年之后的样子。
“孙寒说,他宁死也不会坐牢。”
蒋守曾怔住了,他憋了口气。
“好。这样很好。”
是的,既然要结束,就应该结束得更彻底一些。
“不用担心,他们跟我说,监狱可能会给我一个单间。”
“待遇不错啊!”
“大概是害怕我半夜突然发狂什么的,殃及池鱼。”
“那我就真的不用担心了,你这几年大概率不会太难过,”蒋守曾的眼睛笑了,他将右手用力摁在我的左肩膀上,“你出来的时候,我去接你。”
尾声
蒋守曾是对的,在监狱这种地方,疯子确实是更值得忌惮的生物,远比杀人犯更能唬人——尽管我一次也没有发作过,但每个人都还是对我畏而远之,远而淡之。
除了有点寂寞孤独之外,倒是完全没什么害处。闲得无聊的时候我就给人画像,犯人们其实是很好的作画对象,你可以在他们的脸上看到人类最复杂的表情组合,一张人脸往往值得花上一个月的时间去琢磨,但如果三个月之后你再去看那张脸,又会有很多不同出现:愤怒几乎都是最浅薄的,愧疚要么被藏起来,要么被演出来,而恐惧则是有着三十六变的精怪:化身为笑容或是眼泪,谩骂或是嫉妒,贪婪或是颓废……到后来,我几乎只需要看见一张脸,就能大概猜出他因为什么到这里来。
时间于是变得很好打发。很奇怪,我的画倒是很抢手,不断有人来求,包括狱警在内。
监狱其实是一个治疗孤独的好地方,因为你会很容易就明白,孤独是生命的必然,你永远不可能在另一个个体身上获得你自己的救赎,不管是罪孽还是期待,你都没有机会去依赖谁,只可能独自处理。明白了这个道理之后,狭窄的空间也变得没有那么面目可憎了——因为我的欲望不再需要虚张声势了,膨胀出去的部分慢慢回缩,最后我只需要躺在床上就能看清它们的全貌,而不必担心去不了那些我原本并不需要去往的地方。
当然,这并不代表我会一直超脱或是顺利,烦恼与琐事总是会从你想到或是想不到的地方钻出来——于是时不时我还是会被各种负面情绪所抓住,痛苦来来去去,困惑与释然也总是交替出现,但平静的时间终究是越来越多了,在监狱里,它们是远比快乐更有益的礼物,渐渐的,一觉醒来,看着天花板想起过去种种,觉得仿佛并不比一场梦带来的冲击更大。
七年时间里,简林从没来探视过,也没打过电话,她被判了三年,缓期执行并罚款十万,我一点也不怪她,面对真相是一回事,面对自己内心的感觉又是另一回事,她需要时间,我也需要时间,我常常想或许这反而是命运的仁慈了。
白蚁自然是一直杳无音信的,一个有钱且擅长于躲藏的黑客,是所有国家警察的噩梦,我知道指望他自首就跟指望他一夜之间变成美男子一样不可能,蒋守曾倒是来过五次,算是仁至义尽——他永远太忙。
他每次来基本上都有特别的消息,第一次带来的是景一珲入狱被判二十年的消息,第二次来的时候,那家伙因为在监狱里突发精神疾病被转到了精神病院,但是之后不到三个月,他就真的用偷来的一根注射器把自己了结了——据说场面十分惨烈,不是真疯的人还真做不出来。
我对此倒是一点也不意外,一个不肯放过自己的人,最终定然是要拿自己去给妄念们陪葬的。
我只觉得庆幸:活着,没疯,还年轻,癫痫病再没发作过,而孙寒一次也没有再出现——他对自己的誓言守得很牢。我在自己的脸上偶尔会看见他的表情,因为在某种意义上,他的某一部分已经永远和我融合在一起了,这是一个事实,但已经不再是让我感到疼痛的事实。
——我们每一个人,从出生开始,就不断地与生活混合,好的、坏的、冷的、热的,我们本质上都是混合品。
六年期满的时候,我手里拿着两个杯子走出了监狱,一个喝水的杯子,一个刷牙的杯子——这是惯例,一杯子谐音“一辈子”,犯人们忌讳把杯子留在监狱里。
蒋守曾没食言。
这是一个奇景:一个警察来接一个犯人出狱,一个警察开着车送犯人,而且这个警察还为这个犯人租了房子,预付了三个月的租金及押金。
“要还的。”他强调,同时扔给我一个新手机,“这个是送的。”
我打开手机,图片册里竟赫然便是简林的几张照片。
她坐在树下,看着一本书,书名是《霍乱时期的爱情》,眉梢眼底都很宁静。
“浙江,一疗养院。”蒋守曾简单地说,“等你安顿下来了,去找她吧。”
我摇下车窗,让风吹到脸上,微热的,活泼的风。
“时间是个真正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