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咽了口唾沫,忽而从亢奋转为平和:“不过那个孩子,哭得确实很凶,连我都睡不好,那时候她还在工作。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哪个妈不是这样过来的。孩子哭闹,

你大不了带个耳罩嘛,那样的做法就是存心虐待。”
对方的姿态完全是在当面控诉,项义听着听着,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警官你还没孩子吧?”她面朝张叶,“你知道哇,孩子就是老天赐给妈妈的恶魔,妈妈的任务,就是把她变成天使。”
“还有呢?她做了什么,让你觉得她想要杀掉孩子?”张叶有些不耐烦了。
她仿佛噎着似的一挺腰板:“好吧,好吧,果然还是要说起那件事啊。这女孩儿呢,小时候出过一次意外,真的很危险呀,就差一点。”
许安正一家住在底楼。某天,这位邻居从窗外经过时,看到三岁大的许恩怀独自坐在厨房里,脑袋歪倒在灶台上,张大嘴巴,像一条砧板上的鱼。
她意识到这女孩儿就快窒息,马上拍打窗户。母亲听到动静才从关着门的卧室里跑出来。两人一起将孩子送到医院,总算捡回一条命。
“是冬枣核,卡在气管里了。”她说着轻轻拍了下桌子,“可是你知道哇,她妈妈从卧室里出来的时候,脸上全是眼泪。她是看到孩子快咽气了才躲进去的。”
***
项义跟在张叶身后,重新穿过菜市摊,两人都没有说话。走出一段路,等周围喧闹嘈杂远去之后,项义重重叹了口气。
“虽然不是自己动手,见死不救也真够残忍了。”
张叶没有回应,保持原有的步调向前。
“不忍直视女儿断气的样子,所以才躲进房间里。可见她当时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是清楚的,并不是精神恍惚的状态。这种心理,我可能一辈子都无法理解吧。”
“妈妈的任务是把恶魔变成天使……”
“嗯,刚才那女人看起来刻薄,说的话也有道理。”
“可惜那女孩,没有变成天使。”张叶难掩落寞神情。
“变成了……什么?”
“她体会过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感觉,或许就在那一刻,有什么东西开始苏醒了。”
“不会吧,才三岁啊,能有这样的意识吗?”
“慢慢长大之后,那天的印象会越来越完整,就像一笔一笔完成的画。让她母亲决定离开的不是愧疚,而是恐惧。”


第50章 重塑的沙堡(8)
“你能不能快一点儿?一口吃掉得了,已经迟到两分钟了。电话手表还没戴起来啊?你一路上都在干什么啊!”
杨莫极其费力地咀嚼着糯米饭团,以至于看起来像在挤眉弄眼,举在手里的足足还剩一半。
“一会来接你,上课认真听。”
“爸爸再见。”他推开车门,站在原地目光呆滞,全身的力气都用来咽下嘴里的食物,接着一口塞进剩下的一半,向杨远挥挥手,领着书袋跑上楼去了。
已经上了一整年的英语培训班,也不见成效。没有这点额外的负担,说不定学校的主课成绩能更好一些。
每次来到这栋集结了市内大牌教育机构的商务楼下,总会冒出这样的想法,可是下次却照来不误。
杨远坐在车里发呆,琢磨着去哪里打发时间,很多时候他会找个免费的车位,在车里睡一会儿,但今天不觉困倦。
正想调转车头,却见后视镜里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犹豫一秒,他还是决定主动打个招呼,便摇下车窗。
“张警官。”
“小莫刚上去吧。”张叶仰望商务楼,肩上挎着一个与风衣不太相衬的背包。
杨远微觉诧异。小莫上楼至少过了三分钟,按她的步行速度,三分钟前所处的位置应该注意不到这里。
“一堂课多久?”她仍然抬着头,仿佛正在搜寻杨莫上课的位置。
“一个半小时。”
“那应该够了,有安排吗?”
她明显是特意等在附近的。杨远回答没有。
“那么,我就冒昧占用这一个半小时吧。”她说着坐进了副驾席。
杨远打算找个就近的咖啡馆,张叶却在经过文化公园时要求停车。两人沿着蜿蜒的石子路走进公园深处。草地一片枯黄,银杏和枫树都只剩下枝杈,却也别有一份清朗


今天是周末,不少孩子在平缓的土坡上追逐,背后都塞了吸汗毛巾,一端从领子后面翻出来。
张叶一闪身坐在路旁的长椅上,杨远也只得在她旁边坐下。
“小莫没受什么打击,真是万幸呀。”
“是啊,还是那么调皮。”
“小莫是个勇敢的男孩儿,调皮是勇敢的一部分。”她像说了句俏皮话似的微微一笑。
杨远心中惴惴,不知她究竟想说什么。今天的张叶和印象中有些不同。
“恩怀……她还好吗?”她不堪重负般把背包从肩头放到腿上。
“生活上倒没什么变化,和以前一样,来我家做作业,吃晚饭,这孩子比较内敛,轻易不会表露什么。学校那边的话……我跟她说起过转学的事,她觉得没必要。”
“也是,以她的成绩,提前保送进卓才高中也应该没什么问题。”
“她这么聪明,真的让人佩服。”
“光靠聪明是不够的吧,你可能对她的优秀习以为常了,才会忽略她的努力。那一天,即便是答应小莫去民宿,还是不愿错过考试。成绩对她来说很重要。”
杨远点了点头,没有应答。
“不过,她发挥失常了。”
“是嘛。也对,心里挂念着别的事……”
“那次考试,她只用了三十五分钟,怕小莫等不及,提早了十分钟交卷。虽然还是全班最高分,但和平时的成绩相比差了一截,影响结果的不是心理,而是效率。”张

叶的眼神起了变化,她的口吻渐渐恢复往日的凌厉,“如果不是选在那一天,就不会有这个问题。而小莫也不会单独留在她家里。”
她似乎在寻求责任根源。这件事谈不上是谁的责任。以张叶的客观理性,这种表达方式仍是有点古怪。
“谁也料想不到会发生这场意外。”杨远叹了口气。
“——不要说话了,你爸会听到。我答应你。”
“什么?”
“写在本子上的第一句话,记得吗?决定在那一天行动的人,是恩怀。”
杨远愕然。
“她告诉小莫第二天要考试,不过以小莫的性格,坚持第二天就走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冬至那天是周五,错过了就要再等两天。至于提早十分钟交卷——小莫会等不

及,这不是突发状况,行动之前就应该有所预料,明知越早回家越好,为什么非要选这一天呢?”
“张警官,你今天来找我……”
“如果恩怀真的是你的女儿,她在你心中的位置,会不会超过小莫?”
“……这个假设不可能成立的,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你没有说不会,就已经回答这个问题了。”
杨远感到周身笼罩起一股无形的压迫感,他有种想尽快结束这场谈话的冲动,但张叶的下一句话已经说出口了。
“我先说结论吧。小莫的遭遇不是意外,是恩怀一手策划的诡计。”
“什、什么?”杨远倒吸一口冷气,一下从长椅上站起来,“这怎么可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成为你的女儿。”
这太荒唐了!
杨远忽觉自己的反应似曾相识。那天在海滨生态园,张叶神色突变,从洗手间回来后便匆忙告辞。杨远一直在思考哪句话冒犯了她。从那一刻往前,自己说的无非是关

于《收养法》的规定。
原来如此。
作为监护人的父亲被捕入狱,失去监护能力。如果小莫遭遇不测,收养条件就满足了。这就是张叶的逻辑。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她未必知道《收养法》的规定。”
“是的。她和小莫无法同时成为你们的孩子,这一点她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但这无关紧要,只要小莫还在,她就不可能成从你们身上得到关爱。”
“难道小莫不在了她就能……”
“在她看来,就是这样。你们夫妻加上她自己才是一个完美的家庭。而小莫的存在,对你们来说是一种痛苦。”
杨远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他发觉自己正在试图嘲讽这个神经质的女人,可是发出的笑声连他自己也觉得悲凄。
小莫让人感到痛苦吗?
“再坐会儿吧,还有一个小时。”张叶用下巴指向身旁,淡淡一笑,“今天要对你说的话,我在心里演练过几十遍,好歹听完再走。”
杨远并没有坐回去,转过身直视她,又很快避开视线看向远方。
张叶干脆把包放到一旁。“恩怀从来没有感受过家庭的温暖——或者说,不单是温暖,一切和家庭有关的东西,她都没有感受过。”
这一点杨远是认同的。
“她不明白家庭究竟意味着什么,也许只是一个可以选择的寄居地。母亲抛弃她组建了新的家庭,她为什么不可以?这是偏执的孩子对母亲的挑衅。”
为什么要抛弃我?既然你不回答,我就做给你看,如果你告诉我错了,请解释你自己的行为。
不远处一个小女跌倒在草堆里。奶奶慌忙扶起她,嘴里轻声喝骂,蹲下身,一张一张摘去粘在摇粒绒外套上的枯叶。
“她怎么才能做到呢?怎么做到的?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啊张警官。那时候她正在上学,根本不在自己家,这点监控可以证明。你告诉我,她怎么才能同时控制三个人呢

?”
“不需要。如果她知道许安正和袁午的秘密,只要控制小莫就行了。”
“你认为她事先就知道吗?”
“对。”张叶斩钉截铁地点头,“孩子其实很容易发现家里的秘密。林楚萍被侵犯后,难以摆脱内心的阴影。她哥哥在家陪她度过了十几天。在这十几天里,兄妹两人

会说什么呢?当然是这起事故。凶手如何进房,怎么离开,用什么方法让人昏迷?那段时间是从六月二十七日开始的,再过四天,就是暑假。”
“那又能说明什么?恩怀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于是知道了许安正的罪行?这只是你的猜测而已。”
张叶意外地点头承认。“恩怀每天放学后留在你家,等到回去的时候,许安正也差不多下班了,她发现通道的时机只能在假期,相比周末,暑假有更大的机会。”
“你说来说去都是‘可能’、‘机会’,你是想说服我远离恩怀,对吧?你是在说服我吧。张警官,你是一名警察,如果没有证据……”杨远轻蔑地摇了摇头。
“很多事情已经无法证明。但我就是知道它们存在过。我开始尝试用恩怀的思路去考虑整件事,什么是最有可能的情况,哪种方式得到结果的概率更大。改变事件发生

的概率,这几乎就是恩怀所做的全部。”
“她到底做了什么?”
“这是恩怀的书包。当然不是同一个,只是颜色不一样。”她走到杨远身旁,拉开书包拉链,“里面没有任何分隔,不管书和文具乱成什么样子,找不到里面的钥匙是

不可能的。”
杨远托着背包朝里望去,内部确实设计得很简单。
“事发前一晚,恩怀临走前却说找不到钥匙了。那串钥匙只有两个,一个是她家的大门钥匙,另一个是她自己的房门钥匙。小莫摘下大门钥匙,把房门钥匙放回书包。

恩怀回家才发现房门钥匙被丢在另一个夹层中,这是她的说法。究竟丢在那一个夹层中才会找不到呢?”
杨远再次回忆当时的细节,恩怀站在玄关处迟迟没有开门,轮番摸索外套的口袋,然后用膝盖顶住书包翻找起来。
“既然这一点说不通,那么,她为什么故意在你面前找钥匙呢?反过来想,假设她没有这么做,会有什么不同?”张叶盯着杨远稍作停顿,“如果不是这样,你不会猜

到小莫偷了恩怀的钥匙,也就不会盯着302室不放,我当然也不会让许安正赶回来开门了。你也许会敲响302室的门,但这有什么关系呢?你根本进不去,小莫没有必要躲起

来。你和我,都是改变概率的一个环节。”
杨远一时无从回应。
“但仅仅如此,还远远不够。”张叶从口袋里取出手机,解锁后直接递了过来。
手机上显示的图片,是一张箱式床,床板像汽车引擎盖那样被打开,以一根木条支撑。床体下方是分隔成若干区域的储物空间,存放着各类床上用品。
“这是许安正的床。”张叶解释道,“十一月份的时候,他接到一位客户的委托,设计一套寝具。和客户沟通后,他发现自己的床正好符合对方的需求,于是拍下这张

照片发送给客户确认。我在调查时从他手机里找到了这张图片。”
“你想告诉我什么?”
“仔细看这个位置。”张叶凑过来,指尖落在床体边缘一个狭长的收纳空间处。
席子?
“对,两卷竹席。秋天了,席子当然要收起来。但是在那一天——”张叶盯着杨远的眼睛,“你仔细回想一下,你见过这两卷席子的。”
空调后面!就在立式空调与墙角形成的三角形空间里!
杨远感到心脏正在撞击胸腔。
“当然,你可以认为她家里有四卷席子。如果你这么考虑,我也没法反驳。”
张叶慢慢坐回长椅上。“书包,席子。接下来,是三个问题。窗帘。”
“小莫喜欢玩捉迷藏吗?我的意思是,不一定非要正儿八经地完成一个游戏。有时候,听到你靠近的脚步声,临时找个地方躲起来,比如窗帘后面。有这种情况吧?他

和恩怀也一定玩过这种游戏。”
杨远口干舌燥,咽了口唾沫,他觉得自己正在承受一种折磨,但又无法抗拒。
“那天早上,恩怀家里的客厅和卧室的窗帘全都拉开了,而且紧紧扎了起来,就像是刚刚拖过地板一样。我一直觉得她家里打扫得很干净,但却没有细想这种感觉是怎

么来的。直到后来翻阅同事的调查记录,才明白不是只有我有这个感觉。
“你明白了吗?窗帘和席子是一个道理,就算恩怀的房门紧锁,整套房子里也不是只有许安正的衣柜这一个藏身之处。席子拿出来放哪里才能不引起注意?窗帘怎么也

解不开,厨房的柜子里塞满了东西,书房的柜子里容不下一个人,许安正的床四面都是板,床底下钻不进去,怎么办?小莫只剩一个选择了。”
“可是你说的这些……”杨远打断她,“每一个都能有两种解释,不是吗?恩怀真的拖过地板,这难道就不可能吗?”
张叶做了个深呼吸,脸上显露着“你真是执迷不悟”的神色。
“第四个问题,时间。”
“时间?”
杨远再度诧异万分。她说将这段对话演练过几十遍,也许是真的。
“我刚才提到过的,她为什么要提早十分钟赶回来?”张叶站起身在长椅附近来回踱步,“刚才我说到的这几点,在实际躲藏过程中不一定会发生,也许小莫直接就想

到了衣柜。这是恩怀为了保证成功率所做的准备。有成功率这个说法,也就是意味着会失败。而且不管准备地多么周全,失败的可能性仍然远远大于成功。因此无论多么困

难,都不能告诉小莫有通道这回事,一点提示都不能有。这是原则,保证即使失败,她也能全身而退。
“所以,如果不去预判失败之后的情况,就永远想不明白这十分钟的含义。恩怀平时是走路上学的吧,从辅城中学走回青岚园,需要二十分钟。
“小莫失踪的时间是在七点四十分左右,这是可以猜到的。但是,你会在多久之后察觉到这一点然后通知许安正回来开门,是不可控的。事实上你隔了六分钟之后才发

现,问过所有邻居再报警,然后由我来通知许安正。但是,恩怀不能这么考虑,她必须设想最为紧凑的情况,比如,只有五分钟。也就是说,许安正在七点四十五分从宁湾

出发,回到青岚园的时间,刚好是八点半。
“考试到八点十五分结束,如果不提前离开学校,恩怀将晚于许安正赶到家。也就意味着,许安正会先打开那个衣柜。”
杨远有些明白了。“那个衣柜也动过手脚?”
“是啊,就是这样。如果小莫钻过通道,衣柜里的东西就会和平时不一样。但如果没有呢?许安正看到异常就会知道他女儿打开过衣柜。”
“那个衣柜里,除了衣服之外……”
“嗯,这是第五个问题,收纳箱。”
张叶看了一眼手机,大概是在确认时间。“挂衣间里有四个叠起来的收纳箱,紧贴着背板,平时放在右侧,也就是缺口的位置。那一天被放到了左侧,所有人都看到了

这个情况,许安正也一样。既然小莫钻过去了,就必须把箱子移开,这对许安正来说很自然。”
“恩怀为了让小莫更容易发现缺口,就有必要事先把箱子挪到左边,否则,就算背板移开了,缺口还是会被箱子挡住。这一点你认同吗?”
杨远不太情愿地点点头。
“好。那么,到底是谁移动了箱子?其实你可以直接问小莫,如果你相信他的记忆的话。”
陆仕明在医院询问杨莫发现通道的过程时,杨远和陶芳就在一旁。小莫的描述每次都不一样。陆仕明无可奈何,最终依靠自己的想象引导小莫回答是非,由此才完成笔

录。
“那几个方形的收纳箱你还有印象吗?宽度和衣柜的深度基本吻合,前后没有多余的空间了。”张叶继续说道,“小莫进入衣柜关上门,然后发现背板可以移动。但在

一片漆黑之中,怎么才能把收纳箱从一侧移到另一侧呢?做不到的,他只能退出衣柜,站在衣柜外面移动箱子,然后重新进入衣柜,再把柜门合上。这样的话,小莫至少需

要接触柜门三次。可是留在柜门上的指纹,内外都只有一组。”


第51章 重塑的沙堡(9)
从大堂的门口望出去,远处的山峦出现了清晰的明暗交界线。山顶是橙色的,在薄雾笼罩下向天空渗出朦胧的光,山腰却是一片暗蓝。杨远初次意识到,云的影子竟也

会如此浓重。
今年春节一直要到下个月中旬,已经一月底了,寒假还没有开始。冬天原本就是田园民宿的淡季,溪田山舍今天好像只有两家客人。
“在林子里玩疯了呢,找得我满头大汗,还不愿跟我回来。”钟阿姨穿着围裙走进来,身后跟着一只全身雪白的萨摩耶,她用小腿轻轻驱赶,“来,你的小主人来咯。


杨莫又惊又喜,躲到台球桌后面偷偷窥视。萨摩耶吐着舌头凑到杨远脚边。
恩怀蹲下来捧住它的脖子揉了揉:“原来你就是莫远呀,跟你妈妈长得可真像。”
“狗不都长得一样嘛。”杨莫高声喊道。
“不一样哦,刚才那只的眼睛就没这么大,你过来看看。”莫远不停舔着恩怀的手,从手指舔到手背,恩怀装出恶心的样子,接着咯咯笑了起来。
和上次一样,还是订了两个房间。办完手续,四人拎着行李往木屋区走去。
“不行,你得跟你爸呆一块儿。”
杨莫依然坚持和恩怀住一间,陶芳没有同意。杨莫甩着手臂开始撒泼。
“那这样吧,我们三个住一间,反正床够大。让你爸一个人睡去。”
“不,小莫你跟着我。”杨远断然否决。
陶芳看了丈夫一眼,没再说什么。
晚餐过后,紧接着就是烧烤,食材和工具都由民宿提供,这是含在价目表中的项目。去年春天时客人爆满,在老板的允许下,有人在主屋前的空地上点起了篝火,弹起

了吉他,婉转悦耳的弦音如同来自旷野另一边的倾诉。
越是美好的回忆,重历后的失望就会越大。围着另一个烧烤架的一家三口坐在几米之外,偌大的空地更显萧瑟冷清。
杨莫和莫远在主屋的各个房间里上窜下跳,陶芳的喝止声从窗户里传出来。
刷子上的红油滴入铁槽,炭火倏忽变旺。恩怀的脸时而隐没在夜色中,时而被红光填充完整。
寒风一抖,煤烟扑向恩怀,她后仰身体,一只眼紧闭起来。
“我来烤就好了,你进屋看会儿电视。”杨远说。
恩怀笑着摇了摇头,把矮凳搬到杨远同一侧。“这样就行啦。”
“妈妈最近还好吗?”
“嗯,挺忙的。”
“那位叔叔——妈妈现在的丈夫,对你怎么样?”
恩怀思索片刻说:“说不上来,感觉太客气了,有些尴尬。”
这也再所难免吧,恩怀也算个大姑娘了。
“那时候妈妈虽然离开了你,可是……”杨远搜索着合适的辞令,“比起很多母亲,你妈妈或许不算尽职,但世上的人千差万别,每个人有不同的目标,你也不要想太

多了。”
“不管彼此是什么关系,我们都不应该过多地要求对方,是吧?你说的话,我都记住的。”
杨远一愣:“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恩怀竖起手掌放到嘴边:“跟阿姨吵架的时候。”
两人同时笑了起来。
“你对阿姨真好。”
“是嘛。”杨远不免感到羞涩,“以前你爸对你妈不好吗?”
恩怀犹豫起来。
杨远马上意识到这个问题不太合适。“啊,不想说就别说了。”
“就吵架的次数来说,真的很少,因为我爸不怎么说话,也就吵不起来。或许他一直就有那种不好的心思,才会冷落我妈吧。”恩怀仰起脸回忆,“我从记事到现在,

一直有一个模糊的记忆。那时候发生的其他事情都想不起来了,唯独那个印象很深刻。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是什么印象?”
“我爸动手打过我妈一次。”
杨远有些讶异。他至今仍然无法描绘许安正的心理状态。他打伤袁午,或许还对杨莫萌生了杀意,但这依然不能和家庭暴力画上等号。
“也就那么一次。他打了妈妈一巴掌,离开时甩门的声音我好像现在还听得见。妈妈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哭了很久很久。那时候我大概只有三四岁吧,自己跑到厨房找东

西吃,结果冬枣核卡在气管里了。”
“那可太危险了。”
“是啊,幸好邻居经过发现了。不然呀……”恩怀叹了口气,“妈妈对此一直很内疚,其实要怪,也应该怪我爸。”
她终究还是因为无法忍受丈夫的冷漠而选择离开,所谓追求新的生活,只是恩怀的理解吗?
“所以我看到你对阿姨这么好,真的太羡慕小莫了。”
“我自己都不觉得。有时候,老想着回到结婚前。”
“那不就没有小莫了嘛。”
“说的也是。”
恩怀把烤好的鸡翅举到鼻子前闻了闻,满意地放进铝盆里。“再来两串香肠,就可以叫小莫下来吃了。哦对了,要给莫远也烤一份。”
她看起来心情不错。
“恩怀……”
“嗯?”
“你知道我不会怪你的吧。”
恩怀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起眼看着杨远。
“偷偷带小莫来这里,就算把狗领回去,我也不会怪你的。你知道这一点,所以会答应小莫。”
“嗯。”恩怀低着头若有所思。
“哪怕后来出了意外,我也没有责骂你。可是,如果小莫回不来了……”
恩怀猛然抬起头,眼中泪光闪烁。
“……我们的家也就不存在了。或许我还是不会怪你,但每次看到你,我就会忍不住想起小莫。”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小莫不是回来了吗?”
“恩怀,我没有那么好的福气。我总是瞎想,把你当成自己的女儿。”杨远的肩膀颤抖起来,“我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样的痛苦,会胜过对小莫的回忆。如果我失去

小莫,也会失去你。”
“对不起……”恩外的眼泪淌进鼻翼,“我真的,很想像小莫那样……”
一道白影忽地窜出大堂,莫远朝这边跑来,杨莫紧追不舍。
“你们怎么了?”他跑过烤架时注意到了异常,停下来气喘吁吁地问。
“烟太大了。”杨远眯着眼说。
另一家客人似乎没了继续下去的兴致。女主人裹紧外套,率先起身走进大堂,笑着和正往外走的陶芳打招。
“真好啊,儿女双全,让人羡慕。”
(尾声)
***
袁午换上自己的衣服,两手空空地穿过走廊。阳光从囚房的小窗里投射进来,将门栏的影子印在身上,一道一道往后退去。
“好好劳动——重新做人——”
一位狱友以半瘫的站姿趴在门后望着他,如同街边叫卖似的拖长尾音。
走廊尽头是一扇半年来从不允许靠近的铁门。两名守卫解除门锁,一左一右拉开门把,外面的阳光原来很刺眼。
门外是一条铁网拦起来的狭长走道,正在放风囚犯向他投来漠然的眼神。让他们看到出狱者的姿态而憧憬明天,应该是监狱管理者刻意为之吧。
被带进来时的印象已经模糊了,袁午走出监狱边门,对眼前的一切感到虚幻而陌生。临近七月,空旷的水泥地上已然涌起热浪。
“袁午。”
有人在叫他,声音近在咫尺。他转过身,心中五味杂陈。
“……若玫。”
她手挽一个帆布包,穿着一条藏青色的碎花连衣裙,看起来特别干净。
“婷婷今天要上课,前段时间生病请过假了,再缺课不太好。”
“她没什么吧?”
“就是普通的发烧,给你看。”她点开手机上的视频。
“爸爸,你明天回来了,先跟妈妈去看爷爷,等我放学我们一起吃顿饭。”
婷婷穿着睡衣坐在沙发里,嗓音拖沓无力,背课文似的说完这句话,镜头一晃,视频便结束了。
“是你让她这说的吧。”袁午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若玫提了口气:“都一样。”
出租车很少愿意来监狱接人,两人只好去最近的公交站搭乘巴士。说是最近,也需要步行十五分钟。若玫静静地走着,没有说话。她来探过三次监,从未提起过以后的

打算。今天就算不来接他,袁午也不会觉得意外。
公墓离监狱很远,到那边已经过了中午。父亲的墓穴在北山脚下第一排,是价格最便宜的位置。
若玫从拎袋里取出抹布,蹲下来擦拭印在陶片上的照片。
“袁午来看你了,袁午来了。”她悠悠地说着,没有称呼父亲。
袋子里还有一束线香,一瓶陈酒,和几个苹果。若玫摆放好之后让到一旁。
袁午三鞠躬,在心里叫了声“爸”。
“丧事是大伯办的,他选了这个地方,永安那边已经没有位子了。”
母亲葬在永安公墓。
“嗯,无妨,也就是每年多跑一个地方。”
“不能住在一起,但愿他们不会介意。”
照片上的父亲应该只有五十出头,这大概是他最后一张照片。
山间的风仍有一股凉意,袁午闭上眼,脑中浮现的尽是父亲临终前醉酒的样子。
“婷婷下半年就上初中了,我的户口现在不在这儿,上民办学校我觉得委屈她了。”
“要回老家吗?”
若玫点点头。
那么,我该去哪儿呢?
“就像一场梦一样……”若玫的裙摆悠悠荡荡。
梦?
忽然,有什么奇异的闪动划过,连接起两个毫无关联的画面。
父亲的梦?婷婷?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个?
——她到这儿来看我,她来看我,她现在住的地方,嗯,离这儿可远着呢。她走了很远的路,衣服也没换,直接来看我。她长大了,像个大姑娘了。
“若玫。”袁午转身问道,“以前婷婷有睡衣吗?”
“以前?”
“就是……我们分开之前。”
“没有,以前从来没穿过。她长大了,嗯——在家里穿宽松的衣服比较好。你在想什么?”
——衣服也没换,直接来看我。
父亲是这样说的吧,没错。袁午确信自己的记忆不会无中生有。
父亲为什么会这样说?孙女赶来看望爷爷,需要更换特定的衣服吗?不会的,在父亲的意识中,绝不存在这样的仪式。
那么会不会是这样:并不是要换上特定的衣服,而是要把特定的衣服换下来,是只要出门就必须换下来的衣服——睡衣。
父亲从来没有见过穿着睡衣的婷婷,或许也从来没有见过穿着睡衣的小女孩。在他的梦中,有可能想象出来吗?
如果不是梦,而是醉酒后的朦胧记忆呢?
父亲醉倒在床上,却看到了穿着睡衣的女孩。
“不是,不是梦……”
袁午喃喃地重复着。杨莫绑着绷带的样子重回脑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