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人比较多,没机会向您请教。今天晚辈刚好得些空闲,就想着来您这看看。”
“知道你忙,”金馆长熟练地夹出一撮福鼎白茶,塞进紫砂壶,“其实早就该来嘛,你金叔叔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谢谢金叔叔。”左汉客气笑笑,但觉得自己的时间也不容这位上层人士浪费,“金叔,其实我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来,主要是想了解《渔庄秋霁图》的事。哦,您也知道,我现在在帮警方做事。而且撇开这个原因,我的私心也是希望尽快追回真迹的。”
“渔庄秋霁图”几字一出,金馆长原本红光满面的脸,霎时变白。他舔舔嘴唇,放下手里的茶壶。左汉接过茶壶,继续泡茶流程,同时比出一个请的手势,示意对方只管讲话。
“不瞒你说,你金叔叔最近被这事折腾得都掉不少头发了。”说完,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头,仿佛在抚今追昔,“公安部门愿意替省博暂时隐瞒实情,我们很感激。但是我们和上博已经白纸黑字约定好了展品归还日期,距现在不到一个月了。如果到时候还是没有消息,只怕纸里包不住火。”
“博物馆储藏室的钥匙,除了您说的几位,还有没有可能在其他人手上?”
“这个问题警察已经问过无数遍了,我也答过无数遍了,想必你对我的答案已经倒背如流。我如果知道情况,能不马上告诉你们?我才是最着急的那个!”
“有没有可能被泄露出去?别说保密协议的事,如果有人受了重金利诱,保密协议根本就是一张废纸。我想知道,如果有钥匙的几个人里必有一人涉案,那么在您看来,最有可能是谁?”左汉给金馆长倒茶,茶水的色泽很是漂亮。
“这个我自己想过很多次,但确实没有哪怕半点依据去怀疑谁,我不能误导警方。但我能用排除法,告诉你谁不太可能做这事。”
“谁?”
“在我心中,第一个要排除的是胡求之。他是最早知道画被盗的人之一,那天他也很担心。而且从动机来看,胡教授有钱也有名,绝不会为了他花不掉的钱来损害自己的名声。”
左汉不置可否,让金馆长继续排除。不过正如没有真凭实据指认最有可能盗画的人,他也没有真凭实据排除最不可能盗画的人。说到底和瞎扯淡没什么区别。
“我看了伪作,水平确实高,只有荣宝斋、二玄社和雅昌做得出来。可是警方已经调查过,在这三条线上均未发现任何可疑制作。”
“对。除了这三家,私底下我还问过不少圈内朋友,也是什么线索都没有。”金馆长颇为郁闷,抿了口茶。
“从工艺来看,比较像荣宝斋的木版水印。”左汉继续缩小范围。
“同意。所以我自己的调查方向,也主要是这个。”
“会不会是荣宝斋员工偷偷做的?”
“不可能。你也知道,木版水印在印制之前,还要经过刻板这道工序,技术要求高,耗时长。目前荣宝斋那边都是全员满负荷工作,且没有可供制作《渔庄秋霁图》的刻板,所以连制作的基本条件都不具备。”金馆长又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其实我还去问了杭州十竹斋,也是一无所获。”
“连师傅们出来接私活也不可能?”
“几乎不可能。”
“有没可能是离职雇员做的?”
“这个我倒是没问。”
“那我拜托您一件事儿。麻烦和荣宝斋、十竹斋、雅昌三家联系一下,看看能否要到近五年他们的离职雇员或学徒的名单,最好还有简历。”
“这个恐怕不好办,查的量太大了,人家哪有这工夫帮你?更何况你要简历,还涉及别人隐私。”说到这儿,金馆长突然眉毛一挑,“你不是在帮警察办事吗,让警察出面,不就容易多了?”
“警察这几天都忙得脚不着地了,太多案子悬而未决,哪有心思去追踪一张画啊?”左汉故作轻松道,“我打算自己查。”
“那这样,我给三家单位领导都去个电话,让他们尽量协助。我不敢保证人家给的材料是齐全的,你拿到多少就用多少吧。”
“谢谢金叔叔。”
“客气什么,应该我谢你才对。这事儿再拖下去,丢的就不是一张画了,我这馆长的位子也得丢!”他双手摩挲着被包了好几层浆的明式黄花梨凳,如坐针毡。被鱼尾纹攥住的一双眼睛眯成两条缝,从一名小研究员到前覃省博物馆馆长的奋斗史,在他眼前缓缓掠过。
左汉见金馆长脸上白云苍狗,自我沉醉不愿醒,便要起身告辞。金馆长反应过来,忙拉住道:“哎呀,不急不急,今晚没什么事儿吧?”
“怎么了?”
“我约了两位外地的朋友吃晚饭,中华诗词学会的,这也该到了,有没有兴趣认识一下?”
左汉本欲拒绝,但想起“大画师”给他们发来的那首莫名其妙的诗,便突然来了兴致,想听听这诗词专家们的高见,于是爽快答应。
两位诗人犹如曹操再世——诗不知写得有无“建安风骨”,速度却绝对得到了曹操的真传。左汉刚答应下来,金馆长的大门便被敲响。鉴于离约定饭点还有好一阵子,左汉疑心莫不是金馆长上辈子欠他们两人一顿饭,还没来得及还就赶投胎去了。
金馆长作为主人,对这两位高朋的身份进行了一番热情洋溢的介绍。然而介绍半天,此二人不仅有身份证上的名字,还分别有字、号,号还都不止一个,且一个比一个文绉绉,左汉愣是一个都没记住。他索性放弃,定睛一看,但见其中一位面容煞白,既高且瘦,口舌伶俐,活像个白无常。另一位乌漆墨黑,既矮且胖,凶神恶煞,活像个黑无常。左汉左一个老师右一个老师地叫,心里则用黑白无常分辨两位诗人。
黑白无常既是诗人,自然爱喝酒,或者假装爱喝酒。金馆长投其所好,在小金湖边上一家酒楼订了个包间,可以俯瞰小金湖的夜色。
左汉暂时没有吟风弄月的雅兴,见他们三人之乎者也一通也终显疲态,急忙乖巧地道:“两位老师,我最近得了首诗,但是迷迷糊糊看不懂,不知可否请两位老师解惑?”
两位老师正寻思新的话题,闻言如饿虎扑食般接过左汉递来的手机,但见诗曰:
阳龙探水阴龙趋,
未必先发得玉珠。
大美天然求独占,
云中真假辨他无?
“白无常”率先开口:“小兄弟,你该不会是去哪个道观求了个签吧?看着像是签上的诗呢。”
左汉想给“白无常”翻个白眼,急忙否认道:“非也非也。我让一朋友给我解释个事儿,但他不肯明说,只留下这诗让我自去猜想。我天资愚钝,实在没个分辨,还请两位老师赐教。”左汉叫两人老师,本想自称学生。哪知“白无常”上来就叫自己“小兄弟”,他只觉辈分混乱,只好放弃挣扎。
两人沉吟一阵,“黑无常”道:“先说这阳龙和阴龙,既然用了阴阳,那说明二者既是对立方,又有统一的一面。两人是否合作关系不知道,可至少在做同一件事。但本该阳龙得到的东西,反而被阴龙黄雀在后、后发先至,阴龙在这里动了心思,想要独占利益。按照前三句的表述,显然阴龙最终得到了二者都在追逐的东西。但是最后一句写得很是朦胧,并没有点明到底谁拿了宝贝。有可能是二者之一拿了,有可能被第三者拿了,也有可能二者根本就在争一个假的东西,很多种解释方法。”
“白无常”点点头,表示自己没有需要补充的。左汉皱眉。对于前三句的理解,这“黑无常”和自己的理解如出一辙。谁知关于最后一句,对方却一口气提出三种可能性,而且似乎都说得通。他沉吟半晌,发现三位长辈都看着自己,顿觉失态,忙推动消灭桌上珍馐。
喝着小酒吹了一夜的牛,四人微醺,离开饭店。此时已是夜里11点半,小金湖畔人烟寥寥落落,一派霜林点寒鸦。
“金馆长,听说余东的旅游招牌是‘金湖八景’,不知有没有哪个景是离咱们的所在步行可达的?”“白无常”不知是喝高了还是真喜欢夜间出动。
“当然,前面百米处那个亭子就是一景——离亭留月。两位兄台可有兴趣看看?”金馆长笑盈盈地道。
“那就是大名鼎鼎的离亭啊?几度访余东,均无缘一睹,今夜定要登览!”“白无常”兴奋异常,“黑无常”兴致盎然,众人遂颠三倒四行至离亭。
“咦?”见了离亭上的牌匾,“黑无常”疑惑道,“通常亭台入口均是一副对联加一个横批,写点儿风花雪月,怎么离亭不光没有对联,只有横批,而且还写着‘利涉大川’四字?”
似乎早料到两位诗人的注意力会被这牌匾吸引,金馆长徐徐道:“离亭原本是挂着楹联的,它之所以叫离亭,就是因为相传这里便是晏几道写出‘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的地方。这也是为何此景名为‘离亭留月’。明朝中期,余东遭遇洪灾。当时余东县令命下属伐离亭边松木为舟,助其在洪水来余后渡过一劫,待洪水退去,便撤下离亭既有楹联,改换‘利涉大川’四字。”
黑白无常恍然大悟,也有感于这离亭与著名词人的一段渊源,举目望去,一轮浑圆皎月朗朗依附亭顶,撩得两位诗人害了癫痫般诗兴发作,直言要作诗。金馆长和左汉一听,认为他们已无药可救。本以为大可袖手旁观,谁知黑白无常非得拉着二人说见者有份,要开诗会。两人觉得比被拉去见阎王爷还像见鬼,白眼一翻,诺诺答应。
四人推来让去,把毕生所学谦辞用了个遍,终于每人各出一首。左汉本就抗拒在不熟的人面前吟诗,被推到风口浪尖时,犹如约个会发现对方竟有第三条腿,勉强作了最短的五言绝句便缴械投降,诗曰:
幽泉出五岳,入酒撼三军。
盏外山河小,持杯更劝君。
“好一个‘盏外山河小’!左兄虽年纪轻轻,却着实胸怀大气魄。此诗短小精悍,却是气象万千呐!”“白无常”当即给左汉点个赞,却不知左汉被说短小的不爽。
熬到半夜,金馆长也早如强弩之末,但念及黑白无常面子,比左汉多坚持了三秒钟,作了首七言绝句:
每道忘机霜满头,琴心冷涩锈吴钩。
且邀今夜三分月,不负应堪万盏酬。
“妙极!妙极啊!”“黑无常”拍着粗大腿,一脸欢欣,“前半首饱经沧桑,冷寂压抑;后半首却峰回路转,慷慨大气。金馆长诗才,在下佩服!”
然而轮到他俩,黑白无常却险些儿洋洋洒洒写出低配版《将进酒》和《春江花月夜》。忍住冲动,“白无常”出七律一首,诗曰:
酒干每待君门开,小饮且休万里怀。
士死谁堪紫电鞘,风高尘漫黄金台。
出师恨展三分智,入室叹施七步才。
醉倒由他天帝辇,抱琴长啸去归来。
“黑无常”有感于晏几道的风月故事,填《踏莎行》一首,道:
淡酒浓愁,轻丝重雾,谁家旧燕归津渡。
槛前长立玷罗衫,新帆甫上当年路。
借月妆楼,托风送句,关山浩荡难回顾。
才凭半醉写花笺,云鸿莫把良辰误。
在一番“妙哉妙哉”的吹捧后,左汉感谢黑白无常不来第二轮之恩,给金馆长使个眼色。金馆长早就归心似箭,忙说黑白无常远道而来定是累了,为了身体和我国诗词大业必须早回宾馆“颐养天年”。黑白无常常来人间走动,有些眼力见儿,瞅到台阶不得不下。
左汉大大松口气,作别三人,独自到街边打车。
在关上出租车门的瞬间,他突然觉察身后树丛中影影绰绰三两大汉。猛一回头,只见人影定住数秒,随后匆匆移开,消失于墨黑树影深处。
他心头一凛,很快明白了一件事——他被跟踪了!


第十五章 造访的学生
他继续监控胡求之的一举一动。胡教授大概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当初为防贼而在家里布满的摄像头,居然成了“贼”监视自己的工具。
自打看到胡求之在拿了省博《渔庄秋霁图》的情况下,又从自家收藏中拿出一幅别无二致的《渔庄秋霁图》,他的心潮便久久无法平静。但稍微动动脑子,一个模糊的真相便呼之欲出。找到齐东民并对其进行一番审讯之后,他的部分猜测得到证实。而另一部分,他虽十拿九稳,却还需监控里的胡求之告诉他。
然而,即便证实那个猜测也是毫无意义的,他要的是国宝回到它应该待的地方,是国宝姓“公”不姓“私”。真相固然珍贵,但若正义缺席,单纯的真相一文不值。
落地窗外的天空乌云密布,仿佛一双黑手扼住城市的咽喉。他不喜欢这种压抑的气氛。即便现在他已晋升,或堕落为一名杀手,但杀手杀人也希望带着愉悦的心情不是么?阳光灿烂能给他好心情。
电话铃响,他接起来。
“到了?”
“我在门口,老师。”一个熟悉的年轻女声。
他起身,走向玄关,开门,迎面扑来的是一张熟悉的笑脸。
“孩子们都还好吗?”他一边问,一边弯腰给她取拖鞋。
“差不了。”她套上拖鞋,“有你这个好老师珠玉在前,我再带他们真是压力山大。”
“铁打的孤儿院,流水的志愿者,我注定待不长久。但你不一样,你自己就是院里长大的孩子,现在呢,作为我的得意门生,你又成了他们的正式老师。好好干吧!”
“他们都想你了。”她犹豫着开口。
他的身形有片刻的迟滞,随即重重吐出口气,丢下她,转身走到窗前,望向外面的天空,眼神中没有焦点。“我回不去了……我的手已经沾满鲜血,我没法面对他们。”他感觉是在说给另一个自己听。
“可你是为了伸张正义。”她跟到他身边。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已经越界了?正义自然有人来伸张,比如这个齐东民,就算我不去杀他,他也迟早会被法律制裁。可我这双手……”他将双手举在眼前,观察着上面的纹理,仿佛看到鲜血从一道道罅隙中流过,“作为画画的人,我本该用这双手来创造美,可现在,我却用它来杀人。”
“你抹掉的是这个世界上最丑的污点!”她说完,意识到自己情绪激动,于是换了柔缓的语调,“老师,你今天怎么了?”
他心烦意乱,闭上眼睛,挥挥手,示意她也闭嘴。杀完齐东民并牵出胡求之的事后,他的情绪就开始不稳定。昨晚她说要来看自己,想到她带的那群孤儿院孩子,他做了一整夜噩梦。他梦见自己身上全是别人的血,怎么洗都洗不掉。孩子们看到他,不停地骂他坏人。他百口莫辩。
而见到她,一种从未有过的愧疚感和对自己的厌恶充斥了他的内心。说起来,她就是一个被自己毁掉的孩子。第一个,应该也是最后一个了。
“咖啡还是茶?”
“咖啡。谢谢。”
他开始煮咖啡。两份。他今天也不想喝茶。
他将两杯咖啡从厨房端出来,发现她正盯着电脑屏幕呆呆地看,双手无意识地垂着,仿佛不列颠巨石阵中某块孤零零的石头。他心头一紧,立刻将手里的两杯咖啡放在餐桌上,三两步奔到她面前,合上笔记本。
他不说话,等着她发问。最好别问。
“这是什么?”
一个泛泛的问题,并不如他想的那样有针对性。他不想回答。
“胡求之?”她一脸的惊愕和不解,“你下一个要杀的是胡求之?”
“不是。”他转身走到桌边坐下来,脸上仿佛覆了一层霜。他端起一杯咖啡,抿一口,闭上眼睛。他不想说话,也期待她闭嘴。
她期待他开口。
“开始画画吧,文房我已经准备好了。”他放下杯子起身。
“老师,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她坚持。
“你的仇我一定会报,这是我对你的承诺。”他叹口气,“我会杀掉他。”
“是下次吗?”
“是。但你犯了最大的错误,你心急了。画者不可心急,需日积点墨,徐徐图之,方得行稳致远,终集时代之大成。”
“可这是杀人,讲究快准狠!”
“万事诸法,皮相不同,实则深层规律相通。我教你画画,是希望你通过这一件事,理解世间万物的规律。掌握规律之人,无论做什么事,都步法从容,而非急躁冒进。”
“那么接下来,我要怎么做呢?”
“画画。”
“我说的是杀他,我要怎么做?”
“如果你还想让我为你报仇的话,”他很认真地看进她的瞳孔,“就不要再多说多问。除掉别人容易,洗清自己很难。杀人带来的并非快感,它是一件痛苦的事,尤其对于一个喜欢艺术的人来说。”他的眼睛诚恳地看向这个学生,“我时常觉得自己已经亵渎了艺术的纯粹,已经不配再谈艺术。”
这番话,像一颗失控的彗星,以最快的速度撞击了她的灵魂,她不敢相信这是从一向自信的老师口中说出来的。她语塞。
“开始画画吧,今天你自己先画。”他闭上眼睛,深呼吸,走到琴桌前坐下,弹起《潇湘水云》。
她料定他只是故作姿态,紧跟上前。接着,她的声音闯入琴音里:“老师能否向我保证,下一个要杀的不是胡求之,而是他?”
“我没准备杀胡求之。”他停下双手。
“那你为什么要监视胡求之?”
“我要弄明白一些真相。”
“下一次杀掉他最合适!”
“这不用你说。”
她还想说,却突然无力开口。她今天实在说了太多的话,也逼着老师说了太多的话。她不该以这种姿态质问自己一向尊敬的老师。和他们过去的相处模式比起来,今天的对话已然僭越。她想,老师一定在强忍着巨大的不适,包容着她的无理。
《潇湘水云》在他的心浮气躁中勉强弹到最后一个音,窗外飘起了霏霏细雨。
“你放心,我会杀掉他,而且就在下次。”他说,“我监控胡求之,是因为胡求之手里拿着《渔庄秋霁图》。虽然胡犯了和他一样的错误,但那些女生都是出于自愿。就冲这点,我不至于把胡求之处死。”
“你有没有想过,排除一些确实崇拜胡求之的人,也许有些女生是在升学问题上受到了他的胁迫?”
“这是一定的。但为了一张文凭和文凭也保证不了的大好前程,人真的至于卖掉自己吗?但凡她们有自尊,没人可以胁迫她们做任何事。”
她想了想:“对,是她们自己作践自己。”
“没有骨气,并不妨碍一个人成为大多数行业的精英。但在艺术领域,放弃了人的尊严,她们绝不会成为真正的艺术家,无论获取了多高的文凭,或是在当代得到多高的认可。”他的脸上终于现出明朗的微笑,“你不是这种人,我很欣慰。你要为女生争口气,用自己的实力,而不是别人施舍的机会。”
“我知道。男人给女人机会的时候,本来就带着一种高高在上,我不屑。”她的语气中带着他熟悉的调皮。
他笑着站起来:“开始画画吧。”
“老师,”她犹豫了,声音低得有如蚊蝇,“你真的是因为我才不打算在这次杀胡求之的吗?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真打算杀他,不用考虑我。”
“他的这堆烂事,整个书画圈谁不知道?这次我只不过亲眼看到过程而已,不会把我对他的道德批判提高一级。”
“有几个女生来过他家?”
“我没工夫做历史研究,就近期看到的,五个吧。”
“这么多!”
他点点头:“美院已经堕落了。上世纪那种大师辈出、群星璀璨的时代,不会再有了。”


第十六章 巷口遇袭
搭上出租车,左汉将最近遇到的人和事在脑海里一一过个遍,心里已有了想法。被跟踪的事实并没有影响他的睡眠质量。翌日清早,酒意全无,他给卢克打了个电话,说自己有事不去局里坐班,便再次前往省博。
“画亦有风水存焉。”“大画师”既然留下这句话,那么几乎可以肯定,只有解开本案中所有与画相关的谜团,才能彻底侦破此案。而目前来看,他所有的疑问可归结为两点:第一,《渔庄秋霁图》到底在哪儿?找到此图,便与“大画师”处于同一赛道。第二,《富春山居图》是否还有自己不了解的隐秘?此图是“大画师”的开局之作,不仅点明题旨,而且总括全文、铺垫下文。如果嚼不烂这幅图,无异于盲人摸象。
刚开馆的省博依旧冷冷清清。左汉再次站在《渔庄秋霁图》赝品前,真希望这画生出一张嘴,告诉他是谁制造了这足以乱真的赝品。兀自琢磨半小时,他摇摇头,决定再去拜访金馆长。
金馆长上了年纪,解酒能力显然不如左汉。迷迷糊糊间,他以为左汉短时间内再度拜访,要么是为深入了解赝品制作,要么是监督他与几家单位的联络。然而左汉的问题却令他始料未及。
“金叔叔,我今天来,是想问问您对《富春山居图》的风水布局有何高见。毕竟此画刚在省博展出,您是馆长,想必对画有更深的理解。”
“原来是为了《富春山居图》啊……你小子的思维可真够跳跃的。”金馆长下意识地捋了捋并不杂乱的稀疏头发,“你金叔叔虽也算是一号书画专家,但论修为,和那帮同时做理论研究和绘画实践的老家伙还是差一点。我知道你是为了案子,既是严肃讨论,那我建议你还是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我这个半吊子身上,找个真正研究透的人能事半功倍。”
“看来金叔叔有推荐人选?”
“你找陈计白去。”
“陈院长?”左汉初听这个名字,心头不禁微微一动,但随即释然。陈计白是前覃省美院院长,国内数一数二的大佬,山水、花鸟、人物三大画种兼精,还在核心期刊发表过数十篇引用量极大的论文。而且因为母亲王蕙的关系,陈计白也算自己的老熟人了,怎么早没想到他呀?
“咳,我糊涂,这就联系他去!”
“先别急,我听说他去意大利佛罗伦萨搞艺术交流了,好像昨天才走的。”
此话着实给左汉浇了一盆凉水。“那他什么时候回来?”他问。
“哎哟,我又不是他的贴身丫鬟,我怎么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这话没毛病,金馆长可是贵为馆长啊……”左汉说完,也没理会金馆长的吹胡子瞪眼,心里默默安排起接下来要做的事。
两人又说了些有的没的,金馆长当着左汉的面,联系了各大印刷公司老总。待左汉从省博出来,已近中午时分。
左汉想了解一下李妤非手头工作的情况,不忙的话,他就向卢克申请,再借李妤非帮他分析近期可能搜集到的资料。他考虑过,即便拿到荣宝斋等单位离职雇员或学徒的资料,仅凭他一人之力也很难查出每个人的详细履历,更别提从中发现嫌疑人。而他这条线是警方侦查方向的有益补充,卢克应该会支持。
他给李妤非打电话。听筒里只响了两声,电话就被接起来。
“喂,找我什么事?”
“今天很忙吧?”左汉听这开场白,下意识觉得李妤非正在忙着研发大国重器。
“其实还好。我只是见习警员嘛,核心工作还轮不上。”
“不忙的话,午休时间出来吃个饭?”
“就我俩?”
“嗯。”左汉发现聊天内容开始暧昧,忙正经道,“我现在有个思路,但和命案没有直接关系。我想先问你有没有时间,感不感兴趣。你如果愿意帮我,我就去向卢克申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