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也很冷。小阳春似乎过完了。德鲁浑身发抖,于是在木柴炉里好好地生了一堆火。他把老爸的摇椅拖到火炉旁,在摇椅上坐下,闷了一口金医生,然后读一本约翰·D.麦克唐纳的旧书。从书的扉页看,麦克唐纳写了大概六七十本小说。他显然没有找不到合适字句的问题,晚年甚至还获得了一定的赞誉。算他运气好。
德鲁读了两章,上床睡觉,希望明早感冒能好起来,也希望咳嗽糖浆不会害得他宿醉。他睡得很不安稳,一直在做梦。第二天醒来,那些梦他基本上忘光了,只记得在一个梦里,他走在一条似乎没有尽头的走廊里,左右两侧都有无数扇门。他很确定其中有一扇门能让他出去,但他无法决定该尝试哪一扇,还没来得及拿定主意,他就在一个寒冷而晴朗的清晨被尿憋醒了。他浑身关节酸痛,慢慢走向走廊尽头的卫生间,诅咒罗伊·德威特和他的鼻涕手帕。
17
热度还在,但似乎低了点,古迪头痛粉和金医生合力缓解了其他症状。写作颇为顺利,虽然只写了十页,而不是十八页,但对他来说已经很不错了。他确实不得不动辄停下,寻找合适的词句,但他将此归咎于感染了他全身的病毒。另外,合适的词句总会在几秒钟后冒出来,咔嗒一声落入应有的位置。
故事越来越带劲了。吉姆[1]·埃夫里尔警长把杀人犯关进牢房,但持枪暴徒乘坐时间表外的火车来到镇上,安迪·普雷斯科特有钱的牧场主老爸出钱租下这列午夜特快,此刻他们围困了小镇。和《山顶小村》不一样,这部小说更关注情节,而不是角色和场面。刚开始德鲁对此还有点担忧,身为教师和读者(这两个身份不尽相同,但无疑是近亲),他倾向于关注主题、语言和象征性,而不是故事本身,但一个个片段似乎拼合得丝丝入扣,几乎有了自己的意愿。最妙的一点是,埃夫里尔和小普雷斯科特之间好像逐渐形成了某种奇异的纽带,因此他的故事里多了另一层出乎意料(就像那列午夜特快一样)的共鸣。
下午他没去散步,而是打开了电视。他在DirecTV的导览页面上搜索了很久,终于找到了天气频道。若是换了其他的日子,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收到多得令人困惑的电视台会让他觉得很好笑,但今天不一样。在电脑前长时间工作没有振奋他的精神,而是耗尽了他的精力,说是掏空了他都行。老天在上,他为什么要和德威特握手呢?当然是出于最基本的礼貌了,完全可以理解,但老天在上,握完手之后他为什么不洗手呢?
你已经骂过自己了,他心想。
是啊,但这些念头还是涌了上来,啃噬他的心灵。他不禁想起上次尝试写长篇时的悲惨结局:露西入睡后,他躺在一旁,久久无法入眠,不断在脑内拆解和重组当天挤出来的几段文字。他会挑自己的错,直到体无完肤。
够了。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看你该死的天气预报。
但这岂止是预报,天气频道绝对不会那么容易就放过你。这是一场该死的歌剧,厄运和忧郁就是它的主题。德鲁一向无法理解他妻子为什么那么热爱天气频道,按理说只有气象学狂热分子才会喜欢它。就像是为了强调这种狂热的程度一样,他们现在开始给不够飓风级别的风暴起名了。店员提醒他注意、妻子为此忧心忡忡的这场风暴,得到了“皮埃尔”的雅号。德鲁无法想象一场风暴还能有比这更愚蠢的名字了。它从加拿大的萨斯喀彻温省沿东北方向席卷而来(因此唇钉女人说错了,这就是一场东北风暴),将于明天下午或傍晚抵达TR-90镇。风暴将带来时速四十英里的大风,阵风最高时速六十五英里。
“你也许会觉得听上去并不可怕。”电视屏幕上的天气狂人说。这是个年轻男人,留着时髦的胡楂,德鲁看得恨不得去洗眼睛。胡楂先生像诗人似的赞颂着名叫皮埃尔的世界末日,台词虽然算不上五步抑扬格,但也差不远了。“然而观众必须记住的是,冷锋过境时气温会陡然下降,我说的是气温会从桌上掉到地下去。雨点会变成冻雨,新英格兰北部的司机不能无视出现黑冰[2]的可能性。”
也许我确实该回家去,德鲁心想。
然而现在让他留下的已经不仅是小说了。想到要在这么疲惫的情况下开出漫长的粪坑路,他就已经累得不想动弹了。等他好不容易开到有点文明气息的地方,他难道能边喝堪比烈酒的感冒药边在95号州际公路上疾驰吗?
“最主要的问题是,”胡楂天气狂人说,“这个宝贝儿会撞上从东部而来的高压脊,这是一个非常罕见的现象。因此,波士顿以北的朋友们将体验到老一代北方人所说的三日狂吹。”
吹我的这个吧,德鲁心想,挠了挠腹股沟。
晚些时候,他想打瞌睡但没睡着,只是躺在那儿辗转反侧,这时露西打来了电话。“先生,请听我说,”他很不喜欢听妻子这么称呼他,感觉就像用指甲挠黑板,“预报越来越糟糕了。你必须回家来。”
“露西,一场风暴而已,我老爸管这个叫老天吹气。又不是核大战。”
“趁你现在还能走,你必须回家来。”
他受够了这些要求,也受够了她。“不。我必须留下。”
“你这是在犯傻。”她说。然后,他记忆中有史以来第一次,她挂了他的电话。
注释
[1] 詹姆斯的昵称。
[2] 指路面上结的一层薄薄的冰壳。冰本身并不黑,但视觉上透明,往往可以透过冰层看到底下的黑色路面。
18
第二天早晨,他一爬起来就打开了天气频道,心想就像一条狗会回去舔它吐出来的东西,一个傻瓜也会重复他的愚行。
他希望能听见预报员说秋季风暴皮埃尔的路径已经改变,可惜没有。他的感冒虽说没有恶化,但似乎也没有转好。他打电话给露西,却被转进了语音信箱。也许她在办事,也许她只是不想和他说话。德鲁反正无所谓。她生他的气了,但气迟早会消,没有人会因为一场风暴而拆散十五年的婚姻,对吧?尤其是这场风暴还叫什么皮埃尔。
德鲁炒了两个鸡蛋,刚勉强吃下去一半,他的胃就警告他,再硬塞我就吐给你看。他把剩菜倒进垃圾桶,坐在电脑前,调出工作文档(苦河#3)。他滚屏到昨天写到的地方,看着闪烁光标下的页面,开始敲键盘填补空白。刚开始的一个多小时他进展顺利,但接下来他遇到了麻烦。麻烦始于几把摇椅,埃夫里尔警长和三名警员应该坐进这些摇椅,守在苦河监狱的外面。
他们必须坐在门前,处于所有镇民和迪克·普雷斯科特率领的持枪暴徒的视线之下,因为埃夫里尔酝酿出了一套狡猾的计划,能在企图阻止他的那帮恶棍的眼皮底下把小普雷斯科特弄出小镇,而一切的基础就在于此:他们必须看见这几位执法人员,特别是其中一个名叫卡尔·亨特的人,他的身高和体型凑巧和小普雷斯科特都差不多。
亨特裹着一条五颜六色的墨西哥披肩,戴着镶银质徽章的十加仑大帽子。帽檐特别宽,遮住了他的面部,这一点非常重要。披肩和帽子不属于亨特警员,他说戴着这么一顶帽子,觉得自己傻乎乎的。埃夫里尔警长才不管他呢。他希望老普雷斯科特的人更关注衣物,而不是穿衣物的人。
一切顺利,故事说得娓娓动听。接着麻烦来了。
“很好,”埃夫里尔警长对警员们说,“咱们该去吹吹晚风了。让想看咱们的人好好看看。汉克,带上酒瓶。必须让屋顶上的小子们看清楚,一个白痴警长喝醉了酒,带着他更白痴的几个警员。”
“我非得戴这顶帽子吗?”卡尔·亨特都快抱怨着呻吟起来了,“这会变成我一辈子的污点的!”
“你更需要担心的是能不能活过今晚,”埃夫里尔说,“好了,来吧。咱们把该死的摇椅搬出去,然后 德鲁写到这儿卡住了,苦河镇小小的警察局里摆着三把摇椅的景象让他愣住了。不,四把,因为还要给埃夫里尔准备一把呢。这比卡尔·亨特头上那顶能遮住整张脸的十加仑斯特森帽还要荒谬得多,不仅仅因为四把摇椅会填满整个该死的房间,还因为摇椅这东西本身就和执法人员相抵触,哪怕在苦河这么一个西部小镇也一样。人们会嘲笑他们的。德鲁删掉大半个句子,看着剩下的文字。
咱们把该死的
该死的什么?椅子吗?警长办公室真的会有四把椅子吗?似乎不可能。“这儿又不是该死的候诊室,”德鲁擦了一把额头,“绝对不——”他突然打了个喷嚏,没来得及捂住嘴,唾沫星子溅在电脑屏幕上,扭曲了字词。
“妈的!真他妈该死!”
他想用纸巾擦屏幕,但纸巾盒空了,他只好去拿了块洗碗巾来。擦干净屏幕之后,他发现这块湿乎乎的洗碗巾很像罗伊·德威特的手帕,他的鼻涕手帕。
咱们把该死的
发烧是不是更严重了?德鲁不愿意这么认为。他希望越来越高的热度(还有头部越来越强烈的抽痛)仅仅来自压力,因为他在努力解决这个傻乎乎的摇椅问题。解决了就可以继续写下去了,但似乎不完全——
这次他总算在打喷嚏前转开了头,但这次他打了不止一个喷嚏,而是一连串六个。每次打喷嚏,他都觉得他的鼻窦鼓了起来,就像充气过足的轮胎。他的喉咙和耳朵也在抽痛。
咱们把该死的
他终于想到了。一条长椅!警长办公室肯定有一条长椅,人们来办各种杂事的时候要排队,等待的时候就坐在这条长椅上。他咧嘴一笑,对自己竖起两个大拇指。无论生不生病,拼图都会乖乖地落在正确的位置上,而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创意往往会在它光滑的线路上运转,无视肉体的病痛。弗兰纳里·奥康纳有红斑狼疮,斯坦利·埃尔金有多发性硬化症,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有癫痫,奥克塔维娅·巴特勒有阅读障碍。比起他们,区区一场感冒——就当是流感好了——算什么?他能咬牙撑过去的。长椅证明了他的能力,长椅是个天才的想象。
“咱们把该死的长椅搬出去,然后坐下喝几杯。”
“但咱们不会真的喝酒,对吧,警长?”杰普·伦纳德问。警长向他仔仔细细地解释过整套计划,但杰普恐怕不是吊灯上最明亮的 吊灯上最明亮的灯泡?天哪,不行,这是个时代错误。应该吧?灯泡肯定不行,十九世纪八十年代还没有灯泡,但那时候有吊灯——肯定有吊灯了,酒馆里就有一个!要是这儿通互联网,他想看多少张旧式吊灯的图片就能看多少张,但这儿不通网。他只有两百个电视频道,而且绝大多数都是垃圾。
最好还是换个比喻。等一等,这到底是不是比喻?德鲁不敢确定。也许仅仅是个类比性的……类比性的什么什么。不,这就是比喻,他能确定。好吧,几乎确定。
无所谓,这不是重点,也不是课堂练习,而是写小说,是他在写小说。所以你就好好地写吧,眼睛盯着猎物。
不是一车甜瓜里最熟的那个?不是赛场上最快的那匹马?不,这些比喻太糟糕了,但——
这时他想到了。简直是魔法!他趴在电脑上,疯狂打字。
警长向他仔仔细细地解释过整套计划,但杰普恐怕不是课堂上最聪明的那个孩子。
德鲁满意了(好吧,相对而言满意了)。他起身去喝了一口金医生,又喝了一杯水,洗掉嘴里的味道,以及鼻涕混合咳嗽糖浆的黏糊糊口感。
往事重演了,和《山顶小村》那次一模一样。
他可以对自己说不是的,这次完全不一样,前路并非笔直地通向《山顶小村》,他会这么想只是因为发烧造成的思绪不清。从他此刻的感觉来看,他的热度相当高,而这全都是因为他碰了那块手帕。
不,你没有,你碰了他的手。你碰了他碰过手帕的那只手。
“对,你碰了他碰过手帕的那只手。”
他拧开冷水龙头,抹了一把脸,感觉稍微好了点。他又接水冲了一杯古迪头痛粉喝掉,接着走过去打开房门。他看见母驼鹿站在外面,他对此极为确定(谢谢你了,发烧),有一瞬间他真的认为他在工具棚旁看见了母驼鹿,然而那仅仅是在微风中浮动的暗影。
他深呼吸了几次。好空气进去,坏气体出来。当时我肯定是发疯了,否则怎么会和他握手呢?
德鲁回到房间里,在电脑前坐下。硬写下去似乎是个坏主意,但不写下去似乎更坏。于是他开始打字,尝试重新捕捉那带他走了这么远、扬起他风帆的好风。刚开始感觉还凑合,但到了午餐时间(他没胃口吃东西),他内心的风帆耷拉了下来。多半是因为生病,但感觉和《山顶小村》那次相似得过分。
我好像没词儿了。
他当时就是这么对露西说的,也是这么对阿尔·斯坦珀说的,但这并不是真相,只是他用来搪塞他们的理由。这样他们就会以为他遇到了作家的瓶颈,迟早会找到出路,问题总会得到解决。然而事实刚好相反,事实是他的词儿太多了。该用一丛还是一片?是灿烂还是炫目?或者耀眼?一个角色是眼窝下陷还是眼睛空洞?嗯,眼睛和空洞之间有个连字符,眼窝和下陷之间就不该有吗[1]?
下午一点,他关上电脑。他只写了两页,觉得自己又变成了那个紧张而神经质的男人,三年前险些把自己家烧成平地,这种感觉现在越来越难以忽视了。他可以命令自己别去管摇椅和长椅这种鸡毛蒜皮的小细节,让故事带着他走,然而每次望向屏幕,他就会觉得每一个单词都不对劲。每一个单词的背后似乎都藏着一个更好的词,躲在他的视线之外。
他会不会得了阿尔茨海默病?有这个可能性吗?
“别傻了。”他说,被自己的鼻音吓了一跳。他的声音还很嘶哑,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完全失声。好在除了自己,他也没有其他人可以聊天。
乖乖地回家去吧,老婆和两个孩子可以和你聊天。
然而要是他回家去,他就有可能失去这本书。他很清楚这一点,就像他知道自己叫什么。等他回到法尔茅斯,住上四五天,觉得自己好起来了,再打开苦河文档,他会觉得里面的文字像是另一个人写的。故事也会非常陌生,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写下去。现在离开就等于扔掉宝贵的礼物,一件他再也不可能得到的礼物。
他非要充男子汉,结果转成了肺炎,罗伊·德威特的女儿这么说,言下之意是罗伊完全就是在犯浑。他难道也想犯浑?
是女人还是老虎,是这部小说还是你的小命,这个选择真的就那么赤裸裸和八点档吗?当然不至于,但他觉得自己就像十磅狗屎装在了五磅容量的口袋里,对此他倒是毫不怀疑。
睡一觉。我需要睡一觉。等我醒来,就有能力做决定了。
于是他又喝了一口金医生魔法药酒(管它到底叫什么呢),爬上楼梯,走向他和露西以前一起来时睡觉的卧室。他睡着了,等他醒来,外面已是风雨交加,老天替他做出了决定。他有个电话要打,趁他还能打电话的时候。
注释
[1] 原文分别为hollow-eyed和sunken eyed。
19
“嘿,亲爱的,是我。对不起,我惹你生气了,真的很抱歉。”
她没接这个茬。“先生,你怎么听都不像是过敏。你好像生病了。”“只是普通感冒,”他清了清喉咙,更确切地说,企图清喉咙,“比较严重而已。”
清喉咙引发了咳嗽。他捂住老式电话的听筒,但他猜露西还是听见了。狂风呼啸,雨点砸在窗户上,灯光闪烁。
“所以现在呢?你就躲在那儿了?”
“看来只能这样了,”他说,然后连忙又说,“不是因为要写书,现在不是了。要是我觉得路上安全,肯定已经往回走了,但风暴提前来了。电灯刚才闪了一下,我几乎可以肯定天黑前供电和电话都会中断。来,我停一下,听你说‘我劝过你了’。”
“我劝过你了,”她说,“好了,这事暂且不提,你病得厉害吗?”
“不算很厉害。”他说,这个谎言比他说卫星天线坏了的那次还要大。他认为他病得相当严重,然而假如他那么说了,谁也没法确定她会有什么反应。她会打电话给普雷斯克艾尔警方请求警员吗?哪怕他病成现在这样,这么做似乎也有点反应过度,更不用说有多尴尬了。
“我不喜欢这样,德鲁。我不喜欢你待在山上,被切断联系。你确定你没法开车出来吗?”
“早些时候也许可以,但我吃了感冒药躺下打瞌睡,结果一觉睡过头了。现在我不敢冒险了,春天被山洪冲垮和堵塞的涵洞都还没清理好呢,这么一场暴雨会导致大段道路积水。萨博班也许能闯过去,但就算能行,我从木屋开出来也要走六英里,过了大90还要走九英里。”
电话对面一阵停顿,德鲁觉得他都能听见妻子在想什么:你这家伙,就非得充男子汉是吧?非要这么犯浑是吧?光是我劝过你了还远远不够。
狂风呼啸,电灯再次闪烁(还是明灭?)。电话里传来蝉鸣般的嗡嗡声,随后恢复正常。
“德鲁?你还在吗?”
“我在。”
“电话刚才发出了怪声。”
“我听见了。”
“你有吃的吗?”
“相当多。”但他没胃口。
她叹了口气。“那就窝着吧,晚上要是电话还通就打给我。”
“我会的。等天气转好,我就回家。”
“但要是风吹倒了树,你就别回来。除非有人决定进去,清理道路。”
“我自己就能清理,”德鲁说,“老爸的链锯在工具棚里,只要没被租客顺走的话。油箱里的汽油大概已经挥发完了,但我可以从萨博班里吸一点出来。”
“除非你病得更严重了。”
“不可能——”
“我会告诉孩子们你很好。”她不是在对他说,而是在自言自语,“没必要让他们跟着担心。”
“这是个好——”
“这他妈烂透了,德鲁,”她不喜欢被他打断话头,但打断他的时候就毫无愧疚感了,“我希望你能记住,你让自己陷入险境,我们也会被你拉下水。”
“对不起。”
“书写得还顺利吗?最好很顺利,否则我们就白担心了。”
“进展很不错。”他已经没那么确定了,但他还能怎么说?倒霉事卷土重来了,露西,而且这会儿我还生病了。她听了难道会放心吗?
“好吧,”她叹息道,“你是个傻瓜,但我爱你。”
“我也爱——”狂风呼啸,木屋里唯一的一盏灯忽然灭了,水乎乎的东西从窗缝里钻进房间。“露西,我的灯灭了。”他的声音很冷静,非常不错。
“去工具棚找一找,”她说,“应该有盏科尔曼提灯——”
又是一阵蝉鸣般的嗡嗡声,然后就只剩下了寂静,他把老式听筒放回底座上。现在只剩他一个人了。
20
他从门口的挂钩上拿了件发霉的旧外套穿上,在黯淡的天光中挣扎着走向工具棚,路上他举起手臂,挡开一截飞向他的断树枝。也许是生病让他产生错觉,但风似乎已经吹到了时速四十英里。他摸索着找钥匙,尽管竖起了外套的衣领,冰冷的雨水还是滴进了他的后脖颈。他试了三次才找到门上挂锁的钥匙,又来来回回拧了好几次,这才终于转动钥匙。等他打开挂锁,他已经浑身湿透,咳得撕心裂肺。
工具棚里黑洞洞的,尽管开着门,依然暗影重重,但些微的光线足以让他看见老爸的链锯放在最里面的台子上。这里另外还有两把锯子,其中一把是双手柄的长锯,这是个好消息,因为链锯看上去已经没法用了。长年积累的油污几乎遮住了链锯的黄色油漆,链条严重生锈,而且他也没那个勇气去拉启动绳。
露西说对了,确实有一盏科尔曼提灯。事实上有两盏,摆在大门左手边的架子上,旁边是一加仑燃油。其中一盏显然没法用,它的玻璃球已经破碎,提手也不见了。另一盏看上去没问题。丝绸灯罩连接在油嘴底座上——很好,他的双手抖个不停,他怀疑自己都没法把它装上去了。他暗骂自己,早些时候你应该想到的。当然了,早些时候我应该乖乖回家,趁我还能走的时候。
德鲁在越来越暗的下午光线中拿起那桶燃油,看见上面贴着一张便利贴,老爸用他的右斜体写道:“用这个非无铅汽油!”他摇了摇油桶,半满。不算多,但省着点用应该能撑过三天。
他拎着油桶和完好的提灯回到木屋,打算把它们放在餐桌上,但想了想还是换了个地方。他的手在抖,倒汽油的时候肯定会洒出来一些。他把提灯放进水槽,脱掉湿透了的外套。还没来得及去想该怎么给提灯加油,他又是好一阵咳嗽。他瘫坐在厨房的一把椅子上,咳到最后觉得自己要昏过去了。狂风咆哮,有个东西砰的一声砸在屋顶上。大概是树枝,听声音比他用胳膊挡开的那一截要粗壮得多。
咳嗽过去后,他拧开提灯储油槽的盖子,然后去找漏斗。他没找到漏斗,于是撕了一块铝箔,做了个凑合能用的漏斗。油气害得他又想咳嗽,但他憋住一口气,直到灌满提灯的小油箱。完成这个任务后,他松开手,弯腰趴在料理台上,把滚烫的额头压上一条胳膊,咳嗽喘息,上气不接下气。
这一阵发作终于过去,但发烧比先前更厉害了。淋成落汤鸡对你没好处,他心想。等他点燃提灯——如果他真能点上的话——他就去再吃几粒阿司匹林。为了保险起见,再加上一服头痛粉和一大口金医生。
他摇动提灯侧面的小手柄,为提灯加压,接着他打开盖子,划了一根厨房火柴,从点火孔插进去。刚开始什么都没发生,但灯罩随即亮了起来,火光异常明亮和集中,晃得他眯起眼睛。他拎着提灯走到木屋唯一的柜子前,在里面寻找手电筒。他找到了衣物、狩猎季的黄马甲和一双旧冰鞋(他隐约记得他们家冬天偶尔来山上的时候,他和哥哥曾经在小溪上滑过冰),也找到了帽子和手套,还有一台古老的伊莱克斯吸尘器,不过它看上去和工具棚里的生锈链锯一样没法用了。他没找到手电筒。
风越来越大,在屋檐下吹出尖啸声,震得他头疼。雨点拍打着窗户,最后一抹天光开始退散,他心想:这将是一个漫长的夜晚。早些时候,去工具棚以及想办法点提灯占据了他的心思,现在任务已经完成,他就有时间感到害怕了。他被困在这里,因为他在写的小说正在像以前几次一样化作泡影。他卡壳了,生病了,而且病情很可能还会恶化。
“我说不定会死在这儿,”他用沙哑的声音说,“真的有可能。”
最好别去想这个。最好给木柴炉里填上木柴,把火烧起来,因为这个夜晚不但会很漫长,还会非常寒冷。冷锋过境时气温会陡然下降,胡楂天气狂人是不是这么说过?看柜台的唇钉女人也这么说过,他们使用了相同的比喻手法(假如算是比喻的话),把气温比作能从桌上滚到地下的东西。
于是他又想到了杰普警员,他不是教室里最聪明的那个孩子。真的?你真觉得这么写能混过去?这个比喻太糟糕了(假如能称得上比喻的话),不只是无力,简直是个死胎。往炉膛里填木柴的时候,他发烧的大脑似乎打开了一扇隐秘的门,他心想:没能去成野餐的三明治。
好些了。
没有啤酒的泡沫。
更好了,因为故事的背景是西部。
比一包火腿还没脑子。聪明得像块石头。敏锐得像大理——
“够了!”他几乎哀求道。这就是他的问题,那扇隐秘的门就是症结所在,因为……
“我没法控制它。”他用嘶哑的声音说。他心想:笨得像脑死亡的青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