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咧嘴一笑,摸了摸她的脸蛋。“带了整整两令[2]。应该够用了吧?”“除非你打算写《指环王》。”她凝视着他的眼睛。她的眉头舒展开了,至少暂时如此。“去吧,德鲁。给我带个大家伙回来。”
注释
[1] 美国当代著名小说家,其作品揭示了当代美国社会的道德混乱。
[2] 一令为500张纸。
5
他拐上295号州际公路的上匝道,也就是多年前他见到那个男人换轮胎的地方,德鲁觉得自己快得像一道闪电。他抛下了他的现实生活——孩子,到处跑腿,家里的琐事,去课后活动班接斯泰茜和布兰登。两周后他会回来继续过这种生活,最多也就三周,他估计他必须在现实生活的周而复始之中完成这部小说的主要部分。此刻在前方等待着他的是另一种生活,在那种生活里,他会用想象力把时间填满。前三次尝试写长篇的时候,他一直没能完全过上那种生活,没能完全迈过那道坎,这次他觉得自己能做到了。他的肉体会坐在缅因州森林中那座毫无装饰的简朴木屋里,但他的灵魂会待在怀俄明州的苦河镇,那里有一位瘸腿的警长和三个惊恐的警员。这四个人必须保护一个年轻人,他当着至少四十名证人的面冷血杀害了一个更年轻的女人。保护他不受愤怒镇民的伤害,仅仅是这几位执法人员的一半工作,另一半则是送他去县城接受审判(不知道怀俄明州在十九世纪八十年代有没有建立县治,晚些时候德鲁会查清楚的)。德鲁不知道普雷斯科特老头子从哪儿召集了一小撮武装暴徒,让他们来阻止警长押送他儿子去县城,但德鲁确定他迟早能想到。
一切都终将成真。
他在加德纳市开上95号州际公路。萨博班(里程表上已有十二万英里)开到六十英里,车身有点颤抖,他继续加速到七十英里,颤抖消失了,老姑娘跑得像丝绸一般流畅。他还要开四个小时,第四个小时的道路会越来越狭窄,最后登峰造极的一段路被TR-90镇的居民称为“粪坑路”。
他盼望着开车赶路,但更盼望的是打开笔记本电脑,接上惠普小打印机,创建一个名叫“苦河#1”的文档。人生中的第一次,想到闪烁光标底下的白色深渊时,他的内心没有同时充满希望和恐惧。经过奥古斯塔市边界时,他感觉到的只有不耐烦。这次不会出问题的。不,不仅不会出问题,这次一切都会顺理成章。
他打开收音机,跟着“谁人”乐队一起高歌。
6
那天下午晚些时候,德鲁在TR-90镇唯一的商业设施门口停车。这是一座破旧的建筑物,屋顶已经下沉,名叫大90杂货店(就好像哪儿还有个小90似的)。萨博班的油箱快空了,他用生锈的回转泵给车加油,油泵上挂着一块牌子,写着“只收现金”“只供应普通汽油”“加霸王油会追诉到底”和“上帝保佑美国”。油价每加仑三美元九十美分。在北部乡村,连普通汽油都要收高价。德鲁踏上商店门廊,拿起投币电话的听筒,电话上满是虫子的尸体。他小时候这部电话就在这儿了,他敢发誓连电话上的提示贴纸也还是同一张。贴纸现在已经褪色得几乎看不清了:对方应答前请勿投币。德鲁听见线路畅通的嗡嗡声,他点点头,把听筒放回生锈的挂钩上,走进店里。
“哎呀,哎呀,还能用呢,”从侏罗纪公园来的难民坐在柜台里面,“了不起,对吧?”他两眼通红,德鲁猜他多半一直在抽阿鲁斯图克县金标烟草。老家伙从裤子后袋里掏出一块鼻涕板结的手帕,拿起来擤鼻涕。“该死的过敏,每年秋天我就这样。”
“迈克·德威特,对吧?”德鲁问。
“不,迈克是我父亲。他2月去世了。他妈的九十七岁,最后十年他都不知道自己是站着还是骑在马背上。我是罗伊。”他隔着柜台伸出手。德鲁不想和他握手,他就是用这只手擤鼻涕的,然而德鲁从小就被教导要有礼貌,因此勉强和他握了一下。
德威特把眼镜拉到鹰钩鼻的末端,从镜片上方打量德鲁。“我知道我长得像我爹,不过我运气没他好,而你长得像你爹。你是巴兹·拉森的儿子,对吧?不是里基,是另一个。”
“没错。里基搬家去马里兰了,我是德鲁。”
“哈,没错。你带着老婆和孩子来过山上,但有段时间没来了。当老师的,对吧?”
“对。”他递给德威特三张二十美元的纸币。德威特把钱放进收银抽屉,递给他六张软塌塌的一美元。
“听说巴兹去世了。”
“是啊。我母亲也去世了。”可以少回答一个问题了。
“我很抱歉。说起来,这个季节你来山上干什么?”
“今年我休假,想稍微写点东西。”
“咦,是吗?去巴兹的木屋里写?”
“只要车还能开上去。”他这么说只是不想让人觉得他是个无可救药的平地佬。路况再不好,他也会找到办法开着萨博班闯过去。他大老远跑到这儿来,可不是为了掉头回家。
德威特顿了顿,把鼻涕吸回去。他说:“你知道吧,大家不是无缘无故管它叫粪坑路的,而且春天泛洪有可能冲塌了一两个涵洞。不过你的车是四轮驱动的,所以你应该能开过去。另外,你肯定知道老比尔已经去世了。”
“当然。他的一个儿子寄给我一份通知书,但我们没能去参加葬礼。是因为心脏吗?”
“脑袋。用子弹打爆了。”罗伊·德威特显然乐在其中,“他得了阿尔茨海默病,明白吗?警察在手套箱里找到一个笔记本,里面写着各种各样的东西。路线,电话号码,他老婆的名字,甚至他那条狗的名字。他受不住了,你明白吧?”
“天哪,”德鲁说,“太可怕了。”确实很可怕。比尔·科尔森生前是个好人,说话轻声细气,头发永远梳理整齐,衬衫下摆掖到裤腰里,整个人散发着老香料的气味。要是有东西需要修理,他总是会仔仔细细地说给德鲁的老爸(后来是德鲁)听,告诉他们到底要花多少钱。
“哎呀,哎呀,既然你连这个都不知道,那你肯定也不知道他是在你家木屋门前的院子里自杀的吧。”
德鲁瞪大了眼睛。“你开玩笑吗?”
“才不会开……”手帕再次出现,比先前又湿了一点和脏了一点,德威特拿起手帕擤鼻涕,“……这种玩笑呢。没错,先生。他停下皮卡,用温彻斯特步枪的枪口顶着下巴,扣动扳机。子弹打穿了他的头,还打破了后车窗。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格里格斯警官就站在你现在站的地方。”
“我的天。”德鲁说。他脑海里的画面为之改变:安迪·普雷斯科特,那个纨绔子弟,他的枪不再顶着跳舞女郎的太阳穴,而是抵着她的下巴……他扣动扳机,子弹从她的后脑勺穿出来,打破了吧台后面的镜子。把老秃鹫描述的老比尔的死法用在小说里无疑有点自私,说是剽窃都行,但这无法让他收手。这个情节实在太好了。
“确实很糟糕。”德威特说。他想挤出悲伤的语气,还想摆出一副处变不惊的态度,但他的声音里有一丝明确的快活气息。德鲁心想,他也知道这个情节太好了。“但你很清楚,他一直到最后也还是老比尔。”德威特说。
“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把脑浆喷在车里,而不是巴兹的木屋里。只要他还剩下那么一丁点神志,他就做不出那种事情。”德威特又开始咳嗽流鼻涕了。他连忙去掏手帕,可惜这次慢了一点,没能接住喷嚏。这个喷嚏打得哪儿都是。“他一直在照看那地方,明白了吗?”
7
大90向北五英里,沥青路没了。德鲁在铺柏油的硬化路面上又开了五英里,来到一个三岔路口。他左拐开上一条砾石路,石子乒乒乓乓地打在萨博班的底盘上。这就是粪坑路,要是他没弄错,这条路从他小时候到现在一直没改变过。有两次他不得不把时速放慢到两三英里,驾驶着萨博班晃晃悠悠开过春天被洪水冲垮的涵洞。还有另外两次,他不得不下车搬开横在路中间的倒伏树木。还好都是比较轻的桦树,其中一棵在他手里断成了好几截。
他开到库伦营地,这里空无一人,门窗用木板钉死,车道被铁链封锁。他开始数电线杆,小时候他和里基也会这么做。有几根电线杆像醉汉似的歪向左侧或右侧,但库伦营地和杂草丛生的车道之间还是不多不少有六十六根电线杆。车道同样用铁链封死,门口有一块牌子,那是他的孩子们还小的时候露西做的,上面写着:拉森府。过了这条车道,他知道还有十七根电线杆,结束于安格尔贝穆湖湖畔的法灵顿营地。
法灵顿家的另一侧是一大片没有通电的荒野,在美加边境两侧至少各有一百英里。他和里基偶尔会去看他们所说的“最后一根电线杆”,它对他们来说有着某种魔力,过了这根电线杆就没有任何东西能抵御黑夜了。德鲁有一次带斯泰茜和布兰登去看最后一根电线杆,不怎么喜欢他们脸上“那又怎样”的表情。他们觉得供电(更不用说无线网络)是永远存在的。
他下车打开铁链上的挂锁,不得不使劲插钥匙,又拧了好几下,钥匙这才不情愿地转动。他应该在店里买瓶三合一油[1]的,但你毕竟不可能面面俱到嘛。
车道长约四分之一英里,树枝刮了一路萨博班的两侧和顶部。德鲁头顶上是供电和电话的两条线,它们从大路上的北缅因供电公司线路上斜拉过来。他记得以前它们绷得紧紧的,现在却没精打采地耷拉着。
他开到木屋前,这里看上去十分荒芜,像是已被人遗忘。没有了比尔·科尔森的修补,绿色油漆开始剥落,白铁皮屋顶上积满了松针和落叶,房顶上的卫星天线(碟子里也积满了树叶和松针)在森林里像个笑话。他心想,不知道露西有没有像付电话费一样付卫星电视的月租费。就算付了,钱多半也是打了水漂,因为卫星天线都未必能用了。DirecTV公司说不定会把支票寄回来,附言说,抱歉,我们退还付费,因为您的卫星天线已经完蛋。门廊经历了日晒雨淋,但似乎还挺结实(不过也不能想当然)。德鲁看见门廊底下有一块褪色的绿色油布,他猜底下放着一两捆木柴,也许是老比尔最后一次买回来的。
他下车站在萨博班旁,一只手按着温热的引擎盖。某处有只乌鸦在哇哇叫,远处有另一只乌鸦回应它。除了戈弗雷溪汩汩流向安格尔贝穆湖的水声,这是附近唯一的声音。
德鲁心想,是不是就在我停车的这个地方,比尔·科尔森停下他的四驱车,轰出了自己的脑浆?在中世纪的英格兰是不是有一种说法,认为自杀者的鬼魂会被迫留在他们结束自己生命之处?
他走向木屋,对自己说(责备自己)你年纪太大了,篝火旁的鬼故事不适合你了,这时他听见有个什么东西跌跌撞撞地向他走来。从木屋所在的空地和小溪之间的浓密松林里钻出来的不是鬼魂或丧尸,而是一头年幼的驼鹿,它迈开长得可笑的四条长腿,蹒跚着走出来,走向木屋旁的小工具棚。一看见他,它立刻停下了脚步,和他站在那儿大眼瞪小眼。德鲁心想,驼鹿无论幼年还是成年,都是上帝的造物中丑陋且不讨人喜欢的一种。小驼鹿此刻在想什么就没人知道了。
“哥们,我不会伤害你的。”德鲁轻声说。小驼鹿竖起了耳朵。
又是一阵树枝折断的声音和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不过这次更响,小驼鹿的母亲顶开树木走了出来。一根树枝落在它的脖子上,它摇头甩掉,盯着德鲁,低下头,用爪子刨地。它的耳朵向后转动,平贴在脑袋上。
它这是要来撞我了,德鲁心想。它认为我对它的孩子造成了威胁,所以要来撞我了。
他考虑要不要跑向萨博班,但车似乎(很可能也确实)太远了。另外,奔跑这个动作,哪怕是朝着远离小驼鹿的方向,也有可能触发母驼鹿的反应。因此他只好站在原处,尝试向不到三十码外那头重达千磅的野兽传递安抚的念头。驼鹿母亲,这儿没什么可担心的,我没有恶意。
它打量了他十五秒左右,稍微低着头,一只蹄子不停刨地。这十五秒感觉起来要长得多。接着它走向小驼鹿(眼睛始终盯着闯入者),挡在小驼鹿和德鲁之间。它长长地瞪了德鲁一眼,大概是在考虑下一步的行动。德鲁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吓得魂不附体,但同时又异常兴奋。他心想,要是它从这么近的距离撞向我,我不是当场毙命就是严重受伤,最后多半难逃一死。但要是它不撞向我,那么我就会在这儿写出一部杰作。杰作。
即便是在这个时刻,他的生命悬于一线,他也知道两者完全不等价。但另一方面,他也觉得这是个绝对真实的赌注。他就像一个孩子,相信只要某朵云能遮住太阳,他过生日就能得到一辆自行车。
就在这时,母驼鹿突然扭过头去,顶了一下小驼鹿的臀部。小驼鹿发出仿佛羊叫的咩咩声,和老爸的驼鹿哨发出的喑哑声音毫无相似之处。它转身走向森林,母驼鹿也跟了上去,但又停下来最后恶狠狠地瞪了德鲁一眼:敢跟着我,你就死定了。
德鲁吐出一口气,他都不知道自己忘了呼吸(悬疑小说的这个古老桥段看来是有真实性的)。他迈步走向门廊,拿着钥匙的手在微微颤抖。他对自己说,你其实没有遇到危险,不会有真正的危险了,只要你不去招惹驼鹿——哪怕是护子心切的母驼鹿,它就不会来招惹你。
另外,情况有可能更糟糕的。你遇到的有可能是一只熊。
注释
[1] 美国品牌,用于清洁、润滑和保护各种机械。——译者注 8
他开门进去,以为会见到一片狼藉,但木屋里整整齐齐。这一切无疑是老比尔的功劳,他自杀那天甚至有可能最后一次清扫了木屋。阿吉·拉森的旧碎布地毯依然铺在房间中央,边缘已经磨出了线头,但除此之外都完好无损。砖砌的台子上有个烧木柴的游骑兵炉子,炉膛里没装木柴,云母小窗和地板一样干净。左手边是个简单的厨房,右手边是橡木餐桌,窗外是沿着斜坡伸展到小溪旁的森林。房间最里面是凹背沙发、两把椅子和壁炉,德鲁不太敢在壁炉里生火。天晓得烟囱里积累了多少木焦油,更别说野生动物了:耗子、松鼠和蝙蝠。
做饭的热点炉灶也曾经是个新物件,不过那会儿环绕地球的卫星大概只有月球。炉灶旁边是没接电的冰箱,它敞着门,不知为何像一具尸体,里面只有一盒艾禾美小苏打。起居室区域有一台放在滚轮底座上的便携式电视机。他记得他们一家四口曾坐在电视机前,边看《陆军野战医院》的重播边吃快餐。
屋子西侧的墙边是木板楼梯。上去之后有一小段走廊,走廊一侧的书架上摆的几乎全是平装本小说——露西称之为雨天宿营读物。走廊通往两间卧室,德鲁和露西睡一间,孩子们睡另一间。是不是在斯泰茜开始抱怨说她需要隐私后,他们就不再来这儿了?是因为这个吗?还是仅仅因为他们太忙了,没空在夏天来营地度假?德鲁记不清了。但他很高兴能回来,很高兴租客没有毁掉母亲的碎布地毯。不过他何必担心呢?那块地毯曾经真的很漂亮,但现在只配被穿着沾满森林烂泥的鞋子踩来踩去,从小溪里蹚水回来的光脚也可以毫不顾忌地踩在上面。
“我可以在这儿写作,”德鲁说,“没错。”他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大概是因为还没有从和母驼鹿的对峙中恢复过来。他放声大笑。
不需要确认有没有电,因为他看见老爸的旧电话答录机上的红灯在闪烁。他走过去,扳动开关,打开了天花板上的照明灯,下午的光线已经变得黯淡。他走到答录机旁,按下“播放”按钮。
“德鲁,是我,露西。”她的声音有点颤抖,就好像是隔着海底两万里传来的。德鲁记得这台旧答录机其实是一台磁带录音机,它还能工作就已经是个奇迹了。“三点十分了,我有点担心。你到了吗?到了就回个电话给我。”
德鲁觉得好笑,又有点生气。他来这儿是为了避免分心,接下来的三周里,他最不需要的就是露西时时刻刻在他背后盯着他。不过,他觉得她也有正当的理由要担心他。他有可能在路上出车祸,有可能在粪坑路上折断车轴。他还没有开始写这本书,因此她当然不可能担心他会因为写作而精神崩溃。
想到这个,他回忆起了英语系五六年前发起的一场演讲会,乔纳森·弗兰岑面对满场听众讲述小说的艺术和技巧。他说,小说写作体验的最高峰事实上出现在作者动笔前,一切都还只存在于作者的想象之中。“然而,就连你脑海里最清晰的情节也会遗失在转写中。”弗兰岑这么说。德鲁记得当时他心想,这家伙还真是以自我为中心,居然以为他的经验能代表所有人。
德鲁拿起电话(听筒是古老的哑铃形状,黑色,重得出奇),听见了清晰而响亮的拨号等待音,他打给露西的手机。“我到了,”他说,“没什么问题。”
“噢,太好了。路上怎么样?木屋呢?”
他们聊了一会儿,接着他和斯泰茜聊了几句,她刚好从学校回来,把电话要了过去。过了一会儿,露西回到线上,提醒他换掉答录机上的语音留言,因为现在那段留言让她起鸡皮疙瘩。
“我试试吧,不一定能换掉。这东西在七十年代大概算是最先进的,但那是半个世纪前了。”
“你尽量吧。看见什么野生动物了吗?”
他想到母驼鹿,它低着头考虑要不要撞上来踩死他。
“就几只乌鸦,没别的了。好了,露西,我打算在太阳下山前把行李搬进来。晚些时候再打给你。”
“七点半左右好了。你可以和布兰登聊几句,他到时候肯定回来了。他今天在兰迪家吃晚饭。”
“收到。”
“还有什么要报告的吗?”她的声音里也许有担忧,但也可能仅仅是他的想象。
“没了。西线一切平静。爱你,亲爱的。”
“我也爱你。”
他把可笑的老式听筒放回底座上,对着空荡荡的木屋说:“哦,等一等,我的宝贝儿,还有一件事。老比尔在咱们家木屋门口轰掉了自己的脑袋。”
他震惊于自己的笑声。
9
等他把行李和物资全都搬进屋里,时间已经过了六点,而他饥肠辘辘。他拧开厨房的水龙头,水管隆隆轧轧地响了一阵,喷出一股股浑浊的水管积水,最后清澈的凉水终于稳定地流了出来。他接了一壶水,打开热点炉灶(大燃气炉低沉的嗡嗡声唤醒了以前在这里吃饭的记忆),等水烧开。他准备放意大利面和肉酱,还好露西在他的一箱物资里塞了一瓶肉酱,否则他肯定会忘记。
他考虑要不要热一个青豆罐头,想了想还是决定不热了。他既然在营地里,就要按宿营的风格吃饭。他没带酒,也没有在大90买酒。要是写作和他想象中一样顺利,下次去杂货店他也许可以买一件百威啤酒,也许还能去找点做沙拉的东西。不过要是他没记错,罗伊·德威特对蔬菜备货的概念就是足量的爆米花和热狗酱,偶尔会为喜欢异域风味的人进一瓶德国泡菜。
等水开和肉酱冒泡的时候,德鲁打开电视。他以为自己只会看见雪花点,然而他看见的是蓝屏和“DIRECTV连接中”的提示。德鲁对此有所怀疑,但还是让电视继续干活儿了。说不定真能连上点什么呢。
他正在翻一个矮柜的时候,莱斯特·霍尔特的声音忽然在木屋里震响,吓得他尖叫一声,扔下了刚刚找到的滤锅。他转过身,看见了NBC的晚间新闻,画面异常清晰。莱斯特在播报特朗普最新的愚蠢行径,随后他把镜头切给查克·托德,让托德来讲述龌龊的细节,德鲁抓起遥控器,关掉了电视。知道电视能看当然很好,但他没兴趣把特朗普、恐怖主义和收税之类的垃圾玩意儿塞进脑袋。
他煮了一整盒意大利面,吃掉一大半。在他的想象中,露西嘴里啧啧有声,摆动手指,再次对他的中年发福表示不满。德鲁提醒她说他没吃午饭。洗碗的时候,他想到了母驼鹿和老比尔的自杀。他能在《苦河》中为这两者留下位置吗?母驼鹿多半不行。自杀嘛,也许吧。
他觉得弗兰岑所谓“小说写作体验的最高峰出现在作者动笔前”的论调确实有点道理。这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因为你见到和听到的所有东西都站在你这一边,一切皆有可能。思想能建造一座城市,能重新塑造它的轮廓,也能把它夷为平地,而这一切全都发生在你洗个澡、刮个脸或撒个尿的间歇之中。然而,一旦开始动笔,那就不一样了,你写的每个场景甚至每个字都在进一步限制你的选择。到了最后,你就像一头牛走进了没有出口的狭窄甬道,一步步走向——
“不,不,根本不是那样的,”他说,再次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根本不是的。”
10
密林中的黑夜来得很快。德鲁走来走去开灯(一共有四盏,一盏比一盏颜色难看),接着开始折腾自动答录机。他听了两遍过世父亲的语音留言,在他的记忆中,和善的老爸从没对孩子们说过一句难听的话,更没抬起过一次巴掌(说难听的话和抬起巴掌是母亲的特权)。他似乎不该抹掉这段话,但老爸的写字台里没有备用磁带,露西下达的命令也不容违抗。他录的语音留言言简意赅:“我是德鲁,请留言。”
完成这个任务后,他穿上薄夹克,出门坐在台阶上看星空。他常常会感到惊讶,只要离开光污染的地区(尽管法尔茅斯只是个相对较小的城市),你就能看见天上有那么多的星星。上帝在天空中倾泻了满满一罐的光点,而在星河之外则是永恒。宇宙如此广阔,神秘得超乎想象。一阵微风吹过,松树发出特有的悲叹声,德鲁忽然觉得自己如此孤独和渺小。他打了个寒战,起身回到屋里,决定试着在壁炉里小小地生一堆火,只是为了确定生火不会弄得满木屋全是烟。
壁炉左右各有一个板条箱。一个箱子里是引火柴,多半是老比尔最后一次在门廊下补充木柴时添置的,另一个箱子里则装着玩具。
德鲁单膝跪地,翻看那些玩具。一个惠姆欧飞盘,他隐约有点印象:他、露西和孩子们在前院玩四向飞盘,每次有人把它扔进树丛,不得不钻进去捡,其他人就会放声大笑。一个弹力超人阿姆斯特朗,他很确定那是布兰登的;一个芭比娃娃(没穿上衣,不太得体)无疑是斯泰茜的。但其他玩具他不是不记得就是从没见过:一个独眼的泰迪熊,一副乌诺纸牌,一堆零散的篮球卡,一套名叫“砸金猪”的游戏。还有一只陀螺,顶上是一圈戴着棒球手套的猴子,他转动手柄,然后松开手,它晃晃悠悠地在地板上行进,吹出《带我去看棒球赛》的哨音。他不怎么喜欢最后这个小玩意儿。陀螺旋转的时候,猴子似乎在上下挥动手套,像是在求救,而随着转速变慢,旋律渐渐变得有点阴森。
快要翻到箱底的时候,他终于想起来看了一眼手表,发现已经八点一刻了,于是连忙起身打电话给露西。他为电话打晚了而道歉,说他被一箱玩具分神了。“我好像认出了布兰登的弹力超人——”
露西哀叹道:“天哪,我以前可讨厌那东西了。闻起来有股怪味。”
“我记得。另外还有几件咱们的旧玩具,但有些东西我敢发誓我从没见过。砸金猪?”
“砸什么?”她已经笑了起来。
“小孩的游戏。还有一个陀螺,顶上是一圈猴子?会演奏《带我去看棒球赛》?”
“我没印象……哦,等一等。三四年前咱们把木屋租给了一家姓皮尔逊的,还记得吗?”
“有点印象。”他完全不记得了。假如真的是三年前,他多半正陷在《山顶小村》的泥潭里无法脱身呢。不,应该说他被五花大绑还塞了口球。真正的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