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名字,虽是数学老师,却有一手漂亮的粉笔字。下面的同学窃窃私语,原来张老师的名声很响,上过各种教育类电视节目,是南明高中的头一块师资牌子。
“我有十年没做过班主任了,上个月新来的学校领导,恳请我挑起班主任的重担,把一个班级带到高三毕业,我经过慎重考虑才答应学校,并特别挑选了你们二班。”
没想到下面有人鼓起掌来,几个戴着厚镜片的书呆子,觉得有张鸣松做班主任,等于天上掉馅饼--免费请了全市顶级的家教,考进重点大学已指日可待。
张鸣松对任何夸奖都已麻木,没再多说一句废话,直接上第一节数学课。从前最为枯燥无聊的数学课,让许多女生如听天书,却也纷纷全神贯注,几乎没有一个人走神。下课时他得到不少掌声,严肃地扫视整个教室,直到撞见司望的眼睛。
他微皱眉头,似被这少年的目光吓到。令人愉悦的下课铃声中,张鸣松没跟学生们道别,径直走出高一(2)班的教室。
课间休息,司望坐着没动,等到上课铃声响起,张鸣松已指定了班长,是个戴着眼镜的胖女生,由她叫大家起立说“老师好”。
这一节是语文课,老师是欧阳小枝。
“同学们好!”
她也向大家深鞠躬,一身白裙,化着淡妆,乌黑长发披肩,白色凉鞋走上讲台,举手投足,一颦一笑,果然很有亲和力。台下有人注意她的双手,左右手指都没戴戒指。她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前排的女生轻声念出来,立即与同桌咬耳朵:“哇,她也叫欧阳小枝!你看过那些书吗?”
她在课堂上的微笑,让所有同学目不转睛,又不至于分散注意力。
“大家可以叫我欧阳老师,或者小枝老师--知道我为什么叫小枝吗?那是一支笛子的名字。”她将肩前的头发甩到脑后,依然不失庄重,“很荣幸能成为你们的语文老师,这也是我第一次在南明高中上课。我毕业于本市的师范大学,做过十二年的语文教师,两个月前刚从市区被调到这里--哎呀,暴露年龄啦!”
这番话让课堂气氛更为融洽,前面的女生又窃窃私语:“天哪,完全看不出来啊!我还以为她才二十多岁呢!”
可是,欧阳小枝并没有告诉同学们--她也是毕业于南明高级中学的。
“现在,请同学们打开第一篇课文--《沁园春·长沙》,作者毛泽东。”
老师开始朗诵这首词,声音还像过去那样柔软,不时看台下同学们的反应,当然也扫到了司望的脸上。
嘴角略微一扬,没人发现这个细节,她接着念:“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45分钟后,下课铃声响起,小枝预告了明天的课文,礼貌地向大家道别,看起来第一堂课非常成功,她自信满满地走出教室。
小枝回到教师办公室,屋里摆着十几张大桌子,她与其他老师相处得很融洽,还分享着话梅之类零食。
傍晚,她提着浅色的大手袋,装满备课资料走出校门,正好撞见那个男生,他羞涩地退到旁边。
“同学,你好!”
她主动说话,风撩起长发,面目更加清晰。
男生磨蹭半天才吐出一句:“老师好。”
“我记得你,新生报到那天,也是我第一天到南明中学报到,我们一起拼车过来。”
“没关系。”
他的声音低到连自己都听不到了。
“我记得新生名册里你的名字--司望?”
“是。”
“谢谢你!”
前方的道路还在施工,不停有挖掘机开过路面,她独自走向遥远的地铁站。
忽然,欧阳小枝回过头来,他已没有了踪影。
第四部 孟婆汤 第三章
“她在香港。”
司望从厨房倒来一杯热茶,拆开月饼盒子。
“可她没跟我说过。”
“那是要给你一个惊喜。”
“这不是--”她转头看着窗外,各种植物还很茂盛,夜来香四溢扑鼻,嘴里的话却含了许久,“惊喜。”
“你别担心,今天她还跟我通过电话,委托我代表她来看你。”
不置可否地沉默片刻,她端起杯子啜了口茶:“好吧,谢谢你,司望同学。”
“你不吃月饼吗?”
她张开掉光了牙齿的嘴。
“对不起!”
少年打了自己一个耳光,他将月饼一个个切开,把馅端到她面前。年逾九旬的老太太,拿起一块塞入嘴中,闭上眼咀嚼许久:“谢谢!上一次吃月饼,还是在1948年的中秋节呢。”
“尹玉这么多年没有陪你吃过月饼?”
“月饼是要和家人一起吃的,而我们都是孤家寡人,你不会懂的,孩子。”
“不,我懂的。”
他的表情如此认真。
“明天,就是中秋节了--快忘记月饼是什么滋味了,应该跟我们过去很不一样。”曹小姐的目光有些疲惫,无法想象六十多年前她的容颜,是否倾城倾国让一个男人守候终生,“她真的在香港吗?”
“是啊!”
尹玉还活着。
三个月前,当司望来到南明高中门口,高考后的尹玉向他告别,刚唱完一曲李叔同的《送别》,就在南明路上遭遇了车祸--肇事的是辆土方车,因为刹车失灵而撞飞了尹玉。
她受了重伤,头部流血不止,在医院里抢救了三天三夜,终于从死神嘴边逃了回来。
尹玉再也没有醒过来,医生说可能会成为一个植物人。
作为全市高考文科状元,她已收到香港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她爸爸是做国际贸易的,有家香港医院擅长治疗严重的脑损伤,希望她哪天醒来能直接进入港大读书。
“可是,电话从没响过。”
曹小姐指了指电话,司望自然地回答:“你不知道,香港大学非常严格,她学习很认真,经常被关起来读书。”
这是说谎。
有时候,骗老人就像骗小孩一样。
“哦,只要她一切顺利就好。”
终于,曹小姐对他笑了笑,又拿起一块月饼,看来今天胃口不错。
“放心吧,她不会把你忘了的。”
“呵呵,我倒是盼望她把我忘了的好!这样她就可以做一个正常的女孩,何必再眷恋我这个辗转红尘的老不死呢?”
她用粗糙却又温暖的手,摸了摸司望的掌心:“天黑了,你妈妈等你回家呢。”
“曹小姐,请你保重!我会经常来看你的!有事就打我电话!”
离开被爬墙虎包围的房子,他回到黑夜的安息路,骑上自行车慢慢地蹬着脚踏板。
2011年,开学一周就到了中秋假期,司望从学校出来的第
一件事,是瞒着妈妈去买月饼。
安息路静谧得可怕,圆月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间穿行。幽幽的路灯拉长了他与自行车的影子,几乎投到马路的另一端,尹玉上辈子住过的老房子--信箱塞满了今天的晚报与垃圾广告,说明还住着不少居民。墙脚下的气窗有一半露出地面,几乎紧挨人行道。司望趴在地上,把口水吐到手掌心,用力擦拭蒙着灰尘的气窗。他从怀里掏出手电筒,光线不足以穿透地下的灰尘,似乎摆满各种杂物。
转身向马路对面看去--黑暗沉睡中的旧屋,1983年废弃的凶宅,若是底楼窗户亮起灯来,一定能看清里面的情景,无论人还是鬼魂。
月光下,司望站起来,深呼吸,街上没有车,也没有人。
一片叶子,飘落到安息路19号铁门前。他触摸着门板上的斑斑铁锈,把耳朵紧贴门缝,除了灰尘掉落,隐隐听到某种声音,像是风从屋顶穿过,又像蛇在地上爬行。
屈起手指关节,叩响沉睡近三十年的凶宅,门内传来沉闷的回声……
从正门无法进入,司望后退几步,发现右边是个小院子,有道低矮的围墙,伸出茂盛的杨柳叶。司望花了很大力气翻过墙,双脚落在狭窄的天井,那里布满落叶、垃圾与野猫粪便。房子侧面有两道窗户,看起来紧闭着,其实玻璃都碎了。他轻松打开其中一扇,手电筒往里照了照,满屋灰尘与杂物,地底飘起腐烂气味,一般人想想都会恐惧--他大胆地从窗口爬进去。
手电扫过空旷的屋子,大部分家具都已消失,要么被警方封作证物,要么被小偷搬走。客厅里只剩几把空椅子,结满厚厚的蛛网。他屏着呼吸,以免霉烂或有毒灰尘钻入鼻孔。没看到地上画有代表死人的白线,那只在美国电影里才有。但墙上标着一些符号与线条,尸体就在这里被发现的。
他站到客厅窗前,拿块布擦了擦玻璃,可以看到月光下的南明路,以及对面房子地下室的气窗。在底楼转了一圈,便小心地走上楼梯。脚底吱吱呀呀,随时会散架坠落。
楼上隔成三个房间,首先是卫生间,肮脏的抽水马桶令人作呕,墙面贴着大块的白色瓷砖,经过岁月的洗礼变成了咖啡色,还有砖砌的浴缸,以前只有毛坯房才会这样。另一个大房间,有张尸体般的大床,剩下骨架般生锈的金属支柱,几只老鼠在床底下乱窜。他蒙着鼻子退出去,打开最后一扇房门。
屋里有张小床,几近腐朽的木头床架,蟑螂成群结队地跑过。墙上有面镜子,镶嵌在椭圆形的木头黑框里。司望缓缓地走到镜子前,手电筒照出一团模糊的影子。
布满灰尘的镜子里是十六岁的司望,不敢擦干净这面镜子,这里有鬼魂。
转过头来,是个破旧柜子,居然有些玩具。拿起一个,擦去脏东西,竟是个木头娃娃,过去许多小女孩玩的那种。娃娃没穿衣服,裸露在时间与尘土之中,瞪着大大的眼睛--就像是个活的。
司望把娃娃放回去,刚要逃出这间鬼屋,手电光线却扫过墙角,依稀露出个黑色破洞。原本是用木板包起来的,很好地伪装在墙壁夹层里,那么多年过去,木头早就受潮破烂了。
犹豫片刻,他伸手进去,摸出个四方形的罐状物,才看清是个铁皮饼干盒,有个圆形盖子。擦去灰尘后,铁皮盒子异常漂亮,四面竟是古典的彩色工笔画,画着四个古装女子,仔细再看文字,原来是《红楼梦》的“金陵十二钗”,分别是薛宝钗、妙玉、王熙凤、李纨。
从前,许多人家里都有这种铁皮盒子,储藏糖果与各种零食,每逢过年都会看到,平常藏在家里某个角落。
他用指甲嵌入盖子缝隙,用尽全力撬开,一股霉味扑鼻而来,宛如死去主人的骨灰。大胆地伸手进去,摸出几张纸片,却是三国的关云长,再翻则是三英战吕布,原来是香烟牌子--如今小孩肯定没听说过,最早是香烟盒里附赠的小画片,正面印着风景或人物,反面则是说明文字。其实与香烟关系不大,在路边摊都可买到。许多男孩会成套收藏,比如水浒一百单八将、隋唐演义英雄谱、杨家将群英传。通常的玩法是刮片,把两张牌放在地面,用手掌去拍去吸或激起风来,最好能刮得翻过来……
这屋子明显是女孩住的,当年案发时唯一的证人,也是死者的女儿,香烟牌子却是男孩的游戏。
他把整个铁皮饼干盒都倒了过来,里面还有一对蝴蝶结,虽然已经黑乎乎了,仍能看出当年的模样,应是十二三岁女孩用的。
最后,是一盘磁带。
1983年,大概是卡带刚刚开始流行的时候吧。
卡带上还有细小的文字,反复擦去灰尘,才用手电筒分辨出来--
01. 独上西楼02. 但愿人长久03. 几多愁04. 芳草无情
05. 清夜悠悠06. 有谁知我此时情《淡淡幽情》邓丽君
原来是邓丽君的卡带,这个简体字版本显然是盗版,当时也买不到正版。
这张《淡淡幽情》的专辑,全部根据古典诗词重新谱曲,其中《几多愁》就是李后主的“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专辑总共有十二首歌,后面还有六首歌,包括李后主的“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以及欧阳修的“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把卡带翻到B面,就是后面那六首歌--
07. 胭脂泪08. 万叶千声09. 人约黄昏后
10. 相看泪眼11. 欲说还休12. 思君
墙根下的破洞里,除了老鼠屎,再也没有其他东西了。
呆立在这间三十年前的女孩卧室,司望的鼻息间充满腐烂气味,手机却刺耳地响起。
何清影打来的电话:“望儿,你怎么还不回家?”
“哦,妈妈……我马上回来!”
把铁皮盒子塞回墙角,不管与凶案有无关系,当年警方肯定没发现墙洞里的秘密。飞快地离开这栋凶宅,不敢动紧锁的大门,还是从侧面翻墙出去。
司望骑着自行车回家,月光在背后投下长长的影子。
第四部 孟婆汤 第四章
十六岁的小萝莉,有张陶瓷娃娃般的面孔,乌黑的头发围着脸颊,一双瞳仁常闪得男同学们睁不开眼。她刚考入市区的一所高中,正用手机听邓丽君版的《但愿人长久》。还有两个小时,月亮就要升上天空了,她总是看着窗边发呆,让爸爸担心是不是少女思春了?
门铃响了。
爸爸还在厨房里烧菜,她先跑出去开门,却见到一个陌生少年,年龄大约与自己相仿,比她高了大半个头,略带羞涩地看着她。
申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你是谁?”
这本该是她提的问题,却让对方抢先问了,她脱口而出:“申敏。”
她又警惕地摇头:“对不起,我认识你吗?”
“我来找你爸爸。”
“等一下!”
申敏皱起眉头,重重地关上门,把爸爸叫了出来。她总觉得这张脸在哪里见过?
六十一岁的退休检察官,两鬓斑白,脸形清癯,双目却是炯炯有神。
“你是--”申援朝愣在门口,仔细辨认着这张脸,“黄海警官的儿子?”
“申检察官,您好,我的爸爸是黄海警官,我们见过,我叫阿亮。”
“阿亮,快请进!”
少年很有礼貌地点头进屋,手里还拎着一盒月饼:“中秋节快乐!”
身为退休检察官的申援朝,照例对于送礼百般推辞,可对方只是个中学生,他也就收了下来。申敏乖巧地退入厨房,倒了杯热茶出来,申援朝又问他:“孩子,要不要喝饮料?”
“不用了。”
“关于你爸爸,我去年就听说了,为了抓捕杀害我儿子的凶手而殉职。惭愧啊,我曾经到你家去无理取闹,还跟你爸爸闹得不愉快。但我没忘记他说过的话,他说他一定会抓到凶手,除非他死了!真是个好警察!是我错怪他了,本来我还想去参加他的追悼会。”
“没关系,爸爸生前唯一没有侦破的案件,就是1995年南明路上的命案,以及后来被认为是相同凶手的几桩杀人案。他关照过我,将来万一他死了,就要我继承他的遗志,无论如何都要把案子破了,要经常来与您联络,假如遇到什么困难,我有义务帮助您。”
“哎呀,没想到黄海警官是这样的好人--可是,你还在读高中吧,恐怕帮不到我吧。”
“没关系,我会考进公安大学的,将来成为一个警察。”
“难得你有这份责任心,虎父无犬子,三年不见,都长成帅哥了。要是我儿子申明还活着,今年都过四十了吧。”
房间里挂着申明以及申援朝亡妻的遗像,底下是个小小的神龛,还有两块新鲜的月饼,自然是今天才供上去的。
“我能去上炷香吗?”少年凝重地站起来,“代表我死去的爸爸。”
申援朝的眼眶中已含着眼泪,激动地找出三炷香来:“小
敏,快给他点上火。”
少女以怀疑的目光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精神病人,但她是个听话的女孩。他向两尊遗像三鞠躬,再把香插了上去。
少年宛如鬼魂转回头来,幽怨地看着他的眼睛。
老检察官的眼底闪过一丝诧异,下意识地退了半步,凝起眉头:“孩子,你--”
“申叔叔,如果你有了新的线索,请告诉我。”他把手机号码抄给申援朝,“我一定会帮你抓到凶手的。”
“不必了。”老申毕竟还没丧失理智,“你还太小,抓凶手这种事,还是交给大人吧。”
“我等你电话!”
少年冷静地关照一句,又看了看申敏,她正缩在沙发后面,害羞得脸颊一片绯红。
“再见。”
眼角余光停留在少女脸上,他自动离开客厅,迅速换鞋打开房门。
司望回到夕阳下,骑着自行车回家。
穿过家门口肮脏陈旧的巷子,两边有浓妆艳抹女子的小发廊,还有充满油污的小餐馆与盒饭摊。司望从出生至今的十多年间,周围的高楼大厦都盖了起来,这块地方却沦落成了贫民窟。许多房子摇摇欲坠,更有不少私自搭建的违章建筑,明明两层楼盖成了四五层的碉堡。老居民们大多搬到郊区,私房出租给外来的打工者,常有五六人挤一屋子睡觉。自从黄海警官死后,每个夜晚何清影都很担心,叫儿子没事不要出去,附近不时有地痞流氓打架,对于打110都麻木了。
妈妈早已张罗了一桌子的菜,嗔怪他为何不早点回家?四十一岁的何清影,告别了风韵犹存的年纪,走在街上也没什么人回头。
中秋节,她的情绪却不太好,不安地看着窗外的老槐树,儿子靠近耳边:“妈妈,有什么事吗?告诉望儿。”
“看到巷子里的告示了吗?这里要拆迁了,不晓得能分到多少钱?邻居们都说要出大事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不想搬。”
“望儿,你生在这里,早就习惯了这个房子。可妈妈一直觉得愧对你,没让你住进更好的房子--你只有跟着谷家的时候,才有过几天的好日子。”
她说着眼眶就发红了,司望一把紧紧地搂住她:“妈妈,别再提谷家!”
窗外,月光皎洁得有些刺眼。
第四部 孟婆汤 第五章
小枝:
见字如晤。
我从没跟你说过那次见鬼的经历。
南明高中附近,破败的钢铁厂边上,你知道有片荒地。1988年,我还在这里读高三,常跟同学们去踢足球,每次把球踢飞到工厂围墙,都是我去捡回来的。有天踢到很晚,当我翻过围墙,回头再看大家都跑光了。冬天黑得很早,朔风呼啸。眼前的工厂空无一人,只有魔女区的厂房,还有大片枯萎的荒烟蔓草。
传说在这种时候是最容易撞到鬼的。
果然,我看到了她。
她从野草丛中走出来,穿着一条窄窄的旗袍,全不惧怕寒冷。她的发型就是电影里见到的那种,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那年我才十七岁,她居然主动跟我说话,广东口音的细声软语,记不清具体聊了些什么,但那感觉并不是恐惧。我跟着她走在冰冷的废墟,看着寒夜缓缓降临,月牙升在残破的烟囱顶上。我看到她眼底眉角的哀伤,听她说起那个年代的趣事,还有她短暂的人生。她的二十五岁容颜,凝固在这片荒郊野外,不会再被改变与伤害。
时间化作厚厚的尘埃,她依旧鲜艳地被埋葬在满屋尘埃之中。
少年的我,站在寒冷的新月下,怀中抱着一个足球,野草在身边歌唱,风吹乱单纯的眼神。
她给了我一个微笑,但她不会把我带走。
于是,我像其他人那样慢慢长大。考进大学,踏上社会,没有改变世界,反而被世界改变,变到她再也无法认出我来。
那时候,我已经老了。
她生于1910年,死于1935年3月8日,死后葬于广东人的公墓,后来公墓被拆除建造为工厂,她的骨骸也就此与魔女区融为一体。
我会像她一样死于二十五岁吗?
你的老师 明
1995年3月8日
2011年,秋天,小枝回到南明高中,也成为了语文老师。
她独自坐在图书馆的角落,摊开这封保存了十六年的信笺,泛黄的信纸上布满申明工整漂亮的字迹。
十一长假前,在学校的最后一天,欧阳小枝才踏进学校图书馆。当年不知来过多少次,虽然有神秘小阁楼的传说,仍是她最喜欢的地方。那年头没有网络,教科书完全满足不了求知欲,每一本书都如此珍惜。她常在阅览室一坐就是两个钟头,有时会忘记吃晚饭……
如今,图书馆被重新装修过了,阅览室还在老地方,桌椅已焕然一新。藏书增加了不少,但还有十多年前的老书。在书架间徘徊许久,好不容易找到那本《第三帝国的兴亡》,那个印着希特勒头像的蓝封面。翻到最后一页,插着泛黄的借书卡,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中,隐藏着“申明”两个字。她把借书卡放到唇边,似乎能嗅到上辈子的气味。这本书不知被人借过多少
遍,但没人发现过这个秘密,就在这张厚厚的卡片背面--有人用铅笔素描画出了她的脸。
为什么要选《第三帝国的兴亡》?因为,女生怎么会看这种书呢?
1995年,有部电影在日本公映,居然有同样的情节。
忽然,图书馆里多了一个人,欧阳小枝收起当年的书信,又把这本《第三帝国的兴亡》塞回书架。
她隐藏在书架背后,隔着书本观察那个人--又是他?
这个叫司望的高一新生,熟门熟路地在阅览室徘徊,手指划过一排排书本,几乎就从她眼前闪过。
他的手停留在一个书脊上,就是《第三帝国的兴亡》。司望果断地抽出这本书,直接翻到最后一页,拿出背后的借书卡,也把这张卡片放到唇边。
不可能,欧阳小枝刚才相同的举动,不会被他看到过。
许久,司望把这本书放回去,抬头看了一眼小阁楼,便离开了图书馆。
她这才敢大声呼吸,隐藏在二楼窗户后面,看着他在操场上的背影。
半小时后,欧阳小枝回到教师办公室,屋里没有其他老师,有的还在食堂吃饭,有的已提前回家。桌子上堆着今早收上来的语文作业,电脑屏保画面是《情书》里的藤井树与藤井树。一阵阵疲惫袭来,正要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手却碰到鼠标破坏了屏保画面。
她才发现鼠标下面铺着一张纸,上面用某个人的笔迹写着几句诗。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上剥后蕉。
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清朝诗人黄仲则着名的“绮怀十六首”中的第十四首。
她不但记得这首诗,还清晰地记得这些笔迹,一撇一捺都未曾改变过……欧阳小枝坐倒在椅子上,摸着自己心口,从包里掏出那封旧书信,将这段墨迹未干的诗句,与当年申明的亲笔相对照--几乎肯定是同一人所写!
下意识地把手伸向茶杯,却把杯子打翻,整个桌面都是玫瑰花茶。她手忙脚乱地收拾,用整包餐巾纸擦干台面,那张纸都被弄湿了,不知会不会化开墨迹?她心疼地把写着黄仲则诗句的纸,放到窗边,压上镇纸吹干。
小枝冲出门外,不知所措地注视四周,走廊里的人多了起来,任何人都可能闯入过办公室,任何人的脖子上都有可能骑着申明的幽灵。
最后,她把目光对准多功能楼的天台,从那里正好可以看清她的办公室。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第四部 孟婆汤 第六章
深秋,安息路的庭院里满地落叶,曹小姐难得地忘了给花盆里的植物浇水。
十六岁的司望按约来到,带了些老年人能吃的东西。几个月来,老太太与少年已成了忘年交,几乎每个周末都会见面,上次她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是跟她一样的人吧?”
她从不叫尹玉的名字,他怀疑曹小姐口中的“她”,其实是“他”。
“哦?”
“上辈子,你是谁?”
“我只是个普通人,活到二十五岁就死了,不像她那样轰轰烈烈,所以我很羡慕她,更羡慕你--曹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