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地底的坟墓,我匆匆把他往尸体堆边一放,没敢再看小光的尸体。

一整天,除了喝过两口发酸的水,我再没吃过东西,仅有的食物留给了莫星儿。我没再看到过罗浩然与他的狗,吴寒雷教授也已失踪,只能确定陶冶、玉田洋子、正太,还有丁紫依然活着。

晚上,九点。

我相信,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不可能活到明天早上。

突然,头顶的穹顶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

要么就是我们将全部同归于尽,要么就是——不,难道还有天使吗?在那么多人死去以后,在我也尝到了杀人的滋味以后,在人类的幸存者们作了那么多罪孽之后…不要!特别是不要让罗浩然也逃出去!

我用最大的应急照明灯对准头顶的穹顶照了照,果然看到不断有裂缝出现。

“快点往九楼电影院跑!”

刹那间,我看到一个人和一条狗窜进了电影院的通道。

杀了他!

我在摇晃中摔了几个跟头,武器只剩下那把匕首了——小光准备用来杀死罗浩然却反被他杀死的匕首。

那一人一狗跑在前面,而我跟在后头,用手电仓促地照射着他们的背影。我的身后还跟着其他人,大概都已想到了求生的可能性。

但我不想求生,我只想求死,与眼前那个男人同归于尽!

忽然,罗浩然带着他的狗钻进了通道旁边的一个小房间。

几乎就在同时,头顶的天花板砸了下来,把我埋到了废墟底下。

不过我的反应非常机敏,立刻全身缩到墙角。虽然也被压得不轻,但并没有被深埋在下面。我努力挣扎了几分钟,听到外面响起拉布拉多犬的吠声。终于,我艰难地挣脱枷锁,活着从废墟中爬了出来。

我刚要往小房间走去,眼角闪过一道手电光。我本能地躲藏起来。那个人的手电异常光亮,照亮了他的一身黑色警服,还有有着“救援”二字的红色头盔。

他是所有幸存者的天使——除了我。

没错,是从地面来救援我们的警察,说不定后面还跟随着大队人马——并没有所谓的世界末日,只是我们这栋楼遭遇了灾难,我开始后悔为什么七天前没有从十九楼的窗户跳出去。

那个警察几乎走到了我面前,而我完全藏身于黑暗中,屏住呼吸未被发现。

我认出了他的脸。

叶萧!

这是老天爷和我开的玩笑吗?那么多年以后,我们这对少年时最好的朋友,又回到了这里,却在地底的深处重逢。

他是兵,而我——是贼。

我不能跳出来,现在还不能让他知道我的存在。

因为,我还要杀一个人。

不要啊!——小房间里响起了一声狗叫!我眼睁睁看着叶萧循声而去,弯腰钻进罗浩然与他的狗藏身的小房间,如果那个男人还没被压死,必定会被叶萧救出来。

但我不敢跟在他后面进去,无论罗浩然是死是活,叶萧都会阻止我的任何行动。

何况,就算我手里拿着匕首,对叶萧来说却不过是小儿科,我根本不会有机会。

我在小房间门口徘徊了几分钟,却始终没有看到叶萧出来,附近也没有其他救援人员出现,只有对讲机的噪音不时从电影院外传来。

怎么回事?罗浩然是死是活?还是叶萧正在抢救他?

我已心急如焚,实在无法等待下去了。这个小门里是放映间,那么肯定还有一个放映窗口——看电影时从头顶掠过的那道白光,就是从这个窗口射出来的。

于是,我悄悄地转到最近的一个放映厅,这里大部分已经坍塌了,但放映窗口还没有被堵塞。我蹑手蹑脚地爬上废墟,踮着脚尖往小窗口里看去,但愿就是罗浩然藏身的放映间。

果然,我听到了一阵激烈的狗吠。

我感觉自己像个隐身的幽灵,已融化在空气中,没有任何人能看到我。

我看到了罗浩然。

那小小的窗口就像数码相机的屏幕,手电的强光照出一个古墓般的狭窄空间。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电影院的放映机房,大部分都坍塌变成了废墟,只有靠近门口的一块还算完好。

罗浩然全身都被压在一堆瓦砾中,只有双手无力地伸在外面,污血染红了他的脖子,沾满了地上的那片碎玻璃。他仰头挺直着脖子,露出一道长长的横切伤口,肌肉组织与气管也暴露在空气中。

他的眼睛还睁着,绝望地看着前方——不,罗浩然的视线正对着放映机房的窗口,他如果还活着的话,一定会清晰地看到我的脸。

他死了。

我的这张冷酷无情的脸,将出现在他死后的世界里,毫无疑问那将是冰冷的地狱。

4月8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

未来梦大厦,九楼,未来梦影城,七号放映厅,电影放映机房。

我唯一遗憾的是,没有亲手割断他的脖子。

死去的罗浩然身边,那条拉布拉多犬也被困在废墟里,只露出头,在疯狂地嚎叫。

还有一个人,怔怔地站在死者面前,穿着被灰尘弄脏的警服,戴着红色的救援头盔,还戴着一副口罩,用手电照亮这幕凶杀现场。

他是叶萧,他没有发现我的存在,只是像尊雕像一样站着,用冷峻的眼神看着死者。

不是我杀的,那又会是谁?我想起罗浩然刚逃进放映机房,外面的通道就发生了坍塌,大概就是救援队员打穿九楼的穹顶造成的。同时,我也被压在了废墟里,当我幸运地爬出来,其间已过去了五六分钟,然后我才看到叶萧走进这个小房间。

就是这五六分钟的时间差,有人冲进放映机房,用刀子或者就是地上的碎玻璃,割开了被压在废墟里无力反抗的罗浩然的脖子。

这是谁干的?谁替我杀死了他?丁紫?还是莫星儿?甚至是陶冶或玉田洋子?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可能对他充满仇恨。

而且,我也无法确定,当通道坍塌的时候,我身后的那几个人是否被压住了。对了,这里的影院通道四通八达,如同迷宫一般,叶萧并不是从我们逃亡的方向进来的,如果他从反方向进入,就不可能发现我们这些幸存者。

不,我不能站在这里被警察看到!

我立刻跑出了放映厅,爬过已成废墟的通道,直到尽头最深的地方。我扔掉了准备用来杀死罗浩然的匕首,又把自己埋进砖石瓦砾堆中,故意把头上和手上弄得全是伤痕。整个过程我用了十分钟,必须拼命地挖开许多水泥块,还得有足够的耐心,否则埋得太浅一看就是假的。同时外面响起喧闹声,无疑救援队员已经开始挖掘了,说不定已救出了其他几个幸存者。但愿莫星儿能尽快被救出来。

当我刚把自己全部埋入废墟,感到呼吸困难的时候,头顶就响起脚步声,有人说:“生命探测仪有反应了!”

两三分钟后,我被救了出来,抬上担架送出通道。

身上还在不停流血,我睁着眼睛,直到叶萧把我拦了下来。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周——旋——”

他还记得我,我感到欣慰。他激动地伸出手来,紧紧地抓住了我的右手。

还是热的。

然后,你们都已经知道了,我顺利得救被送到地面——不但没有世界末日,连所谓的地震都不曾发生过,在复活节之夜的星空下,只有未来梦大厦变成了一片陷落的平地,而周围所有的摩天大楼全都安然无恙。

无数镜头对着我。我看到其他人也被救了上来,包括莫星儿也还活着。

我用眼神告诉她,也告诉了丁紫——罗浩然已经死了。

子夜时分,我们被送到了医院,住进隔离病房,得到了最好的治疗和照顾。

病房干净整洁,每天有护士来消毒,可我仍能闻到一股死尸气味——据说无论怎样清除,尸臭都可以持续数月不散,或许这尸臭就附着在我的表皮上毛发里。

虽然从想象的世界末日中捡回一条命,也算亲眼看到了罗浩然的尸体,我依然整晚没睡着。我在想,叶萧以及救援队员们还会在地底发现什么?我们努力生存过的痕迹?那些猫与狗的尸体和骨头?动物吃剩的人体残渣?地下四层的坟墓?

叶萧只能发现这么多了,他不可能知道那些可怕的秘密,绝不能让任何人知晓的真相——除非我们这几个幸存者中,有人愿意把自己的罪孽公之于众。

不,这不可能,没人愿意说出来的,大家会不约而同地保守秘密,甚至会各自编造不同的谎言。说不定他们都没有睡着,都在焦虑地打着腹稿,还要背得滚瓜烂熟,以免回答询问时露出破绽。

第二天,我仍没有想好,无数种方案都被一一推翻。你想想,要把七天七夜里发生的事大部分加以虚构,又不能自相矛盾,要比写最复杂的小说都困难。

中午之前,我等到了久违的叶萧。

我们已有十年没见过面了,再度相逢竟是在地狱深处。忽然,我很想跟他聊聊过去,十五年或二十年前,我们都是男孩的时候,那些一起幻想一起白痴一起追女孩的日子。

可是,当他严肃地问我,关于七天七夜里发生的一切,我却什么都不能告诉他。

大脑拼命转动,想要说些什么谎话,却无法说出口,只能说:“我不知道。”

叶萧明白我拒绝配合他的询问,我也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对我这个曾经最好的朋友的无限失望。

对不起,叶萧,对不起。

一整天,我躺在床上思考如何过关。因为叶萧最关心的,就是他所发现的罗浩然的凶案现场,只要把这个问题解决掉,他也就没有必要追根究底了。

思考一夜之后,我主动要求与叶萧谈话。

“我就是杀死罗浩然的凶手。”

这算是我向警方的自首,我还准备宣称,地下所有被他人杀害的死者全都是我杀的!

如果警方相信我的自首——他们会相信的!求之不得早点破案呢!法院一定会判处我死刑,那么多条人命都背在我身上,不杀我不足以平民愤,也不足以给家属一个交代。其实,只要我承认杀死了郭小军,他那有背景有势力的老爸,立马会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反正,在愚人节的夜晚,来到未来梦大厦的十九层,本来就是准备自己结束生命的,现在不过多了一回波折,让我更深地了解人类也了解自己,也算是临死前颇有些收获,不如再回到当初的原点,让死刑判决来帮助我完成自杀吧。

自首还有另一个原因——保护莫星儿,或者丁紫,或者陶冶,或者其他什么人。

无论是谁杀死了罗浩然,我都必须竭尽全力保护那个人,不能让那个人落到警察的手中。

尤其是莫星儿,我欠她太多太多了。

丁紫还那么年轻,只有十八岁,我不希望她的人生刚刚开始就结束。

最后,只要想到在法官面前,慷慨激昂地陈诉自己杀死了罗浩然,就仿佛了却了一桩心愿,那么就算马上吃枪子儿也不会遗憾了。

叶萧对我的自首不太满意,忿忿离去。他不相信没关系,我还会向其他警察自首的,总有人会相信我说的一切——因为他们愿意相信。

这天上午,医院对我们的检疫结果出来了,所有幸存者都没有感染病菌。

除了作为嫌犯的我,其他所有人可以自由离开医院。

然而,包括玉田洋子在内,竟然没人愿意离开。他们都以各种理由,比如身体还没有康复、还需要治疗等等,继续留在病房里面。而医院也会无条件地一直照顾我们。

大家在医院里又赖了两天,玉田洋子与正太率先离开了,他们选择在凌晨天还没亮的时候。我透过病房的窗户可以看到楼下,这对母子在日本领事馆外交官的陪同下,坐进一辆黑色的皇冠车,不知是立即前往机场回国,还是被送往本市的日资医院。

早上,陶冶走出医院大门,有政府工作人员陪着他,还会给他提供住处与津贴。他被记者团团围住。他拼命挡着脸,坐上了政府提供的商务车。

中午出院的是莫星儿,戴着厚厚的口罩与帽子。她粗暴地推开那些记者,同样坐上政府的车离开了。

丁紫还赖在医院里,一直说头痛脚痛。四一中学校长来看她,却吃了闭门羹。听说海美父母也来找过她,想知道海美是怎么死的,却被警方拒绝了。

一个中年警官走进我的病房,用厌恶的目光看着我说:“我姓王,叫我老王就好了。”

“王警官,你是来宣布逮捕令,押送我进看守所的吧?”我的心头一阵激动。我早已脱下病号服,换上了一身便装,连皮鞋都穿好了。

“警方作了详细调查,已确认你在自首中描述的细节全都是假的。”

“什么?不可能!”我的脸色已变得煞白,“这是谁调查的结果?”

“你去问叶萧警官吧。”

“不,所有人都是我杀的!我就是凶手,你们为什么不把我抓起来!”

我开始吼叫了!只盼着被戴上手铐,送进监狱,或者直接拖到刑场枪决。

“周旋,你可以回家了。建议你去精神病医院检查一下,我们还保留起诉你作伪证和企图包庇的权利。”老王异常严肃地说完,重重地摔门而去。

我全身冰凉地愣在病房中,就像愚人节之夜正要跳楼时,却看到远方亮起绚烂夺目的极光。

十分钟后,孤独地走出医院,抬头看着蓝天与阳光——虽然还是那么污浊灰暗,却总比那暗无天日的地底好些。

对面涌来无数记者,还有两个出版人,准备把我过去的书再版。我冷漠地躲开他们,径直走到马路对面。

叶萧,正用无情的眼神看着我。

第七章 地洞生物

“这我非常清楚,我的生命如今正处于其巅峰,可即使如此也几乎没有完全宁静的时刻。我会死在深色地衣下面的那个地方,在我的梦中,常常有一只贪婪的鼻子不停地在那里嗅来嗅去。”(卡夫卡《地洞》)我的家在地下四层最深处,钢铁与水泥之间的夹缝里。每晚我爬出地洞,沿着通道的阴影,窜到黑暗的超市中觅食。通常每周只去一次,每次囤积足够多的食物。你们知道我不需要吃太多东西,多数时间都在地洞里思考人生。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

晕,我干吗要记你们人类的时间呢?

地洞里已塞满食物,我在修建更牢固的防御工事——老鼠是我的敌人。

那种烦躁不安是从未有过的。我一度想逃出地洞,穿过下水管道,到另一座大厦底下另觅新家。可我已用了几年时间,费尽心机挖掘了这地洞,每一个转角与台阶,每一个迷宫般的出入口,都含有我的心血,我怎么舍得抛弃自己的家园?

果然,灾难发生了。

事态并没有想象中严重,我最熟悉大楼的结构,无论地基还是承重墙都没问题,这么一栋坚固的钢铁大楼,怎会在一夜之间倒塌?

很多人来到地下四层,在我的地洞出口附近,堆满人类的尸体。楼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我绝不离开地洞,离开这里我将是一无是处的废物,暴露在人类与猫的面前任其宰割。

我讨厌人类。

只有一个例外。住在地下三层的流浪汉,怎么说也是楼上楼下的邻居。他常怔怔地瞪着我,说出我的语言——他对我说起他暗恋的女孩,我说你不要白费心思,就像公老鼠只能找母老鼠交配,任何物种都只能寻找自己的同类,你这辈子都别想泡上人家。比如像我这样的可怜虫,终日生活在地洞里,那就永远别想找到心爱的异性。

我羡慕野外的同类,它们可以自由自在地觅食,选择心爱的对象——但也冒着很大风险,比如乡村的野猫、天上的老鹰、农民的捕鼠夹,还有专爱破坏我们地洞的小屁孩们,每天过着朝不保夕提心吊胆的生活,哪像我现在这么舒舒服服,只要守住洞口就没有危险。

什么?你说我是老鼠?可不要侮辱我!

三天后,我看到一具新的尸体被扔下来,是个穿着西装却被捅满窟窿的年轻人。

这天晚上,当我在地洞里睡觉,头顶响起乱糟糟的声音。我把头探出地洞一看——有个男人压在女孩的身上,还用黑布把女孩的眼睛蒙了起来。

我已成年,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我无能为力。

几小时后,眼前多出六具新尸体,其中四个身上绑着绷带,另有个女孩胸口全是血,最后一个年轻男人的胸口几乎被压扁了。

又过两天,有人搬来一具中年女人的尸体,被刀子捅死的。

不久,有个年轻人背着一具女孩尸体下来。

地下四层的发电机停止了运转,再也不用闻那刺鼻的柴油味了,但尸体的腐臭越发强烈。我终年在地洞里生活,必须不断与各种腐烂尸体打交道,渐渐也就对毒气免疫了。只是囤积的食物越来越少,担心有一天终将要饿死。

隔天清晨——虽然没有光,但我的生物钟却能清楚地知道地面上的每个时段——有个年轻人的尸体被放在我面前,他的容貌是那样俊美,细碎黑发下是挺拔的鼻梁,要是睁开眼睛一定能迷倒许多少女。

可惜,他成为了一具尸体,伤口在后背心位置——他是被人从背后刺死的。

还是这一天,我看到一个男人拖着一具尸体扔进了尸体堆。那个死人真臭,不是腐烂的臭味,而是身上的屎尿味——我都不想去看他是怎么死的。

最后,我看到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戴着口罩,独自来到尸体堆前。

出乎意料的是,他直接走进尸体堆,推开那些爬满蛆虫的尸体,钻到尸体堆的中心。

他疯了吗?

终于,好奇心战胜保守,促使我钻出地洞。我只想爬到这个活人身边,看看他的眼睛,看看他在想什么。为什么要钻到死人堆里?是不是有某个不可告人的阴谋?还是伟大的哲学家要体验死后的世界?哇塞!你太牛逼了,我一定要到你的面前,知道你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

于是,我爬到了他的身上。

这个男人惊慌地喊了起来,为自己的举动而追悔莫及,真没劲!

我爬到他的脸上,他的眼睛再也闭不上了。

他死了。

抱歉,你是被我吓死的吗?唉,我长得有这么吓人吗?怪不得许多乡村的恐怖传说里都有我们的影子。

我回到地洞,继续忍受饥饿与沉闷的空气。不知上面怎么样。或许空气会好一些,还有食物可吃,甚至可以逃出这栋充满死亡的大楼。可我什么都不愿做,哪里都不想去,只想默默守在这里,守着我最心爱的地洞,直到死神或某个贪婪的鼻子将我带走。

一群老鼠跑了下来——该死!它们饿疯了?我恐惧地缩成一团,这些恐怖的家伙,有足够多的对付我的办法。我正准备把地洞口堵住把自己闷死时,尸体堆前却出现了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穿着警服,上上下下沾满灰尘,戴着厚厚的口罩,露出一双冷峻的眼睛。

他的身上带着一股地面的气味,久违了的来自人间的气味。

然而,他恐惧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直到昏迷在死人堆的跟前。

我有一种危险的预感——他的背后会跟来更多的人,而那些人将会仔细清理这里的一切,从而让我再也无处藏身。

不,我必须要逃出去,再也不能留恋这心爱的地洞。我不想被那些家伙抓住,成为他们展示给公众的标本,满足地面上那些愚蠢的人的猎奇心。

趁着这个警察还没醒来,我匆匆钻出地洞。果然,商场里到处都是穿着红色衣服的男人。我找到一根管子,爬到九楼,藏到临时升降机的平顶上。

嘿嘿!你们再也看不到我了!

我自由了,但没有逃离这是非之地,而是在塌陷的平地周围重新打了一个精致的地洞。我每天钻出来,抬头就能看到天空,还能借着草丛掩护观察升降机里进进出出的人们。他们不断抬出许多尸体,每一具都用白布盖着,有些明显只剩下一半甚至更少。这些人不分白天黑夜地工作,我发觉他们的神色都异常凝重,似乎每个进入过地底的人都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

终于,我看到了那个男人。

第一次看到他,还戴着厚厚的口罩,但只要他还穿着警服,那双冷峻的目光没有改变,我就能一眼把他认出来。

他的脸颊上已爬满胡须,现场每个工作人员都对他很尊敬。当他独自一人坐进升降机,即将重新深入地底时,我看到了他目光里的恐惧。

你在恐惧什么?

第五部 审判者

第一章

4月13日。黑色星期五。下午,16点19分。

我在恐惧什么?叶萧暗暗问自己。

穿着一身崭新的警服,他来到未来梦大厦废墟现场,孤独地步入升降机,最后望了一眼难得清澈的蓝天。

转眼之间,黑色覆盖了他的眼睛,他穿越一百多米深的地底,直到永恒的黑夜。

一年多前,他背着沉重的旅行包,头发纷乱胡子拉茬,如同街头流浪汉,来到公安局门口,立时被警卫拦下。他自称在此工作的警官,当然无人相信。就在看门的警卫掏出手铐,要把他抓起来时,恰巧警官老王路过,被叶萧一把拖住。老王诧异地辨认了几分钟,才确认他就是叶萧本人——距离上一次见到他,已过去了好几年。

所有人,包括叶萧的警察同事,都以为像那本书里所写的,他被困在一个遥远的地方,要么永久失踪,要么死于一场巨大的爆炸。不久前,他已作为失踪人口被宣告死亡注销户口。

叶萧的回归引起全局震惊,人们有数不清的疑问,但他无论如何也说不清,自己失踪的几年里发生了什么,在哪个神秘之地,又是如何逃出来的。

他强烈希望重新成为警察,局长拒绝了这个请求。然而,不断有人来给他求情,包括搭档过多年的同袍,强烈关注此事的媒体,甚至包括警界高层。

最终,念在叶萧曾立功无数,局长决定留用察看半年。数月后,他破获一起震惊全国的连环杀人案,荣立公安部一等功,方得恢复原职。

一小时前,叶萧刚参加完公安系统荣誉表彰大会,因率先深入地底救出幸存者,再度荣膺一等功。整个颁奖仪式,他始终一脸严肃,直到老王送来一沓厚厚的资料——地底最新的清理报告。

此刻,升降机停在海平面以下一百四十二米,未来梦大厦九楼的电影院。

时隔五天,叶萧第一次重返地陷灾难现场。绝大部分楼层都已清理干净,发现若干钱包、现金、银行卡、珠宝首饰、证件…仅手机就找到一百多部,三分之一是iPhone,三分之一是山寨机。还有各家店铺的收银柜和货品,都已送到地面,再由各店铺派出人员清点核算,光这就连续三晚动用了数百武警。留在地下的只剩已损坏的商品、无法搬运的货架、厨房设备与桌椅餐具,以及价值不大的橱窗模特。

他冷冷地盯着一具女性橱窗模特,“她”的身材可称火暴,穿着一件暴露性感的内衣,只比充气娃娃坚硬些罢了,即便是假的也会让男人微微心跳。叶萧倒很想半夜留下来,偷偷观察那些假人,是否会真的动起来,杀人或干些别的什么。

叶萧快步走下楼梯,从九楼走到底楼中庭,仰望人去楼空的巨大穹顶,就像身处被盗墓贼挖掘一空的坟墓。

底楼中庭发现过大量猫狗尸体,并有宰杀烹饪动物的痕迹,还有人类的骨头与残骸,据法医对骨头碎片的分析,至少有一名老年男子死在这里,死因无法判断,死亡时间距离发现残骸不超过二十四小时。

这具尸体是被动物吃掉的——该怎么跟死者家属交代呢?你好,对不起,你的家人死后喂狗了?

几只猫狗尸体里发现有子弹头,经检测属军用子弹。二楼有一头特别巨大的高加索犬的尸体,被人近距离射杀。可以想象,到最后两天,幸存者们开始大规模猎杀动物,也很可能发生了饥饿的动物攻击人类的行为。

在八楼发现了一把军用手枪——5.8mm×21mm型92式半自动手枪,弹匣容量二十发,只剩最后五发子弹。在底楼哈根达斯店,有几枚射入座位与墙壁的弹头,地上有十多枚弹壳。这些弹头,加上在猫狗尸体里找到的弹头,可以确定就是从这把枪里射出的。手枪上提取到了明显的指纹,经过与六个幸存者的比对,结果与陶冶完全符合。不过,在地下发现的所有死者,没有任何人死于枪弹射杀,可排除陶冶用枪杀人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