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你几岁?”
“七岁。”那可是我最爱吃的哦,已经从超市拿了十几包,藏在三楼的店铺里了,“你不爱吃Pocky吗?”
“我已经…饿了三天…”
“但除了Pocky以外,好像没什么能给你吃了。”
对啊,只有那又细又长的巧克力饼干条,才有可能通过缝隙塞到他嘴里。
“你的爸爸妈妈在吗?”我的朋友已经失去耐心了,“去找他们,让他们把我救出来!”
“我没有爸爸了,只有妈妈。”
“外面怎么了?地震吗?”
“世界末日。”
“别…别开玩笑…”
“真的!没人会来救你,除了我。只要你愿意跟我一起玩过家家。”我愉快地对着一道缝隙说,“我叫正太。”
“好孩子,你先给我吃点Po——”
“Pocky!”
“对,给我吃点这个东西,我就陪你玩过家家!”
“太好了!”
我兴奋地跑回到三楼,幸好妈妈还在睡觉,我悄无声息地拿出两包Pocky,偷偷回到了七楼。
过家家!哈哈!终于能玩过家家了!
我从来没有玩过过家家——不管在中国还是日本,我连一个朋友都没有。因为我是夜间动物,有谁家的小孩半夜还在外面玩呢?偶尔几次去夜间游乐场,我想跟中国小朋友一起玩游戏,他们看到我的脸就吓哭了。于是,我只能一个人打游戏,玩植物大战僵尸,或者孤独地看着月亮。
哎,我是多么想要有一个小朋友跟我玩啊。
当我一个人被关在家里时,我就幻想出了一个好朋友——他叫小明,和我同龄,是中国人,长得比我略微高些,当然脸色比我红润得多,看起来就是个健康阳光的小男孩。虽然我还是不能在太阳底下与他一起玩耍:踢足球、玩飞机模型、揪女孩的小辫子…但我至少可以跟他一起打游戏机,一起在家里捉迷藏,一起玩变形金刚,一起看Tom&Jerry…现在,你就是我的小明!
世界末日最幸福的时光,就是每天半夜从妈妈身边溜走,带着一瓶水与两包Pocky巧克力饼干条,去七楼模型店的废墟,找我的小明玩过家家。
小明似乎很喜欢我,他说:“自从我出生以来,从没有人真正把我当作过朋友。”
他还说自己三十多岁,职业是“自由财产借贷师”,为此他蹲过十几次牢房,被打掉过四颗牙齿,打断过两次鼻梁骨,三次折断肋骨,敲断过一次腿,被砍掉过一根小指头,脖子上还被人强行刺过字…但他坚强地活了下来,没有什么能让他放弃生存的欲望。
没错,“自由财产借贷师”,也就是你们通常所说的小偷。
电闪雷鸣的夜晚,小明选择了未来梦大厦,坐电梯来到七楼,藏身于模型店内,等到保安巡逻过后,就可以大胆地出来,盗窃商场里的宝贝。至于逃出去的路径,他早已察看过了,通过一条秘密的通道,能轻松进入未来梦大酒店,换上一身体面西装,拎着装满赃物的大行李袋,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出去了。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
当小明躲在模型店的墙边,静静等待黑暗到来,真正的黑暗就把他压倒了…幸运的是,废墟没有压实,还留有几道小小的缝隙,否则早就被活埋窒息死了。
呵呵,以上的一切你们不要相信哦,我们在玩过家家嘛。我当然是扮演警察,而小明必须扮演小偷——我们的过家家就是警察审讯小偷的过程。
他一直哀求我去找其他人,或用铲子之类的工具把废墟挖开,但我总是说:“玩好这次再说嘛,小明。”
然而,我从没跟人说起过他的存在,就连妈妈与陶冶也对此一无所知。
我明白要是他被救出来,不再被埋在废墟里,我就永远失去了这个最好的朋友。
对不起,我是一个腹黑正太。
我还知道许多你们不知道的秘密,但是我并没有说出来,有的只是因为我懒得说,或者觉得跟我毫无关系。
比如,那个叫阿香的洗头妹,看起来像十几岁,其实是个大人。我能看穿她眼睛里的秘密——她喜欢周旋,却不敢说出口,她害怕周旋看不起她,或者遭到所有人嘲笑。
还有商场的保安杨兵,幸存者们都把他当作警察般信任,实际上是他杀死了郭小军。但我不愿向周旋或陶冶告密,因为每个人都讨厌那个死者,杨兵只不过做了一件大家都想做的事。
白领许鹏飞也有秘密——他在八楼美发店里藏了一个女人,就像我把小明藏在七楼的模型店里。他还盘算着怎么欺负其他女孩——只要他不靠近我妈妈就行,否则我会让陶冶打断他的腿。
只有一个人的眼睛,我完全看不出任何内容,如一片黑暗海洋般看不清,他就是这栋大楼的主人——罗浩然。因此,我非常怕他。
第四夜,当杨兵、阿香,还有许多重伤者都死去以后,我也感觉到了恐惧。那一晚,我没有从妈妈身边溜走,她却悄悄离开了我,躲在外面的走廊哭泣。我爬到柜台上偷看妈妈,却看到了陶冶。他把手指伸到妈妈嘴里,将妈妈抱到了他的房间里。
我没有敢跟进去,蜷缩在角落里。等了很久很久,妈妈才弯着腰摸回来,身上带着一股特别的气味。她重新睡到我的身边,特地看我有没有睡着,还好我装睡的本领一流。
第二天,我们在星巴克吃早餐,我注意到妈妈看陶冶的眼神——她喜欢这个中国男人。
如果,妈妈可以高兴的话,我也会为她高兴的。
这天下午,我趁着妈妈不注意,又上七楼跟小明玩过家家去了。其实,我也是担心昨晚没去给他喂食,到今天会不会饿死或渴死。
幸好,我的小明还活着,只是这回吃起来特别快。
他说他不会放弃逃生的希望,作为一名职业神偷,自然随身携带不少工具:螺丝刀、尖头钳、扳手…小明不断地用螺丝刀钻面前的砖头,他还说起一部电影,一个人用小小的工具挖开监狱墙壁逃生的故事。
小明真是个会幻想的人。
跟他玩好过家家后,我又想起了另一个朋友——X。
嘿嘿,有两天没看到他了。我穿过逃生通道,来到地下一层。在超市货架的最后面,X正在和一群猫狗玩游戏。我开心地加入他们的游戏,直到有脚步声靠近。
隔着两排货架,我看到陶冶走了过来,肯定是妈妈叫他过来找我的。突然,一条高加索犬冲了出来,一下子扑到了他的身上,就在我也几乎要尖叫时,X飞快地冲过去,只喊了一嗓子,就把大狗赶走了。陶冶吓得面无人色,正好我也到了他眼前,他立即抓着我逃回到了楼上。
这天夜里,妈妈悄悄摸进了陶冶的房间。
我猜她要很久才会出来,便大胆地又一次逃上七楼,带着Pocky与水,找我的朋友小明玩过家家了。
小明的情绪有些不佳,但还是配合地跟我完成了游戏。最后,他恶狠狠地说了一句:“刚认识你的时候,我把你当作了小天使,现在才知道你是一个小恶魔。”
我感到一丝害怕,便扔下他逃跑了。
奇怪的是,眼前浮现起一幅画面——许多穿着红色制服戴着头盔的人,正试图使一个钻探头深入地下…下意识地抬起头,看着黑暗中的九楼穹顶,我奔了上去。
来到九楼的电影院,某个声音一直回响在耳边,带着我穿过一条窄窄的通道。头顶透进一阵微弱的风,我用手电仔细照着天花板,发现几道深深的裂缝与缺口。
突然,从一个狭窄的缺口里掉下来什么东西。
是一瓶矿泉水!外面有一层塑料纸,用加粗字体印着三行中文——虽然我的中国话说得比日本话还流利,但毕竟只有七岁,只认得最简单的几个汉字,看不懂上面写着什么。
又有什么掉了下来。我捡起来一看,是一个小塑料罐子,里面有几包药片、一个微型对讲机,还有一支电子体温表。
那个微型对讲机不停地闪烁红灯,大概只要一按下去,就能与某个人通话了。我把这个对讲机重重地砸在地上,又搬来钢筋水泥块用力砸下去,直到它彻底稀烂。
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上,才明白我看见的预言是什么——地球没有毁灭,人们正在尽全力救援我们,甚至已经快要接近九楼了。地面上的救援队员们把食物和水通过管道送了下来,以为我们都快要饿死渴死了。而那个微型对讲机,就是要我们与救援人员取得联系。
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世界末日,我们全被吴教授骗了!
我哭了。一想到我还会被送回到地面,还要过着被囚禁在黑屋子里的生活,还是要担惊受怕被阳光照到,还是没有人愿意跟我做朋友——我就已经Game Over了!
不,我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更不能让救援人员发现我们。最好是他们中途放弃。挖了很多天还是挖不出半个活人,最终结论是地下所有人都死光了,没有必要再让救援队员冒着生命危险往下挖了。
不错,我宁愿饿死在地底,也不愿意被他们救上去!
我把矿泉水全部喝完,把被砸烂的对讲机、那些药和体温表,以及有文字的塑料纸全都放进那个小罐子,然后扔到九楼厕所的马桶里。
我想没有人会到马桶里去找食物的。
回到三楼的房间,我刚刚睡下来,妈妈就匆忙回来了,真的好险!
没过多久,外面响起了哭喊声。妈妈穿好衣服,出去了片刻,便扶着一个人回来了。我继续装作睡着的样子,睁着一只眼睛偷看——好像是那个叫莫星儿的女人,浑身不停地发抖。妈妈脱下了莫星儿所有的衣服,用一块毛巾仔细擦拭她的身体。啊,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女人的身体,可黑糊糊的什么都看不清。
就这样折腾到清晨,莫星儿谢绝了妈妈的挽留,独自离开了这里。
整晚都没有睡好,我这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被人救上了地面,却正好暴露在阳光下面。我第一次看到了太阳,灼热的光芒刺瞎了我的眼睛,让我全身燃烧起来,转眼化作一团灰烬…当我从噩梦中醒来时,整栋大楼已陷入黑暗,到处充满刺鼻的恶臭,让人呼吸困难。陶冶和妈妈陪伴在我身边,我们一起搬到了八楼。他们说燃料耗尽,食物和水也快没了,那些猫狗也在自相残杀——妈妈不敢再说下去了。她以为我还不懂什么是死亡,但我很清楚,死亡就是变成一具尸体,不能动也不能说话,什么都感觉不到,直到彻底从世界上消失。
我知道死亡在逼近我们。
不过,生存的希望就在头顶。如果我愿意带他们去九楼的电影院,说不定还能发现新的东西,比如微型对讲机。只要发出信号,就能让救援队员确认我们的位置,就能早一点把我们救出去。
可是,我不想逃出去,我想永远留在世界末日的地底,我不会告诉他们这个秘密的。
这天晚上,妈妈与陶冶在我的面前不再回避了,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两个人就像要融合为一个人。而我识相地装作睡着了。
第七天,清晨,妈妈熟睡着,陶冶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想起了我的好朋友小明——千万不能让他饿死啊!我拿起最后一包Pocky,以及最后一瓶矿泉水,悄悄下到七楼的模型店。
然而,我刚用手电照亮黑暗的店铺,扫过那些汽车与飞机模型,就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刹那间,眼前闪过某个可怕的画面,促使我立即转身要往外面逃去。
一只手已经抓住了我的脚踝!
我摔倒在地上,无论双手怎么用力地往前扒,还是感到自己正被一只手往后拖——就像恐怖片里经常出现的场面,一个小孩被恶鬼从地板上拖走。
“救命!”我忍不住高声喊了出来,紧接着又用日语喊了一声。
手电早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在整个七楼的一团漆黑中,我被拖到了模型店的最深处。有两只手抓住了我,从我的两条腿到腰部,又沿着后背一路往上走,最后掐住我的脖子。
“小明!不要!”我的喉咙已被掐住,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在心里呼喊最好的朋友,祈求他不要伤害我。
小明说他每天都在用螺丝刀挖掘,原来不是我们玩过家家的幻想,而是真的!他终于挖通了最后一块砖头,就像他总是说到的“安迪”。
我想他是要杀了我吧。
就在我几乎要昏迷过去时,手电光亮了起来,随后听到一声男人的惨叫。接着,我被妈妈抱到怀中。
她浑身都在颤抖,慌张地摸着我的脸,连声用日语说“对不起”,同时也将鲜血沾到我的脸上。我明白,那既不是我的血,也不是妈妈的血。不敢再回头看小明的尸体,我最好的朋友被我的妈妈杀死了,为了救我的命。
她把我抱回到八楼店铺,没人来帮助我们了,每个人都只想保住自己的命。妈妈没有像过去那样责骂我,大概觉得我们都快死了,没有机会再好好爱我了。她为我擦去脸上的血迹,流着眼泪亲吻我的脸。
在黑暗、寒冷、饥渴、气闷之中,我们熬到了晚上,听见楼上发出了巨响。
陶冶带着我们冲上九楼的电影院,天花板却整个坍塌了下来。妈妈拼死用身体护住我,将我几乎完好无损地压在底下。
当我被埋得快要窒息时,忽然想起了小明,真想有一根吸管送到嘴边,最好还有一根长长的Pocky。
我们被救了出来。
唯一让我庆幸的是,现在是黑夜而不是白天,当我被救出地面时,看到的不是太阳,而是夜空下的灯光。妈妈尽力遮挡着我的脸,不让我的皮肤受到闪光灯刺激。
在我们接受治疗的医院里,我和妈妈住在同一个病房。她特别要求装上厚厚的黑色窗帘,绝不能透进一丝阳光。有个叫叶萧的中国警官来询问情况。妈妈没有说实话,也没有把我的真实情况说出来。而我更不想让他们知道地下发生的事,尤其不想让警察知道小明的存在。
于是,我瞒着妈妈悄悄走出病房,对叶萧警官说了一通关于僵尸杀人的鬼话。
不管他信不信,至少有人会信。
今天,凌晨五点,爷爷奶奶从日本飞来看我了。他们当然非常喜欢我,而我也装作很喜欢他们的样子,其实我很讨厌他们两个。爷爷奶奶跟妈妈说了一些话。他们离开病房后,妈妈却变得像个雕像,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指甲深深地嵌进床单。
我知道她如此害怕的原因。
因为,我知道妈妈所有的秘密。
不仅仅是那个叫陶冶的中国人。
还有一个更大的秘密——她杀了我的爸爸。
第三章 玉田洋子
我杀了我的丈夫?
一个刚满七岁的男孩,整天关在黑屋子里幻想,认为存在一个叫“小明”的好朋友——这个孩子说的话,你信吗?
我是玉田正太的妈妈,我叫玉田洋子,今年三十岁。很多人都说我看起来像二十五岁,但我分得清哪些是真心话,哪些又是恭维话。客观公允地说,当我每次洗完澡面对镜子,仔细端详身体的每个细节,看着皮肤上的水珠,更像一个还没生过孩子的二十七岁少妇。
其实,我叫松川洋子。
但我已经习惯于玉田洋子这个姓名——第一,这是我儿子正太的姓,是他永不更改的姓氏,尽管我并不爱我的丈夫玉田英司;第二,我讨厌松川这个姓氏,于我而言,松川绝非什么荣耀,而是耻辱。
你们知道,我的丈夫去年被日本大海啸卷走,我独自带着儿子正太,生活在中国东部沿海这座城市。我的生活来源是丈夫留下的存款,以及身为大企业社长的公公每月从日本汇来的津贴。我还给日本的报纸写关于中国社会与文化的专栏,我已在中国生活多年,汉语水平称得上一流。最近半年,我每夜埋头翻译一部中国悬疑小说,希望明年能在日本出版。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
这是一个春天的晚上,却在打雷下雨,我带着正太来到未来梦大厦,地下二层的卡尔福超市。你问为什么要到晚上超市快要关门才来购物?因为,我的儿子只能在夜间出没。
所有人第一次见到正太,都会被他苍白的肤色吓到。有人会联想到僵尸,也有人联想起吸血鬼,偶尔也有缺乏常识的白痴认为他是混血儿。正太当然是纯粹的日本人,也是我的丈夫玉田英司唯一的儿子,继承了日本战国名将与幕府时代三十万石谱代大名的血统,未来还将成为玉田家的家督。
七年前,我回日本生下正太时,就发觉这个婴儿肤色不正常。出于对遗传的担心,我不敢抱着儿子出门,家里拉着厚厚的窗帘,直到丈夫强行把孩子送去检查。
果然,检查结果是正太患有先天性红斑狼疮。
这种病听名字就很可怕吧?一种自身免疫性疾病,通常脸上在红斑基础上发生萎缩、瘢痕、素色改变,像被狼咬过一样,因此得名。系统性的红斑狼疮还会损害身体各系统及脏器。红斑狼疮病人不能晒到太阳,因为紫外线会使皮肤的脱氧核糖核酸变性,造成对身体的严重损害。有些病人甚至都不能照月光,因为月光也是太阳光的反射。
医生给正太判决了无期徒刑——这孩子一辈子都不能照到阳光,否则很可能引发脏器衰竭猝死。
正太得的是极其罕见的红斑狼疮的变种,身上不但没有通常的红色斑块,相反生下来就呈现毫无血色的惨白,如同人死后的肤色。
这种病在母女间遗传几率很高,但正太的红斑狼疮,是从他外公那里遗传下来的。
我的父亲,日本推理小说大师——松川古月,是一个秘密的红斑狼疮患者。
这件事除了最亲近的家人,没有任何外人知道,连我的丈夫也一无所知。父亲的肤色没有正太那么苍白。他从不参加签售之类的公众活动,向来只在夜间出门,每次与出版社编辑见面、接受记者采访,都在半夜的小酒吧里。无论昼夜,他都必须拉着厚厚的窗帘,在家里点着蜡烛写小说。
但是,红斑狼疮不一定会遗传,通常家族患病几率在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二。我就完全没有被遗传,一度认为既然我是安全的,那么我的孩子也不会有问题——却忘了自然界还有隔代遗传这回事。
儿子降生以后,丈夫开始冷落我,大概觉得玉田家这样的名门贵族,到正太这一辈竟患上如此怪病,罪责全在于我这个妈妈。丈夫作为家族企业的继承人、中国区总经理,必须常年在中国工作。正太也是在中国长大的,但他成长在一个没有阳光的世界,家里不分白天黑夜,永远拉着厚厚的黑色窗帘,窗外还装了铁栏杆。
刚开始丈夫还能忍受,后来就有越来越多的抱怨。他是一个喜欢运动的人,每年都会去夏威夷或巴厘岛度假,享受热带阳光与海滩。但只要跟我和正太生活在一起,他就只能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因此,他总是以各种理由住在外面,比如去中国各地的工厂视察,去美国或者欧洲开会。
一年前,我听说日本有家私立医院开发出最新的治疗红斑狼疮的技术。我拖着丈夫带儿子回国看病。医院位于太平洋沿岸的风景区,距离海岸线有十几公里。当医生为正太检查时,这个孩子预感到了灾难发生,拉着我爬上医院屋顶,果然海啸汹涌而至,将整个医院淹没。我的丈夫在洪水中失踪了,这家医院也被毁灭了,加上日本发生了核泄漏,我迅速带着儿子回到中国。
我想这座城市应该是最安全的。当然,如果遇到世界末日,那就另当别论了。
当卡尔福超市陷入黑暗,整栋大楼飞速沉入地底,四周响彻惨叫与呼救声…在我短暂的三十岁的生命中,遇到过三次特大地震灾难:第一次是十七年前在我老家的那次大地震,夺去了我父母的生命;第二次就是去年的地震加海啸,让我的丈夫至今生死不明;第三次就是这一回的世界末日——唯一能让我安慰的是,我不可能再遇到第四次了。
如果,只对我自己而言,也会坦然接受——虽是人生中第三次遭遇大灾难,但这一次无人能幸免,整个日本列岛恐怕已沉没到太平洋底了。
可我的儿子,正太,他只有七岁,人生才刚刚开始——不,从小被关在黑屋子里的他,从未见过阳光的他,人生还没有开始!
一个男人走到我面前,用手电照亮了我的脸。
很多次在梦中出现过的情景——世界末日的寒冷与黑暗中,当我孤独绝望地低头哭泣时,眼前出现一个男人,他用一束光将我照亮,然后抓着我的手逃出地狱。
这个递给我手电的年轻男人,穿着超市制服的中国男人,有一张与我梦中所见的那个人相同的脸。
他叫陶冶,比我小五岁,卡尔福超市的理货员。
陶冶住在我们隔壁,他知道我的心思,经常关心帮助我。每次正太从我身边溜走,总是他帮我找回来。
有一次,我带着正太去四楼的书店,那是陶冶最常去的地方,果然看到他坐在地上看书——《地狱变杀人事件》,那是我的父亲松川古月的作品。
他不想让我发现他正在看这本书,我能猜到他这么做的原因。而我也不愿让别人知道,我就是松川古月的女儿。
父亲最崇拜的作家是芥川龙之介,最喜欢芥川的短篇小说《地狱变》。父亲年轻时立志要获芥川奖,却阴差阳错走上推理小说之路,有幸于八十年代名噪一时,毫无争议地荣膺直木奖——可他至死都为无缘芥川奖耿耿于怀。
于一个与世隔绝的红斑狼疮患者而言,写作是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父亲常跟我说起他悲惨的童年,因为不能见到阳光,没办法正常上学,从小没有任何朋友,总是一个人孤独地待在家里。幸好家里有数百册藏书,尤其是祖父特别爱读小说,除了夏目漱石、芥川龙之介这些大师,就是江户川乱步、横沟正史、松本清张的推理小说。我想,这样一个孤独而沉闷的童年,在暗无天日的黑屋子里看芥川龙之介,要么成长为天才,要么化作恶鬼。
我想,我的父亲,就是天才与恶鬼的合二为一。
而制造这样的天才恶鬼合体的,除深埋在我们血管里的红斑狼疮基因,就是我的祖父了。
记忆中祖父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永远穿一身和服,住在日本式房子里。他喜欢看书、读俳句、下围棋,带着浓浓的关西口音,一把年纪颇为好色,经常逛风化区。祖父最爱看的小说,恰恰也是芥川龙之介的《地狱变》。
我十二岁那年,曾听祖父说,他年轻时在中国参加过二战。有一次,他的中队攻占一座寺庙,开始他们对僧人很尊敬,后来发现寺庙里藏有抗日游击队,队长下令杀光所有僧人。祖父用刺刀捅死了其中三个。他说这事并非忏悔,因为叙述的语气相当平稳,就像吟诵俳句般轻松。重点是在这座千年古刹内,日本兵意外发现了一幅精美绝伦的壁画。祖父自小痴迷于古物,辨认出那是地狱变图——画中景象极其残忍,他绘声绘色地用关西话向我描述:恶鬼们将人们赤身裸体地肢解成数十块,将滚烫的铁汁灌入女人的嘴里,把人放到密集的刀尖上戳成筛子…祖父说地狱变图本是佛教画,专门描绘地狱的景象,曾盛行于中国古代,在许多中国的古壁画与洞窟雕刻里都能看到。平安时代传到日本,又演化为配文图卷的“地狱草纸”。芥川龙之介笔下的《地狱变》,写的就是这种传自中国古代的地狱图。年逾古稀的祖父不禁神往,躺在榻榻米上越说越兴奋,竟不可自拔…十二岁的我只感到恐惧,蜷缩在屋角不敢看他。片刻过后,我闻到一股尿臊味,惊慌地扑到祖父身边,发现他已浑身冰凉。
我想,在父亲的童年时代,单独被关在黑屋子里读书时,祖父一定也跟他说过这个故事,详细描述当年在中国古寺中的大屠杀,还有沾满鲜血的地狱变壁画——大概也就是这个原因,父亲才会终身不移地迷恋于《地狱变》。